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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大水牛就似是听懂了他的话一般喷喷鼻子,小牧童哈哈大笑,露出两腮边一对可爱的小酒涡,把满脸的雨水一抹:“若是你乖乖的,回来我就封你为大将军。”说罢抱着头往那山神庙跑去。说来好笑,原来他小孩子爱听隋唐风云,便将那唐初好汉李元霸的名字安在了领头水牛的头上,其余牛羊自然就成了李元霸的手下士卒。所以虽是在山野放牧,可在他小孩子的心目中就如同带兵打仗一般好玩有趣。   这间山神庙原修于宋初,地处山脚,占地数坪,有十余间大房,也算是颇有气势。可说也奇怪,当蒙古铁骑强占中原,百姓妻离子散、民不聊生时,庙中竟是香火极旺,住有近百名和尚;而经过大明开国数十年盛事后,安居乐业的百姓似乎也渐渐遗忘了它的存在,再经长达四年的靖难之役后,庙里的和尚亦跑得一个不剩。如今年久失修,神像金身破败,虽然偶尔还有人奉上贡品香火以求风调雨顺,但已成了一间不折不扣的废庙,只能略避风雨。   小牧童刚刚推开庙门,就听到一个声音喝道:“站住!不要过来。”   小牧童料不到这废庙中竟然还有人在,冷不防吓了一跳,随即又笑了。那声音虽然十二分严厉,却分明透着稚气,只怕是村里哪位平日玩闹的小伙伴故意吓唬自己。他学着戏文一般大声道:“此山非你开,此树非你栽……不对,此庙非你修,凭什么我不能过来?”话声未落,左颊就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掷中了一记。   “哎哟!”小牧童捂脸大叫。其实并不疼痛,只是眼角瞥见掷中自己的原来是一枚吃剩的果核,虽然脸上雨水横流,未必留下什么狼狈的印记。但凭白无故被人以果核掷中,心中感觉实在是很窝囊。   “叫嚷什么,谁让你不听我的话,这只是小小惩罚一下而已。”从庙顶横梁上跳下一个身着红衣的小男孩来。看他模样与小牧童年龄相仿,却偏偏做出一副精于事故老气横秋的样子,只是那一身红衣早已脏乱不堪,衣角还撕了一条裂缝,不伦不类活像一个小乞丐。   小牧童抬眼一看,起初以为自己玩伴开个玩笑也就罢了,偏偏这个小乞丐一样的男孩根本不认识,最可恨他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竟然被他用果核打中。登时满腔窝囊尽皆化为怒气:“喂,你为什么乱打人?”瞅见那男孩手中拿着吃剩的半个苹果,再看到土地公塑像前拨得乱七八糟的贡品鲜果,立时像发现了对方什么不可告人事情一般,声音也粗了胆气也壮了,伸出食指大喝道:“好你个小乞丐,竟敢偷吃贡果。”   “嘘!”红衣男孩笑嘻嘻地以指按唇:“不要乱叫,给你一个好啦。”他的手中不知怎么变戏法般又多出一个苹果,抬手扔给小牧童。   小牧童下意识地接过苹果,一时也觉得腹中饥饿,刚要忍不住咬上去,幸好及时止口:这一口下去,岂不就成了他的同伙?   “快吃吧,味道还不错,只是有些不新鲜……”红衣男孩像要成心气小牧童一般,把苹果咬得特别清脆。   小牧童咽一口唾沫:“郭夫子说了:‘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我才不要偷来的东西呢。”眼睛一瞪:“对了,我还没有找你算账呢。”   “算什么账啊?”红衣小孩笑道:“我刚刚吃到一半,你突然就闯进来吓我一跳,手一抖就把果核扔了出去。”   小牧童哼了一声:“什么手抖?你定是做贼心虚,以为有人来抓你了,所以才……”   听到一个“贼”字,红衣小孩面色一沉,活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胡说,你才是贼!你再说一句便对你不客气。我只是不想人看到我的吃相罢了。”   小牧童大笑:“那有什么了不起?难道你吃饭不让人看啊?”   红衣小孩摇摇头,叹口气:“我,我饿了好几天,吃起来的样子一定是很难看的。若是爸爸和哥哥知道了,定会好好教训我一番。唉,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言下竟是有些伤感了。   小牧童奇道:“你走丢了?找不到爸爸和哥哥了么?”   “呸呸呸!我才不会走丢呢,我这是……”说到此处,红衣小孩停顿一下,方才一字一句地傲然道:“离家出走!”看他说话的神态,小牧童把他离家出走的“壮举”当做走失实在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小牧童口喊捉贼,其实不过是装腔作势。他一个人在山中放牧原本无聊,连个说话的人都难以找到。如今多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小伙伴,心中十分高兴。听红衣小孩如此说,对他又是同情又是佩服,虽是心中有千般疑虑也不多问,只是拿起手中的苹果大口咬了下去,以示与之“同谋”。   看到小牧童毫不顾忌地吃下“偷来的贡果”,红衣小孩面上忧色一闪而过,亦是大笑起来。一时两人如同互相比赛般将供桌上的贡品抢着吃个一干二净。不知不觉间,两个垂髫孩童仿佛就已经熟悉起来。   两人玩闹了一阵,小牧童咽下最后一口糕点,含糊不清地向红衣男孩问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住在附近么?”   “我家离这儿不太远,我姓顾……”说到此处,红衣男孩稍稍犹豫了一下:“我本想在江湖上闯个名气出来,可是……唉,你就叫我小顾好了。”   小牧童大笑:“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就一付老江湖的口吻,现在要什么名气呀,学好了本领以后才能做一番大事业。”   “你知道什么,父亲说过:‘一个人有没有成就,从少年时就可以看出来。’哼,他就只觉得哥哥好,总是说我心比天高,却从不能踏踏实实地做好一件事,我才不服气呢……”说到这里,小顾似是自知失言,掩口不语。   小牧童倒没有注意到小顾的神情,接口道:“嗯,你爸爸说得也有道理。”他忽叹了一口气:“我姓苏,自小父母就都得病过世了,也从没有人给我说这些道理。”   小顾心中一惊,料不到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小牧童竟然有这般可怜的身世。小晴看到小顾的表情,骄傲地把头一扬,轻声道:“你可不要同情我哦,反正那时我还小,对父母也没有什么印象,村子里的叔叔婶婶都是对我极好的。嘻嘻,郭夫子说我是大家的开心果,若是有人不开心,一看到我后就会烦恼全无、雨过天晴,所以给我起个名字叫探晴,大家都叫我小晴。我今年都八岁了。”   小顾喜道:“真巧,我也正好是八岁……”二人互通生辰,竟是同月而生,只是小顾稍大了几天。一时彼此心中都更觉亲近。   小晴忽想到小顾刚刚说的话,继续问道:“你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呢?难道你不怕爸爸妈妈着急么?”   小顾闻言一怔,发起呆来。原来他本是金陵城数里外紫心山上的一个武林世家之子,自小十分聪明,无论诗文、武术皆是一学就会,被父母视为掌上珍宝。他的父母数年前乃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一对侠侣,当年便是因比剑而相识,如今虽已退隐江湖却仍不改争斗之心,只是将彼此的剑法悉心传授与一对娈生子,再由两个儿子互相比试以较高低。当下约定由母亲教兄长,父亲教小顾,每个月末兄弟二人便以木剑相较。他夫妇二人当年比剑难分高下,如今换个方式自是尽心尽力,何况亦可督促一对孩子练功,倒是一举两得。几年下来,虽然只是两个稚龄童子,气力上还略有不足,但剑法都已颇具火候。   不过做母亲的自然心软些,不忍让孩子吃苦,便多教哥哥一些打气练坐的基础功夫;而父亲却是性急,恨不得将一身所学尽快传于爱子,有几次见到小顾贪玩不肯练功,便是一顿饱打。而小顾虽然年幼,却是心气极高,看到虽然几次比剑自己都可以胜过娈生兄长,父亲却仍是嫌自己不够用功,不由在心中暗生怨意,有时甚至比武故意输给兄长以气父亲。   时日渐久,由于哥哥打下的根基本就牢固,加上小顾对父亲有逆反心理练功不甚用心,终于再怎么也无法击败哥哥,他不怪自己不用心,却嫌父亲教的方法不对。有日贪玩被父亲痛打一顿后,听到父母说起兄弟二人中哥哥天份高一些,又是心志坚毅肯下苦功;而弟弟却是整日贪玩,好高骛远,只怕不是可造之材,倒不如弃武从文。小顾无意间听到父母这样说,心中大是不忿,赌着一口气离家出走,只想去求得名师练好一身武功再回来让父母刮目相看。却不料出走了近一个月,不但没遇见什么名师,连临走时偷拿家中的银两也不慎失去,只好忍着一肚皮的委屈百般不情愿地回家来。眼见就快到家了,他却不想想父母如何担心自己的安危,只寻思他们定是十分生气,若是痛打自己一顿也就罢了,最怕还会嘲笑自己出走这么久一事无成,日后在兄长面前岂不更是抬不起头来?如此想着,不禁有些踌躇。正好忽降大雨,便在庙中躲避,他一路上又饥又渴,忍不住就拿了几个贡果吃,谁知却不巧被牧童小晴看到。小顾自小心高气傲,被这样一个同龄的孩子看到自己“偷食”贡果,大觉没有面子,情急下才把果核当做了暗器……   如今听小晴问起自己的伤心事,小顾纵然心中有百般委屈,又如何能对这样一个农家孩子说,只得叹气不语。   小晴生于农家,从小就是宽厚淳朴的性格,好不容易认识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同伴,自然就把小顾当做极亲近的好朋友。他见小顾一脸郁闷不乐,也不多追问,只想找个什么方法逗他开心?灵机一动,转转眼珠笑道:“不要难过,你看这是什么?”说罢从腰间拿出一支二尺余长黑色的事物在小顾面前一晃,然后放在嘴边鼓唇一吹,顿时一阵悠扬的笛声回荡于小小的山神庙中。原来小晴腰间那不起眼的黑忽忽的东西竟然是一支笛子,瞧不出他年纪虽小,这笛子倒是吹得有模有样,十分悦耳动听。   小顾自小听过来家中的几位长辈吹过笛子,想学却总被父亲催促练功,此刻看这小小牧童笛子竟然吹得这么好,不由大是惊讶。他虽然心里羡慕,面上却装做不屑的样子:“这有什么了不起,我有个叔叔比你吹得好多了。”   小晴嘻嘻一笑:“我这个笛子只有我才能吹,一般人都吹不响的。”   小顾闻言,接过那笛子细看。果然与一般的笛子不同,竟只有五个孔眼。放于唇边,憋足了气力一吹,竟然只发出“呜呜”的暗哑之声,与刚才小晴吹得相比简直判若云泥。   小晴笑道:“我见郭夫子的笛子吹得好,求他教我又付不起学费,便自己偷偷做了一个。开始他还笑我拿着木头当笛子吹,哼,我天天练,果然让他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说完得意地对小顾眨眨眼睛。也真难为小晴这么一个小孩子,偷偷看几眼便自己做了这样一支大不合常理的笛子,竟然还能吹得如此动听,暗地实是下了许多苦功。   小顾奇道:“郭夫子是什么人?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是你的师父么?”   小晴嘻嘻一笑:“你当然不会听说过郭夫子的名字,他是刘员外家的私塾先生,大家都笑他迂腐,便起个绰号叫郭夫子。其实他人挺好的,每次我在窗外偷偷听他讲学他都不告诉刘员外知道,还特别要说得大声些。不过那个刘公子就讨厌多了,不但让我帮他做功课,还总是把郭夫子才做好的诗撕掉,气得郭夫子有几次坚决辞学不干,说是宁可教一头大水牛也不愿意再教刘家公子了。唉,要是他能专门教我就好了……”   小顾纵然一腔心事,也被小晴的话惹得大笑起来。一把夺过笛子:“哈哈,我看你以后也不用找什么郭夫子孔夫子听学,跟着我混江湖就行了……”小晴连忙来抢,但他如何比得上身怀武功的小顾,急得跳脚。小顾展开身法,左闪右藏,看着小晴在狭窄的山神庙中跌跌撞撞,满腹心事顿时化为乌有,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   正玩闹间,小晴突然钉住脚步,像是见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一般手指神像,嘴唇翕动几下,却是说不出话来。   小顾意犹未尽,大声叫道:“你怎么了?过来抢我手中的笛子啊?”   小晴惊道:“我刚才不小心撞了一下左边这个神像,他,他好象眨了一下眼睛……”   小顾望着庙中的三座神像,忍不住大笑:“你定是追我追得昏头转向,看花了眼。这些泥做的神像怎么会眨眼睛呢?”   小晴揉揉眼睛退开几步:“真的,我刚刚看得清楚,绝不会错的。”他喘一口气,面色端重一本正经地道:“会不会是我们在庙中大吵大闹对神仙不敬,而你又吃了给他的贡果,于是他,他就显灵了……”说到最后,越发觉得有可能,想到自己也吃了几个贡果,声音颤抖得几不成声。一把拉住小顾的衣衫往外拽,想尽快离开这里。   小顾哈哈大笑,挣开小晴的手,叉着腰走到三座山神的塑像前,装模作样地双掌合什大声道:“土地公公在上,刚刚都是我吃了你的苹果,与小晴无关,你要显灵就惩罚我吧,不要吓坏了他。”小顾本是胡言乱语一番,小晴听在心里却是大受震动。他生于乡村,本就不懂人世间的尔虞我诈,平日没有什么伙伴,与刘家公子在一起总是受尽欺凌,何曾想过这个初识的朋友竟然如此护着自己,一时心中感动豪情上涌,上前几步拉住小顾的手,也大声说道:“土地公公,刚刚我也吃了贡果,要罚就一起罚吧。”他想法简单,只道若是两人一起罚落到每个人头上或会轻一些。   小顾对神像说话本是逗小晴玩笑,却不料小晴这般当真,一面郑重其事地要患难与共,一面小手又禁不住怕得发抖,一时倒怔住了。他虽仅比小晴大几天,但自幼跟随名满天下的父母,见识要多一些。心中暗咐道:这个小晴虽然不通武功,倒是很讲义气。他正如此想,却不料一个声音帮他说了出来:“看不出来这个小牧童倒是挺讲义气的嘛。”   两个孩子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却见左边那神像仍是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而右边那个神像口中却发出了声音:“邓老大,只怕那个煞星就快到了,可别让这两个小家伙碍了大事。”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正中的那个神像就似是复活了一般缓缓点了点头,随着他这一点头,身上“刷刷”地掉下不少泥砂来。   小晴与小顾骇得目瞪口呆,同时大叫一声转头就跑。却见左右的两个神像各踏上一步,手指疾伸,两个孩子才跑出三四步,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小晴与小顾倒在地上四目相对,口不能言。小晴一脸迷惑之色,小顾却是放下了一半心,他毕竟身怀武功,刚才的事情发生得太过诡异,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胸口膻中穴一麻,已软倒在地。心中清明:既然神像会点穴,看来就不是显灵,而是有人装扮的。   左边那个神像将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拎到神像背后,口中问道:“邓老大,那个煞星肯定会来这里么?莫要我们装神弄鬼一番却等个空,岂不是让江湖上笑话我们湘北三怪。”   中间的神像看来便是他口中的邓老大,缓缓吐出三个字:“不会错。”看他说话十分吃力,就似平日少说人言一般。   小顾自小听父亲说了不少江湖轶闻,顿时记起了这湘北三怪的来历。据说这三人中的老大姓邓,本是少林寺中的俗家弟子,身怀少林绝技木人功,发起功来通体如朽木般刀枪不入,更能数日不吃不喝,就若一个木像般纹丝不动。起初这邓老大尚能安心练武,艺成后便捱不得寺中清苦,偷偷下山认识了几个狐朋狗友,仗着身怀异功,动辄与人打闹生事。少林方丈见其心术不正,欲将其废去武功逐出少林寺,却被他窥空逃出。因怕少林法监院捉他回寺,便在湘北深山老林中活动,后与二个兄弟一并做了收取赏金从事暗杀的杀手,人称湘北三怪。   那二怪与三怪的武功皆是邓老大所授,他三人武功也还罢了,却是最是精于藏匿之术,有不少江湖成名人物都在不提防下中了三怪的毒手。这次三人在这山神庙中运起木人功化装成三个神像,原是等着伏击对头,却因二怪功力不深,被小晴无意间发现,只得现出身形将两个孩子擒了下来。   只听右边那神像轻声问道:“要不要先废了他们?”   小顾吓了一跳,他记得父亲说过这三人十分自私重利,若不收钱便不取人命,本来尚稍安心,谁知听这神像如此说,心头鹿撞,心想若是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岂不是冤枉?   左边那神像道:“事后再说吧。妙在有这么大的雨,将两个小孩子的呼吸声也掩住了。”   右边那神像不放心地续道:“若是让那煞星发现了,岂不坏了大事。”   左边神像犹豫道:“我看这两个小子有趣,倒不忍废了他们……”   只听那邓老大缓缓道:“点子扎手,闻到死气只怕有变。”此话一出口,左右二人似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俱无言语。   小顾身不能动,脑子却转得飞快,知道暂无性命之忧,心想:原来这湘北三怪暗伏于此装成神像竟是要对付什么“煞星”,听口气三人对那个“煞星”十分忌惮,却不知是什么人?他这一次离家出走,原想找个江湖异人学成武功,不料一路上别说江湖异人,连一般的寻常武师也没见几个,这下遇见了凶名昭著的湘北三怪,虽然被擒,但想来按他三人的一向作派,或不会杀了自己,以后回家后倒可以给父亲添油加醋地形容一番,也不枉这一次出门。想到这里,不惊反喜。他毕竟年岁尚小,也不想想既然这三怪如此隐秘地对付大敌,纵然现在不杀他,事后又怎会留下活口?   隔了一会,左边神像嘿嘿笑了一声:“我倒有个主意,保证让那煞星疑神疑鬼一番。”当下在邓老大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右边神像笑道:“好计好计,就如此办。”   当下左右二人一阵忙活,先将小顾放在神案前,面朝里间,装做熟睡的样子;再把小晴放在房梁上,以一根几不可见的透明丝线缚住全身,牵在左边神像的手里。然后三人重新摆好姿态,化为三座雕像。一时小小山神庙中似乎便只有一个熟睡的孩子与三个泥塑的神像,重归起初的寂静,只有庙外的风雨声敲打着破旧的木门。   小顾聪明,猜到了三怪的用意必是先让来人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然后让小晴突然从空中落下,来人一惊之下无论是用手去接还是侧身避让,化装成神像的三怪就将在那一刹间出手。这个局布得极好,只怕来人凶多吉少。   小晴不明所以,糊里糊涂地被神像点倒,心中忐忑不安。他自幼父母双亡,从小就吃村里百家饭长大,如今给村中刘员外放牛为生,何曾见过这般险恶的江湖凶杀,若不是穴道被点,早是失声大哭起来。不过他天生通达乐观,知道反正身处险境多想也无用,倒不若先去想想快乐的事情。他一向酷爱吹笛子,此刻索性闭上眼睛,在心中按着曲调默默吹了起来,一时倒忘了周围的危险……却不料突然被放在高高的横梁上,这一吓将一口气闷在腹中,难受至极,但觉胸腹间那口气在肚内四处游荡,好象要伺机找个地方宣泄而出。偏偏全身酸软动弹不得,只得任人摆布。   忽听那邓老大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句:“来了。”   刹时庙内的气氛紧张起来,破旧的帘幔无风自动,湘北三怪各运足功力,打算趁来人不注意一击必杀。   “依呀”一声,庙门蓦然打开,夹杂着雨点的冷风吹入,庙中烛火摇摆不休。   小顾心中好奇,偏偏无法回头看看来人是何等模样。只听得风雨声中,粗重的足音缓缓移近,到自己身后五六步处停了下来。   小晴忍不住张开眼睛,他人在高梁上,首先看到了一张年约三十五六岁的面庞,模样虽是平凡,脸色却像死人一样白皙得近于妖异。再往下看更是吃了一惊,原来此人身穿黑色夜行服,腰悬长剑,乃是一个江湖中人,但他衣衫上有好几处已被划破,露出被雨水浸泡得发白的伤口,身上还沾着大块的血迹,也不知他面上的肤色是失血过多还是天生如此。这一刻,小晴心中不由对湘北三怪的行为大是鄙夷:原来他们这般工于心计要对付的竟然是一个受伤如此重的人!   黑衣人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来,缓缓走到神案前五六步远的地方立住身形,手抚腰间长剑,微微喘息着。他重伤之下心神大乱,耳目亦不及平时灵敏,竟未能发现梁上的小晴,也根本未在意那三个神像,只是眼望似在熟睡中的小顾,面上忽晴忽暗,陷入沉思中。湘北三怪一时也不敢贸然发动,只有小晴心中不忿,想要大喊一声提醒来人却是有心无力。   隔了一会,黑衣人毅然踏上一步,似乎想拍醒小顾。   小晴忽觉身上一紧,束着自己的那条透明丝线猛然一拽,身不由己往下坠去。他肚内那股气本就动荡不休,经这蓦然一惊不由从喉头倒冲而出,腹内翻江倒海般难受无比,唇舌间却是畅然而通。小晴心中正想着如何提醒那黑衣人,人尚在半空,口中已是不假思索的大叫道:“小心那三个神像,都是坏人装的……”   说时迟,那时快,三座神像已同时向黑衣人出手。   黑衣人乍然遇险,却是处变不乱,不退反进。一直按在腰间的右腕发力拔剑,一道灿亮的光华刹时将整个小庙照亮。   小晴只觉得眼前一花,霎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落下的身体被什么东西一碰,钻心地疼痛。恍惚的意识中,只听得身边的风雨声、呼喝声、喘息声、兵刃交接声、锐器入肉声、濒死惨叫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他终身难忘的声响,然后这一切声响渐渐隐去,只有右胸处炙烫的感觉越来越强,脑中一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章 惊闻噩耗誓雪仇   小晴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红色的背影。这背影似乎十分熟悉,却只觉得头疼若裂,什么印象也记不起来。只见那红衣背影低着头,似乎在嘴里用力吹着什么。蓦然一道暗哑的声音传入耳中,小晴笑了,模糊的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我早说过,这笛子除了我谁也吹不响的,哎哟……”他的笑引发了胸口的隐痛,忍不住叫了一声。   小顾拿着那把小晴自制的笛子转过身来:“哎呀,小晴你终于醒了。嘻嘻,要不是杯大叔打保票能治好你的伤,我还真怕你就这样死了呢……”   一只枯筋毕露的大手抓住小晴右腕,一道暖流沿着他的手腕直通胸腹,十分舒服。小晴抬眼看去,正是山神庙中那个受伤的黑衣人。那时在横梁上匆匆一见只惊诧于他满身的伤势,现在才发觉这黑衣人身材极其高大,全身的肌肉都充满着弹性,让人不由心生敬畏。只见他微微一笑,对小晴道:“不用紧张,你的伤势不重,过几天就可以痊愈。倒是你的小朋友寸步不离地守了你一昼夜,可累坏了他。”他虽是重伤在身声线嘶哑,语音中却是饱含自信,似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与威势。   小晴看着小顾,疲倦地点了点头以示感激。小顾故意装做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两只红红的眼睛却已兴奋得发光。在山神庙中的一场患难,已让这两个原本素不相识的孩子之间产生了深深的友情。   小晴还想说话,小顾按住他,得意地抢着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来给把昨天山神庙中的事情给你好好讲一遍。”   原来昨日多亏小晴一声提醒,黑衣人及时出剑才不致中了湘北三怪的埋伏。他虽然负伤在前,但武功却是极高,一场大战下来,三怪皆死,他不过是右肩再添了一道伤痕。只是小晴那日蓦然从梁上落下,被黑衣人出剑时的剑气伤及右胸,一时昏迷过去,整整一昼夜后方才醒过来。也幸好小晴当时身体下落,卸去了不少剑势,加上黑衣人的精心治疗,所以复原得十分快。   小顾昨日背朝战局,并未看到黑衣人与湘北三怪的大战,但事后听黑衣人一番讲述后,此刻再眉飞色舞地给小晴讲一遍,倒似他亲自参战一般。黑衣人静静地听小顾口若悬河,也不去纠正,小晴注意到他望向小顾的眼光十分复杂,似有许多难言之隐。   小晴忽想起一事:“这是什么地方?”   小顾道:“这是金陵城中的一家客栈。你想必还没有好好逛过金陵城吧,我带你好好玩几天。”   小晴急道:“哎呀,我的牛还在山坡上……”   小顾大笑:“那些牛就留给刘公子吧,以后你再也不用做小牧童了。”   小晴奇道:“为什么?”   小顾朝黑衣人努努嘴:“因为杯大叔要收我们为徒呢……”   小晴疑惑地看着黑衣人:“杯大叔?”   黑衣人正色道:“我杯承丈一生少受人恩惠,在那山神庙中若不是因你一声提醒,只怕我现在已死在那湘北三怪手中了。待你伤好后,便可行拜师之礼。”   小顾得意地道:“杯大叔是名震天下的杀手之王,以后我们就是师兄弟了。”   “杯承丈,杀手……”小晴喃喃念着这个奇怪的姓名,一时不免有些茫然。   原来他们无意间在山神庙中救下的黑衣人竟就是江湖上人称天下杀手第一位的杯承丈。这杯承丈原是生于陕南一个商家,家道殷实,却因财而惹上大祸,得罪了当时啸聚陕南的黑道大帮黑虎帮。黑虎帮为夺杯家资产,竟然于一夜内将他全家灭门,仅有一名老仆带着不满三岁的杯承丈逃出。后来杯承丈矢志报仇,四处求拜明师苦练武功,却自知无法一人独对黑虎帮逾千帮众,便采用暗杀的手法,或下毒、或暗箭、或入帮下手、或易容刺杀,几年的时间竟然将黑虎帮十二堂主统统杀死,昔日大帮亦就此一哄而散。而杯承丈亦因此声名大噪,索性做起了杀手的营生,终被誉为天下杀手之王。   杯承丈成名后已极少出手杀人,此次应他早年的一位恩人所请,方才来到金陵执行一项任务,却不料得手后却于城外意外中伏,受伤后来到那山神庙中,竟然又差一点死在湘北三怪手下。也是他命不该绝,小晴原本并无武功,但因为常常练习吹笛子,一口中气却是极为悠长,被湘北三怪擒住后将一口气憋在腹中,再经过机缘巧合下触发了人体潜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喊了一声,这才无意间救了杯承丈一命。杯承丈身为杀手之王,精明果敢,警觉性极高,本就对山神庙中的布置起了疑心,小晴那声一喊出口,立即拔剑迎敌。而高手相争往往仅相差一线,杯承丈出剑在前占了先机,顿令湘北三怪的伏击无法奏效。一场激战下来,杯承丈虽然浴血苦战伤上加伤,但湘北三怪却在此役中尽数毙命。或是天数如此,湘北三怪只因一念之差,满以为用两个孩子做诱饵的计划天衣无缝,却缘于小晴那一声大叫,反而做了杀手之王杯承丈的剑下亡魂。   那山神庙本是杯承丈与请他出手的主使者约好的汇合地点,谁知却会遇见湘北三怪的埋伏,以他丰富的江湖经验,立时便已猜出此乃是主使者杀人灭口之举,自己身负重伤下原应远离这是非之处。但杯承丈虽是个冷血杀手,却是个极重恩怨的人,此次多亏了小晴一声提醒方才保住性命,却又匆匆出剑误伤了小晴,心中极为不安,这才甘冒大险来到金陵城中给小晴冶伤。而小顾问及他的姓名时,他原以为这山野小孩不懂江湖诸事,也未隐瞒,随口说出自己的姓氏。那知小顾自小听父亲讲了许多江湖上的人物,一听这奇怪的姓氏,再加上见杯承丈重伤之下亦能令湘北三怪立时毙命的神勇武功,如何还猜不出来他的身份,非要嚷着拜师不可。杯承丈虽是一向独来独往惯了,但自觉对救命恩人小晴有愧于心,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小顾心愿得偿,自是兴奋不已。连忙对小晴说起,却不料小晴一片茫然之色,似乎对这名满天下的杀手之王并不怎么看在心上。   杯承丈看出了小晴的勉强,笑道:“你有什么话说?”   小晴叹了一口气:“杯大叔你为什么要做杀手?为什么江湖上好端端地偏要你打我杀?”他闭着眼睛想了想又道:“我在小村中过得很开心啊,虽然生活艰苦了些,但村中的叔叔阿姨都对我很好,我还要去听郭夫子的讲学,我……我不想做你的徒弟。哎呀……”最后却是小顾偷偷捏了他一把。   杯承丈心中称奇,他如今名成身就,虽少出手,“杀手之王”也已成了江湖上的一面招牌,不知有多少人想做他徒弟,他皆坚拒不收。若非此次为小晴无意相救,也断不会被小顾的请求所动。   杯承丈想不到这个农家孩子竟有如此想法,点点头道:“所谓善泳者溺于水。你不入江湖安心田园亦或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养老天年,不至引来刀剑之祸。”   小顾在一边大声道:“人生在世就要轰轰烈烈,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有什么意思。”杯承丈只是笑而不语。   小晴忙问道:“善泳者溺于水。这句话我听郭夫子说过,却一直不知道什么意思,杯叔叔你讲给我听。”   杯承丈大笑,给小晴解释一番,心中倒是对这孩子多出了几分喜爱。其实他动了收徒之念一半是缘于自身的一些想法,另有一半却是看在小晴的天资上。这个农家孩子不通武功,却能令一口天生的内息冲破湘北三怪的封穴,虽说一是由于湘北三怪对小孩子封穴不甚用力道,二来也是机缘巧合,但无疑可看出这孩子的体质十分适合练武。想到这里,不免破天荒地对小晴好言相劝:“其实练武并不是什么坏事,这世上弱肉强食,恶人总是欺负好人,若你懂得武功,便可以帮好人打跑恶人。就算做了一个杀手,也可以做只杀坏人的杀手,为善为恶,皆在你自己的一念之间……”   小晴仔细听完,默不作声,似是有些心动。   小顾又道:“你不是经常说刘公子欺负你么,若你有了武功,你至少可以不让他欺负你啊。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做杀手又有什么不好的……”   小晴咬着嘴唇,突对杯承丈大声问道:“杯叔叔,你是杀手之王,难道你就从没有杀过一个好人么?”   杯承丈顿时语塞,隔了良久方叹了一口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拍拍小晴的肩膀,柔声道:“我再留金陵城一日,等你身体好了再决定吧。”   正说着,忽听客栈外的大堂上一阵梆子声响,一个苍老而浑浊的声音隐隐传来:“小老儿姓魏,今天要给诸位说一段故事……”   大堂外一阵聒噪,有人叫道:“看这老人的相貌,莫不是魏神口?听说他已有七八年未开口说书了,却不知今天要说些什么?”   小晴正对杯承丈收徒之事难以抉择,听到堂外的声响喜上眉梢,忙嚷着要去听书。杯承丈原不想抛头露面,但看小晴一派兴高采烈的样子,不忍违逆,便带着两个孩子到客堂内找个座,叫上几碟小菜,安心听书。   一入大堂,小顾猛往杯承丈身后一缩,低声道:“杯大叔帮我遮挡一下,这个魏伯伯是认得我的。”   却见一个文绉绉的白发老者蓝衫长襟,端立堂中。看他模样斯文有礼,不像个说书的,倒像个博学多才的老学究。奇在他虽是说书,却一脸悲愤之色,眼神空茫,根本未注意小顾的出现。   旁边有人喝彩道:“久闻魏神口的大名,乃是这江南地界第一神口。却听说已弃板从商,今天不知是什么仙风将他老人家吹来了……”   那老者听在耳中,先是自嘲般一笑,再慨然叹道:“这魏神口的名号全凭江湖上的朋友捧场,武无安邦之力,文无定国之策,根本算不得什么,左右不过是将些闲闻野史讲来博各位朋友一笑。”他才说了这几句,便是一阵大咳。   有好事者起哄道:“这个魏神口只怕是假的吧,怎么才说了两三句嗓子便不中用了?”   魏神口叹道:“你听了我的故事自然知晓。”   小顾对小晴低声笑道:“我自小听魏伯伯讲了许多故事,倒想不到他竟然是这么有名的说书人。”憋着嗓子喊一声:“讲一段文君操琴吧。”然后偷偷地笑。   却见魏神口眼也不抬,只将云板一敲,正色道:“今日老夫不要讲什么风月艳史,才子佳人,而是要讲一段亲身经历的江湖往事。”   旁边人登时兴奋起来,大叫:“老先生快说。”   魏神口凄然一笑,沙哑的声音在客栈中缓缓响起:“老夫往年在江湖上说书,原是有个侄女阿青一同随行。这阿青年方二八,自小就陪着我在江湖中闯荡,虽然吃了不少苦,反而出落得十分漂亮,更是娴淑有礼,乖巧可人。老夫这一生走南闯北,居无定所,一路上全凭着她的照顾。忙的时候帮着老夫照应一下摊子,收些铜板;闲时做几个小菜,唱首小曲,江湖漂泊虽艰难,倒也可苦中寻些乐儿。唉,虽然事情已过去了好久,但这些年来,老夫从没有一刻不想起她……”说到这里,魏神口眼蕴泪光,微微昂起白发苍然的头颅,望着不知名的地方发起呆来。   众人看他的神情,已猜着那女孩阿青只怕已然不在人世,心中同情,也不催促魏神口继续说。魏神口发了一会怔,又继续道:“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有一日老夫和阿青去了扬州城,便在那扬州城最大的酒楼登仙堂里说书,谁知就碰上了那个天杀的徐公子。那徐公子瞧起来倒是好模好样、彬彬有礼,待老夫讲完后便来搭讪,只道是听老夫说书说得好,要将老夫与阿青一并请到府上盘桓几日,给他母亲大寿祝兴,而且许下了极丰厚的报酬。老夫一时鬼迷心窍,未看出那徐公子包藏的祸心,便与阿青一并去了他府上……”   “当夜那徐公子便来我房中喝酒聊天,拐弯抹角地说来说去竟是想将阿青收为他第七房的小妾。老夫本看这徐公子家中气派不凡,阿青若能有个好归宿也可了我一件心事,便私下询问阿青的意思,谁知她却坚决不允。原来那徐公子趁老夫不注意时便去风言风语地调戏阿青,如此德行怎可托付终身?老夫听阿青如此说,心想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徐公子看起来一表人材,谁知竟使这般下作行径,当下便婉言回绝了他。那徐公子阴阴一笑,面上就有些不快,当晚不欢而散。老夫又悄悄找下人打听到徐府近日并无祝寿之事,看来这徐公子只怕是看中了阿青的美色,请我们到府中未必安着什么好心。老夫与阿青暗地一商量,打定主意明日一早便辞行。”   “谁知到了第二日清早,尚未等老夫开口辞行,那徐公子先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说是家中失了宝物,非要搜老夫的行囊。这一搜竟真的搜出了许多金银器皿,当下二话不说,将老夫绑了送官,阿青却被扣在徐府中。到了衙门,也不过堂问供,先是几十大板打得老夫皮开肉绽,再送入地牢中关了起来。老夫这一生行止无亏,却在那牢中受尽了凌辱,这一关就是近半个月的光景啊……”魏神口说到此处,似是想到了那在牢中非人的日子,面上悲忿交集。   “忽有一日将老夫提出来升堂,却是说什么老夫与侄女合伙偷盗徐府家金银,但因主谋阿青已畏罪自尽,念在老夫年老体衰,又是从犯,当庭释放。老夫一听这消息,直如晴天霹雳,当场就昏死过去。醒来时却被丢在了衙门外,老夫当即挣扎着击鼓喊冤,又被一顿板子打了出来。可怜我那乖侄女阿青遭这飞来横祸,说是什么畏罪自尽,必是那天杀的徐公子污辱了她,她生来烈性,方才一横心走了绝路,连尸首也未让老夫见到。这青天白日下,公理何在啊!?”说到这里,魏神口想起了昔日惨遇,一口气回不过来,大口喘息着,一滴混浊的老泪从眼角慢慢泌出。众人想不到魏神口会讲这么一段悲惨往事,齐齐叹了一声。   “老夫求救无门,只得孤单一个人天天在县府门口哭叫喊冤,将原本亮堂堂的嗓子都哭哑了。县府中亦有好人,看老夫哭得可怜,悄悄给老夫讲清事情的原委。你道那狗官为何会这般不问青红皂白胡乱判案,原来他乃是那徐公子的伯父,想是收了徐府的好处,直到阿青已死,才将老夫放了出来。那以后,老夫暗中立下誓言,此生再不说书,而要四处告官,寻一个公道回来!”   小晴听得紧握拳头,忍不住发问道:“最后可告倒了那可恶的徐公子么?”却听小顾同时发问:“那你今日为何又要说书了?”杯承丈听在耳中,不由暗叹了一声。仅凭此一问,已可看出这两个孩子的不同之处。   魏神口喘了口气,续道:“老夫自此流落于江南各地,四处告官。可官官相护,谁人肯为一个老人家去开罪堂堂扬州知府?老夫数次告官,都被驳了回来,反而又因此挨了不少苦。而那徐公子听闻老夫告官之事还不肯干休,派人告诫说若再告官便暗中找人害了老夫。这日老夫到了金陵城,身无分文又饥又渴,身上旧伤口都流出脓血来,便如一个叫花子般无人理睬。又回想起侄女阿青,悲痛难以自持,直哭得昏天昏地两眼无泪。老夫心想左右求救无门,还不若就此了却残生随阿青而去,可又不甘心让徐公子与那狗官就此逍遥……”   “正在此时,却有一位陌生汉子上前询问老夫。那汉子相貌也是平常,但眉眼间却透着一股正气,令人一见之下便心生亲近。老夫便把这段冤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听了老夫的讲述后,也不见动容,只将老夫带至他家中安顿下来。他美丽的妻子也不嫌老夫脏乱不堪,安心服侍,而那位汉子却自此消失了几天。”   “待那汉子重新回家,只淡淡道了句:‘我去扬州府查了一下,你所说果然属实,我已替老人家找回了公道!’然后也不多话,只给了老夫数十两银子,叫老夫日后莫在抛头露面做说书的营生,就在金陵城做个小本生意。那之后多蒙他夫妇二人的帮衬,老夫自此弃板从商,安度残生。而与他夫妇二人相熟后,才知道原来那几日这位英雄去扬州府打听清楚老夫的冤情后,便单身只剑夜闯县府,将那狗官与徐公子的首级割了下来,悬在城门外!”   听到此处,周围全都噤了声。太平盛世下,八年前扬州县令莫名其妙被杀之案闹得十分哄动,却万万料不到由魏神口的这段故事中才知道了真相。有几名胆小怕事者已在悄悄结账离开,生怕沾上什么干息,唯有杯承丈拍桌大叫了一声“好”。又低声向两个孩子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道这一声‘好’?”又自问自答般叹道:“若我是那位汉子,只会一剑把那狗官杀了,却不会想到安排老人的后事,这其中的区别,便是一个‘侠义’二字了!”小晴听到这里,心中突就涌上一股热血,与小顾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杯承丈将酒杯向魏神口一举:“如此英雄,值得我敬他一杯!”   魏神口眼中泛起泪光,与杯承丈遥干了一杯。伸出拇指豪然大笑:“满堂听客中,却唯有你这位兄弟敢叫一声好,敢与老夫干这杯酒,亦是一个英雄!”这一刹他的苍然白发飘扬而起,何曾像一位垂暮老人。   见此情景,小晴眼中亦莫名润湿起来。他平日听人闲谈中讲述江湖诸事,只道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故事都只发生在传说之中,而现在听魏神口亲口说起这段陈年往事,令他感同身受。恨不得立刻答应做杯承丈的徒弟,日后也做这样一个锄强扶弱的英雄!   杯承丈沉声道:“我不是什么英雄,却不知这位为一个陌生老人仗义出手的英雄是何人?”   魏神口抹去嘴角酒渍,朗声道:“他便是金陵城外紫心山上、人称‘剖胆相明’的顾相明顾大侠。”此语一出,登时引来周围人一阵欢呼,看来这顾大侠在金陵果有人望。小晴满脸红光,小手都快拍烂了,小顾则是兴奋地紧紧握着小晴的手,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杯承丈看到小顾的神态,若有所思,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的神情,长叹道:“果然是他。”又举杯一饮而尽。   魏神口亦是沉沉一叹:“老夫不是江湖中人,并不知晓顾大侠的其余义举。这段往事老夫亦从来不提,只怕会给顾大侠杀官之举惹来无数麻烦……但从今日起,老夫要将当年封口不再说书的誓言忘却,将老夫所知晓的顾大侠的故事告诉所有人知道。”说到这里,他忽扼腕对空长拜,涕泪横流,眼中似要喷出火来:“顾大侠,老夫一介残躯,不能为你报仇雪恨,只能将你的侠义之举告诉天下人,以慰你在天之灵!”   “啊!顾大侠死了么?!”客栈内顿时一片惊呼声,小顾更是失声大叫:“什么?这不可能……”   魏神口眼中老泪长流,哽不成声:“昨日老夫去探访顾大侠,却发现、发现顾家已是面目全非,顾大侠尸陈房中,而顾夫人与他二个孩子尽皆不见。最后还是老夫亲手将顾大侠的尸身掩埋了……”   “咕咚”一声,小顾仰面倒下,竟是昏晕过去了。杯承丈一把抱起小顾,拉着小晴奔入房内。犹听魏神口悲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知哪个天杀的害了顾大侠,老夫恳请诸位在江湖上帮忙打探,好替顾大侠报仇……”   小晴心神犹沉浸在魏神口的故事中,万万料不到那让他十分敬佩的顾大侠竟已仙去。看着小顾紧闭双眼,面色苍白,对杯承丈连声问:“小顾怎么了?”   杯承丈沉声道:“我料得不错,小顾便是那顾相明顾大侠的儿子。”   小晴大吃一惊,原来刚才魏神口所讲的竟然是小顾父亲的事,不由紧紧攥住杯承丈的手:“杯大叔,你一定要帮小顾找到杀害他父亲的凶手,替他报仇。”   杯承丈凄然一笑,一字一句决然道:“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跟我学武功。”   “好,我什么都答应你。”小晴看了看昏迷中的小顾,一咬牙,强忍胸口的隐痛翻身拜倒:“师父!”   紫心山上,一座新坟。头缠白布一身孝服的小顾长跪于地,杯承丈与小晴在旁边垂手谨立。几抔黄土下埋着名噪江南的一代大侠顾相明,夕阳如血,仿似由叶缝间透过的零落暗红,映照在三人身上,更显凄清。   小晴向杯承丈问道:“师父,你为什么不肯收小顾为徒呢?”   杯承丈望着天边斜落的夕阳,淡淡道:“我会给他另找一位明师。”   小晴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大声道:“你是名震江湖的杀手之王,还有什么人能比你更适合做他的师父?”   杯承丈长叹,不语。   小顾跪在父母的墓前,想到杯承丈不肯收自己为徒,而这一次离家出走竟和父母成永别,又是委屈又是难过。但他记得他父亲曾经对他说过:一个男子汉是不应该向别人要求什么的,除非有足够的力量去报答。所以,纵然千般万般想哀求杯承丈收自己为徒,却咬紧牙关绝不流露出来。他年纪虽幼,却是遗传了父亲刚直而倔强的性格。只是鼻间一酸,拼命想忍住的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当一个髫龄童子强忍着泪的时候,那种情景最令人怜惜。小晴看着小顾抽泣的背影,上前两步握住小顾的手以示安慰,却不料被小顾一把甩开。只听小顾冷然道:“你放心,就算有杯大叔教你武功,我也一定不会输与你。”   小晴愕然,看着面容扭曲几乎不敢相认的小顾,心里突然涌上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小顾!”杯承丈大喝一声:“你要记住,你学武功是为了给父亲报仇,而不是与小晴比个高低。”   小顾哼了一声,深深望一眼父亲的墓碑,重新拜了几拜:“爹爹你放心,就算杯大叔不收我为徒,我也一定会练成武功,为你报仇雪恨。”   杯承丈也觉得刚才语气过重,上前抚着小顾的头,柔声道:“杯大叔不收你为徒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但我一定会将你母亲和哥哥救出来……”   小顾闻言身躯一震,一跃而起:“你知道我母亲和哥哥的下落?”   杯承丈自知失口,一咬牙点点头:“我不但知道你母亲与兄长的下落,还知道你的仇人是谁!”   小顾一把攥住杯承丈的手:“告诉我,告诉我是谁杀了我爹爹?”   杯承丈沉吟良久,才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杀你父亲的人,就是我!”   小顾大惊:“你胡说。”   杯承丈长叹一声,缓慢而清晰地道:“你以为我来金陵做什么?就是来杀你父亲的。”   小顾呆呆看了一脸悲容的杯承丈半晌,终于确定他不是说谎。蓦然大叫一声,伸手就去抽杯承丈的腰间佩剑,却被杯承丈轻轻挡开。他眼中沉痛,语气却是冷静无比:“所以我不能收你为徒,等你学好武功,便来杀我吧。”   小晴亦是大惊失色,一时口不择言:“师父你……我不做你徒弟了!”   小顾再度恶狠狠地朝杯承丈扑来,口中犹道:“你定是使下流卑鄙的诡计害了我爹爹……”   杯承丈曼声道:“不错,我本是杀手,自然不是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法。你父亲的濒死反击亦伤了我,嘿嘿,剖胆相明,果然名不虚传。你记住以后来杀我时,亦可不择手段。”随手点了疯子般纠缠不休的小顾穴道,望着小晴正容道:“你答应做我徒弟,是为了什么?”   小晴呆呆地道:“是为了给小顾报仇,可是……”   杯承丈止住小晴下面的话:“我身为杀手,杀顾大侠乃是受人所托,现在亦是追悔莫及。但你们要知道,小顾真正的仇人并不是我,而是那幕后差使我来行刺的人。而这个人势力庞大,以小顾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接近他,只有你跟我学好武功,才能帮小顾一起报仇。”再望一眼躺在地上的小顾,淡然道:“至于小顾日后学成武功后杀我报仇,那是他自己的事!”   小晴被杯承丈这番话弄得糊里糊涂,好象说得过去,却又好象大大不合常理。要知杯承丈身为杀手之王,行为偏激,亦正亦邪,做事只凭己念。他心中确是如此想,所以才说得这般斩钉截铁、天经地义。   小顾被点了穴道软倒在地,耳目却是如常。将杯承丈的话听在耳中,渐渐冷静下来:“好,我知道我现在无论如何也杀不了你,但我一定会练好武功,总有一天会来找你报仇。你先告诉我那真正的仇人是谁?我母亲与哥哥在什么地方?”那一张稚气未脱的面上满是一份隐忍着的坚毅与果决。   杯承丈仰天长叹:“我杯承丈从来极重恩怨,少欠人情。但当年流落江湖时却大病一场,承他不弃仗义救我,也算是欠下他一条性命,所以才应他所请前来暗杀顾大侠。但我只是趁顾大侠不备时刺杀了他,并未遇见顾夫人与你兄长。不过我虽然不知道顾夫人的下落,但依我猜想,她只是被他派人掳走,应该暂无性命之忧。”   小顾眼中闪出怒火:“那个幕后主使的人是谁?”   杯承丈沉思半晌,方一字一句道:“洛阳王!”   小晴虽不知江湖上的事情,却也听过这名字,脱口道:“就是那个皇室的亲王擎风侯么?”   杯承丈点点头:“正是他。”复又长叹一声:“想当年我于穷困潦倒之际与他结识时,大家都还不过是弱冠少年。他那时虽年纪尚轻,一手残风掌法却名震中原,被称为中原武林的后起之秀,无论文材武略都是我平生仅见,与他意气相投皆引为平生知己,还有了八拜之交,他可算是我此生中唯一一位义结金兰的异姓兄弟。但赵擎风虽是文武双全,却唯独堪不破功名二字,十二年前当今永乐皇帝发起‘靖难之役’,赵擎风一意寻求功名执意要加入靖难军,四年后永乐皇帝在金陵登基,他立下军功被赐封大将,为投皇帝所喜,更将自己的表妹赵可儿献与宫中为妃,自此他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官越做越大,在武林中的名声亦越来越坏。我苦劝多次无果后亦终与他分道扬镳,直到此次收到他的传书方才来金陵行刺顾相明,亦算是还一份当年之情。”   十二年前明太祖朱元璋驾崩后,本立皇太孙朱允炆为明惠帝,国号建文。朱棣乃是朱元璋四子,人称“姿貌秀杰,目重瞳子,龙行虎步,声若洪钟”,本被封为燕王,驻守北平。明惠帝朱允炆即位后,因各藩王拥兵自立,反而成了大明朝廷的一大威胁,明惠帝便与重臣齐泰、黄子澄等商议削藩以根除祸患,终逼得九大藩王中年龄最长、权势最大、军功最高的燕王朱棣于建文元年正式起兵,上书天子指斥齐泰、黄子澄为奸臣,打着“清君侧”的旗帜,号称“靖难”之师,开始了长达四年的夺位之战。最终朱棣成功登位,便是如今的明成祖永乐皇帝。而赵擎风因在靖难之役中立下军功,成功挤身朝堂,又随着大明军在北征蒙古中立下了几件功劳,加上表妹赵可儿甚得永乐皇帝之宠,被御赐为擎风侯,封地洛阳,人称洛阳王。擎风侯文武双修,不但身挟绝世武功,亦将洛阳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加上手下能人多,势力极其庞大,就连当朝永乐皇帝也不得不敬让三分。不过擎风侯如今虽然权倾天下,但他毕竟本是武林人士,却热衷功名投靠官府,更凭着表妹得宠方有今日的权势,所以武林人士大多对其不齿。   小顾口中默默念着赵擎风的名字:“洛阳王为什么要杀我父亲,掳走我母亲?”   杯承丈思索一番,反问小顾:“你父母可曾对你说过他们与赵擎风之间的恩怨么?”   小顾愤声道:“我从未听父母说起过,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虽然并不明确知道洛阳王如何与顾氏夫妇结仇,但猜测只怕是因爱成恨之故。”杯承丈再叹一声:“当年天山小魔女杜秀真临江山庄论剑,连败江南十一剑派的掌门,不知令多少江湖上的少年英雄心生爱慕。而最后江南大侠顾相明出手五百招后令杜秀真弃剑认负,一举赢得小魔女的芳心,这乃是乃是武林中轰动一时的佳话。那一年靖难之役刚刚结束,因赵擎风本是武林出身,便应朝命安抚江湖,与小魔女杜秀真见过几面,或许就此有了什么非分之想。只不过那时赵擎风虽尚未被封爵赐侯,但已奉皇命迎娶了京师无念剑派掌门人曲临流的宝贝女儿曲敛眉,试想那杜秀真师出天山名门,任凭那赵擎风前途无谅,亦必是不肯去做他的小妾。嘿嘿,或许杜秀真的拒绝让赵擎风失了面子,所以就此结仇……若果真如此,顾夫人现在定已被擒至洛阳。”他沉吟一番,又喃喃道:“只是这都已是八九年前的往事了,洛阳王为何直等到现在才突然发难,却是令人费解了。”这番话只是杯承丈自己的推测,真正的原因大概只有当局者才知道了。   原来这段故事还要从九年前说起。那年有一个神秘的美丽女子单骑独闯江南,扬言只剑挑遍江南十九剑派。起初江南武林根本不把此事放在心上,毕竟与一个女子对战胜之不武,各派掌门皆避不出战。倒是一些江湖登徒浪子见那女子美丽,不免上前风言风语一番。哪知这女子虽然模样生得乖巧,剑法却是十分厉害,更是对那些轻薄之徒出手狠辣,不是刺目便是割舌,这其中不免伤了几个剑派中的弟子。终于惹出了三家剑派的掌门,可谁知闪电、奔雷、烈火三大剑派的掌门人竟然一一被这神秘女子击败,引起江南武林的一片哗然。再加上些好事者添油加醋的一番形容,小魔女的名声不胫而走,同时引来了江南武林的联手围攻。   小魔女虽是武功高强,但孤身一人如何是整个江南武林的对手?可她却是丝毫不惧,反而将十九剑派掌门请至武昌左近的临江山庄中,道出了单剑挑战的原委。原来这个神秘女子乃是天山派的弟子,名叫杜秀真,天山掌门许太华数年前曾来江南以武会友,却不敌当时江南的剑客葛清波。葛清波年轻气盛下,取胜后迫许太华折剑为誓终身不踏入江南半步,许太华将此视为奇耻大辱,回天山后闭关苦修剑法,一意要教出一个弟子为师报仇,这才引来了杜秀真从师命单身剑挑江南武林。   这一段往事江湖中人大都知晓,葛清波当时做得确实过份,杜秀真替师挑战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那些江南十九剑派的掌门人皆是成名已久的前辈,个个眼高于顶,如何看得起杜秀真一个娇弱女子。而那小魔女杜秀真亦是心高气傲,几句话下来双方越说越僵,一个要十九剑派折剑认错,一个要小魔女负后当场自刎以谢。   当下双方约定好十九剑派的掌门人每日出场一名,分别与小魔女比剑,谁知几日下来,十九剑派竟然无一胜绩。那十九剑派中人被一个美丽的女子接连击败,皆是面目无光,而剩下几名剑派掌门见了小魔女的天山剑法亦自知不敌,但葛清波虽已不在人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天山派的一个女弟子折了江南武林的名望,当下暗中广撒英雄贴,要寻一位江南武林中人挫一挫小魔女的威风。如此一来,临江山庄的人越集越多,有为十九剑派助拳的、有为天山剑派鸣不平的、亦有争要一睹小魔女杜秀真芳容的……一时倒成了武林中难得一见的盛事。   直到比剑的最后一日,被人称为江南第一剑的顾相明终于出手,在万人瞩目下以家传七十二路“倾城剑法”与杜秀真大战五百招,方才胜了半招。但顾相明虽是在剑招上胜了,却毫无骄躁之气,声明自己并非是十九剑派中人,这一场拼斗小魔女虽然输给了江南武林,十九剑派却应该为当年许太华之事道歉,并愿意以自己的身份邀请天山掌门许太华重来江南切磋武技……   顾相明高强剑法与磊落风度不但赢得了武林中的大侠声名,也赢得了小魔女杜秀真的芳心。最终江南武林与天山派化敌为友,顾相明也得以迎娶杜秀真。夫妇二人在江湖上又做了几件轰动的侠义之事后,一并归隐金陵府的紫心山上,成就了武林中一段侠侣佳话。   小顾从未听过父母说过昔年的往事,此刻听杯承丈说来,却已是天人永诀。情绪不由又激荡起来,静默半晌,方才一字一句地道:“我一定要亲手杀了洛阳王。”再恶狠狠地盯着杯承丈:“还有你!”他的语气虽然平静,但这种不共戴天的仇恨却已似刀刻般深烙在他那幼小的心灵中。直到多年以后,这种痛苦和仇恨也未稍有平复,而是变为一股巨大的报复力量,使武林中又掀起了一场偌大的风波……   杯承丈一张白皙的脸上不动声色:“那日小晴问我是否从未杀过一个好人,我答不出来。我自知我虽然杀过许多恶人,但剑上亦沾过无辜的鲜血。你若能为父报仇杀了我,我亦不会怪你。”上前解开小顾的穴道,柔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找一个好师父,让你学成天下超一流的武功。”   小顾禁制虽解,却一时茫然失措。杯承丈将小晴拉到小顾身边:“小晴虽是我的徒弟,却仍是你的好兄弟,你万万不可因为对我的仇恨而怪罪于他。他学好了武功,也会助你一起替父报仇。”   小顾抹一把眼泪,不置可否地大声道:“你不是要带我去另拜师父么,这就走吧。”仇恨已让他迫不及待要去学成武功。而面对似师似敌的杯承丈,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只是再也不肯以叔叔相称。   杯承丈思索一番,对小晴道:“小晴你先留在这里等我几天,待我将小顾送到一个隐秘的地方,拜得另一位绝世高手为师后,就会回来找你。”   小晴虽然与小顾相识不过数天,却已有了极深的感情,看到小顾对自己不理不睬的样子,心中觉得十分难过,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当即从腰间摸出那支自制的短笛,放在小顾手中:“你放心地去学武功吧,这把笛子送给你,你看到了它,就不要忘了我。”   小顾接过笛子,重重点了点头。想了想,又从脖子上取下一方碧玉,递给小晴,眼中有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这块玉是母亲生我时从寺中求来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以后你有困难,只要把这方玉交给我,我一定会来帮你!”他与小晴相处时间虽短,却极是投缘,起初因为杯承丈不肯收自己为徒而迁怪于小晴,此刻看到小晴这般珍惜这份情谊,心中亦是十分感动,再想到父亲已逝,母亲与兄长失踪不见,不由悲从中来,一把抱住小晴大哭起来:“小晴,现在我的父母兄长都没有了,你就做我的好兄弟吧!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只要看到了彼此的信物,就一定不要忘了现在的友情!”   小晴眼中也流下泪来,接过那方尚有体温的碧玉,再握紧小顾的手,大声道:“我们是好兄弟,一生一世!”   小晴与小顾虽只是无忌之言,却让一旁的杯承丈亦感应到两个孩子间真挚的情谊,只看这份血性豪情,已可推测出这两个孩子日后定都会有一番大作为。不由心中一声暗叹:洛阳王啊洛阳王,莫看你现在如此风光,或许不出十年,你便要大难临头了。   杯承丈一生独走江湖,虽身为杀手,却最重恩怨,洛阳王赵擎风曾于他落难时伸手相助,更是他的结拜兄弟,虽然后来两人殊道而别,但这份人情却一直令他耿耿于怀,所以此次洛阳王传令让他去杀江南大侠顾相明才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但事后洛阳王欲杀他灭口之举却深深激怒了他,而他又不愿向昔日恩人出手,所以才甘愿收小晴为徒,只想将一身武功授给小晴,再由小晴去帮他出这一口恶气,此份微妙心态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此刻他心中百念丛生,不由仰天一声长啸,直震得林边树叶萧萧而落。   啸声方停,杯承丈一把抱起小顾,朝小晴挥挥手,转身往山下飞奔而去。   小顾被杯承丈抱在怀中,腾云驾雾般一口气奔到山腰。小晴在山顶上仍在频频张望,看到小顾犹紧握着短笛对自己大喊:“我一定会努力靠自己的力量报仇,不死不休。如果有天这支笛子送交给你手上,那一定是我已经死了……”下面的话已被山风吹散。   小晴长叹一口气,这一刻忽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静静看看手心中一方澄碧的挂玉,在心中默念道:“小顾,你放心吧。如果我重新见到了这支笛子,无论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也必会替你报这一份血海深仇!”   第三章 雪夜追袭风云动   物换星移,光阴若箭,转眼已是十三年后。   洛阳南郊三十里的秦家集。申时末。   已是隆冬时分,旷野沉黯,暮云铅重,冷风如刀,凛冽逼人。   “看起来又是一场大风雪了!”秦周老汉倚在自家小酒店的门口,眯起一双老眼望着满天厚重低沉、暗黄色的浊云,喃喃叹了一口气,低低思咐:在这样的天气里,应该是不会有人来住店了,还是早点歇息了吧……   马槽边传来一声马嘶。“大黑莫叫,这就给你喂食……”秦周老汉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数十丈外,一道灰朴朴的人影正踽踽行来。   终于有生意上门了。秦周老汉心中一喜,朝前迎上几步。却正好起了一阵大风,黄沙与黑土和着小酒店屋顶上的茅草蓦然被那一阵狂风扫起,再纷纷扬扬劈头盖脑地直洒下来,将他吹了个趔趄,连忙用手撑住门框,稳住身子抬眼望去。   在凌乱无向的风中,那个灰衣人浑若未觉般地一步步踏来,似乎那几欲吹倒秦周老汉的狂风对他的速度没有一点影响。   人影越近,马嘶更急,秦周老汉的心里无由地一阵紧张。   那是一张木然、无神也无表情的脸,想是赶了许多路,灰朴朴的脸色就若他那件衣服一样沾满了风尘,只有一双眸子泛着阴寒的光。他的背上背着一个包裹,手抚腰间,肋下挂着一把无鞘的剑。   秦周老汉定了定神,开口笑道:“客官可是要住店?先进来喝一壶小店的好酒暖暖身子。”   灰衣人犹若未闻,仍是以那不变的速度与节奏行来,却不进店门,而是径直往马槽走去。   秦周老汉开了十余年的小店,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等见得多了,却从未见过这么一个看起来就如一团灰土般不可亲近的人。再想招呼几句,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得呆呆看着灰衣人擦身而过,心头莫名地涌起一阵寒意。   灰衣人张手一剪,拴着马的缰绳应指而断,也不见他如何作势,一飞身已端坐在马上,双腿一夹,马儿吃痛,哀鸣一声,从马槽边直跳出来。   秦周老汉大吃一惊,这十数年就与这匹黑马相依为命,却如何舍得这般给人夺走,当下顾不得人老力弱,张手就要去拦……   灰衣人一扬手,毫不费力地将秦周老汉拨在一边,一锭足有三十两的大银随之落入秦周老汉的怀中,冷然道:“我买你的马!”他的声音在这寒冬的天气中听来又哑又涩,令人闻之不禁屏息心悸。   秦周老汉一怔,他从未见过这么大锭足够他安享晚年的银子。可是这些年眼见小黑已长成了大黑,心头有万分的不舍,刹时间也不知应该是憾是喜,再发不出一言。   那黑马虽是老了,性情却烈,原地打了几个圈子就是不肯行路。灰衣人也不鞭叱吆喝,拔剑直往马股上刺下,大黑吃不住痛楚,人立而起,终放蹄而去。   秦周老汉哪忍见爱马如此受苦,大叫一声:“我不卖了。”起身欲追,却如何追得及。眼见得灰衣黑骑在将沉的暮色中直往洛阳城方向驰去。   秦周老汉愣了良久,用手拍拍老脸,再握握手中的银子,方信这一切并不是梦。心中稍定,却又止不住地奇怪,这人不知是何来路,出手如此绰阔,这么一大锭银子,就是买五六匹好马也是有余了。何况此人面相冷漠,身挟利刃,就算是强抢自己也是毫无办法,如今总算发了笔小财,后半辈子再也无忧,又忆起爱马受罪,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悲喜莫名。   急促的蹄音再度响起,来势极快。秦周老汉从遐想中乍然惊醒,抬头却见一道黑影从身边迅捷掠过,一眨眼间就已到了数十步外。他本已是老眼昏花,加上暮色低垂下,只看到那是一人一骑,竟然连马背上的人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那一刹他忽有所悟,那个灰衣人一路行来虽不见迅速,却是每一步都稳稳落足、留有余力,更是一付像是要随时暴起伤人的样子,再加上急急买马而行,不浪费一点时间……   这一切原来是因为——他的后面,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在追击!   大雪,就在此时落了下来。   洛阳城。正南门。酉时末。   嘶吼的北风将洛阳城头红色的大旗卷成一团,再忽喇喇地张扬起,就若是在肃风中一朵蓦然张开的大伞,抖落下冷森森的雪花和冰屑。朔风怒吼,狂雪横堕,枯树将斜,惨日欲沉,巍峨挺秀的远山已消没在这一场漫天风雪中。   今日值守南门的是张浩与郑四。张浩的双手缩在袖筒中,身子也缩在城楼的角落边,一面回味着昨夜在悦春楼与水红的欢情,一面在心里盘算着换岗的时间,想着想着,几乎都要睡着了。郑四则是跳起身来跺脚取暖,嘴里唠唠叨叨地骂着这个鬼天气……   六尺的长枪与一把大砍刀都不在他们的手上,而就那么很随便地倒放在一边。   在洛阳守城门并不丢人,相反,这还是一件好差事。不但可以结识许多达官贵人,更有机会敲敲老百姓的竹杠。而最令人放心的是:绝对没有人敢到洛阳闹事!   因为,坐镇洛阳的正是当今大明天子御封亲王——擎风侯赵擎风。擎风侯不但是当今永乐皇帝爱妃赵可儿的表兄,更重要的,他还是武林中最大的两股势力之一摇陵堂的堂主。   郑四过来踢了张浩一脚:“起来起来,你小子莫不是昨夜被水红那娘们淘虚了身子,这么冷的天也睡得着?”   张浩一跃而起,先抓向放在身边的长枪,却捞了一个空,再揉揉眼睛:“查哨么?”   郑四笑道:“他奶奶的,要是查哨过来你小子在梦里脑袋就搬家了。”   张浩不由缩缩头,喃喃道:“今日是侯爷的大寿,几个将军都去摇陵堂拜寿了,应该没人来查岗了吧。”   郑四嘿嘿一笑:“这样的大日子你也敢在值岗的时候打瞌睡,要是我禀报上去,可有你好瞧。”   张浩哈哈一笑:“郑兄说笑了,明日发了饷便请你去逛花楼……”   郑四也乐了:“你说好了,可不许赖。”   张浩有意讨好郑四,拍拍他肩头:“当然当然,舞宵庄的林姑娘我们玩不起,悦春楼的姑娘你随便挑好了。”   郑四听到“舞宵庄”三个字,连忙止住张浩:“嘘,你这话要是让人听到还了得?”   “怕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嘿嘿,要真是能做一次林纯林姑娘的入幕之宾,就算死了也心甘情愿……”张浩虽是嘴上说不怕,可声音却也低了几拍。   “你倒是小声点。”郑四左右看看无人,这才悄声道:“听人说,别看林姑娘一付不可冒犯冰清玉洁的样子,名义上还是侯爷的义女,其实早就是侯爷的私宠了,侯爷几次想把她接到侯府,但碍得敛眉夫人的面子,只好任林姑娘留在舞宵庄中……”   张浩吃吃淫笑道:“那敛眉夫人模样虽然也算不俗,毕竟是老了,我若是侯爷,定也宁可与林姑娘双宿双飞。若是林姑娘不肯做小,一发狠休了原配又是如何?”   郑四道:“你知道什么?敛眉夫人可是大有来头,好象是京城中那个什么剑派掌门的女儿,就算是侯爷也未必愿意开罪。”   张浩笑道:“今日侯爷大寿,地点还是定在了舞宵庄。却不知敛眉夫人若是听到了那些坊间传闻后会不会当场大闹一番。”   郑四推了张浩一把:“得了吧,你关心那么多有何用,连舞宵庄的寿宴也混不进去。就算有什么热闹又与你我何干?”   张浩一想也是道理,叹了口气:“唉,那般人花天酒地,你我却在这寒冬大雪中站岗,老天真是他妈的不公平。”   郑四倒是想得开:“你就别胡思乱想了,都是命呀。”   二人默然坐了一会,郑四骂骂咧咧地道:“他奶奶的,今天这天气冷得邪门,人都不敢出门了,我看我们还不如偷偷回去算了。”   张浩哼了一声:“说起来容易,侯爷军令如山,你要不怕掉脑袋就走吧。”   郑四站起身来原地小跑:“这么大的雪,就算有人祝寿也要冻脱一层皮。”   张浩终也是抵不住寒意,也学着郑四站起身来跺脚,抬眼间却是吃了一惊:“郑兄,你看那是什么?”   郑四眼尖,望见雪地里快速移来的小黑点:“嗯。一个人,一匹老马。”   那灰衣黑骑来势极快,才一转念间便已快到了城门边。   郑四笑道:“他奶奶的,真还有人现在入城,且待我去敲他一笔入城费。”提起大砍刀抢先下到城楼底下,摆了一个花式,倒也威武,大喝一声:“来人停步,入城交税!”   张浩心道左右无事,若能捞点外快倒也不错,拎起墙角边的长枪,嘴里犹笑道:“郑兄等小弟一起发财……”   话音才落,那一道灰影已直冲过来,寒光一闪:“当”得一声巨响,郑四大叫一声,大刀断为两截,脱手飞出,人已倒撞在城墙边,不知死活。   张浩大惊,人早已闪开一边,呆呆看着那人风卷残云般直闯入洛阳城中,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郑四挣扎着从城墙边爬起身来,先是摸摸头还在不在,再对着张浩大叫:“愣着做什么,快去报信。”   张浩这才反应过来,正要转身去告信,却见郑四嘴巴大张,两眼发直,人就像定住了般望向城外。   张浩回头瞧去,但见又是一道黑影夹着一团风雪从城外再直冲过来,比起刚才那灰衣人的速度更像是快了数倍。这一瞧,就若整个大地都实实在在地震荡了一下,一口凉气蓦然就从张浩的胸腹间升起,憋在喉头:看来人那势不可挡凌厉无匹的架势,就像是要连人带马撞向整个洛阳古都一般……   站在城门正中的郑四的身子就像一只木偶般被再度抛起,狠狠地撞在城墙上,再也爬不起来。来骑甚至没有稍稍做一下停留,带起一阵狂飚的冰雪径直荡入洛阳城中。   直到这时,张浩的一声悸呼才和着郑四撞中城墙的一声闷响、和着嘴里的一口森寒冷气、和着这肆虐满天的狂暴风雪、和着那沁人肺腑的冰凉惧意——从喉头蹙出!   锦官街。移风馆。戌时初。   狂风卷着雪花,撞动着家户厅堂,摇撼着门窗梁柱,惊扰着人畜鸟兽,欺压着古树荒草。就若是对这个世界进行着一次天绝地灭的扫荡。整个洛阳城仿佛凭空失去了坚厚的城墙,而是暴露在飞雪与寒风的蹂躏中。   罗清才坐在移风馆的二楼窗前,独自喝着酒。他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外面的暴风雪,一任阴寒的冷风从大开的窗户中灌入,鹅毛般的雪片击在已被烈酒激得发烫的脸上。   说起洛阳大才子罗清才,实是洛阳城的一个妙人。他本是名门之后,自幼家学渊源,极有天份,能诗善书,更是对琴棋书画花鸟帛绣等各等杂学均有涉猎。   经他品评过的字画诗文必是令得一时纸贵;由他看中的锦绣帛绢一转手就是翻几倍的价格;经他相过的宝马名剑也必是引得豪门望族重金求购;甚至由他夸赞褒奖过的英雄美女也必能名动一时,令人钦佩羡艳……   这样的人,一向亦是轻于疏狂,仗情骄纵,徘徊楼榭宾朋满座,流连青楼引酒高歌的。可这些亦都不是大毛病。罗清才最大的弱点只有一个——赌!   所以他才能将祖辈留下的万贯家财挥空殆尽,成为洛阳城最有名的、无人不晓的一个败家子。   昨夜与摇陵堂许先生的一场豪赌已将他最后的一座老宅和最后一串夜明珠输掉,现在的洛阳大才子已是身无分文了。幸好他名声在外,移风馆的齐掌柜仍是允他赊账。   今日本是擎风侯的大寿,以往这般的场面如何少得了罗清才。可他今天觉得很累,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反正他一向矜傲惯了,擎风侯亦不会因此怪罪于他。   此刻的罗清才,只想坐在这洛阳城最大的酒楼移风馆二楼上,一杯杯地把烈酒和着凛风冽雪倒入腹中。   昏暗的锦官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惊碎了洛阳城的寂静。   一匹黑马急驰而过,骑背上灰衣人掌中一柄利剑不停地轻刺马腹。   罗清才不由勃然大怒,想要高声说话,却觉得酒劲上涌,堵住了中气,只得对着窗下长叹道:“此马虽非良骥,却也不由人这般折磨……”   才一转眼,又是一骑飞驰而来。罗清才惺忪的醉眼里亮光一闪,击窗而赞:“纯种大宛名驹,虽是不配鞍辔,却也遮不住这份红透腰背、四蹄踏雪的高贵神骏……”   他还想要再看清乘客的模样,但那马来势太快,一闪而过。只见得到那黑衣人的一道雄厚背影,腰间古旧长刀。   又是一阵狂风卷过,与飞雪一并翻滚过街道的:是一盏残旧破损的宫灯、一把锈迹斑斑的马鞭、半张不见端倪的墨画、一束不显颜色的腊梅……   罗清才苦然失笑,举起酒壶将尚剩下的半盏好酒洒向窗外,嘴里犹喃喃道:“这一杯敬与调停花间,这一杯敬与鲜衣怒马……”   他醉了!所谓龙游浅滩、英雄落泊,也仅谋一醉而已!   洛阳东。舞宵庄。戌时正。   风灯摇曳,厅门掩映。屋墙似也在风的压力下倾斜、呻吟,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在这狂风暴雪下挤得蜷缩、颤抖,发出摄人心魄的呼啸。   段虚寸站在舞宵庄的门口,手捻三缕长髯,状极悠闲潇洒。他一面与祝寿的人随意地寒暄着,一面却不时地往舞宵庄外的官道上眺望着,好似在等什么人。   一个肩宽臂长、精壮虎猛的大汉来到段虚寸的面前,躬身施礼,低声道:“侯爷问段先生何时开宴?”   “再等半个时辰吧。”段虚寸看看天色,低低自语般道:“这份大礼应该要到了吧。”大汉应了一声,恭谨地执手立在一边,不敢稍有催促。   “如此漫天风雪,段先生与安城主却仍视若无物,当真是英雄了得呀。”一个油头粉面商贾模样的中年人拱手谄笑道。   原来洛阳摇陵堂除了总堂主擎风侯赵擎风外,最厉害的人物尚有三主二生一夫人。一夫人自是指京师无念剑派掌门人曲临流的宝贝独生女儿曲敛眉,二十二年前奉皇命嫁与擎风侯为妻,人称敛眉夫人。   那名身材魁梧的大汉名叫安砚生,掌管摇陵堂中的金锁城,与舞宵庄的庄主林纯、梳平门的门主风入松同为摇陵堂座下三主。而段虚寸外号人称“算无遗策”,与另一位摇陵堂的实权人物“间不容发”许沸天同被人称为摇陵堂断续二先生,名为摇陵堂的客座师爷,实为总管,一般人均呼以先生而不名之,以示尊敬。   段虚寸朝着来人默然点点头,便算是招呼过了。安砚生却是笑脸相迎,不敢有失礼数。今日擎风侯五十岁大寿,凡是洛阳城中稍稍些头面的都来了,这些达官贵人个个都是有来历的人物,稍有疏忽,便可能种下日后的大祸。只是如今宾客齐聚,却迟迟不见主人开宴,此事确是有些蹊跷了。   段虚寸眼望天穹,面色如常,心中却是思潮起伏,百念丛生。   边尘散,胡马乱,笙歌舞,衣冠楚。大明经了几十载的开国盛世,刀影渐止,剑光隐市,武林也仿似沉寂了许多。   然而江湖中人从来不受约束,如何耐得起这数年的太平。说来也奇,从前帮派割据、你争我夺时人人自危,巴不得早日有明君一统江山,还江湖一个和平;而待得朱元璋一统天下后,将张士诚、陈友谅等武林大豪逐一击溃后,江湖上群龙无首,偏又生出了更多的事来。   武林中岂可一日无主。于是,六年前武当俗家大弟子“侠刀”洪狂在金陵府登高一呼,立时便集结了当时江南最大的几派势力,成立了炎阳道。起初炎阳道不过是江南武林的一个盟会,但由于“侠刀”洪狂一向素有侠名,更是有武当派这个大后台,加上江南武林的全力支持,引得各地的帮派组织纷纷投靠,这数年间江湖上最风光的便莫过于金陵府的炎阳道。后来炎阳道的声势越来越大,各路人马越来越多,去芜存精之下,年初便以五股最大的势力为主重新扩建了炎阳道,分立五堂。这五堂是:宜秋楼、凌云寨,渡微阁,淡莲谷,弄月庄。而郭宜秋,顾凌云,刘渡微,柳淡莲,萧弄月这五个人也成了炎阳道的五大护法,江湖人合称其为“秋云微淡月”。   千古金陵,帝王旧州,皓月明空,炎阳当道。   初时朝廷对此尚是睁只眼闭只眼,虽说江湖不比朝廷,却也必须有他的一套原则与规矩。成立了炎阳道严格划分了各地方帮派门墙的势力范围,大家各自紧守一方,互不相关,也少了许多的争执。然而时日一久,炎阳道的势力越来越大,北达塞外,南抵岭南,几已覆盖全国,再加上五大势力的成立,俨然成了一个江湖上的小王国,终令朝廷警惕。   那大明的开国之君朱元璋就是江湖出身,如何不明白这些绿林豪杰的力量足可兴亡江山的道理,是以才登上帝位后便对武林大开杀戒,并一再告诫后人宁松边关亦要紧防江湖。明成祖在金陵即位后,一意励精图治,外征内剿,欲实现其“天下共主”的雄心,对身处金陵府的炎阳道多有借重之处,亦任其势力膨胀,三年前永乐十八年明成祖迁都北平后,渐不满炎阳道势力坐大,虽以太子监驻金陵府,却仍难释戒心。二年前明成祖一声令下,派原本就是江湖出身的擎风侯在洛阳成立摇陵堂,着力培养与炎阳道对抗的势力。   只观摇陵堂的名字,就已可看出与金陵府的炎阳道势不两立。而江湖人刀头舔血的日子过得久了,谁不想博个好功名以正出身!为朝廷所支持的摇陵堂在江湖上虽是成立不久,却也自是有其强大的吸引力,一时亦有许多江湖豪杰竞相投奔,与炎阳道对峙而立。   初时摇陵堂羽翼未丰,尚对炎阳道摆出谦恭的姿态,时日一久,势力此消彼长,双方终于日渐交恶,已是势成水火,再难相容。   而这一次,身为摇陵堂断续二先生之一的段虚寸等得就是来自炎阳道的一份“寿礼”!   蹄音由远而近,在暗夜中显得犹为震耳。   安砚生虽是摇陵堂三主之一,却也不甚清楚这个一向号称智计无双段虚寸的谋略,听得蹄音杂乱,唯恐有敌,当下便要跳出阻喝。   段虚寸抬手止住安砚生,面呈微笑:“安兄不必惊慌,你可知来的人是谁么?”   蹄音更近,顺着风雪直灌入在场数十人的耳中。眼利的人已可看见是一匹黑马载着一位灰衣人飞驰而来。   安砚生并不是如他外貌那般粗豪,眼见灰衣骑者渐近,并不惊慌迎上。仔细想了想段虚寸的话,仍是不明所以,轻声道:“请先生明示。”   灰衣人的身影已在数十丈外,座下黑马一声哀鸣,终于不支倒毙。灰衣人一跃而起,望都不望一眼垂死中挣扎的马儿,一手从背上取下包袱,一手抚着肋下长剑,仍是以那稳定而不变的节奏与步伐向前行来。   段虚寸微微一笑,手捻长须,对安砚生悠然道:“这身灰衣你或许不熟悉,这把无鞘的‘卧龙剑’你或许认不出来,但那节奏如一的‘渡微步’总应该是识得吧?”   安砚生吃了一惊:“刘渡微!?”   旁边的十数人亦是一起动容失叫,在这凛凛寒风中听起来格外惊人。   炎阳道已与摇陵堂势不两立,刘渡微身为炎阳道五大护法之一,竟然会于此风雪之夜出现在洛阳,这个消息已足以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惊呼了。   段虚寸脸露得意之色,一阵大笑:“安城主不妨再猜猜刘渡微手上的包袱中是什么‘寿礼’?”   一听是炎阳道护法刘渡微夜闯舞宵庄,安砚生掌中本已握紧了成名兵刃“归心鞭”,只待段虚寸一声令下就要出手,但听得段虚寸朗朗笑声,心头泛起一片迷茫:“我,不知道!”   刘渡微越行越近,众人看着他那一张毫无表情木讷中透着肃杀的脸,均是心头暗惊,几个胆小的已抽身往后退去。   段虚寸放声狂笑,声震数里。又忽然收住笑,语气淡淡,语意却是石破天惊:“若是我没有算错,那个包袱中就应是炎阳道盟主‘侠刀’洪狂的项上人头!”   众人大哗。“侠刀”洪狂——这个江湖上谈之色变、闻之意动、俨然已是江湖盟主、武林大豪的人头,竟然会出现在洛阳王擎风侯的寿宴上吗?   洛阳大才子罗清才曾经在酒醉移风馆后说过一句话:“这世上的外号大多都是假的,诸如什么灭天剑绝地刀之流,就连我这个洛阳大才子也是假的。但只有一个人的外号却是一点不假,他就是摇陵堂的段虚寸!”   这世上也许还是有人不相信罗清才品的诗、评的画、相的马、观的剑,但对这句话却是没有一个人有异议,虽然——这只是一句醉话。   段虚寸外号人称“算无遗策”,那么这一次他真的没有算错吗?   众人心头对此已来不及有疑问。因为就在此刻,变故忽起。   一匹全身火红、四蹄雪白的高头大马蓦然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那马来得极为突兀,就似是从风雪中凭空变出的一般。更为突兀地是那马上的骑者。但见他内是一袭藏青色短衣,外披的黑色大氅迎风飘舞,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虎目灿若天星,左手执缰,右手却是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杀气腾腾、不容分说地冲入众人的眼眉间,就若是从深沉夤夜里、浑蒙天空中杀入凡间的索命无常!   安砚生虽不识得此人相貌,却是熟悉他手中那一把名动武林的长刀,脱口惊呼一声:“顾凌云!”   顾凌云!——他便是炎阳道五大护法中武功最为超卓、刀法最为狂横、心志最为坚毅、杀气最为凛傲的“凌云一刀”顾凌云!   段虚寸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终现惊容,身形冲天而起,直朝尚在三十步远的刘渡微迎去,口中犹是急急下令:“拦住他!”   顾凌云座下红马神骏异常,再经他的全力催迫下,便若一团红光腾云驾雾般直欲飞天而起,仅一眨眼的功夫距离刘渡微只有三丈。一声怒吼,刀光似电,从三丈外便向刘渡微直射而来……   刘渡微木讷的脸上现出一丝恐惧,再也顾不得施展行步从容节奏一致的“渡微步”,加急迎向飞身而来的段虚寸,口中大叫:“段先生救我!”   摇陵堂的实力在这一刻终于全面爆发,楼墙上忽就现出几百身影,机弩箭、短袖针、铁莲子、碎心剪、毒蒺藜、斩妖钹、敌乱珠、烦恼丝、玉落镖……一时成百上千的暗器、明器、奇门兵刃全向顾凌云袭去。   可这一切,都没有挡住那一刀!   那一刀划过了三丈的距离,就若一幅跃舞长空的匹练,就若一条咆哮风雪的巨龙,就若一道划亮天穹的流星,就若一腔澎湃冲撞的野性,就若一道沸扬膨发的仇焰……   ——准确无误地、激情四溢地、酣畅淋漓地、痛烈嚣张地劈在了刘渡微的后颈上。   嘶吼的风雪似乎也在这一刻乍然停止。直到长啸吟空、直到豪情炸放、直到血雨激溅、直到刀光敛散,晶白的雪花才随着漫天的鲜红与那一颗尚不及瞑目的头颅从空中缓缓缓缓地落下地来。   狂风仍在呼啸,大雪仍在飞舞,刀光一闪而逝,奔马飞驰未停。一股强大的震憾力从在场的每一个人心底泛涌起来,时光也似在这一刻定格。   段虚寸也不例外,奔出的身子蓦然立定,呆望着刘渡微的无头尸身就在自己十五步外、在这冷酷无情的冰雪上踉跄着,一时竟然忘了发令让手下继续攻击。   所有的人都不由朝后退开几步,呆立当场。这不计生死、不计得失、傲狂天地、飞身博命的一刀,已经每个人的心中种下了恐惧的影子,似乎面前的顾凌云是永远无法击败、无可侵犯的地狱煞神……   顾凌云一刀奏功,连人带马直冲过来,在离众人几步处猛然勒缰,红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激起大片风雪,众人纷纷往后退避。那一刻,每个人的心中只想速速逃离这灭天绝地的一刀,只想躲开这凛若天神的黑衣赤马。   时机稍纵即逝。待得众人稳住心神,却见得顾凌云已掉转马头,疾驰入漫天的风雪中,终于完全被黑暗吞没。刘渡微的无头身体这才倒在地上,泉涌出来的鲜血随着尸体的跌撞在纯白的雪地上洒下令人心悸的一路艳红!   一声朗笑从半空中传来,震醒了每一位犹在惊恐中的宾客。“且让他去吧!呵呵,既然已有了洪狂的颈上人头,本侯寿辰主菜已至,即便开宴,诸位皆请入庄。”   洛阳王擎风侯发话,谁敢不从,众人望着无头的刘渡微手上尚紧紧握着的包裹,带着五分忐忑、三分惊惧与二分疑惑哄然入庄。   与此同时,几匹快马悄然从舞宵庄后驰出,分为几路直奔洛阳城而去。   而此刻,随着顾凌云隐约远去的马蹄声,那一声悲愤的长啸仍似在半空中回荡着,沉沉砸到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炎阳道顾凌云诛杀叛徒刘渡微于洛阳舞宵庄!”   第四章 筹谋定计笑谈中   ——顾凌云,二十一岁,金陵府东北三十里紫心山凌云寨寨主,排名炎阳道座下五大护法之二。   ——身世:其父顾相明,昔日江南第一剑客,与江南刀法大家陈问风合称为“解刀问风、剖胆相明”的江南双侠,久负盛名。其母杜秀真,天山派掌门许太华末弟子。顾氏夫妇原隐居紫心山中,十三年前顾相明于家中被人伏杀,杜秀真不知所踪,成为武林中轰动一时的一件不解迷案。一年前顾凌云横空出世,年纪轻轻却以不同于江湖各门派的七十二路无名刀法在连克黑白道上八名高手,闯下不小的名头,并与一伙兄弟在紫心山上建立凌云寨。去年末凌云寨加入侠刀洪狂所创的炎阳道中,顾凌云亦一跃成为炎阳道中年纪最轻、心志最坚毅、武功最为霸道的护法。   ——战绩:出道后共十七次为江湖中赫赫有名之战,均未见败绩。其中十一次替炎阳道出手,对手包括赤刀门门主邓中旗、风影剑派大弟子李七、豫中独行怪盗秦南、少林逆徒龙清子、唐门第一杀手唐平霜等,均毙敌于刀下。其余四次均为意气之战,泰山啸剑的衣钵传人古风在三十九招后断臂,若水山庄庄主杜春水在八十五招后剑断喷血,恒山长老谭千古六十七招后力竭认输,中原金枪吴傲雪与之力斗一天一夜后不知所踪。   ——兵器:右手单刀,刀长五尺七寸,重十一斤六两,顾以此成名,号称“凌云一刀”。   刀法:刀气凛烈,刀意激昂,出刀气势惊人,每每于片刻间决出胜负,疑为五十年前在江湖上乍现即隐的血刀长老之嗜血刀法……   ……   “刀气凛烈,刀意激昂……”坐在堂中虎皮椅上高冠紫服的擎风侯看到此处,不由冷笑一声:“凌云一刀倒是与风二的‘清梳掠发,平光浮影’的梳平剑法一时瑜亮。若是以段先生看来,他二人可有一场好胜负么?”洛阳王擎风侯虽已年至半百,仍是保养得极好,浓眉阔鼻,白净的脸上少见皱纹,颌下五缕长髯,不怒自威。他所说的风二乃是昔日跟随他同闯江湖的结拜兄弟、摇陵堂三主之一梳平门主风入松。不过擎风侯现已贵为朝中亲王,虽仍不失江湖本色,但已在无形中与手下拉开了距离,再不似当年称呼风入松为“风二弟”,而是以风二相称。   段虚寸恭立于堂下五尺处,听到问话,略做沉吟:“风门主的剑法灵动轻巧,擅从动静相间中寻出对手破绽,讲究的是凝而不露,后发制人。若是能敌得住顾凌云的前五十招的冲击,有望在百招内占得上风。但若是起手便与之对攻,只怕是凶多吉少……”   擎风侯有会于心,点点头:“纯儿身为女流,气力上首先便落后了一大截。她的巧情针虽是擅长以柔克刚,但面对凌云一刀的至烈至猛怕是难有胜算;若是以安砚生的混元金锁功这般至阳至刚的外门气功与之对捋,恐是两败俱伤之局……”擎风侯口中的纯儿乃是舞宵庄庄主林纯,年方十九,才从京师来摇陵堂不久,但因是擎风侯义女的缘故,所以能在摇陵堂中出任重职,掌管由堂中一干女弟子组成的舞宵庄。按理说摇陵堂中多有不服林纯年幼,但一来林纯的巧情针法确有独到之处,二来她生得美丽脱俗,心性又极善良,再加上擎风侯力排众议,亦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段虚寸一脸恭谨:“侯爷高见,依属下看,便是许先生的寻仙扇只怕也难以在顾凌云的刚烈刀法中寻得那有间的一发之隙。”段虚寸口中的许先生正是与他齐名,号称摇陵堂断续二先生中的“间不容发”许沸天。   擎风侯微微一诧,再问:“你的‘花月宁似镜中真,飞虹翩跹逐风来’怎么样?”段虚寸作为摇陵堂的军师,近些年来已极少出手,加上他总是一副文士打扮,一些新入堂的人甚至不知道他会武功。但段虚寸早年曾是江湖中的暗器圣手,因为他相貌儒雅风流倜傥,心机敏捷城府极深,这两句“花月宁似镜中真,飞虹翩跹逐风来”便是江湖朋友给他的形容,既是指他风流俊雅,亦是指他几项千变万化的独门暗器。直到十三年前段虚寸投靠洛阳王擎风侯,名为军师,实则是行侯府总管之职,智计百变,方又赢得了一个“算无遗策”的绰号,而他武学上的造诣反而被人们淡忘了。三年前摇陵堂成立后,段虚寸更成为了堂中仅次于擎风侯的第二号实权人物,连敛眉夫人亦难盖过他的风头。不过他为人谨慎,虽在摇陵堂中掌握大权,却唯恐引起擎风侯的猜忌,纵是单独面对擎风侯时亦是自称“属下”,不敢有丝毫不敬。   段虚寸闭目定神想了一想:“刚才在寿宴上,属下亦一直心念着顾凌云杀死刘渡微的那惨烈一刀。属下自问破不了!”   擎风侯抬眼望来,双目如电:“段先生这些年为了我摇陵堂鞠躬尽瘁、苦竭心智,竟然连武功亦荒废了么?”   段虚寸脸色一红,谦然道:“依属下之见,摇陵堂中怕只有侯爷的残风掌法方可稳敌得住顾凌云……”   擎风侯大笑:“段先生不必自谦。顾凌云的那一刀集心头怒怨,合天地之威,虽是威猛绝伦,但绝非随随便便就使得出来的。”   段虚寸身子一震,抬眼迎上擎风侯的目光:“不错,侯爷高见。若非刘渡微杀了洪狂,只怕顾凌云亦使不出这惊天动地的一刀。”擎风侯多年前在江湖上曾位列中原五大高手之一,身挟绝世武功,残风掌法与碎玉剑法鲜有人敌,这些年虽然权高位重,但昔日武功并未荒废,见识极高。他指出顾凌云在舞宵庄前含愤一击饱含了一路追踪隐忍良久的狂郁,乃是武技上的超常发挥。这一解说立刻让段虚寸有会于心,心中敬服。   擎风侯面无表情,即不承认也不否认。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下,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在墙壁上不停的晃动着。不知怎地,段虚寸有些紧张,口唇发干:“请侯爷再往下看吧。”   灯影中的擎风侯似是做了一个笑的表情,继续往下看手边的卷宗。   ——家室:无妻无子。据查顾相明、杜秀真夫妇本有孪生二子,但在当年紫心山顾相明被不知名的刺客刺杀后,杜秀真与长子不知所踪,当时皆疑已被凶手杀人灭口;幼子在顾相明被刺之前离家出走,就此下落不明。但二年前顾凌云于江南武道大会一战成名后自承乃是昔日江南大侠顾相明之幼子,也因此得到了江南武林的全力协助,这才一举建立凌云寨。后来顾凌云投靠侠刀洪狂,借助炎阳道的力量复查顾相明被杀一案,却全无线索。顾凌云矢志不报父仇终身不娶。   ——长处:刀、不屈战志。   ——弱点:酒、仗义重情。   ……   ……   擎风侯看到此处,轻声道:“这份资料的确相当翔实,不过本侯还是有一点不满。段先生可知道我是指什么吗?”   段虚寸愣了一下,左思右想而不得,只得拱手道:“请教侯爷。”   擎风侯不答反问:“收集这份资料死了几个人?”   段虚寸道:“为收集炎阳道几个重要人物的资料,从二年前开始,我摇陵堂总共派出了五十九名暗探,收买对方十四人,其中包括刘渡微在内共有三个人是属于炎阳道香主级以上的人物。合计花费二百八十七万六千五百两银子,死了二十九个人,就连属下亦亲自易容去过三次金陵。”   擎风侯满意地点点头:“花钱要大方,收买的人要忠心,死的兄弟一定要厚恤。至于段先生亲身涉险的举动,本侯自会记在心里。”他给了段虚寸一个鼓励的笑容:“你要记住,从敌人那里抢银子容易,抢人就难了。”   段虚寸听着擎风侯若无其事地道来,心头又是敬服又是微惧,点头应是。   擎风侯再道:“你的资料错误的地方在于给人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人认定顾凌云的长处便是他的刀与他的战志,弱点便是他好酒重义。其实这些只能叫他的特点,敌人若是有意,便可以假装暴露弱点引我入毂;而只要我们掌握得当,就算是敌人的长处也可以是我们能利用的弱点……”他端起桌边的青瓷细杯,很小心地吹开茶沫,呷了一口茶,再悠然道:“你可明白了么?”   段虚寸恍然大悟,躬身一礼:“侯爷高论,段某自愧不如。”   擎风侯在椅上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由得那口热茶慢慢暖入肺腑,方才望定段虚寸,缓缓道:“在本侯面前你不必妄自菲薄,对于刻意讨好的人,本侯一向是有自己的看法。”   段虚寸听得冷汗直冒,再不敢多言。直到擎风侯的目光重又回到桌边的卷宗上,方才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知交好友:宜秋楼主“白发青灯”郭宜秋、弄月庄主“剑底弄月”萧弄月、“不胜一醉”卫醉歌:“盗霸”司马小狂……   ……   ……   看到此处,擎风侯又自顾自地笑了:“所谓知交好友,无非都是惑人眼目的。到了真正的生死关头,能为朋友做到两肋插刀又有几个呢?”   段虚寸眼睛望着擎风侯落在墙上不断颤动的影子,不敢再插言。   擎风侯继续道:“卫醉歌不过是一名好酒贪色之徒,无足挂齿;萧弄月沈陷于风花雪月,终难成气候;司马小狂身为‘七色夜盗’之主,这些年倒是闯出了一些名堂,但疏于浮躁轻狂,亦不必放在心上;倒是郭宜秋身为炎阳道护法之首,其宜秋楼的实力亦不可轻忽。若是真与凌云寨联手来犯,却也不能轻敌。段先生对此可有什么想法吗?”   段虚寸这才开口:“刘渡微一死,渡微阁已散,炎阳道实力本就与我摇陵堂不分伯仲,如今其五大势力已去其一,只凭宜秋楼、凌云寨、淡莲谷与弄月庄,若是来犯洛阳,我有把握令其弑羽而归。”   擎风侯正色道:“杀敌一万,自损三千。若是我摇陵堂一举击溃炎阳道,且不说一些对摇陵堂素来不服的江湖各帮盟,单是少林、武当、华山、峨眉等这些自命名门的大派就足够我们应付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要与炎阳道起太大的冲突。”   段虚寸露出迷惑的表情,沉声问道:“侯爷的意思是……”   擎风侯不答,呵呵一笑,反问道:“摇陵堂的军师是你,且让本侯先听听段先生有什么主意?”   段虚寸心头暗叹:有这样一个睿智的主子到底是祸是福?自己这个军师还有用吗?他的心里很不舒服,面上当然不敢流露出任何的不满。思咐良久,正待开口,却被擎风侯举手止住。   擎风侯将手里的卷宗掷在桌上,斜靠在虎皮椅上,游移的眼光终于定在段虚寸的身上,问出了段虚寸一直等待回答的问题:“刘渡微带来的真是洪狂的首级吗?”   段虚寸深吸了一口气:“属下找人细细察看了,确是洪狂无疑。”   擎风侯一哂:“洪狂既死,区区一个顾凌云何足道哉!”   段虚寸垂手肃容道:“但顾凌云从金陵府一路长途奔袭,终追杀刘渡微于舞宵庄前,若是不除此人,对我摇陵堂的士气实在是大大的打击。”   擎风侯眼中精光闪烁:“刘渡微这种弑主叛将,本侯若容他只怕会令天下人齿冷,杀之倒也无妨。届时只要将洪狂的首级示众于洛阳城头,足以令我摇陵堂士气高涨,再一鼓作气灭了炎阳道,试问天下谁还敢不服?”   段虚寸见擎风侯刚刚还说不要轻易与炎阳道冲突,现在却又显露出与刚才言语绝不相符霸气,莫非在试探自己的心意?他有种明悟于心的暗惊,咳了一声,勉强陪笑道:“侯爷高明。不过依属下之见,我们现在实应缓兵不动。”   擎风侯哦了一声,目光炯炯望来:“为何要缓兵不动?”   段虚寸小心翼翼地道:“这几年属下从多方入手,也只不过收买了炎阳道五大护法中的刘渡微,趁洪狂酒后不备暗下杀手,这才一举奏功。而那郭宜秋、顾凌云、柳淡莲、萧弄月四人都是极忠心于炎阳道之士,洪狂一死,这几人必将聚众前来报仇,其含哀兵之势,携复仇之志,若我等现在冒然进击,纵破敌于前,只怕摇陵堂也会损失惨重……”说到此处,段虚寸不免有些得意,拈须微笑:“依属下的看法,若是我们引兵不动,紧守洛阳,只要先挫去了炎阳道的几分锐气,洪狂既死,群龙无首,届时敌人就将不战自乱矣……”   擎风侯拍案大笑:“本侯早知这才是段先生的真正想法,却偏偏不说出来,可是怕会功高而震主吗?”   段虚寸这才醒悟刚才的失态,按捺下心中略微的悔意,重又垂目而立:“段某只知报效侯爷,不敢稍有异心。”   擎风侯点点头,凤目中露出一丝令人不敢逼视的精光:“你放心,只要本侯一朝大权在握,断不会亏待先生。”   段虚寸低着头,犹觉得擎风侯的眼光就像是一支可刺穿胸膛的利箭,也不敢抬起头来,只得唯唯应承。   擎风侯沉吟良久,面色阴晴不定,一开口却是出语惊人:“若是依你看,洪狂一死,郭宜秋与顾凌云谁能坐正炎阳道盟主的位子?”   段虚寸思索道:“郭宜秋这些年来袖手山野,摆出一副渐要退隐江湖的样子,若是炎阳道欲重立盟主,只怕舍顾凌云而无他人。”   擎风侯叹了一声:“顾凌云虽然年轻,但胆识过人武功高强,加上此次千里追杀刘渡微之举必是大得人心,日后当是我摇陵堂的劲敌。”他目光一转,望定段虚寸,缓缓问道:“若是顾凌云回到金陵,先得到郭宜秋的支持,再按兵不动,待得坐稳了炎阳道盟主的位子才重整旗鼓来犯洛阳,段先生可有把握退敌么?”   段虚寸凝色道:“洪狂身为武当俗家弟子,炎阳道一向深得武当少林等名门大派的支持。如果炎阳道不起内乱,再加上各方势力的支援,纵使我摇陵堂能退敌,只怕损失也必十分惨重。”   “原来段先生也是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擎风侯先是嘿嘿一笑,面色忽就变得冷峻而漠然:“顾凌云如此招摇地直闯洛阳,以你的情报网必是早早得知,却一不派人接应刘渡微,任由顾凌云长驱直入洛阳城;二不传令追杀顾凌云,任其扬长而去,到底是何道理?”   段虚寸轻声道:“侯爷说得是,让顾凌云杀了刘渡微,这的确是属下的失误……”   擎风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刘渡微刺杀洪狂之事必是极为机密,一得手即直奔往洛阳,你来不及派人事先接应他也情有可原;而顾凌云实在来得太快,事起突然,救不得刘渡微亦怪不得你……”说到此处,擎风侯面色一变,大掌重重拍在桌上:“只是你既已知道了顾凌云来了洛阳,而且就在舞宵庄前杀了刘渡微,却仍是好整以遐地给我祝寿,而不对此做出相应的安排,本侯可不愿意看到你有这样的失策!”   听着擎风侯冷冰冰的语气,段虚寸却是面色不变:“侯爷尽可放心,属下早有了定计,管叫顾凌云回不了金陵府。”   擎风侯眼中神光一闪:“你有杀顾凌云的把握?”   段虚寸先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凌云一刀虽是傲视江湖多年,但所谓强不能久,刚极易折,要杀他亦是容易。”他面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加重语气缓缓道:“不过这一次,属下却是要将顾凌云生擒于侯爷帐前……”   擎风侯一愣,哈哈大笑起来:“若你不是‘算无遗策’段虚寸,本侯必当你空口白话,推出去斩首了。”   段虚寸倒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若非如此,属下怎么会宁任顾凌云这么轻易地直杀入洛阳城中?”   擎风侯沉思片刻,冷然道:“像顾凌云这样的人,是绝计不肯降我的,你为何要费这么大气力生擒之?”   段虚寸眼视桌上的卷宗,措辞小心:“在顾凌云的好友名单中,侯爷似乎还漏看了一个人。”   “哦。”擎风侯重新拿起卷宗,眼光停在最后的一个名字上:“苏探晴!?”   “不错。正是被人称为‘钓水无染,濯泉摧心’的浪子杀手——苏探晴。”   “果然是他!”擎风侯一向古井不波的脸上亦有了一丝震动,愕然道:“这个苏探晴出道不过一两年,名头却着实很响。不过他一向在关中出没,据说是做杀手营生的,又怎么会与江南金陵府的顾凌云有交情?”   段虚寸道:“他二人如何攀上交情倒真是一个难解之谜,但此消息确是一点不假,而且绝对是过命的交情。据属下估计,应是顾凌云少年流落江湖时与苏探晴相识,结为莫逆,不过真实的情况怕唯有局内人才知。”   擎风侯似是心有所感,眼望空处,叹了一声:“说得也是,亦只有少年时的扬扬意气才能有百年不渝的生死相知吧!”段虚寸从未见过擎风侯有这般萧索落寞的神情,一时不敢再说下去。   擎风侯忽有所觉,淡淡笑了笑:“先生为何要本侯特别留意这浪子杀手苏探晴?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他虽是名噪关中,手头上却未必有什么真才实学。而且比起郭宜秋、萧弄月、卫醉歌、司马小狂这几人来,似乎也不够份量。”   段虚寸低声道:“顾凌云一向以神出鬼没的行踪见长。侯爷可还记得顾凌云与豫中独行怪盗秦南的那一战么?”   擎风侯思索一番:“此乃顾凌云加入炎阳道后成名之战,本侯如何会不记得?那怪盗秦南纵横豫中十数年,黑白二道全都对之无可奈何,自命侠义的炎阳道虽发出必杀令也拿秦南毫无办法。而其时顾凌云刚刚投入炎阳道不久,建功不著,却执意去约战秦南,别人都道他去送死,谁知过不几日秦南便已尸横太行山上。至此顾凌云一战功成,凌威天下,可以说这一战奠定了顾凌云的声望,然后才坐上了炎阳道二护法的位子。”   段虚寸点点头:“最令人惊讶的尚不止此。其时顾凌云下战书约战秦南于元宵节,但前一天却在荆州城与若水山庄庄主杜春水一言不和大起争执,两人在若水山庄力斗八十五招后杜春水剑断吐血而退……”   擎风侯叹道:“杜春水的剑法胜于后力悠长,如春水绵远,顾凌云能胜他也必是付出了不小代价。”   段虚寸道:“不错。当时人人都以为顾凌云必是择日再去挑战秦南,却不料三日后秦南便于太行山尸横就地,身首异处。”   擎风侯也似激起了豪气,击掌而赞:“顾凌云能于三日内往返于相隔数百里路的两地连挑两大高手,确是不可多得之劲敌。”   段虚寸微笑道:“若是侯爷设身处地,能轻易做到吗?”   擎风侯略一错愕,沉吟道:“高手对决,尤重气势。本侯若是先让杜春水引出杀气,再连夜奔驰数百里,面对秦南这样的强敌时怕也是强弩之末,只得先求稳守再徐图取胜之道。”   段虚寸抚掌而叹:“正是如此。可那凌云一刀又怎能与侯爷的神功相较?他又凭什么能败杜春水于前,再力斩秦南于后?此战最大的疑点倒不是顾凌云高得惊人的武功,而是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杀死秦南的……”   擎风侯接口道:“所以你便据此猜测炎阳道另有一个可怕的‘影子杀手’?”   段虚寸听到“影子杀手”这四个字,精神一振:“起初属下自己也不信炎阳道还有一个武功足可以杀死秦南的隐伏高手。但此战之后,顾凌云又为炎阳道杀了几位江湖上有名的强敌,同样亦是没有人看到对决的真实情况。所以属下才大胆推测炎阳道中必有一个我们还不知道的高手,而找出这个隐伏的‘影子杀手’也一直是我摇陵堂中秘而不宣的头等大事。”   擎风侯眯起眼睛,点点头道:“若是不找出这个‘影子杀手’,本侯亦是寝食难安啊!”   段虚寸又道:“属下曾细心研究过炎阳道诸高手的有名战役,其余几人皆无破绽,却唯独仅在顾凌云的几次出手中都发现了这个‘影子杀手’出手的痕迹……”   擎风侯也似有了兴趣:“所以你认定这个‘影子杀手’必是顾凌云的好友,所以才暗中助他一举成名。”   段虚寸接口道:“而在顾凌云的一众好友中,便是以这位浪子杀手苏探晴的嫌疑最大。”   擎风侯若有所思:“为何不会是别人?像司马小狂与卫醉歌亦是行踪捉摸不定,也有杀死秦南的实力!”   段虚寸长叹:“属下也想过这些可能,但最后全都被一一否定。杀寻常人容易,杀秦南就难了,若要装得是被顾凌云所杀就更是难上加难。秦南的尸身上只有刀伤,而若是让卫醉歌放下辞醉剑、司马小狂不用斫玉钩,他们还能有几成胜算?”   擎风侯大掌一拍以示赞同:“说得有理。先且不说那苏探晴最是精于杀手藏匿之道,单是他的濯泉指确可杀人于无形之间,事后再一刀斩下秦南的头,谁又能分辨得出是不是顾凌云的出手?!”   段虚寸长叹一声:“苏探晴外号人称‘钓水无染,濯泉摧心’,一是形容他的铁石心肠、独来独往,不为名利人情所动;二便是形容他的濯泉指法纯沉郁阴柔、犀利难防、摧人于心、杀敌无形。其人师承不详,却是百年难遇的天才杀手,若他果就是炎阳道的‘影子杀手’,当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擎风侯直身而起,踏出几步,默默思索着。   段虚寸连忙退后几步,保持着与擎风侯的距离。除了敛眉夫人,从来没有人能不经擎风侯的同意近他身畔五尺之内。就连擎风侯最宠信的爱将——舞宵庄庄主林纯也不例外。   擎风侯忽然立定:“顾凌云性格果敢刚毅,动辄意气用事,这一点正是可供我们利用的地方,只要计划得当,杀之不难。而以段先生的意见,却是要费许多力气生擒顾凌云,莫非就是为了引出这浪子杀手苏探晴么?”   段虚寸想了想,才缓缓道:“所谓浪子,非是无情,而是有着大性情。属下明白苏探晴这样的人:一旦动情其情极挚。若是我们就此杀了顾凌云,他必会不顾一切来报仇,试想若是有个这样的可怕敌人随时窥伺左右,谁能睡得安稳?”   擎风侯不语,眼视段虚寸,等待他的下文。   段虚寸续道:“苏探晴这样的人是很难以用俗世的名利厚禄打动的,以他的浮云野性,也断不肯为炎阳道效力,一切都只是缘于顾凌云与他的交情而已。但如果我们以顾凌云为饵,侯爷你说会不会让苏探晴为我们做事呢?”   擎风侯漠然道:“你想让他怎么做?”   段虚寸嘿嘿一笑,悠然道:“若是有一日,浪子杀手苏探晴找上了‘白发青灯’郭宜秋,侯爷你会看好谁呢?”   擎风侯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算无遗策’,也亏你能想得出来这一招。唔,无论那郭宜秋与苏探晴谁生谁死,好象都是对摇陵堂有百利而无一害……”语气忽冷:“不过浪子杀手苏探晴名震关中,岂是轻易能被你控在股掌中的人?一个不好,便会被他反噬一口,难道段先生就不怕玩火自焚么?”   段虚寸笑道:“此间一旦事了,属下即亲身去关中见苏探晴,他若知道顾凌云有难,无论真假都会来一趟洛阳。届时我们见机行事,若他不从,便永除此患……”   擎风侯眼睛一亮:“不错,若是苏探晴到了洛阳,一切就由不得他了。”   段虚寸再道:“苏探晴向来一诺千金,只要他答应了我们,即使事后再发难,也必要先杀了郭宜秋。一个敌人总比两个敌人好对付吧!”说到此处,段虚寸的手又揽上了长须:“哪怕苏探晴只是装装样子,也足以让失去盟主洪狂的炎阳道再混乱一阵了。”   擎风侯放声长笑,良久方歇。肃容道:“关键是你有几成把握擒下顾凌云?”   段虚寸拱手抱拳:“侯爷放心,明日此时,凌云一刀必已是摇陵堂的阶下之囚。”   擎风侯目光闪烁:“原来段先生早做好了安排,可是要给本侯一个惊喜么?”   段虚寸道:“刚刚我才接到线报,在洛阳城外四十里处发现了顾凌云那匹名为‘渡雪’的大宛名驹,正往南驰去。那骑者虽然蒙面,但属下却知道绝非顾凌云……”   擎风侯打断段虚寸的话:“你如何知道不是顾凌云?”   段虚寸胸有成竹道:“属下料定以顾凌云的一贯为人,断不肯就此离开洛阳,我们杀了洪狂,他必也要杀我摇陵堂一员大将方才甘心。不过他绝计料不到,他虽有疑兵之计,可炎阳道安排在洛阳的内应却早就是我们的人了。冒充他的人才出洛阳,属下就已知道了他的落脚处!”段虚寸说到这里,惶然地望了一眼擎风侯,小声道:“洛阳内应一事之所以一直没有报上侯爷,是因为……”   擎风侯举手止住段虚寸的话:“事情机密,本侯不会怪你。你有你的做事方法,本侯只要结果。”   段虚寸心中暗舒一口气,长揖到地:“多谢侯爷的信任。”   擎风侯再道:“虽是你号称‘算无遗策’,但此事关系重大,一旦将顾凌云这只老虎放回金陵,后果实难想像……”说到此处,擎风侯双掌三击:“本侯再给你带个助手。”   掌声一落,从后堂中忽就出来一人。   段虚寸心中微惊,竟然有人一直藏身于后堂而自己居然不知,这份隐匿的功力着实可叹,不由抬头看去。   但见那人身高七尺,在此寒冬腊月之际,竟然上身只穿一件牛皮坎肩,裸着胸膛,铜带束腰,绑腿长靴。他的身材并不雄壮,但肩腿间隆起的肌肉却总给人一种虎狼欲噬的爆发力。   再往上望去,只见得一张窄长的脸孔,紧抿的嘴唇,年纪不过三十岁上下,额角却满是一道道皱纹。而最令人惊诧的是此人眼睛开合间绝无生气,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不带半点阳气,就仿佛是来自阴界的冷妖漠鬼,与其身体间那种勃然欲出的力感绝不相容。   擎风侯笑着对那人道:“快来见过段先生。”   那人眼睛直直望来:“久仰。在下严寒。”他的语气漠然,吐字开合间刻板僵硬,浑没有半分转折,就如是背书一般。   段虚寸禁不住在心头打个冷战,勉强笑道:“初识严兄,日后自当多多请教。”   擎风侯道:“严寒昨日才赶到洛阳,立功心切,这次就让他去助你擒下顾凌云吧。”   严寒脸上并不见感激之色,只是略低下头道:“全赖侯爷的栽培。”   段虚寸心中极不舒服,淡然道:“要想擒顾凌云,若是斗力谈何容易……”   擎风侯大笑,拍拍严寒的肩膀:“严寒得本侯的岳父大人亲传,苦修多年,就算本侯也未必能有胜他的把握。”   段虚寸心头狂震,在他的印象中,擎风侯从不与人接近,就连自己也必须和他时时保持一定的距离。而这一次,他居然会拍上严寒的肩头,可见心中自是对其信任之极。   他知道擎风侯口中的岳父大人乃是京师无念剑派掌门人曲临流。那无念剑派原本声名不著,全因出了一个武学奇才曲临流而一跃成为京师第一大剑派,曲临流少年时屡逢奇遇,身怀霸道而怪异的内力,加上他天资过人,将八十一式无念剑法合而为一,创出一招威霸天下的“有所思”,出道至今近五十年来未尝败绩,江湖中人皆以剑圣而名之,与江南刀法大家陈问风合称“南刀北剑”,被誉为近五十年来的武道至尊。只是这曲剑圣虽是剑道上的修为已臻化境,却仍堪不破名利二字,所以当年才不顾夫人的反对,应从皇命将唯一一个宝贝女儿曲敛眉嫁给了洛阳王赵擎风。这严寒既然是他的得意弟子,又得到擎风侯如此推崇信任,必有非常之能。   可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他段虚寸竟然从来不知!难道,一向重视自己的擎风侯对他也是有所提防么?   擎风侯一双利眼似是看穿段虚寸的心中念头,哈哈大笑:“他炎阳道既然有‘影子杀手’,我摇陵堂中又岂可没有隐伏之兵。”他望向窗外的皑皑白雪,一弧残月,似是惋惜般深深叹了口气:“顾凌云呀顾凌云,你可知道既然来了洛阳,就再也不会见到金陵府的月光了!”   第五章 满坐宾朋寒剑锋   在洛阳城锦官街的移风馆二楼,洛阳大才子罗清才醉眼惺忪地半卧在酒桌上,望一眼窗外欲晓的天光,才知道不觉已昏睡了一夜。他宿醉方醒,头疼欲裂,张嘴喊道:“齐掌柜,再给赊一壶酒。”等了半晌,却不见移风馆大掌柜齐通如往日一样笑呵呵地迎上来。   罗清才大怒,刚要摔杯而起,又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连一个小小的酒店掌柜都如此不理不睬,莫非我罗清才真的落拓至此么?”越想越是心酸,索性将头埋在臂弯中继续装醉沉睡。眼角瞥处,却见几个店小二忙上忙下地跑个不停,而周围却是不合常情地一片喧闹之声,不知不觉堂中已是坐满了客人。   罗清才揉揉发痛的太阳穴,心中生疑。按道理像移风馆这般讲究的大酒楼中,这一大清早根本不应该有几个客人,莫非有什么大绅豪门在此宴客么?再仔细一看,登时发觉不但几个店小二都是生面孔,这帮宾客也没一个是熟识的,更觉奇怪。不过转念一想,原也不关自己的事情,反正他一向矜高惯了,也不怕自己寒酸落魄的样子被人看到,只是嫌人多嘈杂,耳根不得清静,但他又实在是无别处可去,站起身来大喊一声:“齐掌柜,给我换个清静些的地方……”   齐掌柜尚未答应,忽有道影子挡住了罗清才的视线,一只莹白若玉、纤细修长的手重又将罗清才按到了桌上,一个清绵笃定的声音淡淡道:“听说罗兄昨日又将刚刚卖画得来的五千两银子输了出去?”   罗清才抬头一看,来人一身白色长襟,中年文士打扮,却并不相识。只是那声音似是颇有些熟悉,却是醉后头痛一时想不起来。索性复又趴在了桌上,喃喃道:“人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看来这话果然不假。”   中年文士大笑道:“以你罗大才子的名望,只要开个价,财源还不滚滚而来。来来来,且让我敬你一杯。”   罗清才苦笑道:“只可惜小弟如今身无分文,壶中早已无酒!”   中年文士道:“那也无妨。今日便由小弟做东,罗兄尽管用酒。”   罗清才狂士性子又犯了,双眼一瞪:“你我素不相识,我凭什么让你请我喝酒?”   中年文士也不动气,仍是那淡然无波的声音:“天下才情皆相识,何问他朝旧色香。罗兄此语,岂不见外?”   罗清才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只凭这两句,便值得老弟请我喝一杯。”看他样子,能请到洛阳大才子喝酒反倒似是给了中年文士天大的面子。   当下就有店伙计送上一壶酒来,罗清才一杯下肚,清俊的脸上放出光来:“我来了移风馆这么久,却从未喝到过这么好的酒。”闭着眼睛回味片刻:“醇而不烈,清而不淡,浓而不腻,香而不醺。此应该是九十年以上火候的陈酿,必是齐掌柜压箱底的货色。”   中年文士微微一笑:“有罗大才子这一句点评,保准齐掌柜的美酒留不到明日。”   二人酒到杯干。那中年文士随意与罗清才寒暄着,一双隐露精光的双眸却在不断四处张望,而周围的喧闹的宾客虽是各各杯酒言欢,却亦是不住偷偷这边桌上打量。罗清才看在眼中,突然一叹:“可惜,可惜。”   中年文士不动声色:“罗兄有何可惜之事?”   罗清才望着杯中澄碧美酒,再叹一口气:“可惜这杯好酒,我却偏偏无福消受。”   中年文士眼眉一挑:“这又是何故?”   罗清才三叹:“别人都道我的眼睛毒,能看常人所不能。却不知我更有一项绝技。看在这杯美酒的面子上,我且告诉你个秘密。”他装腔作势地放低声音道:“我的鼻子更厉害。”   中年文士不解:“你闻到了什么?”   罗清才脸露厌恶之色:“我这个人最烦人打打杀杀,可偏偏却闻到了一股刀兵之气。”   中年文士奇道:“为何我没有闻到?”   罗清才先指指满堂宾客:“我罗清才去过多少酒店青楼,却从未见过这般小心翼翼的客人,每吃一口菜饮一杯酒都要看看你的眼色。”再一指从身边走过去的一个店伙计:“我也从未见过天下哪一个店小二能把盘子端得如此稳当,莫说盘中的菜肴,便是杯中的酒也不晃一下。”他凑近中年文士的脸,笑嘻嘻地缓缓道:“这个店小二实在是太像一个天生的店小二了,所以我怎么也不相信他是做店小二的。”   这一句似通不通的话却让面容一直如古井不波的中年文士皱了皱眉:“都说洛阳大才子虽是才高八斗,各门各项杂学异业无一不精,却是不通丝毫武功的,莫非是错了么?”   罗清才倨傲一笑:“我只是眼睛和鼻子比别人好一些,再加上心思敏捷罢了,岂会什么武功。”站起身来一拱手:“多谢兄台美酒相待,这便告辞。”   中年文士呼了一口气:“不送!”转头叫来一个伙计,小声吩咐了几句,堂中一下子又热闹了几分,而几名店伙计亦开始装得脚步虚浮。   罗清才却不立刻离去,瞪了中年文士半天,竟复又坐下:“我不走了。”   中年文士叹了一声,没有说话。罗清才续道:“看这般情景,你们必是要对付什么人,我虽不喜刀兵之气,却最是好事,说什么也要看看这热闹再说。”他的酒意似乎一下子全然无踪,嘿嘿一笑:“你必是听过我难惹的名头,知道赶不走我,又怕我吵闹起来坏了你们的好事,方才请我喝酒稳住我。也罢,看在那杯美酒的份上,我便卖你个面子,只看热闹不说话可好?”   中年文士拿罗清才无法,只得颌首。   罗清才仔细看了看中年文士的脸:“你是段先生还是风门主?”   中年文士终于面现惊容,点点头道:“我是风入松。罗兄又如何看破我的易容?”原来这中年文士便是洛阳王擎风侯的结拜兄弟、摇陵堂中梳平门主风入松。   罗清才十分得意,又倒了一杯酒下肚:“我并未看出风兄的易容之术。只是在洛阳城中能这般不知不觉将移风馆的伙计全都换掉,又能令吝啬小气的齐掌柜拿出这么好美酒的,除了摇陵堂的人,还会是谁?许沸天昨日才与我赌了一场,我必不会认不得他的声音,安砚生那个莽夫也断无可能装成文士,只有段虚寸与你才有可能。”   风入松心中暗惊,这个罗大才子凭着学问四处招摇,原本未放在他心上,可今日一见,方发觉此人竟有这般明察秋毫的洞透力,实在是大不平常。正想再以言语相试,忽听左边桌上的一个客人轻轻打个呼哨,知道要等的人已来了,连忙振作精神发出暗号,再笑眯眯地盯住罗清才的眼睛,轻声道:“罗兄既然看出来了我也就不相瞒,不过若是我无法完成侯爷交待的任务,在场的包括罗兄怕都脱不了干系。罗兄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做!”   罗清才听了风入松这番暗含威胁的话,只是耸耸肩膀,曼声吟道:“追欢买笑须年少,逢场落得掀髯笑。来来来,请喝酒!”   楼板一响,移风馆的大掌柜齐通陪着一个二十出头高大魁梧的年轻人走上楼来。   那个年轻人身着暗青色短袄,剑眉朗目,腰胯长刀,龙行虎步地行上楼来,双眼警惕地往四周满座宾客一望,微微皱了皱眉。   齐通大声笑道:“今日生意忒好,堂中都是满座。不过好在后楼尚有雅座,客官请随我来。”带着年轻人往楼后厅走去。   这个年轻人正是昨夜在舞宵庄前愤然一刀格杀刘渡微的顾凌云。正如段虚寸所料,他杀了叛徒刘渡微后遣人骑着他的宝马“渡雪”假意返回金陵,自己则是趁夜再度潜入洛阳城,伺机欲要伏杀摇陵堂的一位大将。不过他虽有疑兵之计,却何曾想到自己的行藏早已全都落入了段虚寸的算计中,如今的移风馆中已是危机四伏。   齐通带着顾凌云行至罗清才桌前时,罗清才眼睛一亮,忽然举杯站起身来:“这位兄台请留步。”顾凌云应声驻足,脸露犹疑之色。   罗清才微笑道:“小弟见老兄虽是一脸风尘却仍是难掩英雄之相,忍不住奉上一杯水酒聊表敬意,还请兄台莫怪我鲁莽。”   风入松怎料到罗清才会有这般举动,心头大恨。但若是此刻贸然发难,却没有十足把握生擒顾凌云,万一稍有闪失让顾凌云逃了出去,擎风侯一怒之下,自己尽管是擎风侯的结拜兄弟,只怕也难保颈上人头。只好面上努力装做若无其事,心里却大骂这个一向疏狂的洛阳大才子多事。   顾凌云望一眼罗清才,傲然点点头,抱拳道声谢,接过杯来一饮而尽。他生性豪爽,更是艺高人胆大,此次来洛阳城追杀刘渡微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是以虽是昨晚在舞宵庄与摇陵堂诸多人朝面,却仍是只换衣而不易容。此刻一杯烈酒下肚,豪气迸发,目光炯炯有意无意扫一眼怔在一边的风入松,旁若无人地哈哈一笑,跟着齐通大步朝后厅行去。   风入松暗舒了一口气,狠狠瞪了一眼罗清才。罗清才夷然不惧,微微叹道:“可惜,可惜!”这一声自是可惜这面容凛傲的年轻人面对移风馆中的重重围困已是插翅难飞。他并不认识顾凌云,但方才却认出了他腰间的古旧长刀,想到昨夜风雪中见到那神驹古刀与雄浑背影时的心潮澎湃,顿时心中有感,忍不住上前敬了顾凌云一杯酒。反正他一向如此做态,洛阳城中也没有谁敢太过得罪这个虽无武功却是怀有一身奇术异业的大才子。   顾凌云与齐通入得雅间,齐通连忙将房门紧紧掩住:“顾护法你也胆子太大了。昨夜舞宵庄之事已然传遍全城,你竟然还敢在洛阳逗留……”原来这移风馆的大老板齐通本是炎阳道在洛阳城的内应,却早被段虚寸所收买。   顾凌云淡淡道:“就算这洛阳城是龙潭虎穴,我顾凌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他摇陵堂能奈我何?”   齐通陪笑道:“顾护法胆识过人,小弟佩服。”又追问道:“洪盟主真的死了?”   顾凌云叹了一声,重重点头:“刘渡微趁洪盟主酒醉不备时暗害了他,好在我得到消息后一路追踪,总算及时将刘渡微这狗贼斩于刀下,给洪盟主报了大仇。”他直视齐通的双眼,一字一句:“我顾凌云平生最恨的就是叛徒!”   齐通被顾凌云的凌厉眼光盯得心中发毛,拿捏不准他是否已知道自己投靠段虚寸之事。不过料想顾凌云既然毫无疑心地来到了这已被重重围困的移风馆内,应该不会看破虚实。加上确认洪狂已死,炎阳道大势已去,更觉得自己叛出炎阳道是明智之举。与顾凌云随意寒暄几句后,心中一横,借倒酒之机小心避开顾凌云的视线,手指微颤处,已将一些药粉洒入杯中,再递到顾凌云面前:“顾护法这一路辛苦了,先请喝杯水酒,在移风馆休息几日后再做打算。”   顾凌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如今的洛阳城中必是戒备森严,此处不可久留,我另有去处,以免连累齐兄。”   齐通眼见顾凌云那杯酒下肚,面上喜色一闪而逝:“移风馆中人来人往,亦不是安全之地。却不知顾护法打算在何处落脚?”   顾凌云道:“齐兄无须多问,我马上就会离开。”   齐通在洛阳城中一向只与炎阳道单线联系,本想借机问出洛阳城中是否还有其余炎阳道的内应,好在段虚寸面前再立一功,见顾凌云并不中计,只好干笑道:“顾护法既然如此说,小弟也不勉强,一切均须小心。”   顾凌云与齐通并肩回到大堂上,齐通口中与顾凌云如普通朋友般道别,暗地却向风入松使个眼色,风入松见状立知齐通已然得手。原来齐通下在那酒中的药物名为“十妙香”,乃是摇陵堂中精通药物的许沸天亲手所调,无色无味,饮下毫无异状,却足令饮者在半柱香的时间内使不出半点内力。当下风入松以右手三指拎起酒杯,缓缓凑往唇边。那满堂化装成宾客的摇陵堂手下见风入松发出暗号,各自预备,只待风入松摔杯为号,便要一拥而上生擒炎阳道护法顾凌云。   顾凌云随着齐通缓缓往楼梯口走去,来到风入松与罗清才的桌边,却突然停下步来,一拍脑袋:“哎呀,我倒差些忘了一件事……”   齐通陪笑道:“不知兄台忘了何事?”   顾凌云呵呵一笑,朗声道:“其实我这次来移风馆,还特意要告诉齐兄一句话。不过这句话却不能传入第三人的耳中,还请齐兄附耳过来。”   齐通见顾凌云来到移风馆,却对自己并无什么交待,亦觉得有些蹊跷,此时不知顾凌云意欲为何?但心想他已然饮下毒酒,为免他心中生疑,依言将耳朵凑过来:“兄台有话请讲。”   一时大堂中数十道目光都集中在顾凌云身上,却见顾凌云将嘴唇凑在齐通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齐通浑身一震,面色大变。   风入松本要立时摔杯出手,但听顾凌云这般讲也不由心生好奇,忍不住想听听他会对齐通说些什么。可饶是他运足耳力,也没有听清楚近在咫尺顾凌云的语声。   就在诸人心头迷惑的这刹那间,顾凌云猛然大喝一声,长刀已然出鞘,反手一刺,便从齐通的腰胁处扎了进去,再一个旋身,凌云一刀由齐通身内自下而上剖体而出,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变向朝着风入松的颈上斫落。刀锋带起满天的血雨,端是气势慑人。   风入松大惊失色,何曾想顾凌云非但没有中毒的迹象,反而先发制人,且一出刀便直劈向自己,显是早已看破所设下的埋伏。心头一惧,竟然不敢硬接这一刀,足底一蹬,身体朝后滑去。周围埋伏着的摇陵堂众再也顾不得等风入松掷杯为号,齐齐发一声喊,四面八方朝顾凌云扑来。   顾凌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视四周埋伏如无物,一刀出手,挟着一去不回的气势,刀锋始终不离风入松的颈项三尺。风入松几度转身变向也无法逃离那把令神鬼皆惧的长刀,反而将几名扑上来的手下撞翻在地。   风声轻响,大堂右侧射来几道细小的红影,或直或曲,或反弹厅柱或入地钻出,却皆是取向顾凌云肩腰处的几处穴道,正是摇陵堂的大军师段虚寸的成名暗器飞虹刺。顾凌云本欲一鼓作气先斩杀风入松,但看那几道红影来势劲疾,认穴奇准,心中微一叹息,只得一翻腕以刀将暗器拨落。左脚同时趁势踹出,正踢在风入松的右胯上。   风入松踉跄而退,也幸好觅得这一丝空隙,身形一转,方脱出顾凌云那把长刀的控制范围,这才有机会拔出腰间暗藏的宝剑来,与顾凌云相隔五尺对峙。心头纳闷顾凌云为何仍有如此神威,难道那杯毒酒的效力尚未发作?   顾凌云见到风入松的长剑后已认出了他的身份,豪然大笑:“风门主若是光明正大与我对攻,应该可支撑到几十招后。只可惜你一心想凭阴谋诡计暗算,反被我所趁,这一脚的滋味如何?”   其实顾凌云这一脚仓促而踢,劲道并不沉重,只是在风入松白色长衫上留下一个大脚印,十分难看。风入松身为摇陵堂三门主之一,却在一众手下的眼底被顾凌云杀得如此狼狈,心头忿恨,心想若是让顾凌云就此逃了,只怕日后再也难以服众。当下闷哼一声,不退反进,身形若箭一般迅捷往顾凌云射去。   顾凌云知道风入松含忿之下必出全力,加上有段虚寸那无孔不入的暗器在旁边伺机而发,更有摇陵堂手下围得水泄不通,既已中伏必无幸理,但他早就有舍生取义的念头,不但面无惧色,反是振作精神全力迎上风入松,欲要趁自己力竭之前先斩杀对方一员大将。   然而,尚未等风入松近得顾凌云身畔,已有一道灰色的影子从侧面先抢入到顾凌云的怀中。那灰衣人本是混杂在摇陵堂众中,丝毫不见出奇,但这一个抢身却如电光火石般速度惊人,在冲入顾凌云怀中的一刹,左手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已抵住斜落而下的长刀,右掌随即重重拍向顾凌云的胸口,在半空中右掌忽又变向倒击肋下,而就在顾凌云肋骨断裂声响起的同时,黑衣人肘部诡异地一抬,几乎不分先后地狠狠撞在顾凌云的下颌!   激战就在这瞬间停止。灰衣人这猝然的一击力道沉雄,顾凌云长刀脱手,身体重重撞倒几张酒桌后软倒在地,挣扎了几下,终于未能爬起身来。   大堂内是一阵短暂的寂静,风入松的手下甚至忘了去将倒在地上的顾凌云绑起来,他们都已被这灰衣人旋风般的出手骇呆了。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这般准确、迅速、残酷、不给敌人一丝喘息的杀人手法。当灰衣人混杂在人群中时,没有一个人去注意他的相貌,他和任何一个普通人好象并没有什么区别,但这一出手,却是石破天惊,令人咋舌不已。包括风入松在内的每个人心头都浮上一句疑问:这个可怖的灰衣人到底是谁?!   灰衣人转过身来,却仍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相貌。因为在他转过身来的同时,已将满手的鲜血抹在脸上。然后漠然笑了笑,垂下头去,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缓缓离开移风馆……   藏身于移风馆侧坐的段虚寸将灰衣人的出手看在眼里,正如那灰衣人的名字一样,一股严寒之气不由自主地涌上他的心头,在场诸人中也只有他才知道这灰衣人严寒的真正身份。他见过顾凌云的出手,深知顾凌云的武功绝不至于如此不济,若是与严寒正面交手,至少也应该在百招外方可分出胜负。但刚才顾凌云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风入松身上,而原本混杂于众人间的严寒出手实在太快,方能在一招之间便击溃顾凌云。若说顾凌云将风入松杀得几无还手之力是因为趁其不备,而严寒则是因为窥准了最好时机蓦然发难。与严寒那简洁有效的武功相比,这份藏敛锋芒的隐匿功夫才更是令人心惊不已!段虚寸勉强按下内心不断翻腾而上的惧意,出来指挥手下收拾残局。   早有人上前将顾凌云以牛筋紧紧缚牢,而那移风馆大掌柜齐通却早已一命归西,狰狞的面上仍是一派震惊之色。可叹他满以为炎阳道大势已去,为保一命变节投靠段虚寸,还将顾凌云出卖以换取下半生的荣华富贵,却落得个尸横就地惨死当场的结局!   不几时,原本热闹的移风馆已然一空,只有那仍坐在桌边的罗清才怔怔望着桌椅散乱的堂中,脸容上犹有几滴未拭干净的血滴。   急匆匆的脚步响起,一个黄衫少女闯了进来,看到满地狼藉,怔了一怔,上前一把揪住罗清才的衣领:“顾凌云可是中了摇陵堂的埋伏?他受伤了么?还是死了?”   罗清才抬起醉眼,先见到一双清澈如水的明眸正盯住自己,再看到一张清秀绝俗的脸庞,认得正是摇陵堂中舞宵庄庄主林纯,只是那张美丽的面容上却掩不住满腔的焦急。   罗清才叹一口气:“可惜可惜。”   林纯道:“可惜什么?”   罗清才端起一杯酒,仰面倒入喉中,曼声吟道:“楼东吟笑,壮心谁识。思量人生,空自沉埋。天机说破,难掩疑猜。莫若不问,归去蓬莱。”   林纯年方十九,平日最喜欢玩闹,与罗清才打过不少交道,素知这狂士的性子,哪有闲心听他罗嗦,跺一跺脚,转身欲离。   罗清才忽又叹道:“原来那位年轻人便是炎阳道的凌云一刀,我虽不是武林中人,却也听过他的名头,今日一见,意态狂放,豪气冲天,果然是名下无虚。只可惜龙游浅滩,虎落平阳,落得个失手被擒的下场。”   林纯听到顾凌云的名字,复又转过身来,一对妙目眨也不眨地望着罗清才,神情十分紧张:“你见到他了么?他如今是生是死?”   罗清才道:“他只是受了些伤被擒,依我看既然摇陵堂当场不下杀手,他应是暂无性命之忧。不过……”   林纯听到顾凌云并没有被当场格杀,稍稍松了一口气,见罗清才欲言又止,追问道:“不过什么?”   罗清才正色道:“不过以我的命相之术看来,他目前虽然性命无忧,但却是犯下了生死之劫,只怕三月之内亦是难保性命。”   林纯啐道:“你这张乌鸦嘴吐不出好话,我看你才是犯下了生死之劫。哼,要是他性命不保,我首先就拿你开刀。”   罗清才哈哈一笑:“若能死在美人手下,亦算是我罗某的造化。可惜可惜……”   林纯瞪他一眼:“你又可惜什么?”   罗清才眉梢一挑,装腔作势地叹道:“可惜生死由命。我虽隐隐觉得此件事亦是我命中一劫,却知道姑娘必定无法对我下手。”   林纯恨声道:“谁耐烦与你瞎说,我看你不要叫罗清才了,改名叫罗嗦吧。”扭头就走。   罗清才哈哈大笑,他平日与林纯说笑惯了,欣赏她天真俏皮活泼可爱,虽然被骂亦不生气,反而重又叫住林纯,沉声道:“林姑娘留步。顾凌云既已被擒,你便是追去亦于事无补,反倒惹来侯爷的疑心。”   林纯亦自觉刚才的失态,想想罗清才的话也是道理。六神无主下不由问道:“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罗清才正色道:“依我看,现在林姑娘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林纯知道罗清才虽然一向疯言疯语,却亦是洛阳城中绝顶聪明的大才子,他既然如此说必有道理,连忙问道:“做什么?”   罗清才嘿嘿一笑,举杯道:“陪我喝一杯美酒。”   林纯气得七窍生烟,正要发作。却听罗清才悠然道:“林姑娘莫要动气,昔日李太白说得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想那人生苦短,瞬息即过,如今有酒有菜,更有我这个洛阳大才子为伴,林姑娘又何须着急呢?”听他的语意,竟是把自己比做诗仙李白了。   林纯冷静下来,微叹一口气,上前到桌边陪罗清才坐下,也不避嫌,端起面前一杯酒一饮而尽。   罗清才笑道:“我平生饮美酒无数,此酒足可入围三甲。林姑娘不妨细细品味,方知其中滋味。”又喃喃道:“齐掌柜一死后,这美酒的制法不知亦会随之失传?若是由今往后再也喝不到如此佳酿,岂不是太过可惜?”自林纯进酒楼后,他连说了三次“可惜”,一是叹顾凌云英雄年少却被摇陵堂擒住;二是笑诌自己不能死在林纯手下;却唯有此次担心美酒失传的模样最是心痛。看来在这位洛阳大才子的心中,英雄与美人都比不过眼前的杯中物。   林纯虽是摇陵堂重将,一向不管堂内诸事,堂中上下亦知道这个小女孩天性爱玩爱闹,却最怕麻烦,有什么重要事情亦只是事后通告她一声。所以此次伏击顾凌云的行动林纯事先并不知情,而等她得到消息赶来移风馆时,段虚寸与风入松早已是人去楼空。她并不知晓齐通的身份,此刻听到罗清才说起齐通之死,还只道战况惨烈殃及池鱼,心想罗清才既然亲眼目睹,虽然他不通武功,但见识颇高,倒不如从他口中问出些当时的情况。不过罗清才虽非武林中人,但顾凌云身为摇陵堂大对头炎阳道护法之事天下皆闻,询问时可不能太露痕迹……想到这里沉住气,缓缓问罗清才道:“昨夜舞宵庄中的寿宴不见你人影,却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罗清才两手一摊,无奈叹道:“还不是因为昨晚又输得精光,心灰意懒之下亦不想去凑热闹,免得惹人生厌。”看林纯坐立不安心急如焚的样子,微笑着举杯相邀:“来来来,我再敬林姑娘一杯。”   林纯见罗清才只是不着边际地含糊其词,恨声骂道:“你这个讨厌的大赌鬼。我还有事情,可没空理你。”她此刻正在气头上,说话亦毫不客气。   罗清才夸张地大叫:“林姑娘莫走,小生尚要等你救命。”   林纯奇道:“你好端端地喊什么?”   罗清才一本正经道:“刚才风入松本说要请我喝酒,如今却跑得不见影子。齐掌柜人都死了,我虽身无分文,亦不能白喝他的美酒。你不留下酒资,难道当我罗清才是赖账之人么?”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仿似输得精光之人不是他而是林纯一般。   林纯又好气又好笑,亦学着罗清才摇头晃脑道:“昔日李太白说得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你自己赌输了钱,有本事就自己去赢回来,怎么朝我要酒钱?”   罗清才拍案大叫:“李太白留下无数的千古名句中,唯有这两句最得我心。今日得逢知音,说什么也要再敬你一杯。”   林纯虽是满腹心事,亦不由被罗清才的胡搅蛮缠引得错愕而笑。罗清才眼露欣赏之意,抚掌大笑:“如此模样才是林姑娘的本色,何必去学那些哭哭啼啼的哀怨女子?”   林纯索性放开胸怀,陪着罗清才举杯痛饮。不多时桌上的酒壶已空了大半,罗清才亦将刚才移风馆惊心动魄的那一幕细细说了一遍,最后又摇摇头,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只是有一件事我却始终想不通。”   林纯听罗清才说到严寒一招击溃顾凌云,若有所思,随口问道:“你想不通什么事?”   罗清才嘿嘿一笑:“顾凌云对齐通说话虽然极低声,却瞒不过我这精通唇语的人。”原来他对顾凌云一见投缘,便一直暗中留意,所以满堂之中便只有他这身怀异术的大才子凭着顾凌云嘴唇的动作而猜出了他对齐通讲得那句话。   林纯眼睛一亮:“他说了什么?”   罗清才一翻白眼:“我为何要告诉你?”   “啪”得一声,一锭足有二十两的金子拍在桌上。罗清才大笑:“这些黄白之物岂看在我罗大才子的眼里?”他刚才还闹着要林纯帮他付酒资,如今却对这么大锭金子视若不见,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   林纯急道:“你要什么?”   罗清才再饮一杯酒,叹道:“林姑娘何苦非要知道?你知道了又有何用?”再深深望着林纯的眼睛,目光中似有一种洞彻天机的清明:“你且放心,此事只有你知我知,若有一日传入擎风侯的耳中,管教我罗大才子从此再作不得一句好诗、画不成一副好画!”对他来说,若是此誓成真,只怕比杀了他还难过百倍。   林纯愣了一下,才知道自己刚才对顾凌云的关切之情早都落在罗清才的眼中。这罗大才子亦狂亦嗔,谁也把握不准他的心意,听他此刻的言语,倒是一意维护自己,而刚才他故意装腔作势拉住自己,或许只是怕自己一急之下直接去牢中救人,万一不小心传入义父擎风侯的耳中可大大不妙。   林纯思绪起伏,默然良久后,端起酒壶送至嘴边,将壶中剩余的烈酒尽皆灌入肚中。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罗清才以一种似是怜惜似是欣赏的目光望着林纯,微笑着叹了一声:“便是这刻酒入愁肠时,亦是如此娇艳若花!”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头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林纯却犹若未觉,以齿咬唇,空茫的眼中似乎只看得到面前那一壶烈酒。   突然,一滴晶莹的泪珠滴落到酒桌上,发出一声清冽的脆响。   第六章 拥雪秦关血艳红   秦岭,自古便是关中与蜀地间的一道天然屏障。   古老相传,曾有一只七彩凤凰从九天之上坠落入凡间,在秦岭边一个山洞中修炼千年后终成正果,重返天界。虽无从考证其真假,但坐落在秦岭脚下的落凤城却因此而得名。   连续数日不停的大风雪已将秦岭覆盖了一层白茫茫的幕布,而那鹅毛般的雪片仍是不断地从阴沉的天空中缓缓飘下,落地也不化,再被寒若刀锋的狂风一吹,飞舞的雪片来回冲撞着,令整个世界一片混浊,仿佛大地与天空都已被染成了纯白一体。   在这酷寒的隆冬时分,百姓们都躲在家中生火取暖,穿梭于陕蜀两地的来往商客亦早已驻足不前,就连深山老岭中的野兽大都进入冬眠。而在那落凤小城中的一家酒店中,却依然有两位奇怪的客人。   一个年轻人坐在酒桌边自顾自地饮酒,他面容白净,模样十分俊秀,一笑起来就露出腮边两个圆圆的酒涡。奇怪的是虽在寒冬腊月中,他却仍只穿了一件单衣,似乎丝毫也感觉不到寒冷。更奇怪的是在他面前还半跪着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庄稼汉子,生活的艰辛已令他瘦削的双肩都已塌陷下去,就像一对变了形的辘轳,显得十分单薄可怜。   店主人看出蹊跷,生怕沾惹上什么麻烦,将一大坛酒放在那年轻人的桌前后就远远躲在了一边。偌大个酒店中,便只有这年轻人与那跪着的庄稼汉子,甚是冷清。就连小店外那场风雪似乎也不忍见,呼啸着从门缝里往店内钻入。   只听那庄稼汉子对着那年轻人哭诉道:“这孙大户是落凤城中一霸,巧取豪夺下抢占了大片的耕地,复又转租给我们。可年初说好只抽三成的地税,还与我们立下了字据,可刚刚到了秋后,那字据上却变成了抽七成的地税。他姓孙的便是欺我们这些庄稼佃农不通文字,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做了一年工,到头来莫说留些小钱过个好年,就是连还他债务都还不够。他孙府的打手看我家中再无什么值钱的物品,便连一间遮挡风雨的木屋也要拆去抵账……”   年轻人仍如秋水一般沉静,那庄稼汉子絮叨个不停他听在耳中却犹若未闻,脸上也不见半点不耐烦。只是不断地把一杯杯的酒倒入口中,目光游移在不知名之处,似是望着窗外漫空飞雪,又似在想着什么心事。隔了良久,方叹了一口气:“为何我总是不能静下心来饮一杯酒呢?”   那庄稼汉子生怕年轻人置之不理,急声道:“大侠你可千万莫要怪我多事,实在是被那孙大户逼得没有半分活路,所以才来求大侠给我们做个主……”   “不要叫我大侠。”年轻人冷笑道,悠然喝下一杯酒,对面前的庄稼汉子视若不见:“做大侠的急公好义,替天行道,得闻不平之事就要不顾生死。我不是大侠,我只是个浪迹天涯的浪子。”   庄稼汉子连忙改口道:“我刚才无意间在城中听人说起大爷是个有本事的人,这才前来相求……”   年轻人皱了皱眉,打断庄稼汉的哭诉:“那都不过是些不能轻信的江湖谣言,唉,你要我如何?给你些银两,还是一剑杀了那个什么孙大户?”   庄稼汉子一呆,他本于走投无路下听到有人说到这落凤城中来了一位很有本领的年轻人,这才不顾一切前来,至于应该如何为他作主,其实心中却没有半点主意。听年轻人如此问,不禁茫然,复又要继续跪下磕头,却被年轻人一把揪了起来:“你可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一跪,岂不把银子都跪跑了?”他微微一笑,悠然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个有本事的人,想必也听人说起我做什么的。”   那庄稼汉子被他一把揪住,半分也挣扎不得,喃喃道:“虽然听人说大侠做得是博命的勾当,却一向会为我们这些穷苦人家仗义出手。”   年轻人面不改容:“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是个杀手,虽然偶尔也会杀几个恶人,但那也是有人出银子,我亦有挣这个银子的能力。如此而已。”   “银子!我有,我有……”庄稼汉子悲呼一声,仍是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哆嗦着从小包中取出麻绳串起的二三十文铜钱,上前一把拽住年轻人的衣衫:“这是我们一众佃农好不容易凑上的一些铜钱,大爷先请收下,也莫要嫌少,日后我们都给你做牛做马……”   年轻人苦笑,轻轻拨开庄稼汉子的大手,将铜钱放回他怀中,再细心地抚平被他抓皱的衣衫:“你可知道这件衣服值多少银子?我若是只为你们打抱不平,又如何养活自己?何况你们又给那孙大户签下了字据,我岂可不分青红皂白?”又柔声道:“你先回家去吧,以后可要先看清白纸黑字的文书,这才不怕他抵赖!”   庄稼汉子将心一横:“反正被那孙大户逼得走投无路,我高苦儿估摸着也熬不过这个冬天,大爷若是不肯答应我,今日我便死在此处吧。”   年轻人不为所动,冷然哼道:“那也由你好了。我苏探晴若是如此轻易就应人所求,这浪子杀手的名头也太不值钱了吧。哼,一个杀手,若是没有了原则和规矩,那就什么也不是了。”他似乎打定主意再也不理高苦儿,从腰间摸出一把翠绿的玉笛,在手中把玩着。   “叮”得一声,随着苏探晴掏笛子的动作,一块碎银随之从他怀中跌落在地上。年轻人叹一口气:“也罢,这银子便权当送与你,先过了这个冬天再说。”说罢横笛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这个看似不通半点人情的年轻人正是当年的小牧童苏探晴。时隔九年,当日的顽童如今已成长为一个俊秀挺拔、身怀绝技的年轻人。他得了杀手之王杯承丈的倾心相传,再加上过人天资与勤勉练功,虽不过区区十三年的时光,却已是以濯泉指法与铁石心肠誉满江湖,成为关中一带声名最是响亮的多情浪子、冷面杀手。他既是名动江湖的杀手,自然再不是当年身无分文的穷家孩子,如今执在手中的玉笛亦早非昔日自制的木笛。   不过他身为杀手,一向极少以真面目示人,想不到竟在落凤小城中被这庄稼汉子高苦儿认了出来,心中觉得十分诧异,只恐其中有诈,所以坚持不允高苦儿的请求。   笛声虽然悠扬动听,可那高苦儿却如何听得进去。他也不捡那锭碎银,仍是对苏探晴苦苦哀求道:“可是那孙大户不但拆了我的房屋,还抢了王三的老婆,我们一些苦兄弟结伴去他府中,又被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打了出来……”   苏探晴笛声不停,如若未闻。眼神透过酒店破旧的布帘,望向远方被雪覆盖的巍峨青山,那笛声似也透着一份怨意。   高苦儿实在拿他无法,忍不住破口大骂:“什么大侠,什么为民仗义,依我看统统都是狗屁不如的东西!”   苏探晴停下笛声,脸上露出一份透着顽皮的笑容:“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大侠,你现在才明白么?”   高苦儿气极反笑:“也罢。既然苏大侠不肯替我们找个公道,我便去和那姓孙的拼了这一把贱骨头。”说罢站起身来大步往酒店外走去。   苏探晴右脚轻踢,那锭碎银飞出去正击在高苦儿的腿弯处,高苦儿闷哼一声,一跤坐倒在地。只听苏探晴寒声道:“那孙大户如此丧尽天良,老天爷迟早会给他一个报应,你又何苦去送死?”   高苦儿愤声道:“孙大户欺压我们许多年,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反正总会被他逼死,早些迟些又有什么分别?”   苏探晴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莫非天下有钱人都是这般么?”再望定高苦儿的双眼,轻轻叹道:“我知道你骂我只不过是想激我去杀了孙大户,替你们出这口恶气。不过你要记住,我是杀手,一向只为两种东西杀人,一种是朋友,一种是银子。”他苦笑一声,一字一句道:“可惜这两样东西你都没有!”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没有,我有!”   苏探晴眉尖一扬,却见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一挑门帘,昂首而入。但见来人眉清目朗,隆鼻丰神,颌下三缕长髯,虽是一付儒雅文士的相貌,眉目间却大有一份华贵之气。他亦是如苏探晴般一袭单衫,想必是赶了远路而来,额间尚微微见汗。进酒店后先对苏探晴拱手一礼,再望着高苦儿笑道:“你这痴汉子还不快走,面冷心热的苏大侠已然答应了你的请求,只是怕你被连累,方才假意不允。”   高苦儿呆了一下,眼中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中年人又将那锭碎银塞入他怀中,神秘一笑道:“放心吧,苏大侠不是说老天会有报应么?我便与你打个赌,不出两日,那个孙大户必会遭天谴。”   高苦儿深深看了眼苏探晴,又跪下叩了一个响头:“苏大侠的大恩大德,我高苦儿和全村的苦兄弟永世不忘。”缓缓站起身,对那中年人道:“好,我且信你一言。若是两日内那孙大户安然无事,我再去找他拼命。”转身大步走出酒店。   苏探晴手抚掌中玉笛,眼望这个玉面丰神的不速之客,苦笑一声:“你这位老兄倒会滥做好人。想必我的身份亦是你告诉那庄稼汉子的吧。”   中年人在桌边坐下,也不客气,取过一只酒杯连饮三杯:“苏兄切莫见怪,在下先自罚三杯。”   苏探晴见中年人取杯斟酒动作毫无破绽,显是身怀不俗武功,暗生戒备,面上却是浑若无事地微笑:“你如何能找到我?”他浪子杀手的行踪一向诡秘,却竟被这位中年人在不被自己察觉的情况下查出,实是令他心中震惊。   中年人淡然道:“我只不过是比较了解浪子杀手的行事方法,再加上一点运气而已。”   苏探晴料他不会说出实情,耸耸肩膀:“若说这天下最了解我的人,莫过于我自己。可是,刚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去帮这苦命的汉子,你又凭什么知道?何况江湖上一向传闻我行事乖张,不为人情名利所动,你又从何处知道我的行事方法?”   中年人哈哈一笑:“我早就听到了你与那高苦儿的一席对话,你若真是传闻中冷血而不近人情的浪子杀手,又怎会故意落下那锭碎银?”   苏探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并不是被中年人的话所动,而是惊讶于他竟然能偷听那么久而不被自己发觉。要知他身为当年杀手之王杯承丈的唯一弟子,最精藏匿之道,若非绝顶高手,安能近他身畔而不自知?最可疑是此人明明素不相识,却偏偏做出一付十分了解自己的样子,再加上这一身武功,看起来应该是大有来历。他心中浮上百般疑问,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悠然道:“这位兄台找我想必亦是为了杀人之事。刚才不是说有我想要的东西么,你我素不相识,自然谈不上是我的朋友,却不知你有多少银子?”   中年人毫不掩饰面上流露的欣赏之情,大笑道:“若是一般人见我这般冒失前来,必是先问清我的身份。可苏兄张口就问我有多少银子,浪子杀手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苏探晴按下心中的一丝戒备,微笑道:“做杀手的岂能擅自问主顾的来历,何况就是问了,也不会得到真实的情报,还倒不若问你出多少银子来得实惠些。”   中年人点点头,正色道:“洛阳段虚寸!苏兄不妨算算这五个字值多少银两?”   苏探晴俊秀的面容上终现惊色:“算无遗策?!”   中年人傲然道:“如假包换!”   苏探晴喃喃道:“久闻摇陵堂能人无数,最可怖是有一张庞大的消息网,搜罗了天下成名人物的各种情报,看来果然不假。也难怪段先生敢说了解我的行事方法!”   段虚寸笃定一笑:“而且以摇陵堂的实力,无论苏兄想要多少银子,亦都不在话下。”   苏探晴盯着段虚寸,忽然眨眨眼睛:“依我看来,‘洛阳段虚寸’这五个字,便足足值三百二十七万三千五百六十三两银子。”   段虚寸让苏探晴算算自己的名头值价几何原是一句戏言,却不料他当真算出一个数字来,竟然还煞有介事地有整有零。两人对望几眼,一时皆忍不住大笑起来。   苏探晴笑声忽收,蓦然一整衣衫,起身对段虚寸一抱拳:“久仰段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小弟告辞,后会有期!”   段虚寸拿不准苏探晴打什么主意,讶道:“苏兄何故才一见面就走?”   苏探晴反问:“你既然那么了解我,难道不知我为何要走么?”   段虚寸哈哈一笑:“我若真能将苏兄心底所想巨细无遗地尽皆算出来,那就不应该叫算无遗策,而应该改个名号叫神仙了。”   苏探晴得意而顽皮地一笑:“哈哈,原来这世上竟然也有段先生猜不透的事么?”看他此刻嘻笑的神情,活脱像一个尚未成年的大孩子,谁还能想到这样一个眉清目秀笑起来露出两个酒涡的年轻人竟然是名噪关中的浪子杀手。   段虚寸却是不慌不忙,沉声道:“难道我千里迢迢专程来见苏兄,苏兄竟然不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么?”   苏探晴急急摇手:“段先生你可千万不要说出来。我虽然一向有好奇心,却也知道有些话是听不得的。”他讲得倒不是虚言,摇陵堂中高手无数,既然找到他这个杀手,必是要他去做一件秘密而又难以完成的事情。而若是他知晓了这个秘密又不愿意出手,只怕摇陵堂首先便要杀他灭口。   段虚寸芫尔一笑:“苏兄错了。”   苏探晴哼一声:“如何错了?”   段虚寸饮一口酒,悠然道:“我虽算不准苏兄为何一见面就想离去,却能算出苏兄听过我说话后,必将会留下来。”   苏探晴怔怔望着镇定自如的段虚寸半晌,忍不住泛起好奇心。重又坐了下来:“段先生何以如此肯定?”   段虚寸反问道:“苏兄难道不想挣银子么?”   苏探晴叹道:“我浪子杀手虽然略有薄名,却也非不知天高地厚之辈。连威震中原的洛阳摇陵堂都解决不了的事情,我又岂能插上手?我虽可为银子杀人,却不想为银子送命。纵然段先生能出得起价钱,只怕我苏探晴却无命去拿!”   段虚寸神秘一笑:“苏兄不是说可为两样东西杀人么?既然不要银子,却不知要不要朋友?”   苏探晴听得段虚寸话中有因,凝神道:“段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段虚寸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只是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桌上:“我既然来一趟关中,无论是银子还是朋友,自然都会替苏兄提前预备好!”   那是一支平平无奇的木笛,不但绝非出于巧匠之手,相反做工十分拙劣,而且不同一般笛子有七孔,竟然只有五孔。可苏探晴眼光望处,却是面色大变,双拳紧握,目中喷火,再也不见原本十分悠闲的样子,伸出右手食指,遥指那支短笛,一字一句问道:“此物从何而来?”听他语音颤抖,显是内心非常激动,伸出的指尖上蓦然有暗光游动,看样子只要段虚寸出言稍有不慎,名动天下的濯泉指就将出击。   段虚寸目光凝在苏探晴的指尖,袖中双手暗握飞虹刺,脸上却是神情如旧,不见丝毫惊惶,淡然道:“苏兄想必知道炎阳道的凌云一刀吧,这便是他让我交与你的信物。”   隔了良久,苏探晴方才深深吸了口气,缓缓伸出手去,将那支粗劣的木制短笛拿在手中,指尖细细抚触那笨拙的纹路,一道似是愤怒似是惋惜的光华从他目中划过。他知道此刻的段虚寸的目光一定是锁紧自己,想看出传言中铁石心肠的浪子杀手重见这支当年亲手做下的笛子会有什么表情,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在摇陵堂的机密文档中记录下来,或许日后就将成为对付他的破绽……可是,在这一刹那间,苏探晴什么也顾不得了,那些童年往事似乎在这一刹那间全都涌上心头,山神庙中调皮的红衣小孩面目依然;紫心山顶互握双手的温暖依然;临别那些铮铮誓语依然……   这几年炎阳道势力庞大,“秋云微淡月”五大护法的名头响彻江湖,其中顾凌云自承是当年江南大侠顾相明之子,在紫心山上建立凌云寨,成为炎阳道中仅次于宜秋楼的第二大势力,这些消息苏探晴纵是身在关中,也早有所闻,心中也替顾凌云感到高兴。他知道当年的小兄弟心高气傲,只想靠自己的力量去向洛阳王擎风侯报仇,所以纵然这些年顾凌云没有联系过他,心中也无半点怪责。与小顾的相处时间虽短,但那孩子间纯真无邪的友谊已经深深烙在他的心上,成为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痕迹。那以后长长的十三年岁月里,在辛苦练功的间隙、在孤独难眠的深夜、在横笛唇边的时刻、甚至在剑锋从敌人身体中抽出的瞬间,他都会想到小顾,想到人生中第一个在他生命里留下印记的兄弟!   他一直幻想着或会有那么意料之外的一天,已长大成人的顾凌云会拿着这支短笛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像从前一样调皮地一笑,再傲然地对自己说一句:“以后你不用找什么郭夫子了,就跟着我混江湖好了……”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与这支短笛一起出现在他面前的,却不是昔日的兄弟小顾,而是他的杀父大仇人洛阳王擎风侯的得力手下——“算无遗策”段虚寸!   “我一定会努力靠自己的力量报仇,不死不休。如果有天这支笛子送交给你手上,那一定是我已经死了……”苏探晴想到小顾这一句临别之言,难言的痛楚浮上心头,暗中用手轻抚挂于脖间从未离身的那方碧玉,一向如止水不波的心绪涌起了天翻地覆的巨浪,若是段虚寸此刻趁机朝他出手,只怕江湖从此就再也没有浪子杀手这个人了!   过了良久,苏探晴方长长吁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平复下来,静静问道:“他死了么?”   段虚寸将苏探晴刚才的情态暗记心头,面上似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诧异。不答反问:“苏兄现在想必已经不会急着离去了吧?”   苏探晴冷冷一笑,言语中隐现锋芒:“段先生既然找到了我,若是不把话说完,只怕亦无法向擎风侯交待吧?”   段虚寸嘿嘿一笑,避开苏探晴的目光,如实答道:“顾凌云并没有死,只不过现已成为擎风侯的阶下之囚。”   苏探晴身躯微震,顾凌云身陷洛阳是何等惊天动地的消息,江湖上却没有半点风声,摇陵堂却对此大涨士气之事秘而不宣,显得极不合情理,擎风侯到底有何所图?不过听段虚寸说顾凌云还活着,苏探晴总算暗自松了一口气,百千念头在脑海中翻转,面上却努力装做平静:“炎阳道既然是摇陵堂的大敌,顾凌云又是‘侠刀’洪狂手下的重将,擎风侯何不一刀杀了他,岂不一了百了?”洪狂虽已身死,但炎阳道怕乱了军心,摇陵堂亦隐而不露,所以江湖上虽隐有传闻,却是谁也不知真假。   段虚寸叹道:“千金易得,良将难求。顾凌云是员不可多得的虎将,侯爷又是个爱材的人,所以才不忍就此杀了他。”   苏探晴心头涌上一丝希望,擎风侯既然还希望将顾凌云归降,定是以为顾凌云并不知道是他主使杯承丈杀了顾相明,不然这不共戴天的杀父大仇岂能轻易化解?而只要擎风侯尚有一丝惜才之意,便有希望救出顾凌云。想到这里,面上重又浮现出惯有的笑容:“那么段兄来找我却是为何事?”   段虚寸嘿嘿一笑:“侯爷知道你们兄弟情深,所以想请苏兄去一趟洛阳。”   一丝疑惑浮上苏探晴心头:他与顾凌云交往之事只有他二人与杯承丈知道,擎风侯又从何得知?而若是他已知道了当年山神庙之事,又岂会猜不出顾凌云已知道杀父真相?他心中所想当然不会让段虚寸看出来,淡然道:“擎风侯何等威势,想见我派人打个招呼即可,何必麻烦段先生亲自出马?”   段虚寸锐目如针,紧紧锁在苏探晴的面上:“侯爷目前要做一件大事,左思右想唯有苏兄方是最合适的人选。既是请贤,自然要有诚意,说不得段某只好亲自走一趟。”说到此段虚寸微微一笑,欣赏之情溢于言表:“何况苏兄这两年名噪关中,我也是渴求一见啊。”   苏探晴苦笑:“看来一切都在段先生掌握之中,小弟好象已经没有选择了?”段虚寸口中说得好听,先擒顾凌云于前再请贤于后,实是不折不扣的胁迫。   段虚寸似乎看出了苏探晴心中的犹豫,沉声道:“擎风侯还说过,只要这件大事能做成,无论苏兄想要银子还是朋友皆是悉听尊便。”又放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我与苏兄一见投缘,自然也想帮苏兄这个大忙,只要苏兄果真做成了这件事,侯爷那里有我去说项,保管还你一个龙精虎猛的顾凌云!”   苏探晴心中暗咐:放虎容易缚虎难,擎风侯好不容易将顾凌云擒住,岂会轻易放了?不过事情至此总算是稍有转机,当下假意装出深信不疑的样子:“如此我先谢过段先生。”又装做满不在乎地随口问道:“擎风侯手下能人众多,何以竟然会来找我?那件大事段先生可否先透露一二?”   段虚寸正容道:“反正苏兄这一趟势在必行,到了洛阳城,一切自见分晓。”   苏探晴闭目思咐片刻,决然道:“既然如此,小弟便与段先生一起走趟洛阳吧。”   段虚寸举杯大笑:“苏兄爽快,且容我再敬你一杯!”   两人正说话间,一个黑衣汉子忽进入酒店中,在段虚寸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段虚寸大笑起身:“苏兄请先随我出来一趟。”   苏探晴应言与段虚寸走出酒店外,却见两个黑衣汉子一左一右将蒙着双眼、双手反剪的一个大胖子夹在中间,那大胖子原本还不停地喊叫挣扎,被一名黑衣人在脸上括了一记,顿时静了声,只是在这寒冬腊月间,他一张胖脸上却不停渗出黄豆大的汗珠来。而远处还站了一大群人,一面朝这边望个不停,一面窃窃私语着。   苏探晴不知段虚寸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料想那几名黑衣人皆是他的属下,却不知这个看起来不通武功的大胖子是何人。凝神细看那几个黑衣人,皆是身手矫健,脸色木然,见到段虚寸出来都恭谨行礼,不由心中暗叹:这几名黑衣人都不过是些无名小卒,武功却也算得上是江湖二三流,看来洛阳摇陵堂果然是纪律森严,好手众多。   一个黑衣人上前对段虚寸深深一揖:“属下按先生的吩咐特意没有封他穴道,而是任其挣扎哭叫不停,这一路上惊动了不少百姓。”   段虚寸捻须微笑,拍拍黑衣人的肩膀以示鼓励,再上前一把揭下那大胖子的蒙面布,转头对苏探晴一笑:“苏兄可知此人是谁?”   苏探晴先茫然摇摇头,忽然心中一动,失声惊道:“孙大户?!”   段虚寸哈哈大笑:“苏兄果然是个聪明人,和苏兄打交道真是痛快!”   苏探晴心中暗惊,段虚寸做事滴水不漏,必是先偷听了自己与高苦儿的谈话后,一面入酒店和自己说话,一面已派手下将这鱼肉百姓的孙大户擒了过来。   段虚寸凑近孙大户的一张胖脸上,微笑道:“你可知我们为何要将你抓来?”   孙大户一路上被那几名黑衣人强拉硬拽,吃了不少苦头,看到段虚寸一付文士打扮的样子,料想是个讲理的,如若见到了救星,颤声道:“我……不知我孙梦龙如何得罪了先生,还不知道先生怎么称呼?”   段虚寸寒声道:“你记住,我叫段虚寸,来自洛阳。”   孙大户虽非武林人物,却也知道这个惊天动地的名字。他刚才正在家中吃茶,却被几名黑衣人不问情由地擒走,身边数十名素日威风的保镖全被打得断手断脚,知道对方来头极大,却还是未料到竟然是洛阳摇陵堂的段大先生亲至,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叫道:“段先生饶命,贵堂若是需要银两,我马上叫人奉上……”他的嗓子本就哭喊得嘶哑,此刻拼命叫来更如杀猪般难听。   段虚寸嘻嘻一笑:“我摇陵堂岂会平白无故要你的银子。”面容一整:“你平日鱼肉百姓,将一众佃农逼得走投无路,可曾想到会有今日?”又对远处的一大群围观百姓高喊道:“孙大户多行不义,今日便由摇陵堂与浪子杀手苏探晴联手为民伸冤替天行道!”   远处百姓大声叫好,更有不少人在风雪中跪了下来。   苏探晴心中暗凛:段虚寸此手玩得漂亮,既提高了摇陵堂的声望,又可收买人心,还令自己不得不暗中承情。最高明的是他并不以此向自己示好,而是已然谈妥去洛阳的计划后方使出这一枚棋子,此人心机变化之快、谋算之深,皆是平生仅见,不愧是摇陵堂中仅次于擎风侯的二号实权人物!   孙大户心知大限将至,面露出恐惧之色,哭喊道:“段先生饶命,我家中有数万两银票,还有一些古玩玉器,你若是想要,尽可拿去……”   段虚寸笑道:“你平日巧取豪夺那许多的银子,此刻才知道是不能救命的么?”手腕蓦然一翻,一物忽从袖中弹出。   孙大户的哭喊声曳然中断,一道寒光由段虚寸的手中射出,刺入他的胸膛,又迅捷无比地收了回去。孙大户双手被缚无法按住伤口,只是大张着嘴,长长倒吸了一口寒气,身体不停扭动,忽又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胸前迸出一股血箭。   围观的众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凶杀,发出经久不息的一片惊呼声。他们根本未看清段虚寸是如何出手的,简直犹如施魔法一般,有几个村民已经跪在地上叩起头来。   在场诸人中,只有苏探晴看清了段虚寸弹出的是一把莹光四射的绿色小剑,剑刃入胸即回,因为剑锋极薄极快,所以血液却并不立刻涌出伤口,而是随着孙大户泄出最后一口长气方才如泉喷溅。   段虚寸仿若无事地拍拍手,回过头来朝苏探晴宁定一笑:“苏兄,此间事情已了,我们已可上路了!”伴着他镇定自若的语声,那喷于空中的千百点血花才随着漫天飞舞的雪片一点点地散落下来。   血艳红,雪纯白。   而看到段虚寸谈笑间杀人的这一刻,苏探晴才忽有一种感觉:摇陵堂中最可怕的人,或许并不是擎风侯!   第七章 倩影绰约灯市逢   苏探晴与段虚寸星夜兼程,待赶到洛阳城时,正值元宵节。   据自古传下的风俗,元宵节期间帝王亦要与民同乐,擎风侯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笼络人心的大好机会,一早就带人出府巡城。苏探晴虽是担心顾凌云的安危,却也无法即时面见擎风侯,只得耐住性子,跟着段虚寸在侯府内找间客馆先住下。待一切安排妥当后,段虚寸告声罪去寻擎风侯,屋中便只剩下苏探晴一人。   已是掌灯时分,整个洛阳城内皆是灯火通明,一派安庆热闹的景象。可任由窗外喧哗吵嚷,客馆内的苏探晴却置若罔闻,只是呆呆望着桌上并排放置的那支短笛与那一方刻着一个小小“顾”字的碧玉,心潮起伏。从落凤城到洛阳这一路来,段虚寸皆与苏探晴寸步不离,直到此刻,他方才有机会静下心来将此事从头至尾细细思考一遍。   苏探晴当年与小顾一别后,过不几日杯承丈便重来金陵将他带至华山绝顶上,却只字不提小顾的去向,有几次他出言相问,亦被杯承丈岔开话题,只说暗中去了洛阳却未能找到小顾的母亲和兄长,或许已被洛阳王斩草除根……   苏探晴自小便双亲皆亡,每日只是孤单单地一人在山上放牛,连个说话的小伙伴也难得找到,认识小顾可以说是他童年时的唯一结交的朋友,而之后陪着杯承丈在华山绝顶上也少见外人,所以那短短的一段友谊在他的心中却是有着无可取代的份量,小顾的血仇亦感同身受,再加上杯承丈有意无意间说起擎风侯对他的灭口之举,在苏探晴幼小的心灵中,洛阳王擎风侯亦算是自己的仇人。而他知道要想替小顾报这血海深仇,只有先跟杯承丈练好武功,他本是个极有毅力的孩子,不然也不能将那大违常规的自制短笛吹得如此动听,既然下定了决心学武,便极为勤奋刻苦,寒暑不辍,进步神速,再加上他的聪明乖巧深得杯承丈的欢心,杯承丈教武时亦绝不藏私,如今的浪子杀手已得了杀手之王八成以上的真传,所欠的只是一份火候而已。   那杀手之王杯承丈一生独来独往,本是不肯收徒,但一来苏探晴对他有救命之恩;二来听了那魏神口的故事,对杀了侠心义胆的顾相明心有内疚;三来对洛阳王擎风侯灭口之举亦是耿耿于怀,想收个徒弟传承衣钵,日后亦可找擎风侯算这笔旧账。杯承丈亦猜想到擎风侯伏杀失败恐不肯就此善罢甘休,所以有了苏探晴这个徒弟后便收起当年纵横江湖的脾性,不再涉足武林恩怨,只是将一身武功尽数传给苏探晴。数年下来,经过杯承丈这杀手之王的悉心栽培,再加上苏探晴极佳的天赋,当年的小牧童已一跃成为关中地带赫赫有名的浪子杀手、武林中年轻一代的翘楚。   从前的往事在苏探晴的心中静静流过,不知过了多久,他方苦笑摇头,长长叹了一声。命运就是如此不可捉摸,苏探晴一心将洛阳王擎风侯当做自己的仇人,但这次他不仅来到洛阳要与擎风侯见面,只怕还要不得不为其做一件秘密之事,果是造化弄人。   他本想先来洛阳城稳住擎风侯,再伺机相救顾凌云,甚至想过若有机会便出手行刺擎风侯,但如今他的想法却已大大改变。进入洛阳城后他曾细细察看城防守卫,深知以洛阳古都的高墙厚壁,再加上摇陵堂的庞大势力,仅凭他一人之力想从侯府内救出顾凌云何异痴人说梦,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顾凌云被关押在何处;而行刺擎风侯的计划也是根本行不通,擎风侯早年就曾是中原五大高手之一,残风掌法与碎玉剑法名震一时,这些年虽不再与人动手过招,但内力精深处想必更胜从前,再加上他身边高手众多,且先不说摇陵堂中的三门主一夫人与那人称心机缜密“间不容发”许沸天,单是那高深莫测的段虚寸便已足令苏探晴头疼不已,贸然行刺也只会白白搭上自己一条性命。事到如今,只好等到先见到擎风侯后再做打算,却不知擎风侯想让他去做何事,料想必是极为艰难,否则以摇陵堂雄霸天下的实力,何以会找上远在关中的浪子杀手?   苏探晴想得头疼欲裂,索性将满腔心事抛在一边,漫步走出屋外,仰望浩茫苍穹。   今夜是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月明星稠,千万颗星子静静躺卧在不沾一尘的蔚蓝夜空,令人顿觉神清气爽。苏探晴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心中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他也一定不会辜负当年的承诺与誓言!   砰得一声,忽有一朵硕大的烟火直窜上天,在空中划过一道红色的弧线后,蓦然乍放为一朵金色大花,缓缓坠下,散腾起漫天烟尘。   苏探晴这才忆起今日正是元宵佳节,心想不若先去看看洛阳城的元宵灯会,也不枉来一次这千年古都!一念至此,先回客馆中收好短笛与挂玉,再移步出了侯府。   想是段虚寸早就关照过侯府下人,是以苏探晴一路走出侯府也不见人阻挡,一直来到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大街上。   御封亲王擎风侯坐镇洛阳城,挟摇陵堂威凌天下之势,再经过这些年的治理,洛阳城已是大明盛世中十分繁华的中原重镇。值此元宵佳节,城内处处灯光花色,一团锦绣,苏探晴看到整个洛阳城内张灯结彩,挂红披绿,一时激起他爱玩闹的天性,抛下满腹心事,混杂在人流中左顾右看,倒也惬意。   洛阳城的元宵灯节极有特色,家家户户皆在门檐下点起各色灯火,将夜色中的洛阳城照得如同白昼,一些大的店铺中更是专门设有灯棚,既可讨个吉利,又招揽顾客。各种冰灯、团灯、转灯、铜灯、纸灯、帛灯等争奇斗巧,不一而足,足让人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苏探晴走走停停,到一家卖糖人的小摊边停下脚步,只见那货郎拿一勺半溶化的粘稠糖汁,微微一侧腕,糖汁流成一条极细而不断的线,倾倒在一张光滑的木案上。那糖汁起初尚冒着热气,落到冷的案上不一会便凝固成型,变化成各种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的形状,或昂首奔跑,或展翅飞翔,形态不一。那货郎手法极其熟练,苏探晴不由看得呆了。心想这制糖人的手法全凭腕上与指尖上的一股巧力,轻重缓急间都是大有学问,而就算自己身怀名动江湖的濯泉指法,只怕也不能似这卖货郎般将一股细细的糖线运用自如。又想到师父杯承丈曾说过世上诸般技业皆有所长,那些行走江湖的各项技艺虽只是谋生小技,却皆是出于多年来的千锤百炼,万不可因自己身怀上乘武学而轻视之……师父的话音犹在耳旁,却已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去了何方。若是知道自己来了洛阳,是否也会来助自己一臂之力?   原来杯承丈二年前见苏探晴学武已略有小成,所欠缺的只是江湖经验,便执意让他下山去独闯一片天地,而杯承丈自己则云游四海,飘然不知所踪。   苏探晴正思索间,忽闻到一股沁人肺腑的幽香,耳中听到一个明朗悦耳的女声在身边响起:“货郎大叔,我就要那个可爱的小猴子……”那声音于清甜中带着一丝孩子气,令人闻之就不免想到一张兴奋得双颊通红的可爱脸庞,苏探晴忍不住抬头望去。   却见到一个少女正站在他身旁,手指一个小猴模样的糖人大声叫嚷着。她头戴青色绒帽,身穿红锦花袄,腰间束根鹅黄丝绦,腕上笼着金袖……苏探晴一向在关中一带活动,从未见过洛阳大城中这般品味考究的服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见那衣料十分精致,皆是选用上等丝绸,衬在她修长的身上,纵是在寒峭初春里,似也带来了一种无端的暖意。   这身颇富贵的装束夹杂在一众青衫土布之中,十分醒目。苏探晴料想恐怕是某个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不过她身上并无金银饰物,反更是显得清新悦目,绰约不群。再往上瞧去,因那女子正好背对着他,便只看到帽下露出的一卷乌黑透亮的长发与半支的明晃晃的银簪,尚还有一条雪白的丝巾轻轻围绕在她脖颈中,苏探晴这匆匆一瞥,正好可以看见她颈后一小片细腻白嫩的肌肤,那皮肤白得几近透明,似可看到其下暗流的血脉,极有弹性。苏探晴禁不住心中一跳,急忙别开头去。   那少女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那糖做的小猴子上,对苏探晴的注视浑然不觉,放下一小块银子,也不等卖货郎中找零,转身哼着小调没入人潮中。   不知怎么,那匆匆一眼竟在苏探晴的脑海中一直勾留不去,那条雪白的丝巾柔顺地贴在那片白皙的肌肤上,就若是雏燕的羽毛。刹那间苏探晴的心头竟涌上一种遗憾,恨自己为何不多看一眼,将那少女的容貌认清楚。   苏探晴虽是自小性子宽厚,但师从杯承丈多年,不知不觉中也沾染了杀手之王那份孤傲清高之气。所以虽被称为浪子,却是洁身自好,从未去过那些青楼红院,平日纵见到一些美丽女子,亦从没有一个如刚才那个少女般给他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不知她面颊是否如想像中的那般红润,但既然有那么美妙的声音,原是应该配上一付更美丽的容颜才对……心头这般呆呆想着,眼睛便已在茫茫人潮中不由自主地探寻着,可那身醒目的红衣却似是神龙一现,再也不见半分影踪。   苏探晴怔了半晌,不禁失笑起来。又用力甩甩头,似是要抛开心底那份遐思绮念,暗暗责问自己:好兄弟顾凌云尚生死未卜,自己岂可陷身于儿女情长中?一股人流涌来,带着他往城北而去。   不多时又来到一间大酒楼边,但见宝马香车,珠环翠绕,足有数百人将楼前围得水泄不通,苏探晴好不容易才挤入其中,原来那酒楼下搭了一个二丈见方八尺余高的大戏棚子,几名戏子在台上打斗得十分热闹,台下观众不时大声叫好。以苏探晴的武功,自然不会将这些花拳绣腿放在眼里,但他从落凤城到洛阳这一路上担心顾凌云的安危,直到今晚逛了这么久,心情方才松弛下来,亦随着周围的群众一起哄闹起来。   却听旁边一个孩子向一个老者叫道:“爷爷,你看那戏棚边的杆子好漂亮。”   那老者笑道:“乖孙子,且让爷爷告诉你。这六只高杆上挂着六色彩须,喻示着六畜兴旺,那里面还有五面大鼓,意是五谷丰登。咱们老百姓过年就图个好兆头……”   那孩子嘻嘻一笑:“原来是这样啊。爷爷,那你快带我去打鼓呀。”   苏探晴听得真切,看那孩子童真可爱,不禁芫尔一笑。又想到自己的童年,也是这样百般好奇,什么都想去尝试一番,可惜却没有一个亲人给自己讲解一番,心头不由泛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又听那孩子大喊道:“爷爷你看,那个小孩子在爬那根挂着黄带的杆子,你快把我也带上去……”   老者笑斥道:“你这个调皮的小家伙,我老胳膊老腿如何能去那么高的地方,若是摔下来可不得了。”   苏探晴闻言看去,那棚左的一支旗杆上果有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男孩,他双手紧握旗杆,两条腿盘蜷在旗身上,借着腰力如一只大猴子一般往上蹿去。旗杆下有一对夫妇看来是他的父母,却又不能也像儿子一般爬到旗杆上,只急得跺脚大叫,可那小男孩十分顽皮,听到父母的叫喊不但不下来,反而越爬越高。那旗杆碗口粗细,足有两丈余高,若是不小心摔下来,只怕立时便是头破血流之祸。情势虽然危险,那小男孩却是哈哈大笑玩得十分高兴,周围看热闹的人们有的帮着叫他下来,有的却是鼓掌喝彩,一片混乱。小男孩上到顶端,看到下面这般情形,更是兴高采烈地存心卖弄,先做一个鬼脸,猛然双手松开,只用两腿夹住旗杆,欲要顺杆倒滑下来。却不料他双腿未曾夹紧杆身,惊叫一声,头下脚上地栽了下来……   围观者一片惊呼,有几个女子连忙以手蒙住双眼,不忍看那孩子头裂骨折的惨状。   苏探晴原是笑吟吟地望着那孩子淘气,乍见险况不及思索,双足一顿冲天而起,要在空中接住那落下的孩子。谁料身形刚刚腾空,眼中一道红影一闪,人群对面竟有一人亦是飞身而起,看情景竟似要与苏探晴于空中相撞……   说时迟那时快,苏探晴百忙之中腰腹猛然发力,竟于半空中一个美妙的转折,右手食、中二指曲弹而出,左掌迎着那孩子一托。谁知对方也是应变奇快,右掌凌空下斩,左掌一扬飞出一条彩带朝那个小男孩缠去。   苏探晴的右指疾出,正刺在对方掌心,但觉与一股阴柔至极的内力微微一触,立时化指为掌,变实为虚,将直击出的力道化为斜击;而对方亦是反应快速,急急变招收力。苏探晴只觉掌心蓦然一暖,握住了一只嫩滑的小手,连忙借力一推朝后翻去;同时左手刚刚托住那男孩肩上的衣衫,便觉一股大力一扯,几欲脱手,百忙中手腕一转一翻,把那孩子牢牢抱在怀里,凌空一个后翻,飘至地上。   苏探晴愕然回头望去,首先见到一双比这暗夜还要漆黑的眼睛,再见到一张清秀无比的面容,只是那俏丽的脸上亦是如自己一般的愕然!竟不是别人,正是那红袄青帽围着一条雪白丝巾的少女,手上还拎着那根原本束于腰间的黄色丝绦。   原来刚才两人只顾着抢去相救那男孩,何曾料到竟有人一起出手,一时都错以为对方是朝自己而来,不假思索便在空中各出杀手,那原是习武之人骤然遇险之下的应变。可甫一出手立知不对,又连忙各自在半空中变招,生怕误伤了对方。结果倒成了苏探晴与那少女在空中结结实实地握了一下手,方彼此交错而过,且刹那间变化实在太快,双方蓦然收招各受了些反挫之轻伤。也幸好两人都是一流高手,反应极快,身随意动,那一刻若是有方变招稍迟,只怕对方就会被击成重伤。   四周群众何曾见过如此精妙的武功,见两人于半空中交错而过,又各自借对方之掌力凌空翻身而落,姿势曼妙配合无间,不知情者甚至还以为是戏班中安排好的节目,顿时掌声雷动。那闯了祸的小男孩惊魂未定,吓得哭也哭不出来,他父母连忙上前答谢,苏探晴勉强谦逊几句,将小男孩交还他父母。却见那少女站于对面,轻咬嘴唇,仍是凝望着自己,似乎尚未从方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苏探晴心中又惊又喜,喜得自然是竟能在这般情况下与这少女重遇,而且……她比自己想像得还要美丽;惊的却是原以为这个少女是哪家豪门千金,谁知竟然有如此高强几乎不在自己之下的武功。   苏探晴上前两步,对那少女一抱拳:“刚才多有冒犯,还请姑娘恕罪。”那少女却不搭话,目中光华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事情,面上微红,垂下头以手指玩弄披在肩上的长发。   看到那白皙的玉掌与嫩红的指尖,想到刚才竟在空中与这只柔荑相握,苏探晴面上不由泛起了红,刚要再说几句场面话,那少女却蓦然抬起头来,嘴角边露出一丝似是嘲讽似是倦怠的笑容:“到底被你抢了先。”   苏探晴呆了一下,才明白那男孩被自己抢先救下令她心中不服,料不到这美丽少女竟心高气傲至此,一时被她弄得啼笑皆非。轻咳了一声,正要再解释两句,那少女却板起一张俏脸:“哼,濯泉指很了不起么?”灵动的双目嵌在略显矜持的玉容上,却是不肯安宁,透着一种慧黠。   苏探晴大奇,自己才来洛阳城不久,这少女却如何认得自己?而他濯泉指法一向少现江湖,若说这少女能从刚才的电光火石般的二招交手中就认出了自己的武功,那确是令人惊讶。不由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少女倨傲一笑:“像你这样问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未免太不礼貌了吧?”   苏探晴登时又红了脸。他既有浪子之名,遇事一向都是镇静自若,纵是在生死关头,亦是挥洒依旧。可偏偏遇见这个少女后如同变了个人,心中似乎有着万语千言,却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少女手腕轻轻一抖,十分潇洒地将那根黄丝绦重又束在腰间,转头就走,嘴边还用足够令苏探晴听得清楚的声音低笑道:“嘻嘻,什么浪子杀手,原来是个呆瓜!”   苏探晴心道若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让她走了,我这浪子杀手恐怕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连忙追上两步:“姑娘请留步。”   少女却不停步,只是半转过身来,看到苏探晴刚要张嘴相询,以指按唇“嘘”了一声。苏探晴本想不顾一切先问了少女的姓名再说,可一见到那粉嫩的指尖,顿时语塞。   少女得意而俏皮地一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却偏偏不告诉你。”   她那一付大占上风的神态,令苏探晴又好气又好笑,只想与她多说两句话,哪还顾得她的“噤声令”,口中问道:“姑娘怎么知道我想问你什么?”一面加急步伐追上前去。   少女脚步不停,在拥挤的人潮里左右穿插,十分灵活,倒似是还要与苏探晴比试一场轻身功夫。只是她一个女孩子在人们的身侧下钻来钻去还情有可原,苏探晴却如何能如她一般,又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高来高去的轻功,眼见她越走越远,只得悻然停住身形。   少女却在十几步远处回过头望定苏探晴,嫣然一笑,遥遥传音:“你放心,我们一定还会见面。”再对苏探晴扮个鬼脸,扬长而去。而当她开口说话的那一刹,正好一蔟烟火在天空炸开,七彩的光晕足将她脸色映照得如诗如画,眉眼间却是英气逼人。   她无声的笑容如同一块投入苏探晴心湖的小石头,掀起了一圈涟漪,甚至可以让他听到那清脆的水声……   任洛阳城中景物如绣,却唯有那一刻的惊艳才令苏探晴目瞪口呆,终身难忘!   第八章 巾帼敛眉烛花融   那少女离去后,苏探晴一时意乱情迷,站在原地怔了半天,方才回过神来。他一点也摸不清那神秘少女的来历,偏偏对方却一下便认出了自己,还说一定会再见面……   四周灯火依旧,苏探晴却再也提不起半点游玩的兴趣,找人问清了方向,带着满腹疑团缓缓回到侯府中,脑海中翻来覆去却都是那少女清秀的面容,回味二人颇戏剧性的相识,猜想她最后话语中的意思,直至夜半三更,仍是难以入眠。   苏探晴武功高强,相貌俊秀,人亦风趣潇洒,这两年游历江湖也惹来不少女子的垂青。但他虽到了慕少艾的年纪,平日却皆是眼高于顶,对那些女子不甚理睬,这才得了一个无情浪子的名号。不过他出道两年来屡逢强敌都能轻松应对,唯有此次洛阳之行却是前途未卜,加之又时刻担心顾凌云的处境,本就处于极大的压力之下,乍见那神秘少女,惊艳之下一股异样的情绪油然而生,已是暗生情愫而不自知。   苏探晴左思右想,魂不守舍地捱到深夜,忽听到墙头风声暗动,竟有夜行人从屋顶上越过。那衣袂飘动之声原是极轻,若非苏探晴一直神智清醒,又值此夜深人静之时,原也不会发觉。他心中微惊:莫非是擎风侯派人来监视自己?反正也睡不着,倒不若出去看看。   当下也不及换上夜行服,轻轻从窗口跳出,依稀见到前方一条黑影在房舍树木间窜跃,不由大奇:以摇陵堂在洛阳的实力,擎风侯府中必是藏龙卧虎高手众多,竟还有人敢夜探。虽是元宵节间府中戒备稍弱,但此人亦算是胆大包天了。心中一动,莫非是炎阳道中人为了顾凌云而来?当下提一口气,借着树木房屋的掩护小心避过守卫的耳目,远远蹑着那条黑影,想趁机查明顾凌云被关押在何处。   在此初春之际,树木仅余光秃秃的枝干,原是极难隐藏形迹,何况侯府内灯火彻夜不熄,守卫不时巡逻,苏探晴使出浑身解数方避过各种明岗暗哨。却见远处那条黑影如一道轻烟般在房舍间高来低去、时快时慢,对地势极为熟悉,若非苏探晴一早盯住了他,定是被他鬼魅般的身法甩开。苏探晴心中更惊,此人身手如此敏捷,这一身轻功简直已臻化境,必是天下屈指可数的一流高手,却不知是何来历?   擎风侯府占地数亩,房屋逾百,若是无人指引极易迷失路途。但那黑衣人似乎早就了解过地形,径直窜向北边,越过一片花园,来到一座被砖墙围住的二层小楼前,方才稳住身形朝小楼内里窥望。   苏探晴从后悄悄掩近,他知道此等高手耳目聪敏,不敢太过靠近,隔远找一棵大树掩住形藏,仔细朝那黑衣人的背影望去。只见他个头不高,身材瘦削,且以黑布蒙着面目,浑身上下充满了一触即发的弹力,似乎随时准备暴起迎敌,显得警惕性极高。在他背后还背着一个小包裹,腰下挂着一条长约三尺、外缠黑布的硬物,看来是随身携带的兵刃。   黑衣人朝小楼凝神望了一会,见周围并无异状,无人发现自己的行踪,反手从背后小包中取出一物,将手一扬,一条极细的丝线弹出勾在小楼的飞檐下,借力一拉,身体凌空飞起,轻轻巧巧地落在二楼屋顶上,先将那条丝线射出勾在楼旁一株大树上,再伏下侧耳倾听房内的动静。那条丝线几近透明,在黑暗的掩护下几不可察。   暗随于后的苏探晴将这一切均看在眼里,心底赞了一声。此人心机缜密,已提前预备下退路。这条丝线虽然未必派得上用场,但以他这样擅于利用环境的高手来说,若是不巧被人发现行藏,相斗之中一条不起眼的丝线亦会发挥出最大功效,或足以改变战局。   黑衣人听了一会并无动静,将双脚倒勾在屋檐上,一个倒挂金钟,朝楼里翻去。苏探晴心咐难道顾凌云被关在此处?怕那黑衣人入楼后跟丢了他,关切之下亦是毫不犹豫地跃身朝楼里飞去。   却见那黑衣人翻下的身子猛然一顿,蓦然倒卷而上,手腕一抖,腰间的兵刃已然出手。苏探晴心知不妙,还未能立隐身形,一道乌光挟着风声已直劈而来,不及思索,右掌使一招“举火烧天”击向黑衣人面门,左指在屋檐上轻轻一勾,将扑前的身体强行拉了回来。黑衣人那尚未从裹布中脱出的奇形兵刃从苏探晴肩侧半寸的地方掠过,将衣衫撕了一条大缝,当真是险到毫厘。   苏探晴一个跟斗朝后翻去,落在一棵大树上。黑衣人如影随行般疾扑而至,手中兵刃横划苏探晴的喉头。黑衣人的身法极其怪异,不但方向捉摸不定,速度更是奇快,苏探晴虽是变向在先,亦被黑衣人后发先至,竟是没有一丝喘息之机。苏探晴百忙中使个千斤坠的身法,借着树枝下沉身体落下半尺,方避开这一割喉险着,左手连发数指迫开黑衣人,右手已从腰后擎出那支玉笛,往黑衣人的胸口膻中大穴刺去。那玉笛虽然无锋刃,但上面附着苏探晴凌厉的内劲,加之认穴奇准,黑衣人知道厉害,连忙侧身避开。   两人几乎贴身相博,以快打快,招招险象环生。不过他们均怕引来擎风侯府中人,不敢发出半点响动,每每兵刃欲要相交,都不约而同地变招错开。苏探晴出道数仗皆以濯泉指法应对,此刻乍遇强敌,这只玉笛还是第一次派上用场。但连出几记巧招,都被那黑衣人以绝妙的身法闪开,而那黑衣人掌中也不知是什么奇形兵刃,点拨时似剑之轻灵,劈砍处似刀之沉雄,不按常规,迭出奇招。苏探晴虽然武功稍胜一筹,但一来被黑衣人占得先机,二来十分顾忌对方诡异的身法,三来亦知道对方是擎风侯的敌人,处处皆有留手。一时双方斗个旗鼓相当,谁也点不到半点上风。   原来杯承丈以剑法成名,知道江湖中有人认得自己的剑路,而苏探晴要想报仇却绝不能暴露是杀手之王徒弟的身份引起擎风侯的警惕。所以杯承丈先传授苏探晴濯泉指法,那是杯承丈早年无意间得到的一本失传以久的武林秘籍,连他本人亦未曾修练过;杯承丈又将自己的剑招大加变化,再以笛中短剑传于苏探晴。苏探晴幼时本就爱吹笛子,这下正是投其所好,自己还创下不少新招,练成了一套“一曲梅落吹裂云”的笛中剑法,共有四十九招,皆以前人弄笛之雅事为名,而那玉笛中还暗藏机关,挥动时更可发出风声扰敌耳目,可谓一举数得。加之杯承丈这些年带着苏探晴隐于华山之上,深居简出,所以浪子杀手虽在江湖上名声大噪,却是无人知道苏探晴的师门来历。   苏探晴不愿与这黑衣人糊里糊涂打下去,趁二人身体交错时低叫了声:“彼此是友非敌,不若停手吧。”   黑衣人手中招法不停,口中轻声应道:“默数三下,一并收招。”   苏探晴点点应承。两人在心中各自默数三下,一齐倒翻朝后退开。   其实这般于博斗中蓦然停手原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若是一方不肯罢手,趁对方停招时施出杀手势必会立时大占上风。但这两人皆是光明磊落之辈,均是同数三下收招,互相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都在心头浮起一份相惜之意。   二人剧斗近百招方缓了下来,借着树枝的起伏调节体内一片紊乱的内息。苏探晴轻抚肩头被撕开的衣衫,回想刚才惊险万状的情景,心头暗惊。那时他急于跟上黑衣人,稍有响动立时被黑衣人发觉,突施反击。这黑衣人的应变之敏捷也还罢了,最可怕的是他本是朝楼内使力,竟能于半空中不合常理地逆力倒翻而上,武功上实有惊人之处。   苏探晴想来想去,炎阳道中几位成名人物中却没有类似的高手。微一拱手,轻声发问:“这位朋友好俊的身手,却不知是何来路?”   黑衣人目光闪烁,冷然反问道:“既是蒙面夜行,岂能随便告知?”   苏探晴微微一笑:“只看刚刚一并收手之举,可知兄台素来为人光明磊落,又何必遮掩行藏?”   黑衣人目中闪过一丝笑意:“你错了,我平日做得皆是最见不得人的勾当。”   苏探晴听说话似有深意,正要继续发问,却听得小楼中微有响动。只见那黑衣人眼中寒光一闪,轻声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后会有期。”足下微一用劲,毫无预兆地弹起,朝黑暗中飞去。   苏探晴虽听到小楼中稍有动静,但料想若是被人发现自然早就叫嚷起来,或只是房内人起夜,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他心知这黑衣人轻功极高,让他走远了只怕再难追上,而自己初来洛阳对营救顾凌云一事没有半点头绪,如何肯轻易放走了这个“盟友”,急忙飞身赶去,口中还笑道:“兄台慢走。初次见面,又怎知彼此道不相同?”   那黑衣人于半空中回头一望,脸现惊容,嘴唇微动传音说了声:“小心!”身形猛然加急,在空中忽又一个转体,变得双脚在前,脸面朝着追来的苏探晴。   苏探晴大奇,看那黑衣蒙面人一付要离开的样子,谁知却用这样一种脚前头后的怪异身法,只怕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正狐疑间,身体恰好从小楼门口掠过,忽觉身后杀气大盛,一道锐利无比的剑芒从小楼中飚出,直刺向自己的后心。   苏探晴心头大骇,只凭这凌厉至极的剑芒,已可推断那必是个难得一遇的高手,怪不得那黑衣人一听小楼中有声响立时离去,原来这楼中竟然住着这样一个可怕的剑客。他虽是心念电闪,但刚才的注意力全放在那黑衣人身上,此时背心猝然受袭,竟已不及返身拒敌,心中暗叹,集气于背,勉强拧过身避开后心要害,准备硬捱这穿体一剑……   电光火石间,那黑衣人急速朝前冲出的身体却在空中不可思议地一顿,原来是以脚踢到了空中那条提前预备下的透明丝线上,骤然加速反撞回来,手中那不知名的兵刃一扬,抢先替苏探晴格挡了这必中一剑。   “叮”得一声大响,小楼中的人剑势稍挫,但这一剑力量极大,仍是一往无前朝苏探晴刺去。黑衣人却已借着这一撞之力冲天斜飞而起,足尖在几棵大树顶端连踩,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   幸好有黑衣人这及时一挡,苏探晴已有空隙转过身来,而那剑芒离他左肩亦只有半寸……说时迟那时快,苏探晴右手食、中指迎剑一挟,来剑骤然顿住,再也不能寸进。   苏探晴的左肩肌肉犹感觉得到那剑尖的微微刺痛,抬头看去,那把寒光四射的宝剑竟然持在一位女子的手中!苏探晴脊背上流下一滴险死还生的冷汗,叹了一口气:“剑圣传人,果是名下无虚!”   那女子年约四十出头,岁月却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皮肤仍是如少女般光滑细嫩,容貌亦还算得秀丽,只不过那一对剑眉却令面容显得温柔不足,刚烈有余,令人不敢亲近,一双杏仁眼中隐现的杀气更是让人不敢逼视。   女子身穿华贵的睡袍,眼望苏探晴:“你是何人?好大的狗胆,竟敢夜闯侯府。”   苏探晴缓慢而小心地将挟着剑锋的二指松开,已完全暴露在对方剑势的控制之下,以示并无恶意,清朗一笑:“夫人息怒,小弟苏探晴。”擎风侯府中能有这般可怕剑法的女子,自然便是号称天下剑圣的曲临流的独生女儿曲敛眉。敛眉夫人嫁与擎风侯二十余年,虽无所出,却是一手帮着擎风侯创立了摇陵堂,被人尊称为摇陵堂中一夫人。   敛眉夫人显然知道段虚寸将苏探晴请来之事,脸色稍缓,却并不收剑:“濯泉指果是犀利,竟然能挟住我这一招‘断金斩’……”   苏探晴苦笑道:“小弟方从鬼门关捡了条命回来,夫人莫要笑话。”他这句话倒不是虚言,若非黑衣人及时帮他挡了一下,此刻纵然不死也必是重伤。   敛眉夫人冷哼一声:“侯爷既然请你前来办事,你不好好在客馆呆着,半夜三更来到我这‘敛眉居’是何用意?”   苏探晴知道刚才与那黑衣蒙面人相斗之声虽轻,却如何瞒得住这剑圣女儿敛眉夫人,也不知她是否偷看了一会方伺机出手,老实答道:“小弟见到有蒙面人夜探侯府,一路跟踪至此,却不知道这是夫人的居所,还请夫人恕罪。”   剑眉夫人冷然一笑:“你既然发现有蒙面人前来,却不发声示警,反而跟其一并前来,只怕是一丘之貉?”   苏探晴微笑道:“因为并不知道那蒙面人的目的,所以小弟才暗中跟随,想看他意欲如何。因事情紧急,来不及通知守卫。更何况若我与他一路,岂会穿得如此招摇?”苏探晴一身青白色的衣衫确是不像夜行人。不过他本是来不及换上黑衣,阴差阳错下,此刻恰恰成为最好的理由。   其实苏探晴与那黑衣人相斗时,早已吵醒了敛眉夫人,她看到了二人交手的部分过程,心中对苏探晴的话已信了一半,却仍是以剑指住苏探晴:“他既然与你不是一路,为何要帮你挡我一剑?”   苏探晴叹道:“夫人那一剑笼罩数丈方园,势不可挡,实是令人惊心动魂。想必那蒙面人做贼心虚,慌乱失措之下还以为夫人前来擒他,如何还分得清剑刺向得是我还是他,无意中倒是救了小弟一命。”他倒不是为讨得敛眉夫人的欢心方才对其剑法大加赞赏,那名为“断金斩”的追心一剑确是让他至今犹有余悸。   敛眉夫人仍不放心,又追问道:“我看那蒙面人轻功非常高明,擎风侯府中高手如云,竟也能让他一路长驱直入无人察觉?为何你却偏偏盯住了他?”   苏探晴见敛眉夫人如此不厌其烦地探查,心中微生警惕:这个女人虽是外貌有若男子般英烈,心机却是如此缜密,怪不得摇陵堂中一夫人的排名仅在擎风侯之下;外人都会以为那是对侯夫人的尊敬,但先看她凌厉剑法,再听其言行,方知确是一个难惹的人物。他心中这样想,面上当然不敢显露出来:“那蒙面人既然选在这元宵夜前来探侯府,自然是算准了大多数人经了一夜游玩而疲惫不堪。幸好小弟一向换个新地方有失眠的习惯,这才听到了一些动静。”说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理直气壮,忍不住扬首粲然一笑,眼睛恰好有意无意间窥到敛眉夫人睡袍胸前的襟口,急忙低下头去。   见到这天下有名的浪子杀手那迷人微笑,再经苏探晴那有意无意的一瞧,敛眉夫人双颊一红,喝一声:“大胆!”手中的剑却终于垂了下去。   敛眉夫人扬声道:“来人!把苏公子带到厅中去。”又对苏探晴低声道:“久闻苏公子的大名,我还有些事要问你,请去厅中待我更衣后相叙。”说到“更衣”二字时,脸上不免又掠过一层红霞。   敛眉夫人所住处乃是一个单独的院落,侯府中的守卫虽然听到一些动静,但没有敛眉夫人的命令谁敢闯来?而敛眉夫人的几名使女早就惊醒,却也只敢留在楼中等待。此刻听得敛眉夫人出声传唤,立刻有一位长相可人的俏婢走出楼来,上前对苏探晴施个万福,低声道:“苏公子请随我来。”   苏探晴见更深夜重,原本应该避嫌。但转念一想,既然先不能见到擎风侯,倒不若试着从敛眉夫人口中打探一下顾凌云的消息。何况他本就是天下闻名的浪子,向来不拘这些虚礼,当下对敛眉夫人躬身一礼,跟着那俏婢大步往小楼中走去。   苏探晴在厅中静坐了一会,却迟迟不见敛眉夫人过来。那小婢模样虽俏,却是不苟言笑,眼观鼻鼻观口,谨立一旁若入定老僧。苏探晴百般不自在,忍不住发问道:“夫人不说是去更衣么,为何这么久还没有好?”   那小婢白他一眼,没好气道:“经你们这一闹腾,眼看天都快亮了,夫人自然先要去焚香洗浴。”   苏探晴皱皱眉:“便是洗浴也要不了这许久啊?”   小婢道:“夫人既然起身,洗浴后自然还要梳妆、画眉、涂粉、凝肤、换衣……”   苏探晴听她这一通喋喋不休,头都大了一圈。才知道这些豪门贵妇竟是如此讲究,喃喃道:“那等她一切停当岂不又天黑了。”   小婢听他说得有趣,面上刚刚露出一丝笑意,马上又板起脸道:“哪用那么久,不过至少也要大半个时辰吧。”   苏探晴随口道:“难道你每日也要这般梳洗一番?”   那小婢颇不耐烦地答道:“我们做奴婢的怎有这好福气?不过是涂些胭脂罢了。”   苏探晴耸耸肩:“左右无事,倒不若你先与我聊聊。你叫什么名字,来侯府多久了?”他知道这种贴身婢女往往了解一些主人的秘密,便想以言语套些出来。   谁知那小婢仍是板起一张俏脸,肃声道:“夫人不要我们与客人多说话,苏公子先喝杯茶慢慢等候夫人吧。”   苏探晴吃个没趣,看这小婢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对自己爱理不理。心想就算你主子是侯爷夫人,我却是侯府千里迢迢从关中请来的客人,又何必看你一个下人的脸色?不免心中有气,眼珠一转,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举杯示意小婢添茶。   那小婢才添上茶水,又被苏探晴一口饮尽,如此连喝了三杯茶。苏探晴忽一瞪眼:“你刚才为何要对我说谎?”   那小婢不知苏探晴好端端地为何突然发怒,奇道:“苏公子何出此言?”   苏探晴沉声道:“你可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乃是关外人称神算的卜卦先生。”   小婢不知何事冒犯了苏探晴,略有些慌乱,嘴上仍强辨道:“那又如何?”   苏探晴正色道:“你刚才不是说你每日起床只不过是简单涂些胭脂,可从这一杯清茶中,便知道你刚才说了谎。”   小婢被他弄得糊涂:“这一杯茶又与我晨起梳妆有何关系?”   “你刚才不断给我杯中添茶水,正所谓是……”苏探晴一本正经说到这里,面上忽现顽皮一笑:“老太婆涂面,擦(茶)了又擦(茶)。哈哈……”   那小婢怔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苏探晴开她玩笑。其实她看到苏探晴相貌英俊、和蔼可亲,心中早起好感,只是碍于敛眉夫人的严令方才强装冷漠。像她这般年纪的如花少女,平日都是嘻笑打闹惯了,早耐不住如此装模作样。此刻听到苏探晴说的这个笑话,再也忍不住露齿一笑:“好你个苏公子,竟然骂我是老太婆。”   苏探晴笑得腰也直不起来,一失手竟将那杯茶打落在地,身上也溅了几滴茶水。小婢连忙过来给他擦拭,想到他刚才骂自己是老太婆实在可恶,忍不住偷偷掐了他一把。   苏探晴笑着大叫一声:“哎呀,好痛。”正要轻轻给那俏婢一个爆栗,忽见她脸色雪白,翻身跪倒在地,浑身颤抖起来。   苏探晴抬头一看,门口正站着敛眉夫人。她面上轻施脂粉,显得容光焕发,刚刚洗浴过的身体散发着一份淡淡的芳香,可一张脸上却是冷若寒冰。漠然道:“小菊,你先跪到一边,过一会再发落你。”   苏探晴只道侯府中规矩森严,料想最多不过是责备这婢女几句便完事。心想你她刚刚对我不理不睬,现在受些罪也好。暗地对俏婢挤挤眼睛,轻轻笑道:“原来你叫小菊,这么好听的名字为何不早告诉我?”却见那小菊姑娘跪走到一边,垂首不动,浑身依然抖个不停,似是十分害怕。   苏探晴也不放在心上,对敛眉夫人一拱手:“夫人不知有何事要问我,小弟洗耳恭听。”   敛眉夫人瞪一眼跪在一旁的小菊,转脸已换上一张笑面:“苏公子是第一次来洛阳吧,却不知昨夜的元宵灯会可有什么收获?”   苏探晴脑中不由浮现出那神秘的红衣少女的影子。不过他当然不会对敛眉夫人说出来,一笑道:“洛阳城果不愧是繁华之都,小弟一向只呆在关中,到了洛阳才算是大开眼界。”   敛眉夫人似在考虑措辞,略略思索一番后方才开口:“苏公子可知道朝廷为何要将摇陵堂设在这洛阳城中?”   苏探晴知道其必有下文,谦然一笑:“请夫人指点。”   敛眉夫人很满意苏探晴的态度:“洛阳乃是数朝古都,地处中原要塞,东接关中,北靠京师,高城厚墙,更有洛河之险,可拒百万雄兵,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而朝廷之所以要将摇陵堂设于洛阳,那是因为——”说到这里,敛眉夫人抬眼望定苏探晴,加重语气:“这将是预防炎阳道往北方扩展势力的一道屏障。”   苏探晴心知这才是正题,只是想不到这本应是擎风侯说的话竟先从敛眉夫人口中讲了出来,笑道:“有擎风侯坐镇洛阳,自然是万无一失。”   敛眉夫人哼了一声:“我却怕这千年古都,既将毁于战火。”   苏探晴犹豫问道:“夫人可是担心炎阳道来犯洛阳?”   敛眉夫人缓缓摇头,却转移开话题:“洛阳经过摇陵堂这几年的治理,也算成了气候。不过你可知道摇陵堂能有今日的规模,最重要的是什么原因?”   苏探晴听得敛眉夫人话中有因,小心回答道:“那是因为有擎风侯管理得方,更有夫人、段许二位先生以及三大门主等这些高明之士全力辅佐……”   敛眉夫人一摆手,打断苏探晴的话:“这并不是主要原因!”敛眉夫人停住语音,目光神色极其复杂,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苏探晴一扬眉,正待询问,却听敛眉夫人低声续道:“摇陵堂之所以能在短短两三年内便成为江湖上能与炎阳道分庭抗礼的唯一帮会,那是因为得到了朝廷于暗中全力相助;而朝廷之所以能暗中以人力物力资助摇陵堂,那则是由于炎阳道的势力确实庞大到威胁朝廷的地步!摇陵堂可谓是以炎阳道而生,亦以炎阳道的强大而强大。”   苏探晴心中微觉惊讶。摇陵堂得到朝廷大力支持乃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情,只不过朝廷插手江湖事宜成何体统,讲出来岂不有损天威?所以一切皆在暗中进行,各人虽是心知肚明,却绝不敢在正式场合下挑明此事。不知敛眉夫人为何会如此开门见山、毫无顾忌?想了想正色道:“夫人隐隐点出摇陵堂与炎阳道间这种微妙的关系,确是非常有见地。”   敛眉夫人轻声道:“我知道苏公子是个聪明人,必可看出这一点,所以亦不隐瞒。”   苏探晴试探道:“不过小弟听闻江湖传言,侯爷已取得了洪狂的人头。若果真如此,炎阳道群龙无首,只怕就此成为一盘散沙,再也不能构成什么威胁……”   敛眉夫人叹一口气:“我最怕的就是此事。”   苏探晴面现惊讶:“夫人何故如此说?”   敛眉夫人反问道:“苏公子可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狐烹的道理?”   苏探晴身躯微震,刹那间掌握到敛眉夫人话中的关键,脑中电闪,口中却道:“夫人何出此言,莫非是……”   敛眉夫人冷然截口道:“炎阳道若势大,朝廷还用得上摇陵堂,炎阳道若倒下,只怕朝廷便要拿摇陵堂开刀了。”   苏探晴故作轻松笑道:“擎风侯深得皇上信任,夫人本无需担心。”   敛眉夫人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一拍桌子:“他赵擎风算什么东西?左右不过靠着他表妹赵可儿得到皇上的宠幸,方有今日的风光。他若是一意为皇室效命也就罢了,偏偏还不甘已到手的权势,我一个小女子嫁夫从夫也就认命了,最怕是将父亲都一并连累了。”   苏探晴看敛眉夫人发怒,不敢接口,心中却是暗赞。想不到这个女子思虑如此周密,目光看得如此之远,些许不让须眉。   敛眉夫人情绪稍稍平复,对苏探晴涩然一笑:“其实我得知苏公子要来洛阳,本就有事相求……”   苏探晴微一躬身:“夫人有话请讲,小弟若能做到,绝不推辞。”   敛眉夫人道:“苏公子此去金陵,我想请你带上一个人同往。”   苏探晴一震,脱口道:“却不知侯爷让我去金陵做什么事情?”话一出口立知不对,听敛眉夫人的语气,定是以为自己早知道此行的任务。   果然敛眉夫人脸露恍然之色,嘲然一笑:“难怪苏公子还有雅兴去洛阳城中逛灯会,原来段虚寸还没有对你说起去金陵做什么。反正你马上就会见到擎风侯,便由他亲口告诉你好了。”   苏探晴心中责备:自己毕竟还欠缺江湖经验,若是不动声色,只怕刚才就可以从敛眉夫人口中探得些秘密。当下也不追问:“却不知道夫人想让我带谁同往?”   敛眉夫人道:“这个人是谁也先不用告诉你。侯爷见你提出所请之事,若你愿意去金陵走这一趟,我便会出面请侯爷令她随行,只望苏公子届时不要反对就好。”   苏探晴面上露出一丝尴尬:“夫人可知道苏某一向皆是独来独往……”   敛眉夫人截断苏探晴的话,轻叹道:“我之所以要对你说刚才那番话,便是让你知道洛阳城已非可久待之地。而且你尽可放心,这个人绝不会坏你大事,她只是想借此机会离开洛阳,还请苏公子答应,权当卖我一份情面。”   苏探晴奇道:“却不知夫人所说的人是谁?”   敛眉夫人神秘一笑:“届时苏公子自会明白。”   苏探晴知道难以拒绝,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两人又谈了一会,眼见天色已亮,敛眉夫人道:“苏公子要事在身,我就不多留你了。”   苏探晴客气两句,起身告辞。忽想到若是自己这样大摇大摆从敛眉夫人的住处出来,让人看见岂不惹人生疑,万一传到擎风侯的耳里,只怕立时便有性命之忧,苦笑道:“夫人这里可有什么秘道出入么?”   敛眉夫人一怔,立刻明白了苏探晴的意思,大笑道:“侯府内谁也不敢管我的事,苏公子无需避嫌,只管回你住所好了,若有人说半个字,我割了他舌头。”   苏探晴潇洒一笑:“也罢,反正小弟心底坦荡,也不怕侯爷冤枉了我。”提步朝门口走去,却看到那俏婢还跪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一下,看他走过来,目中射出哀求之色。苏探晴几乎将这事忘了,看她如此楚楚可怜,心中大生怜意,对敛眉夫人道:“小菊姑娘跪了半夜,夫人饶了她吧。”   敛眉夫人冷哼一声,目光若电望向小菊:“也罢,看在苏公子的面上,便从轻发落你这一遭。”小菊只是不断叩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探晴见小菊怕得厉害,心中略有奇怪,对她嘻嘻一笑,做个鬼脸,正要离开,却听敛眉夫人寒声道:“刚才你是哪只手碰了苏公子?”   小菊面色刹时雪白,牙齿紧紧咬住嘴唇,隔了一会,方颤抖着举起一只右手。   敛眉夫人淡淡道:“等我送苏公子回来后,不要再看见它!”不再理叩头不停的小菊,转头对苏探晴若无其事地一笑:“苏公子,请!”   苏探晴吓了一跳,万万料不到敛眉夫人说看在自己面上“从轻发落”竟然还是斩去小菊一只手,那原本的惩罚可想而知是何等严厉,只恐是性命难保。怪不得小菊姑娘怕得如此厉害,想到此事皆是因自己而起,连忙道:“夫人息怒,不过区区小事,何必如此重罚?”   敛眉夫人漠然道:“小菊她犯我门规,若不重罚何以服众?”   苏探晴急道:“夫人有所不知,刚刚都是我惹小菊姑娘说话发笑,你若是砍她一只胳膊,岂不是让我心中难安?”   敛眉夫人望着苏探晴一声冷笑:“久闻苏公子铁石心肠浪子的名头,却不料还是个惜花之人?”   苏探晴见敛眉夫人口气略有松动,调皮地一吐舌头:“夫人过奖了。我只怕因此事心中内疚而彻夜难眠,岂不坏了侯爷的大事,更是无法完成夫人所托……嘻嘻。”到最后简直是迹近无赖了。   敛眉夫人被苏探晴说得扑哧一笑,对小菊道:“好罢,看在苏公子的面上,便放过你这一次,以后可给我长些记性。”   小菊这才稍缓了一口气,连忙颤声谢恩。   苏探晴告别敛眉夫人,认清道路往客馆走去,一路上见到不少巡逻的守卫,果然无人敢上来盘问。   他放缓脚步,假意装做欣赏侯府内的风景,暗中记下地形。心中亦是百念丛生:敛眉夫人无意间透露出擎风侯将要派自己去金陵做事,难道是与炎阳道有关?也不知敛眉夫人想要自己带什么人同往?或许只是摇陵堂想派人沿路监视,为安自己的心方编出如此说法。又想到敛眉夫人先举出鸟尽弓藏、兔死狐烹的例子,又暗示擎风侯不安于目前的权势。他本就是洛阳之王,莫非还想篡权夺位不成?不过听她口中对擎风侯十分不敬,夫妇间只怕也是颇有嫌隙;而这敛眉夫人看起来精明果断不让须眉,却会因那么一件小事而几乎砍下贴身随从的一只胳膊,更是令人觉得不可理喻……   再有昨晚灯会中遇见那位美丽的神秘少女,她武功高得出奇,不知是何来历?还有晚间跟踪那身怀妙绝天下轻功的蒙面夜行人,却一路直闯至敛眉夫人的住所,最后那蒙面人又有意无意间帮自己挡了敛眉夫人必杀一剑,也不知是为何而夜探侯府?   苏探晴一路凝神细想才入洛阳第一夜发生的事情,只觉此次洛阳之行千头万绪,而顾凌云如今关押何处也是没有半分端倪。带着满腹疑问不知不觉已至客馆,忽被一人一把拉住,抬头看去,却是段虚寸。   段虚寸似乎有些生气:“苏兄可急死我了,你这一夜去了什么地方?”   苏探晴直觉段虚寸望着自己的目光中似有一种奇怪的神色,却猜想不透这只老狐狸。他心想以段虚寸的神通,如何会不知道自己才从敛眉夫人的住所出来,当下也不隐瞒,将昨晚发现蒙面人,一路追赶至敛眉夫人那幢小楼之事讲了出来。只是没有将敛眉夫人对他说得那番话说出来。   段虚寸叹道:“苏兄才入洛阳,我却忘了警告你莫要多抛头露面,最好是无人知道苏兄曾来过洛阳,否则只怕于苏兄不利。”   苏探晴心有所悟:“可是与擎风侯交予我的任务有关?”   段虚寸点头道:“不错,若是被对方知道你到过洛阳,自然会有所提防。”   苏探晴问道:“对方是谁?段兄不妨明示我要做什么事。”   段虚寸微微一笑,手捻长须,悠然道:“我这就是来通知你。侯爷下午要见苏兄,到时苏兄自然什么都清楚了。”   苏探晴心中暗地长长叹了一声:他本为昔日兄弟顾凌云而来。而见到擎风侯,或许才只是迈出了小小一步。   第九章 弦歌难寄聚牢笼   擎风侯府的会客厅是一间狭长形的大屋,宽不过丈余,长却有十余丈。房屋以木衬隔铁板所制,接缝处牢牢笋合,十分坚固。屋内无窗,密不透光,只在厅心点着数支烛火,将厅中照得明亮,厅里侧却显得十分昏暗。   擎风侯坐在最里面的虎皮椅上,灯火映照下只看得到他脸目轮廓,中间隔着一张长达五丈的大桌,使拜见他的人最少也离他有七八丈的距离。   出乎苏探晴的意料,厅内除了擎风侯本人,便只有段虚寸一人。连敛眉夫人与许沸天都不在场,更遑论三大门主了,由此可见段虚寸倒是十分得擎风侯的信任。不过房屋本就不宽,那张大桌已占去大半空间,段虚寸侧座在大桌旁边,背靠墙壁,显得十分局促。   擎风侯的声音遥遥传来:“苏兄请坐。”   苏探晴告声谢,看到那张大桌下首放了一张椅子,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一坐下立时感觉到这种别出心裁的房屋设计不但给人擎风侯高高在上的感觉,更是一种有效防止刺杀的手段。因为无论是谁要想在这么狭窄的空间进行刺杀,必须先踩着桌子越过五六丈的距离,方能来到擎风侯的面前出招,先不论那五六丈的距离会有什么埋伏,纵是到了擎风侯的面前,亦必是锐气已泄,难敌擎风侯名震天下的残风掌!   擎风侯望着苏探晴毫无顾忌地坐下,微笑道:“久闻苏少侠杀手之名,还以为皆是濯泉指之故;如今看苏少侠在我这慑心堂中亦是这般洒脱自如,才知浪子风采更胜一筹。”   苏探晴心道原来这间样式奇怪的房屋名叫“慑心堂”,果是有摄人心魄之效。口中谦逊一笑:“苏某不过是一介粗汉,不通礼仪,倒让侯爷见笑了。”   擎风侯淡然道:“在江湖人面前,我乃摇陵堂堂主,从不以朝内封侯相称。苏少侠可唤我一声赵堂主,若不嫌我年长,亦可直呼一声赵兄。”苏探晴心中暗叹,擎风侯一代枭雄,果是一派泱然气度,怪不得能有今日地位。   段虚寸却知道擎风侯如此说不过是收买人心的作态,亦是提醒自己应该以堂主相称。面上当然不敢表现出来,对苏探晴笑道:“苏兄文武双全,又何必藏敛锋芒,说自己乃是不通礼仪的粗汉?”   擎风侯亦接口道:“苏少侠的资料我早已看过,你不但精通诗文,更能吹得一曲好笛。我看你并非是不通礼仪,而是天性洒脱如此,所以才甘心赞你一声。”   苏探晴心中暗凛,这二人一唱一和,摆明将自己的底细早查得清清楚楚。口中笑道:“赵兄如此明言,岂不令小弟汗颜。”   擎风侯哈哈大笑:“这声赵兄叫得好,苏少侠可知来我这慑心堂中多少人里面,你是第一个如此开口叫的。”   苏探晴嘻嘻一笑:“赵兄若是不习惯,我可再改口。”   擎风侯沉声道:“你可知我最喜欢什么人?”   苏探晴摇摇头,擎风侯续道:“我最喜欢的不是那些溜须拍马、奉颜谄媚之徒,而是真正有本事的人。”停顿一下,重重道:“苏少侠便是这种人。”   段虚寸亦笑道:“我早对苏兄说过堂主求贤若渴,实是并无丝毫夸大。”   苏探晴知道话题已渐入巷,一拱手:“却不知赵兄有什么地方可用得上小弟?”   擎风侯道:“我知道苏少侠乃是为顾凌云而来,本来我就与苏少侠一见如故,又知道苏少侠如此义薄云天,更是欣赏。若是要就此放了顾凌云让你兄弟相会原无不可,只不过我又有些顾忌,不敢就此放了他。”   苏探晴微一挑眉,略含讥讽道:“赵兄名震天下,岂有什么不敢之事?”   擎风侯却不直接回答,而是目视段虚寸。段虚寸轻咳了一声道:“以苏兄的广博见闻,当知炎阳道在金陵府大肆扩充实力,可谓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如今其势力已渐过黄河,直入中原,已严重威胁到我摇陵堂的生存。”   苏探晴心想这话原应该反过来说,分明是摇陵堂的崛起欲与炎阳道一争高低。他当然不会笨到把这话挑明,沉声道:“听说洪狂的人头已然被赵兄得到,炎阳道还能有什么气候?我看日后天下第一大帮会必是摇陵堂了。”   段虚寸轻叹一声:“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摇陵堂虽然没有了盟主,但宜秋楼、凌云寨、渡微阁、淡莲谷、弄月庄五大势力却丝毫无损……”   听段虚寸如此说无异已承认洪狂身死的消息,苏探晴不由心中暗惊,看来那些江湖传闻都是确凿无疑,淡然道:“听说‘侠刀’洪狂便是手下护法刘渡微所杀,而顾凌云又已落在你们手里,炎阳道五大势力已去其二,又有何足道哉?”   段虚寸不慌不忙一笑:“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要提防这支哀兵。顾凌云此次入洛阳便是意欲行刺我摇陵堂大将,只不过堂主早有预防,更定下妙计方才一举擒获之。炎阳道向来不听从朝廷管教,若是他上下数万人拼得鱼死网破扯旗造反,首先便会来攻洛阳。苏兄你总不想让洛阳这千年古都毁于茫茫战火吧?”   苏探晴点点头道:“谋反之事炎阳道未必会做,但与摇陵堂一场相争总是不免的。”   擎风侯亦叹道:“既然我被御封至洛阳,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些无辜百姓经受战火,所以才特意请苏少侠相助。”   苏探晴故作不解道:“两大帮派相争,我又能帮上什么忙?而放不放顾凌云与这又有什么关系?”其实他当然知道擎风侯绝不会轻易放了顾凌云,所以才问个清楚看看擎风侯到底有没有放顾凌云的诚意。   段虚寸反问道:“苏兄可知洪狂已死了一月有余,炎阳道为何还迟迟不来找我摇陵堂的麻烦?”   苏探晴思索一番:“想来是因为炎阳道盟主之位悬而未决。”   段虚寸拍案赞同道:“正是如此。而一旦炎阳道立下新盟主,只怕就是与我摇陵堂见个真章的时候了。”   擎风侯道:“段先生此言却也未必。若是炎阳道能立一位知晓事理的人做盟主,这一场争端或可化为无形。”   苏探晴已渐渐把握到事情的脉络,听段虚寸续道:“堂主所言极是。之所以不放顾凌云,那是因为他是炎阳道中有资格做盟主的人之一,而以顾凌云的杀性,若是回到金陵,怕不要引起一场血雨腥风,堂主此举实是为了洛阳城中数万名百姓考虑啊!”   苏探晴苦笑道:“以赵兄与段兄的意思,似乎想找一名更合适的人做炎阳道的盟主,我苏探晴可没有这么大本事。”   段虚寸嘿嘿一笑:“苏兄虽然没有本事找人做盟主,却有本事让想做盟主的人消失!”   苏探晴终于明白擎风侯请自己来意欲为何,心中暗惊,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却不知道除了顾凌云,炎阳道还有谁有资格做盟主?”   擎风侯将苏探晴的表情一一收入眼底,冷冷吐出三个字:“郭宜秋!”   段虚寸目光锁定苏探晴:“我算定炎阳道中除了郭宜秋与顾凌云二人外,再无可堪任盟主之材。所以只要苏兄能将郭宜秋的人头带回来,堂主便会放了顾凌云,当然顾凌云也须要立下不再与我摇陵堂作对的誓言才行。”   擎风侯大掌一拍:“只要苏少侠做得到,我赵擎风绝不食言!”   苏探晴心中暗叹:顾凌云与擎风侯有杀父血仇,岂肯立下这样的誓言?不过看此情形,若是自己不答应,莫说顾凌云必死无疑,只怕自己也难以安然走出侯府。   当年的两个孩子中,相比小顾的倔强耿直,苏探晴却是能屈能伸,当下打定主意先稳住对方再说。哈哈一笑:“原来段兄找我来是竟是为了此事,何不早说出来?害我白耽了这一路的心事。”转脸对擎风侯一拱手:“赵兄大可放心。小弟本就是做杀手的,只要主顾出得起价钱,自然就买得到人头。”   擎风侯与段虚寸皆未想到苏探晴答应得如此痛快,本来想好的许多劝说之词全然派不上用场。擎风侯大笑一声,站起身来:“好,苏少侠如此爽快之人,正是本侯一向所欣赏的!”一时竟也忘了以“本侯”相称自己了。   苏探晴也不去纠正擎风侯,微微一笑:“不过小弟还有一个要求。”   擎风侯似是觉出自己的一份失态,重又坐回椅中:“苏少侠请讲。”   苏探晴朗然道:“我要先见到顾凌云!”他语气虽然平淡,面上却是一份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坚定。   擎风侯与段虚寸对望一眼:“好,反正去金陵前苏少侠还要准备几日,一会就可先去看看你的好兄弟!”   苏探晴朗声一笑:“如此便先谢过赵兄了。”   段虚寸又道:“这几日苏兄最好不要外出,若是炎阳道探得苏兄曾来过洛阳,或会有所觉察,不但对计划不利,苏兄此行亦将多有凶险。”   苏探晴听段虚寸如此一说,心中忽然一动,既然段虚寸提议要自己低调从事,为何却在落凤城内大肆张扬是自己与他一并杀了那鱼肉百姓的孙大户,岂不是前后自相矛盾?心想既是如此,不如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以试探段虚寸。当下想了想回答道:“段兄此说也未必尽然,以炎阳道密布于洛阳的消息网,必早知道我来洛阳之事,刻意隐瞒反为不美。”   擎风侯抚掌道:“苏少侠此言有理。我们倒不若任他炎阳道知晓苏少侠曾来过此处的情报,反是更能令其疑神疑鬼一番,以收奇兵之效。料想炎阳道中也无人能猜出浪子杀手会是替我摇陵堂做事之人,更料不到苏少侠竟敢去行刺‘白发青灯’郭宜秋。”   段虚寸拱手一叹:“堂主高见,段某佩服。”   苏探晴眼角余光瞅见段虚寸目中微有得色,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段虚寸果是想将此事张扬出来。他虽是号称“算无遗策”,却万万想不到百密一疏下不经意间露出这样一个破绽,不过却仍猜不透段虚寸他在此事中故弄玄虚到底有何目的?又猜测擎风侯绝不会将刺杀郭宜秋这么大一件事情完全交由自己这样一个“外人”去进行,真正的暗杀计划恐是另有人去完成,自己大概不过是一枚牵扯炎阳道视线的棋子而已……苏探晴心念电转,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段虚寸又问道:“却不知苏兄打算如何去着手?”   擎风侯豪然大笑道:“段先生此问未免太过小气。苏少侠是个有主见的人,既然已答应此事,自然有他的一套计划,我们又何必多加掣肘呢?”段虚寸听得连连点头。   苏探晴心中暗叹:一代枭雄果是有其不凡气度,只看擎风侯这用人不疑的态度,已足够令手下拼死效力。苦笑一声道:“赵兄实在太相信小弟的能力了,事实上我也没有什么完善的计划,只有先到金陵再随机应变。”   段虚寸轻声道:“金陵府亦有我摇陵堂布下的探子,若苏兄有用得上的地方,尽可开口。”   苏探晴沉吟道:“段兄好意心领。不过诚如赵兄所言,小弟有自己的一套做事方法。”他脸上现出一付似笑非笑似讽似讥的神情:“反正赵兄只需要一个好结果,过程如何却未必愿意知道。”   擎风侯阴沉一笑:“刚才苏少侠已知道我最喜欢何种类型的人,想不想知道我平生最讨厌什么人?”不待苏探晴回答,他自顾自冷声道:“我平生最讨厌的便是阳奉阴违、反复无常的小人。”这一句话自然是对苏探晴的警告。   苏探晴面色不变,双目凝望慑心堂深处看不清楚面目的擎风侯,漠然道:“果是英雄所见略同,赵兄所厌之人亦是小弟所厌!”   那一刻,两人四目交汇处,如若燃起一星看不见的火花。   正在此时,忽有一位摇陵堂手下匆匆进来,拜倒在地惶恐道:“启禀堂主,敛眉夫人来了,属下拦她不住,请堂主恕罪。”   话音未落,敛眉夫人已大步踏入慑心堂中,先对苏探晴点点头,寻个座位坐下,对段虚寸亦不理睬,向擎风侯问道:“苏公子可答应了么?”   擎风侯不自然地轻咳一声:“苏少侠已应承此次金陵之行。”   苏探晴心中暗笑,传闻擎风侯向有惧内之名,如今一见果然不差。强忍笑意,拱手打个圆场:“不知夫人有何指教。”   敛眉夫人道:“此去金陵颇多凶险,苏公子又不甚明白炎阳道的情况……”   段虚寸插口道:“苏兄还将在洛阳逗留数日,属下会把炎阳道的一些情况对他详细说明。”   敛眉夫人白了段虚寸一眼,仪态万千地往椅背一靠:“兵法云: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苏公子此去金陵面对的是炎阳道如云高手,若不能及时调整战略,只怕会功亏一篑。所以必须有一个精通炎阳道情况的人随行,方可万无一失。”   苏探晴想到敛眉夫人早上的请求,连忙亦对擎风侯道:“夫人说得不错,我虽是习惯独来独往,但此行只许成功,若是稍有闪失,只怕有负赵兄厚望。”   敛眉夫人听苏探晴称擎风侯为“赵兄”,面上闪过一丝揶揄之色:“我倒有个人选,就是不知道赵兄肯不肯放人了。”她有意把赵兄二字说得特别大声,听得段虚寸不住咳嗽。   苏探晴肚内暗笑,料想擎风侯面上必是尴尬非常,幸好他身处阴影中谁也看不真切,向敛眉夫人问道:“却不知夫人所说的人选是谁?”   敛眉夫人一双杏目盯住擎风侯,淡然吐出一个名字:“林纯。”   “什么?”段虚寸面色大变,首先跳将起来:“林庄主此去金陵,若是被炎阳道中人发现了身份,岂不是羊入虎口?”   苏探晴也是大大吃了一惊,他本以为敛眉夫人要他带上同去金陵的人不过是她的某位好友,万万料不到竟然是擎风侯的义女、摇陵堂三主之一的舞宵庄主林纯。心中登时泛起一种被敛眉夫人耍弄的感觉:想必这不过是擎风侯早安排下的一场戏,目的只是派一个人一路监视自己而已。   好在苏探晴一向颇有心计,虽有了这种想法却不在面上表露出来,只是冷眼看他们如何演戏。却听敛眉夫人对段虚寸冷笑道:“段先生不是号称‘算无遗策’么?为何如此惶急?林姑娘来到摇陵堂不过年余,又向来少现江湖,炎阳道中人虽久闻其名,却是谁也没有见过她的模样。所谓用兵当虚实相间,正因为炎阳道绝对想不到林姑娘会出现在金陵,所以才会收到奇兵之效。”   段虚寸低声道:“若是有人泄露机密,岂不糟糕?”   敛眉夫人毫不客气地斥道:“此事只有我们在场几人知道?谁又会泄密?你会么?我会么?还是……嘿嘿,赵兄会么?”   段虚寸不敢再说,眼睛却有意无意往苏探晴瞄了过来。   苏探晴心知无可推托,何况早晨答应敛眉夫人在前,也不愿意毁诺于后。苦笑一声:“段兄不用担心我泄秘,除非我不要兄弟的性命,或是不要自己的性命。”   敛眉夫人又道:“我们可对外宣称林姑娘有病在身,所以不见外人。我预计苏公子金陵之行一月内可见分晓,这短短一月中谁又能猜得到堂堂舞宵庄主会出现在金陵?而日后若是被人知道了,江湖上也只会大赞我摇陵堂中的人物智勇双全,岂非大涨我方士气?”   段虚寸本还想说此行只怕凶多吉少,可当着苏探晴的面又怎能说出来,那样岂不自承将苏探晴推入险境?只得哑忍不语,当真是有苦自知,头上隐见汗渍。   苏探晴看敛眉夫人侃侃而谈,擎风侯却是稍有坐立不安,忽然心有所悟。外人皆谣传擎风侯与舞宵庄主林纯有染,原来敛眉夫人此举是为了除去情敌……一念至此,再想到敛眉夫人早上对那小菊姑娘的惩罚,一股寒意涌上心头:这个女人实在是不简单!   擎风侯静默半晌,终于发话:“纯儿无论武功、应变、智谋都可谓是超一流,确是合适人选。何况她虽名列摇陵堂三主之一,却少立功劳难以服众,有这样一个机会亦是好事……”目光扫一眼正欲发话的段虚寸,面色稍缓,大掌一拍桌子:“不过纯儿江湖经验尚浅,此事权且搁下,待我将各种情况仔细考虑一番后再做决定。敛眉可先去征询一下纯儿的意见。”   段虚寸本还想有一番说辞,但被擎风侯威严的目光一扫,也只得噤声。敛眉夫人口中哼了一声,也不便太过驳擎风侯的面子,眼光游移一番,望在苏探晴的身上。   苏探晴心中暗骂敛眉夫人,面上却仍是满不在乎地嘻笑着,似乎对林纯同行之事悉听尊便。看到段虚寸迥异平常的惶急神情,心中大感快意,先对擎风侯一拱手:“既来之则安之,小弟一切皆听赵兄的吩咐。”再上前拍拍段虚寸的肩膀:“久闻舞宵庄林姑娘不但文武兼修,更有一张国色天香的面孔,若真能与小弟同行金陵,可真是羡煞旁人了。”又在段虚寸耳边低声道:“不过若是段兄愿意,此次金陵之行我情愿让与段兄,尚请三思哦。”他一向少有如此刻薄言词,不过先因为在落凤城中见段虚寸言笑间杀了孙大户的缘故,后又隐隐直觉出段虚寸另有盘算,对这佛口蛇心的摇陵堂大先生不免产生了一种难以解释的厌恶感。   自从来到洛阳后,苏探晴总有一种身不由己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如今方算稍解了一口恶气,望也不望气得脸色发青的段虚寸,哈哈大笑出门而去。   午后,在擎风侯府的地牢中,苏探晴终于见到了顾凌云。   隔着一道粗若儿臂的铁栏杆,苏探晴仔细望去。昔日的小伙伴如今已长成一个魁梧的大汉,面目上还依稀有当年孩童的痕迹,只是却多了不少生死搏斗中留下的伤口。   一别十三年,两个孩子的临别赠语还在耳边,如今却已是时过境迁。陈年旧情,弦歌难托,这多年的音讯断绝,何曾想再会时竟是在这阴黑森寒的牢笼之中,一个已做了杀父仇人的阶下之囚,一个却要为救兄弟而不得不去替擎风侯杀人……   一念至此,苏探晴不由唏嘘一声长叹,将那支短笛与碧玉都握在手中,从铁栏杆狭窄的间隙中伸了过去,大叫道:“小顾,小顾,你还记得我么?我是小晴啊!”   听到苏探晴的叫声,顾凌云略偏了一下头,却是全无反应,仍委顿在地,似在怔怔发呆。苏探晴注意到他身上并无镣铐,也看不出被制住穴道的迹象,不过顾凌云一双眼睛虽然大睁着,却对面前之人事皆视若不见,有若痴傻。   苏探晴眼中闪过怒火,对陪他同来的段虚寸大吼道:“你们废了他武功?”   段虚寸淡淡一笑:“你放心,侯爷一心想收服顾凌云,怎会轻易废他武功?”他日间虽受苏探晴的讥讽,恨得牙痒,却是城府极深,面上不见丝毫不快。   苏探晴脑中闪过一念:“许沸天给他下了药?”   段虚寸点点头,叹道:“苏兄反应之快,可谓段某平生仅见。”   苏探晴早听闻摇陵堂中“间不容发”许沸天精擅用药,甚至可令最坚强的人于迷糊之中吐露心中秘密。其实他心中一直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擎风侯如何知道他与顾凌云的交情?按段虚寸的说法是顾凌云被擒后将短笛交与段虚寸再由他带给苏探晴,但苏探晴很怀疑这种说法的真实性,以他对小顾的了解,似小顾那么不肯服输性格又如何会做出这样低三下四央求之事?如今自然猜到是许沸天药物之效,恨得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   段虚寸笑嘻嘻地一拍苏探晴的肩膀:“苏兄千万莫问我要解药,别说我没有,就是有也不敢给你。”这一句乃是报日间受辱之仇。   苏探晴顾不得段虚寸的讽刺,急急问道:“此毒若解,可会有什么后患?”   段虚寸正色道:“我若说全无后患苏兄定是不会轻信。实话告诉你,许先生虽是用药的大行家,却也不能保证解后可完全恢复。”   苏探晴喉间发出一声呻吟,此刻才知道为何擎风侯那么轻易就答应了他想见顾凌云的要求。而他事前所想趁机救出顾凌云的做法更是根本行不通,纵然能从侯府中杀出一条血路,救出一个傻痴痴的顾凌云又有何用?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段虚寸叹道:“顾凌云是个人物,所以我们也不忍多加折磨他,擒他回来后绝没有严刑拷打,反而请了洛阳城内最好的大夫治他的伤,吃穿应用也是一概俱全。只不过他武功太过霸道,若是以往早就挑了他的四肢筋脉以防越狱,这还多亏侯爷动了爱材之心。”他看着苏探晴握得发白的拳头,一语双关道:“苏兄尽可放心,你从金陵回来之前,我绝不会让顾凌云出任何意外。”   苏探晴自然听出了段虚寸的言外之意:若是自己在金陵府做出什么不利于摇陵堂的举动,那么段虚寸自然也不能保证顾凌云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他强忍心头悲愤,面沉若霜,冷笑一声:“好!从这刻起,若是顾凌云有了什么意外,这笔账小弟便全算在段兄头上!”看也不看段虚寸一眼,大步走出牢房。   傍晚时分,苏探晴独自来到洛阳城中一家酒馆内,叫了一盘牛肉,几壶烈酒,自斟自饮着。他知道擎风侯必是会派人监视自己,一举一动都要小心,所以虽是借酒浇愁,面上却是一付悠闲自在的表情。   眼看着与旧日的好兄弟相见在即,却无法说上一句话,甚至不能交换一个眼神,苏探晴心中凄苦却无法对人言。他虽然以答应去暗杀郭宜秋的条件稳住了擎风侯,顾凌云暂时应无性命之忧,但如何营救却是没有一点头绪。   现在他越来越发现这件事情绝不如表面看来那么简单。无论是擎风侯、敛眉夫人、段虚寸,甚至那个尚未谋面的舞宵庄主林纯,似乎都有着自己的谋划。   首先,擎风侯绝不应该如表面上这般信任自己,更难以相信若是自己杀了郭宜秋擎风侯便会真的放了顾凌云,除非擎风侯忘记了自己是顾凌云的杀父仇人;其次敛眉夫人为何要让自己带林纯一起走?为何要编出那么一个借口?而林纯身为摇陵堂中舞宵庄主,又有何必要非要亲身赴金陵犯险?何况还有那个最为高深莫测的段虚寸……   种种疑问涌上心头,直让苏探晴想得头痛,却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只好一杯杯地把烈酒灌入腹中……   苏探晴擎杯的手蓦然停在半空。   因为他突然发现:在这喧哗的小酒店中,有一种很轻、很慢也很有节奏的脚步,夹杂在猜拳声、嬉笑声、碟盘碰击声、杯筹交错声中,往自己走来!   作为一个超一流的杀手,苏探晴有着普通人难以企及的一种本领,这种本领不只一次救过他的性命:那就是对危险的警觉性。这是一种渗透入骨髓的天生直觉,如野兽的本能。   而此刻,那很轻巧、很缓慢也很有节奏的脚步声就让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危机。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并不是刀枪四伏的杀气,也非是有人欲对他不利的直觉,而是在那刹那间,苏探晴忽然有一种很疲倦的感觉,似乎只想趴在桌上大睡一场……   苏探晴蓦然抬起头来,一个人已坐在了他的面前。   苏探晴目光与来人相对,但觉瞳中如若受针刺,神智莫名一眩。连忙默运神功,紧守心神,暗中一咬舌尖,脑中猛然警醒。只见来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高冠华服,面相不俗,手中轻摇一把羽扇,看起来倒像是一位算命先生。   来人似料不到苏探晴立刻从幻觉中清醒,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微微一笑:“好一个浪子杀手,果是名不虚传!”   苏探晴直觉那种危机感刹那间逝去,心中暗舒一口长气,亦微笑回应道:“好一个‘间不容发’,果是百闻不如一见!”他看到来人形貌,再加上刚才感应到对方那若有若无却直透元神的诡异武功,顿时明白来者乃是摇陵堂中与段虚寸齐名的许沸天。   许沸天哈哈一笑,扇插腰间,伸出右手,低声道:“起初我尚不信你能有杀郭宜秋的本事,所以存心以‘破魂大法’相试,这一试方知道苏兄果有真才实学。”   苏探晴听到那“破魂大法”四个字,眼中寒光一闪而过。许沸天外号人称“间不容发”,一是形容他做事缜密,心细若发,二来就是指他那无孔不入的破魂大法。他表面上似是毫无机心地与许沸天双手互握,口中却冷然道:“只听这‘破魂大法’其名,顾名思义若是小弟没有真才实学,岂不是要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听到苏探晴略含讽刺的话,许沸天却是面不改色:“苏兄莫要怪我鲁莽。郭宜秋号称‘白发青灯’。那白发剑还好对付,名为‘青灯照佛’的武功却是天下第一等的摄魂心法,苏兄若是过不了我这一关,也就不必去金陵府自取其辱了。”   苏探晴淡然道:“许兄过虑了。苏某只不过是个杀手,又不必与郭宜秋印证武功。”   许沸天微微一愣,登时明白了苏探晴的意思。杀手暗杀无所不用其极,讲究的是伏于暗处,寻得最佳时机方才出手一击必中。所以武功高的人不备之下亦会被武功远低于自己的人杀死。许沸天赧然一笑:“苏兄说得极是。许某且先自罚三杯。”拿过苏探晴的酒杯,连饮了三杯。   苏探晴见许沸天坦承自己不是,微觉惊讶,比起老奸巨猾的段虚寸,许沸天显得似乎要光明磊落些。   许沸天似是不胜酒力,三杯酒下肚后面色微红。看苏探晴只是微笑着望定自己,不由奇道:“苏兄怎么不问我找你何事?”   苏探晴笑道:“纵是萍水相逢,亦可杯酒言欢。何况许兄找我有事迟早会说,小弟又何必着急?”   许沸天缓缓道:“我本想问苏兄一个问题,可见了苏兄后,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苏探晴泰定自若:“那也罢了。反正见识过许兄的‘破魂大法’,已足够小弟回味良久了。”   许沸天大奇:“苏兄竟然没有一点好奇心么?”   苏探晴微微一叹:“以许兄的才智,想问得问题定非寻常,若是等许兄问出来,必会让小弟头疼不已,还莫如不知为好。”   许沸天盯了苏探晴半晌,叹道:“许某相人无数,但似苏兄这般年纪便有这份修心养性功夫的,实乃平生仅见。”   苏探晴忽然嘻嘻一笑:“许兄过奖。其实我哪有什么修心养性的功夫,不过是自小听过些圣贤书,懂得‘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道理,所以才宁可装得懵懂些,以免惹人生厌。”说到这里,苏探晴不由想起小时候在窗外偷听郭夫子讲学的情景,一时颇为感慨。   许沸天大笑:“好一句‘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此话可浮一大白。”再举杯连饮几口,面上已有醉意。   苏探晴这几日连续见到摇陵堂中包括擎风侯在内数位重要人物,倒是对这位号称“间不容发”的许先生最有好感。许沸天虽看起来像个算命先生,但为人豪爽得多,至少不似段虚寸与敛眉夫人那般心机深沉。正思咐间,眼中掠过酒店中一位客人的背影,觉得似是颇为熟悉,只是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一转眼间那人已然不见。   眼见许沸天一壶酒下肚,苏探晴开口道:“许兄的问题尚未问出来,小弟却有个问题先要请教许兄。”   许沸天道:“也罢,你我各问对方一个问题,也算是扯个平手。”   苏探晴调皮一笑:“不过被问者却不一定要如实回答。”   许沸天又是一阵大笑:“说得也是。我心中可没有苏兄那么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苏兄请先问吧。”   苏探晴正色道:“许兄的‘破魂大法’顾名思义乃是一种惑心之术,久闻许兄亦精擅易容术及药物学,想必此法可令人不知不觉中吐露心中秘密,却不知是否对顾凌云施术?”他这一问确是关键,若是顾凌云已经说出擎风侯是他杀父仇人这个秘密,擎风侯是绝不会留其活口的。   许沸天面呈思索之事:“苏兄这个问题问得好。事实上如顾凌云这般身处炎阳道要位的重要人物,既然被摇陵堂擒住,一般情况下必应是由我先来查问一番。但此次由段虚寸接手,我亦不便插手,只是用药物令顾凌云暂时失去武功,却没有用‘破魂大法’对其施术。”   苏探晴略微松一口气,仍不放心,追问道:“难道擎风侯不想由顾凌云身上探得一些炎阳道的秘密么?”   许沸天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这第二个问题我本不必答你。不过不瞒苏兄,这‘破魂大法’对受术者影响极大,事后可能会留下种种后患,侯爷惜顾凌云之材,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他施用此术。”   苏探晴心中疑问一闪而逝:这种解释虽然有些不合情理,但或许事关与段、许二人在擎风侯面前争功,所以许沸天才宁任段虚寸接手。当下朗朗一笑:“许兄本来想问小弟什么事,尽可明言。”   许沸天酒意上涌,打个酒嗝方才道:“我摇陵堂对天下成名人物皆有详细资料,唯独苏兄的来历讳莫如深,查不到半点端倪。”   苏探晴截口道:“许兄总不会直接问我师承何人吧?”   许沸天笑道:“我自然知道江湖避忌,岂能如此相问。不过苏兄一向在关中活动,又是天下一流的杀手,不由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苏探晴心中一跳,面上装做若无其事:“却不知许兄想到了谁?”   许沸天酒意刹时仿佛也清醒了几分,目光炯炯盯住苏探晴,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名字:“杯承丈!”   苏探晴知道这才是许沸天找他的真正原因,心想难道擎风侯对他的身份已然起疑?若是知道他是杯承丈的弟子,只怕当年擎风侯杀杯承丈灭口之事就要在自己身上重演。他淡淡一笑:“据说杀手之王杯承丈当年也是在关中陕南一带出没,只可惜他已经多年不现踪迹,不然小弟倒很想得到这杀手界的老前辈指点一二。”他原本性格就不善作伪,又欣赏许沸天的为人,不愿出口骗他,这句话原有不少疑点,并没有明确说出杯承丈与自己毫无瓜葛。不过许沸天或是已略有醉意,只是一笑作罢,没有继续追问。   二人又喝了几杯,寒暄几句后,许沸天起身告辞。   苏探晴眼见天色还早,正要再叫店家送一壶酒上来,眼中忽又闪过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不过那人这一次却已将方才的青衣换成了蓝衫,苏探晴脑中灵光一现,已然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背影,立时起身查看,酒店中却已不见那人。   苏探晴不及叫店家结账,抛下一锭银子,急速走出酒店外。果然看到那人在前方二十余步远得不急不徐地走着,一袭蓝衫极为惹眼,便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原来他刚才心中一闪念间,已认出这个极其熟悉的背影正是昨晚夜探擎风侯府的那个黑衣蒙面人,说起来他还从敛眉夫人剑下救了自己一命。此人轻功高绝,来历神秘,刚才故意在那酒店中两次出现在他面前,不知有何居心。   却见那蓝衫人左穿右转,竟在洛阳城中大兜圈子,苏探晴走得快些,他亦加快脚步,苏探晴若放慢速度,他亦缓下来装做看周围的小摊店铺。   苏探晴心中蓦起警兆,觉出身后尚有一人在暗中跟随他。他自持艺高胆大,也不怕这蓝衫人玩什么花样,只是在大街上不便展开轻功,始终与那蓝衫人保持着二十步的距离。他心想此人轻功可谓是天下无双,在这人潮拥挤的洛阳城中,若想甩掉自己的跟踪自是轻而易举。看这般情景,分明是要将自己诱到什么地方去……   眼见蓝衫人的圈子越兜越大,渐渐来到城郊偏僻人少处,苏探晴加急步伐,正欲上前拦住那蓝衫人,忽觉身后风声有异,一路跟随自己的那个人竟加速抢先朝自己而来。   苏探晴于急走中蓦然停步,使一个金蝉脱壳的身法,猛然朝左一个旋身,避开后面扑来之人,正要甩开跟踪去追上那蓝衫人,却听得一声清斥:“姓苏的你休想跑,给我站住!”随即只见一只白皙的小手化为漫天掌影,最后不偏不倚地拦在他的眼前。   “啊,原来是你!”苏探晴又惊又喜,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涡:“姑娘当真神机妙算,竟一语成戬,我们果然又见面了。”面前一人身着粉红小褂,头戴无沿锦帽,可不正是元宵灯会上巧遇的那位神秘少女。   少女没好气地“呸”了一声:“好你个苏探晴,少说漂亮话,本姑娘特意找你来算一笔账。”她面容依然娟秀,眉目间依然英气照人,美中不足却是满脸怒气,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苏探晴。   苏探晴被她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眼见那蓝衫人在前面转过一个街角后消失不见,只好将这事先放在一边。转过头细细打量这再度重遇的神秘少女,一时看得呆住了,只觉得她模样如此秀丽,纵是发怒亦是如此惹人疼惜……   少女被苏探晴看得满脸绯红,不由垂下了头:“喂,你呆看什么,说话啊。”   苏探晴从惊喜中恢复过来,连忙移开目光,尴尬笑道:“咳咳,却不知姑娘要找小弟算什么账?”   少女这才想到自己找苏探晴的目的,目光重又露出凶狠之色:“我问你,为何要侯爷下令让我与你一道去金陵?”   苏探晴这才真正吃了一惊:“难道你就是林,林……”实在是因为太过震惊,一向潇洒从容的浪子杀手竟然也变得结巴了。   “你这个呆瓜。”少女忍不住嗤鼻一笑,嘴角十分不屑地一扁,再傲然以那葱白秀指点点自己的胸口:“亏还是天下知名的浪子杀手,竟然到现在才认出我林纯么?”   第十章 星晨步峻倚丹凤   原来这神秘的美丽少女竟然就是摇陵堂中的舞宵庄主林纯!   苏探晴一时呆住,暗骂自己糊涂,本应早就想到洛阳城中能有那么高武功的美丽姑娘当然应与摇陵堂有关,其身份岂不是呼之欲出。也难怪昨晚林纯一见他的身手便认出了他,她身为摇陵堂中重要人物自然得知他来洛阳之事,说不定早在暗中见过自己的面容。而他虽暗暗猜测过这神秘少女的身份,却从未想过摇陵堂中的舞宵庄主林纯竟然还是一个闹着吃糖人的小姑娘。何况林纯在江湖上虽是谁也没有见过其真面目,但名头极响亮,本还以为她定是一个中年妇人,不料竟这么年轻。可转念一想,江湖传言林纯乃是擎风侯的私宠,以擎风侯的威势,想要捧红她可谓不费吹灰之力,旋即释然。   他本对昨夜元宵灯会邂逅的这美丽少女怀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感情,此刻登时绮念全无:“真想不到原来你就是鼎鼎大名的舞宵庄主。小弟有眼无珠,尚请林姑娘恕罪。”随即冷笑道:“不过林姑娘也莫要怪我,小弟之所以不识泰山真面目,实在是因为想不到名动江湖的林姑娘竟然会有如此蹩脚的跟踪之术。”不知为何,当苏探晴明白了林纯的身份后,心中泛起了一丝恨意,似是有些怪她这样一个美丽的少女为何如此不自重,竟与年已半百的擎风侯沾上关系、纠缠不清,说话亦就颇不客气。   林纯料不到看起来温柔可亲的苏探晴会有如此锋利的言词,先怔了一怔,才明白他是在嘲笑自己,俏脸一沉:“谁稀罕跟踪你?我只是忽然在街上看到你,前来问罪!”   苏探晴耸耸肩:“却不知小弟何罪之有?”又一拍脑袋,装做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你是说不想和我一起去金陵之事,正好小弟亦不想与你同路,你快去对擎风侯说明白……”   林纯气得脸色发白:“若不是你提出这样的要求,侯爷怎会让我去?”   苏探晴瞪着林纯:“你最好弄清楚,若不是敛眉夫人特意嘱托我带你离开洛阳城,我岂会带上你这样一个累赘?”   林纯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年方十九,虽名为摇陵堂三主之一,很大原因却是由于她是擎风侯的义女,其实大多时候只是驻守舞宵庄中,并不管摇陵堂中之事。所以虽知道苏探晴来洛阳之事,却并不知他的目的。今日正在城中游玩,忽收到敛眉夫人使人传话说要她与苏探晴一起去金陵,正好看到苏探晴在城中,便一路跟踪想先找他问一声。   其实林纯昨夜元宵灯会去洛阳城中闲逛,恰好与苏探晴一起救下那个小男孩,还无意间交手半招,虽不甚服气苏探晴的武功,但对他的侠义心肠却是颇有好感。所以虽是口口声声说是问罪,目的却只是想先打探一下情由,万万料不到苏探晴言语中暗含讥讽,先嘲笑她的追踪术,又说并不想带她这个“累赘”同往金陵……林纯一向在摇陵堂中受人尊敬,何曾受过这种闲气,登时柳眉倒竖,俏脸生寒,声音也大了数倍,与苏探晴吵了起来。   苏探晴本就觉得敛眉夫人故意让林纯与他同行必有阴谋,也是一改平日谦然之风,面上虽还挂着微笑,言词间却绝不容情,处处与林纯针锋相对。二人唇枪舌剑争执半天,林纯方渐渐明白只怕是错怪了苏探晴,叫自己去金陵乃是敛眉夫人的主意,稍稍冷静后脸上现出深思的神情,跺一跺脚:“懒得理你,我去找夫人说。”   林纯正要离开,苏探晴忽有所觉,一把拉住她。林纯猛一甩手,却未挣脱,面上泛起一团红晕:“你做什么?”   苏探晴面上虽然仍在微笑,却已显得僵硬,一双眼内更是凝重无比,似乎已被这扑面而来黑暗所掩盖:“想不到昨夜与你联手救那顽皮孩子,今日又要联手破这一劫了!”   林纯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周围房舍间人影晃动,隐隐透过兵刃寒光。他两人刚才只顾争吵斗气,竟一时不察已陷入埋伏圈中。   此处乃是洛阳西郊外,虽有零零落落的几间房屋,却少有人迹。苏探晴本以为那蓝衫人将自己引来未必有恶意,何曾想会落入包围中。定晴看去,在朦胧的夜色中,隐约可见有十几道人影在四周来回穿梭不休,不时变换方位,似是摆成了一个阵法。他暗暗心惊,这个蓝衫人不知是什么来历,前晚夜探侯府也就罢了,如今天尚未完全黑下来,竟也敢在摇陵堂眼皮底设下埋伏,若没有非常实力怎能做到?耳中却听林纯低声道:“你先放开我的手。”   苏探晴这才醒悟自己仍拉着林纯的手,急忙放开。想到昨夜救那孩子时亦握了一下她的小手,虽是大敌当前,心中也不由泛起一丝温柔。   林纯按下心中羞涩,仔细察看敌情,喃喃道:“前面有五个,左右各有三个,后面还有四个,另还有三人在斜后方,一共是十八个人,都可算是高手……”她越看越是心惊,不由往苏探晴身边靠了靠:“这些都是什么人?怎么能混入洛阳城中?”   苏探晴心中也有同样的疑问:以摇陵堂对洛阳城的控制,偶尔有一两个高手混入城中还情有可原,怎会一下子出现了十几个?他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来历。除这十八人外应该还有一个领头的蓝衫人,至少有十九人。看样子他们似乎摆下了什么阵法,斜后方那三人随时可能插入阵中补去破绽……”他作为杀手本应对这类隐伏最为敏感,只是一来敌人早已暗中设伏,只等蓝衫人将他引入阵中;二来林纯的出现令他惊喜交集,刚才又只顾着与她吵闹,感觉不由迟钝了许多,所以才不慎陷入重围。暗暗自责,心想弄不好还要拉上林纯一并送命。   林纯虽缺少临敌经验,但只看这十几人移形换位的身法,便可知道皆是江湖上难得的好手,以他两人的实力面对这十余名高手的围攻,要想安危无恙地破阵而出难于登天。她心中盘算,口中却不服软:“这帮人定是冲着你来的,你可惹下了什么厉害的对头?”   苏探晴一时也不明对方意图,只得苦笑一声:“摆下如此大阵仗对付我一个人,也真算是看得起我了。”   却见一人发出呼哨声,十几条人影纵横奔走,阵中鬼气森森,却只将他二人远远围定,并不急于上前出招,似是在等候那领头的蓝衫人号令。林纯忍不住低声问苏探晴:“他们怎么还不出手?”   虽是大敌当前,听了林纯的话苏探晴也忍不住失声而笑:“莫非你还希望早死不成?”   林纯思索道:“洛阳毕竟是摇陵堂的地头,他们绝不敢与我们纠缠过久,按道理应该速战速决,现在这般按兵不动岂不是有些蹊跷?”   苏探晴沉声道:“不动则已,一动必杀。这些人都是精于伏杀的高手。”   林纯眼中闪过杀气,更显得英姿勃发:“他们的目标是你,不若我先佯攻前边,你趁机由左右方杀出?敌人力分则弱,或能突出重围。”   苏探晴摇摇头:“他们的目标未必是我。而且我看他们就是要趁我们分头突围时防守不力,才好生擒。”他已看出对方志在生擒,想那蓝衫人昨夜还帮自己挡了敛眉夫人一剑,应该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立下杀手。而对方既然是擎风侯的敌人,只怕对林纯亦不会放过。   林纯猛一扬手,弹出一记烟花,想唤来摇陵堂的援兵。谁知刚一出手,右方一个黑影腾身而起,半空中张开一面紫色小旗,那烟花尚未及爆开,便被截了下来。   “噗”得一声,烟花在小旗中炸开,只冒出一股轻烟,竟发不出半分光亮。   苏探晴看到那面紫色小旗,眼中一亮,忽放声一笑:“昨晚故人还不出来一见么?”话音未落,趁着对方出手截下林纯烟花的空隙,身形突然如烟般迅捷掠出,朝一栋瓦房后的一条黑影扑去。他身形刚刚发动,阵法立时警觉,从左右两方又跃下三道黑影,与苏探晴纠缠在一起。   林纯看着几个身影在空中腾跃几个照面后,一条黑影颓然倒地,苏探晴已迅速退回原处,手中拿着从对方手中抢下的一把铁尺,但他的长衫背后也裂了一条大缝。   对方众人呼喝连连,却仍只是远远围定,并没有一拥而上,显是训练有素。   苏探晴望定手中的铁尺,朗声道:“小弟已知兄台的身份,却不知道你拦下我二人意欲为何?”   一阵寂静后,蓝衫人终于现身。他仍是以黑布蒙面:“好个濯泉指,浪子杀手又为何来洛阳这是非之地?”   苏探晴笑道:“彼此都是同道中人。你既来得,我为何来不得?”他已从那紫色小旗与夺来的兵刃中识出了蓝衫人的身份,碍于林纯在旁,说话只好含混些。   蓝衫人先去解开方才被苏探晴点了穴道的手下:“多谢苏兄不下杀手。”   苏探晴正色道:“你不用谢我,苏某一向出手留有分寸。何况我若贸然下杀手,岂能活着出去?”   蓝衫人豪笑一声:“苏兄不必妄自菲薄。我目前虽有杀死你的实力,却不知要赔上几个兄弟的命,如此亏本生意我是不做的。”   苏探晴亦是微微一笑:“兄台一向只做赚银子的买卖,却不知找上小弟有何贵干?”   蓝衫人嘿然道:“我本是想找苏兄做笔生意,现在却改变了主意。”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盯住了林纯:“这位姑娘国色天香,又身怀一流武功,想必是摇陵堂中的舞宵庄主林姑娘了?”苏探晴知道刚才与林纯的吵闹声早传入蓝衫人耳中,所以才能如此肯定林纯的身份。   林纯早不耐烦这两人打哑谜,丝毫不惧迎上蓝衫人的目光:“你想怎么样?”   蓝衫人沉声道:“久闻林姑娘是擎风侯的爱将,在下不才,想请姑娘去舍下小住几天。”   林纯右手一伸,从头上取下那支银针,眼神充满了挑衅:“我要是不答应呢?”   蓝衫人双拳握紧,全身骨节一阵爆响,大踏步朝林纯走来,一面大笑道:“那在下就领教一下林庄主的巧情针吧。”他口中虽是说得轻松,但显然对林纯名动江湖的巧情针不无戒备,左掌微微抬起护胸,右手垂下抚在腰间那黑布所包似刀似剑的兵刃上。   苏探晴连忙挡在林纯面前。蓝衫人停住脚步,瞳光一闪:“苏兄莫不是想做护花使者?”   苏探晴苦笑道:“兄台可想交我这个朋友?”   蓝衫人先点点头,又摇摇头:“苏兄是个可交之士,但我来洛阳却不是为了交朋友。”   苏探晴知道不说清楚今日无法过得了这一关,只得叹道:“我知道兄台来洛阳是救顾凌云,而小弟亦是一样。”   听到顾凌云的名字,蓝衫人眼中精光一闪,而林纯的身体亦难以觉察地微微一震。   苏探晴继续道:“兄台可是想擒下林姑娘再找擎风侯交换顾凌云么?但擎风侯何等人物,岂会因此而受你的挟迫?试问是你舍得下好兄弟还是擎风侯舍得下舞宵庄主?一个不好,反会令顾凌云处境更加危险,最多也不过是玉石俱焚,两败皆伤!”   蓝衫人叹了一口气,知道苏探晴说得是实情。就算擎风侯也舍不得林纯,却绝不会放下堂堂洛阳王的尊严交换人质。但他犹不甘心:“就算擒下林庄主没有什么用处,至少也可让擎风侯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害了顾凌云。”   苏探晴缓缓道:“兄台可知小弟今日下午刚刚见过顾凌云……”   蓝衫人与林纯同时变色,蓝衫人叹一声:“他果然被擎风侯抓了起来。”又急忙问道:“他如今可还安好?”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一旁的林纯却是欲言又止。   苏探晴叹道:“他全身都受了药物的禁制,就算我们能将他救出来,没有解药亦是废人一个。”他一脸诚恳望着蓝衫人:“如若兄台相信小弟,何妨用小弟的方法试试能否解救出顾凌云。”   蓝衫人问道:“你有什么好计策?”   苏探晴沉声道:“擎风侯请小弟去做一件事,答应若能成功便会放了顾凌云。”却见林纯一脸诧异望着他,暗咐难道她竟然不知擎风侯请自己来洛阳的目的?   蓝衫人奇道:“却不知擎风侯让苏兄去做何事,竟可以顾凌云的性命交托?”   苏探晴苦在无法说出来擎风侯让他去杀郭宜秋之事,只好含混道:“若是兄台信得过我,便等我一月后的消息。”   蓝衫人目光闪动,忽摇头一叹:“也罢,我便信苏兄这一次!”苏探晴留意到蓝衫人临走时悄悄给自己使个眼色,一笑拱手作别。蓝衫人不多再言,嗫唇打个呼哨,十几道黑影刹时消失于夜幕中。   待蓝衫人率众走远,苏探晴与林纯对望一眼,都微有种劫后重生的感觉,早忘了刚才的斗气争吵。   苏探晴怕林纯问自己那蓝衫人的身份,抢先道:“林姑娘要回舞宵庄么,可要小弟送你一程?”却听林纯同时道:“苏公子若是不识回侯府的道路,我就送你一趟。”两人均是一愣,相视一笑,些许芥蒂似皆于一笑中烟消云散。   苏探晴收住了笑:“刚才言词间多有冒犯,林姑娘莫要见怪。至于去金陵之事擎风侯尚未拿定主意,你自可去向他说明。小弟就此告别。”   林纯忽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我先不回舞宵庄,想去喝杯酒,苏公子可愿陪同?”   苏探晴对林纯的心态微妙,既想与她多说些话,却又不愿与这擎风侯手下爱将有太多的纠缠,淡然一笑:“小弟有些累了,只想先回客馆大睡一场……”   林纯截口道:“你想不想知道顾凌云是在何处被擒的?”   苏探晴面上动容,尚来不及询问,林纯微微一笑:“那就随我来吧。”当先往前行去。   苏探晴不知林纯打何主意,只得跟上。一路上林纯沉默无语,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不多时到了锦官街的移风馆,移风馆已换过一位李姓掌柜,见摇陵堂的大红人林纯到来,忙不迭前后一番招呼。林纯也不理会他,径直上楼寻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叫了两壶好酒,先大口饮下一杯,望着窗外的夜色发起呆来。   苏探晴试探着问:“林姑娘似乎有些心事。”   林纯不答,目光望向旁边一根柱子上。苏探晴询着她视线,却看到那柱子有一滩暗红色的印记,却听林纯微有些颤抖的声音低低道:“这,或便是顾凌云身上的鲜血吧……”   苏探晴身躯一震,虽不知当时激战的惨烈,但脑海中似已看到顾凌云浴血奋战,终于力竭倒地的景象,取杯饮了一大口。   二人沉默了一会,林纯的眼光移到苏探晴的身上,语出奇兵:“你为何要救顾凌云?”   苏探晴叹道:“兄弟既然有难,岂可袖手旁观?”   林纯眼中闪过一丝怀疑:“浪子杀手名噪关中,顾凌云却崛起于江南,又如何是兄弟?”   苏探晴直觉到林纯对顾凌云似是有一种关切,也不隐瞒:“他本是我童年时共患难的朋友。想不到一别数年后,再遇时却已是在擎风侯府的大狱中!”   林纯犹豫一下,又问道:“义父既知你是为顾凌云而来,为何还会对你如此礼遇?”   苏探晴这才知道林纯对此中缘故毫不知情,当下也不隐瞒,将段虚寸去落凤小城找到他,擎风侯令他去金陵杀郭宜秋之事尽数说了出来。   林纯听罢,面上阴晴不定,似是拿不定主意,仔细思考一会,终现决然之色,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便与你同去金陵!”   苏探晴看林纯的样子似是别有隐情,心头疑云浮生,暗咐这两人一个是摇陵堂中舞宵庄主,一个是炎阳道护法,各自处于完全对立的两大势力中,若说有什么渊源实是令人难以置信。他虽有百般疑虑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询问,转念想到林纯特意带自己到这移风馆中,必有缘故,沉声问道:“顾凌云当日是如何被擒,林姑娘可否对我讲清楚?”   林纯叹道:“那日当我赶到移风馆时,顾凌云已被段虚寸擒走。我是听了罗大才子的讲述才知道当时发生的情形……”当下便把从罗清才那里听到的情况对苏探晴详详细细地复述了一遍。   苏探晴听到那神秘的灰衣人一招间就将顾凌云击溃,脸现惊容:“这个灰衣人是什么人?顾凌云身为炎阳道护法之二,武功绝不至于如此不济,虽说这灰衣人是趁顾凌云不备时猝然出手,但本身无疑有极高强的武功,更是能抓住那稍瞬即逝的时机给对手一击必杀的重创,必是一位极其擅于伏击的超级杀手。”   林纯亦不知道那灰衣人的真实身份,犹豫道:“或许是段虚寸手下的奇兵吧。”   苏探晴道:“可惜那位罗大才子不通武功,若是我能亲见那灰衣人的出手,或能猜出他的来历。”他知道擎风侯手下能人无数,更有许多隐居多年久不出山的高手相助,一念至此,对营救顾凌云之事更觉心灰意冷,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林纯倒没有把那灰衣人放在心上,忽想起一事,对苏探晴道:“对了,罗清才曾对我说过他通过读唇之术猜出了顾凌云对齐通说了一句什么话,可惜他却不肯告诉我,似乎另有隐情。”   苏探晴点点头:“擎风侯还拿不定主意是否让你陪我同去金陵,这几日我应该还会留在洛阳,反正左右无事,便找机会去问问这位罗大才子。”   林纯按下重重心绪,喃喃道:“我看苏公子才来洛阳两天,便已发生了许多事。且不说别的,单是今晚那些人竟敢大模大样地在洛阳城中伏击我们,就足以令摇陵堂上下有所警戒了。照此情景下去,只怕这洛阳城中还会发生许多事情,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她微一停顿,轻轻咬住嘴唇,方吐出那个名字:“顾凌云!”   苏探晴心中一动,思索道:“段虚寸曾对我说起过摇陵堂对擒住顾凌云之事秘而不宣,可看此情景,似乎人人都知道顾凌云失手洛阳被擒之事,到底是何人通告的消息?”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望着酒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莫非摇陵堂中也有顾凌云的朋友,可又无法从擎风侯手中救出顾凌云,所以才四处散播消息呢?”   林纯脱口道:“不是我。”随即醒悟自己的失态,吐吐舌头,掩嘴一笑。   苏探晴早将林纯的神情看在眼底,也不说破,只是恍有所悟般淡然一笑。   林纯盯着他:“你笑什么?”   苏探晴潇洒地一摊手,嘴角上仍挂着笑意:“奇怪,难道我笑不得?”   林纯道:“一见你笑得那么古里古怪,我就知道你心里必定在打什么鬼主意。”   苏探晴大声叫屈:“我哪里有什么鬼主意,只不过……呵呵,姑娘刚才的表情证实了小弟的一些猜想。”又放低声音道:“不过姑娘尽可放心,此事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姑娘以后不再动不动找小弟兴师问罪,小弟就绝不敢对外人泄露姑娘的秘密。”他既看出了林纯亦有相救顾凌云之心,加上刚才一场患难,对她登时敌意大减,面对如花娇容,忍不住浪子心态复萌。   林纯瞪了苏探晴半天,撇撇嘴道:“彼此彼此,小妹也知道苏公子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哼哼,若我心情好,亦不会对人泄露半分……嘻嘻。”她冰雪聪明,怎看不出苏探晴故意如此,板着面孔说到最后一句时,终于忍不住嫣然一笑。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苏探晴乐得陪林纯胡闹,奇道:“小弟有什么秘密落在姑娘眼中?”   林纯得意一笑:“你虽不想对我讲明那蓝衫人的身份,不过又怎能瞒得住我?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苏公子便只结交这些鸡鸣狗盗之辈么?”   苏探晴听到林纯说出“鸡鸣狗盗”四个字,知道她果是猜出了那蓝衫人的来历,暗赞她聪明,苦笑一声:“想不到林姑娘对武林人物如此熟悉,小弟佩服。”   林纯对苏探晴挤挤眼睛,问道:“若我所料不错,那个偷鸡摸狗的蓝衫人必还会来找你,你说我是否应该将此人现身洛阳城中之事告诉义父呢?”   苏探晴见林纯神情古怪,知她故意如此说令自己着急,悠然道:“姑娘的嘴巴长在自己身上,我又如何管得住?”   林纯伸出右手小指:“那好,我们谁也不讲出彼此的秘密。”   苏探晴见她顽皮,又想到初见她时吵着要糖人的模样,面露微笑,与她小指相勾:“好,小弟一切均听姑娘吩咐。”碰触到林纯柔软的指尖,心中不由一荡。   林纯站起身来:“天色已晚,我先回舞宵庄,明日就去和义父说去金陵之事。”又想到苏探晴说自己是“累赘”,鼻子一翘,哼了一声:“你这个呆瓜,这一路上你可要听本姑娘的话,不然可有你好瞧。”不待苏探晴回应,转身扬长而去。   苏探晴独自坐在移风馆中,实在猜不透林纯为何会帮着营救顾凌云,难道是擎风侯故意令她如此以安己心?不过观她言行,倒不似作伪,心想反正在路上可以慢慢问出实情,倒也不急于一时。忽然惊觉内心似极盼望与她同去金陵,不由暗暗责怪自己几句,又想到她叫自己两声“呆瓜”时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发起怔来。   正百念丛生时,却见一个商贾模样的人上得楼来,到旁边一张酒桌前坐下,叫了一壶酒,慢慢啜饮,一双眼睛却不时地往自己瞅来。   苏探晴虽看此人面目陌生,却识得那双霸气隐现的眼睛,微微一笑:“这位兄台请了,如此深夜独坐无趣,何不移步过来与在下同饮一杯?”   那商贾笑道:“既然公子如此有兴趣,怎敢不奉陪,恭敬不如从命。”当下移桌过来坐在苏探晴的对面。   苏探晴客气几句,忽压低声音道:“小弟本料想今夜在客馆中会见到不速之客,却想不到兄台如此迫不及待来相见。”   商贾正是那蓝衫人所化装,闻言淡然道:“经昨夜一闹,擎风侯府内必是戒备森严,我虽不惧侯府中的机关埋伏,却只恐连累了苏兄。”   苏探晴道:“连累倒谈不上,就只怕扰了司马兄的清兴,不能把想对小弟说的话尽数讲出来。”随即嘻嘻一笑:“何况七色夜盗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洛阳,还差点要了小弟的命,区区侯府又如何拦得住轻功天下无双的司马兄?”   蓝衫人闻言哈哈一笑,豪气尽露:“得罪苏兄的地方都不必提了。今晚我特意来找苏兄,只不过想问几句话,不然实在是睡不踏实。”   苏探晴正色道:“顾凌云能有司马兄这样的朋友,实乃一生之幸!”   蓝衫人豪迈一笑:“彼此彼此!”大掌拍上苏探晴的肩膀,苏探晴坦然受之,二人相视大笑,举杯相邀,眼中均流露出知遇之情。   那蓝衫人正是江湖上外号“盗霸”的司马小狂。他虽是大盗出身,却心怀大志,联同江湖中数名飞檐走壁的高手,成立盗中盟会。因常以七色旗帜为号,人称之为:“七色夜盗”。在江湖传言中,“盗霸”司马小狂与其辖管的“七色夜盗”亦正亦邪,时而做劫富济贫之侠事,时而又做些劫镖抢货之事,出没于豫鄂两地,是令黑白两道都头疼的一股势力。   司马小狂身为盗中之王,轻身功夫自是极其高明,独门轻功名为“固步自封”,身法诡异,百变莫测,确可称得上是天下无双。但司马小狂早年却是先以一把名为“斫玉”的银钩成名,昨夜与苏探晴交手时那包于布中、似剑似刀的兵器便是他的“斫玉钩”,因其钩法大开大阖,极尽霸气,所以方得了一个“盗霸”的绰号。   两人皆是早闻彼此名头,却直到此刻方在洛阳相会,本就都是为了顾凌云而来,再加上昨夜一场激战,互有相惜之情,不免有些相见恨晚。待心潮稍平,苏探晴先开口道:“我今日见过顾凌云,知道他被囚于擎风侯府的地牢中,却不知司马兄昨晚为何去了敛眉夫人的居所,难道得到了错误的情报?”   司马小狂叹道:“我一直拿不准顾凌云是否真被摇陵堂擒住了,本想先去侯府打探一下消息。何况我七色夜盗皆是做空空妙手的营生,若是盗人财物甚至颈上人头自然不在话下,可这救人之事却委实不在行。我想那擎风侯晚上或会落脚于敛眉夫人的住处,便决意伺机先行埋伏,若能遇到擎风侯,便先擒住他再迫他放人,要么擒住敛眉夫人也可逼他就范,最不济也可盗得什么宝贝到手,也好与他讲些条件。万万想不到我前脚才入侯府,便给苏兄蹑于身后。嘿嘿,浪子杀手果然有些斤两。”   苏探晴大笑:“这便叫做不打不相识。”   司马小狂一哂:“只不过见了敛眉夫人那一剑,才知道擎风侯夫妇果然是名下无虚有些本事,加上他们经昨晚的事必然已有了预防,此计如今却是行不通了。”他目光盯紧苏探晴:“我起初还道苏兄是擎风侯请来洛阳的客人,所以才又动了劫持苏兄的念头。却不知苏兄既说亦是为凌云一刀而来,又有何计策可救他出险?”   苏探晴便将擎风侯派自己去杀郭宜秋以换取顾凌云安全之事说了出来。司马小狂细细听完,冷笑道:“苏兄甘心为虎作伥么?”   苏探晴道:“这只是小弟的缓兵之计,而且我看擎风侯也未必相信我会助他杀了郭宜秋,恐怕暗中会另有阴谋。”   司马小狂沉声道:“我刚才暗中跟随,并无发现有摇陵堂的人监视苏兄,看来擎风侯对苏兄倒是颇信任。”言下却是有些怀疑之意。   苏探晴心想擎风侯如此用人不疑,确有他独到的手段。   司马小狂见苏探晴沉吟不语,只道自己猜想不假,双眸中渐有冷意:“我与顾凌云相交年余,却从未听他说起过苏兄的名字。你让我等你一月后的消息,却教我如何相信这不是擎风侯的缓兵之计?”   苏探晴叹一口气,想起与顾凌云幼年相知的往事,心头唏嘘不已。不过若要将当年之事告诉司马小狂这样的老江湖,势必要把擎风侯派杯承丈杀顾凌云父亲之事全盘托出,而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顾凌云的安危,这些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他虽听闻司马小狂与顾凌云相交莫逆,又看他此次率七色夜盗潜入洛阳伺机相救,却仍不愿把此事说出,含混道:“似顾凌云这般的汉子,自然是谁都愿意结交的。”   司马小狂眼中疑云更甚,朗声道:“苏兄若不愿说明也由得你。不过据我所知,这段日子还有不少人来到洛阳,炎阳道亦绝不会就此袖手不理。你有你的手段,我们亦有我们相救兄弟的方法……”   苏探晴也不解释,忽想起一事,换过话题:“司马兄却是如何知道顾凌云失陷洛阳之事?”   司马小狂道:“江湖上暗中传言顾凌云一路追杀炎阳道叛徒刘渡微到洛阳,又被擎风侯擒住,我起初根本不信,料想凌云一刀何等本事,擎风侯杀之还有可能,生擒他岂不难于登天。可这流言传了近一个月,也不见顾凌云现身,心知确有蹊跷,半个月前又突然接到一封神秘信函,上面详细说起了顾凌云在洛阳失手被擒之事,我半信半疑下,这才带几个兄弟来洛阳打听,却仍是没有一个确实的消息……”   苏探晴心中生疑:“那神秘信函如何到了司马兄之手?”   司马小狂犹豫到:“这封信函乃是我手下一位兄弟遇见一位蒙面人令他转交给我的。此事令我亦是百般不解,我与手下兄弟一向行事隐秘,此人也不知有何本事能查出七色夜盗的行踪。”   苏探晴皱眉不语。司马小狂又道:“不过既然苏兄果在侯府内的地牢中已见过了顾凌云,可知此事确实不假……”司马小狂眼中精光一闪:“嘿嘿,那就让我明目张胆地大闹一场洛阳,至不济也叫擎风侯知道我盗霸来了洛阳,想要杀我兄弟先得问问我手上的斫玉钩!”   苏探晴按下心中疑问,亦知道无法说服司马小狂在洛阳闹事。不过转念一想,有这样一个令人头疼的对手暗伏于侧,擎风侯确也不敢轻易对顾凌云下杀手。当下决然道:“好,便是如此。我便去金陵伺机行事,司马兄则在洛阳牵制擎风侯。一月内我必重回洛阳,若是还无法救出顾凌云,便与司马兄联手斗一斗摇陵堂。”   司马小狂大笑:“苏兄此语甚合我意,这才像个好汉子!”伸掌出来与苏探晴三击,转身欲离去,可才走出几步却又停下身来,正色道:“我与苏兄一见投契,想说几句肺腑之言。”   苏探晴见司马小狂如此郑重其事,站起身拱手一礼:“司马兄有话但请直讲无妨。”   司马小狂面色凝重,缓缓道:“我盗霸一向独来独往,与黑白两道都不沾什么干系。七色夜盗亦是只求财利,少讲道义。但苏兄可知我为何会为了一个顾凌云而不惜与摇陵堂开战?不但要赔上我手下兄弟的性命,甚至还可能把自己的一条老命也丢在洛阳么?”   苏探晴知他必有下文,轻轻摇头。   司马小狂续道:“顾凌云为人直爽重义,豪气干云令人心折,更是身为天下白道第一大盟会炎阳道护法,武功高强,威震武林。不过,在我们这些江湖喋血的汉子眼里,任他武功再强,权势再高,纵是口服却未必会心服。人品武技都尚是其次,最重要的……”他略略一停顿,眸中的泠泠神光宛如无边夜色:“我虽不做侠事,却最敬重侠客!”   苏探晴万万未料到司马小狂身为盗霸,却犹对“侠”之一字如此看重,说出这样一句话!只觉心中有一把火刹时燃烧起来,司马小狂这一句话勾起了他少年的侠客梦,似又听见那魏神口说着江南大侠顾相明的侠义之举。他长吸了一口气,重重点头:“司马兄金玉良言,苏某谨记于心!”   司马小狂叹一口气:“炎阳道在江湖上口碑甚好,郭宜秋亦素有侠名,令野心勃勃的擎风侯早欲除之而后快。苏兄若真到了迫不得已出手暗杀郭宜秋的那一天,尚请想想我今晚的话。”再一拱手,转身离去。   苏探晴重坐于桌前,面对窗外花团锦簇的洛阳夜色,再饮一杯酒,喃喃念叨几遍“虽不做侠事,却最敬重侠客!”,似已痴了。   第十一章 弹剑辞醉豪情付   自从苏探晴来到洛阳后,似乎难得有一刻的闲暇。   所以第二日一大早,尚不待段虚寸来找他,苏探晴便独自起身离开擎风侯府。他只想静静地呆一天,好好考虑一下往后的计划。   在来洛阳之前,苏探晴只想着如何能令擎风侯先不杀顾凌云,然后再寻机相救。而目前他总算以答应去金陵之事先稳住擎风侯,却还未认真想过到了金陵后又应该如何去做?诚如司马小狂所言,若是到最后不得不与郭宜秋刀兵相见,自己岂不真成了被擎风侯利用的杀人工具?他本对摇陵堂与炎阳道势力之争全无兴趣,可目前却又不得不陷身其中,确实是天意弄人!   除了段虚寸外,这几日他还先后见过了敛眉夫人、擎风侯、许沸天、林纯、司马小狂等人。而从各方面综合得到的情报来看,每个人身上似乎都有一些很有趣的秘密:敛眉夫人为何要对身边婢女那般出乎意料的严厉?又为何特意要他带上林纯一起去金陵,难道果是想在擎风侯面前争宠么?看敛眉夫人对擎风侯的态度,他夫妇二人之间似乎略有嫌隙,莫非就是因为林纯之故?而林纯身为擎风侯义女、摇陵堂舞宵庄庄主,为何对炎阳道护法顾凌云特别关切?段虚寸为何在擎风侯面前如此低调?那个把有关顾凌云失陷洛阳的消息告诉司马小狂的蒙面人又是谁?江湖传言中心细若发的许沸天既然已怀疑自己与杀手之王杯承丈的关系,为何又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解释?而擎风侯若由许沸天处得知此事,又怎会对自己仍是毫不生疑?甚至都不派人监视自己?那个能在一招间击倒顾凌云的神秘灰衣人又会是谁,摇陵堂中既然有武功如此可怕的高手,为何还要让自己去杀郭宜秋?……   苏探晴越想越觉得疑云阵阵,扑朔迷离。相比之下,洛阳大才子罗清才读出顾凌云对移风馆掌柜齐通说的话似乎已显得无足轻重。   他正犹豫着是否应该打听一下罗清才的住处,忽见路边百姓神情惶急,争相奔走,似是在躲避什么?仔细一看,原来前方来了一群马队,当先二名骑士服饰鲜明,鞍挎利刃,各自手持一面大旗,左书:“擎风侯”,右书:“洛阳赵”。这二骑身后又是八名铁骑,然后是黑压压地近百名披挂整齐的步卒,当中拥着一顶八抬大轿。   苏探晴知道是擎风侯出巡,想不到竟有这么大的派头。正想回避,却见老远的轿帘掀开一线,擎风侯的声音犹若实质般传入耳中:“想不到苏少侠有早起逛城的雅兴,何妨上轿与本侯一叙。”   苏探晴知道无可退避,只得站在原地不动等候大轿过来,心中暗惊擎风侯精深的内力。   轿子在苏探晴身边停下,二名轿夫上前在轿门下铺起红毯,躬身跪下,看样子是要待苏探晴踩着两人的脊背上轿。   苏探晴十分不习惯这般排场,正要出言制止跪下的二名轿夫,却听轿旁骑在马上的一位全身披挂着盔甲的武官人低声道:“解下兵刃!”他不但惜字如金,声音更是低沉暗哑,不带半点生气,令人闻之颇有些心寒。   苏探晴抬头望去,只从那武官头盔的缝隙中看到半张木讷的脸孔与一对阴寒的眸子。正要开口,却听到擎风侯的声音从轿中响起:“苏少侠岂可与一般人同等对待?许他不解兵刃。”   那武官不再说话,策马让开半步。苏探晴注意到他的骑术并不精熟,但显是双腿力大无比,令胯下坐骑根本无力挣扎,微微一笑:“这位朋友好大的力气,可是安城主么?”他知道摇陵堂中金锁城主安砚生以混元金锁功驰名武林,而那混元金锁功便是极霸道的外家功夫,故有此问。   那武官淡然道:“侯爷侍从,贱名无足挂齿。”他口中虽说得谦卑,语气却是倨傲无比。   擎风侯的声音道:“苏少侠若想见安城主,待从金陵回来后可去金锁城一见。”   苏探晴听擎风侯毫不顾忌地当众说出去金陵之事,微觉诧异。微笑道:“一切遵从侯爷安排。”他不愿意踩着那两名跪地轿夫上轿,足下微一用力,手掀轿帘,飘身入轿。在入轿的那一刹,直觉到从身后传来一道犹若利剑的目光。   轿内颇为宽敞,可容四五人共坐。擎风侯半卧于一张虎皮躺椅上,他身着长可蔽膝的大红素罗衣,白素纱中单衬,腰悬玉带,竟是一派朝中装束。他身前还置有一小茶几,上面放着一壶美酒与一个炭盆,外面虽是冷意迫人,轿内却是温暖如春。   苏探晴本以为轿内会有敛眉夫人或段虚寸,见擎风侯身边并无他人,微觉奇怪。凝神细看,只见轿中装饰得十分华贵,轿内衬大红丝缎,几上铺有丹矾红花锦绸,不但轿四周悬着不少闪闪发光的金玉器皿,轿帘上还坠有京师玉绣堂特制的长绦流苏,显出擎风侯与众不同的奢华。   擎风侯眼见苏探晴施展了一手轻身功夫上轿,只是淡然一笑:“苏少侠好俊的身手,请坐下说话。”   苏探晴见那虎皮躺椅前还放着一张小凳,心头闪过一丝疑虑,看这样子只怕擎风侯并非是与自己巧遇,而是特意来找自己,欠身坐下,口中尚谦逊道:“侯爷谬赞,苏某谢座。”   擎风侯奇道:“苏少侠为何不以‘赵兄’相称,岂不见外?”   苏探晴低声道:“在侯爷如此大排场下,苏某虽是一向不拘小节,却也知道不能乱了礼数。”只看擎风侯这如此庄重的装束,他自然知道在这些洛阳守兵面前必要给足擎风侯面子。   擎风侯哈哈大笑:“苏少侠如此精明,若只留在关中,岂不屈才?”言下竟有将苏探晴收为己用的意思。   苏探晴不置可否:“想不到侯爷这么早便出巡,果是辛苦。”   擎风侯由轿中垂着珠帘的窗口望着街外,叹一声:“本侯既蒙御封洛阳城,自应事必躬亲,方不负吾皇圣恩。”   苏探晴心中冷笑。江湖上谁不知擎风侯野心极大,所谓为皇效命无非是他的托辞,时刻不忘把握手中的权力方是擎风侯的真正用心。   起轿后,擎风侯终于说入正题:“苏少侠可听说过七色夜盗之名?”   苏探晴暗生警惕:“盗霸司马小狂之名谁人不晓?”   擎风侯哈哈一笑,锐目若针:“苏少侠可见过他么?”   苏探晴察言观色,料知以摇陵堂遍布洛阳城中的眼线,昨晚七色夜盗袭击他与林纯之事必瞒不过擎风侯,只不知是否由林纯透露的消息?不过擎风侯应该不会知道司马小狂与自己相会移风馆之事。略想了想,如实道:“不瞒侯爷,昨晚小弟还刚刚见过盗霸本人。”   擎风侯似也料不到苏探晴直承其事,微怔后大笑道:“想不到苏少侠对本侯如此推心置腹。却不知司马小狂与苏少侠可有什么交情?”   苏探晴沉声道:“司马小狂亦为顾凌云而来,侯爷当知他二人的交情不薄。至于小弟与盗霸昨晚尚是初次谋面,而且他本欲擒住我与侯爷交换顾凌云,那七色夜盗果是名不虚传,小弟几乎便失了手……”   擎风侯点点头,冷然道:“你可知司马小狂昨夜在洛阳连盗十九家大户,并在每户家中都留下盗霸之名。嘿嘿,若不除此人,本侯堂堂亲王亦是面目无光。”   苏探晴这才知道司马小狂临走时说要擎风侯知晓他来到了洛阳城,竟是用如此方法。随即恍然明白为何擎风侯今日一早便会带兵巡城,心中暗笑,口中道:“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大胆,侯爷可有什么线索?”   擎风侯缓缓道:“盗霸此次作案一改往日缜密,故意留下许多痕迹,分明是想对本侯示威。由此可见他只知本侯擒住了顾凌云,却不知本侯爱顾凌云之才,不忍杀之。不过本侯感兴趣地却是他如何知道顾凌云身陷洛阳之事?哼,本侯曾严令不许将擒住顾凌云之事泄露,莫非我摇陵堂中竟有人敢不忠于本侯么?”   苏探晴叹道:“侯爷说得是,侯爷既然能买通刘渡微杀了洪狂,摇陵堂中又岂会没有炎阳道的奸细。”   擎风侯如何听不出苏探晴语中暗含讥诮之意,微一沉吟漠然道:“既然如此,司马小狂又见过了苏少侠,去金陵之事只怕已然泄密?若是炎阳道早有预防,试问以苏少侠一人之力,如何能敌得住炎阳道诸高手?又如何去暗算郭宜秋?难道苏少侠就不怕此一去便再不能复还么?”   苏探晴面色不变,悠然道:“小弟既然是为侯爷做事,侯爷手下的良臣谋士自然会为小弟安排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擎风侯一双眼睛紧紧盯住苏探晴不放,似是要从他笃定的神态中看出些什么,良久方长叹道:“苏少侠果有非常之能,却不知你有何应变之策?”   苏探晴知道戏已做足,连忙借机令擎风侯下台,嘿嘿一笑:“小弟哪有什么应变之策。只不过看到侯爷连顾凌云这样一个敌人也会生出惜才之心,想必亦不会任小弟去金陵白白送死吧。”   擎风侯目中神光闪动,忽发问道:“你既然是为救顾凌云而来,何不让司马小狂擒住纯儿再来与我交换人质?”   苏探晴心叫好险,昨晚之事果然都瞒不过擎风侯的耳目,幸好自己并无打算隐瞒。面上却装出非常惊讶的模样:“侯爷当真神通广大,竟然连此事也知道?!不过小弟深知以侯爷雄霸天下的气度,决不会被司马小狂所挟,故劝其打消此念头。”   擎风侯冷笑道:“司马小狂岂肯被你三言两语打消念头?”   苏探晴心中怦怦乱跳,他本已对司马小狂说出去杀郭宜秋之事,此事若被擎风侯知道了,必会怀疑他没有去杀郭宜秋的诚意。将心一横,长叹一声道:“当时七色夜盗将小弟与林庄主团团围住,小弟眼见无法脱困,只得推说侯爷派我去金陵做件事,事成后便可放出顾凌云。那司马小狂一来见我说得有理,二来亦怕侯爷不顾一切先斩了顾凌云,勉强答应容我先去金陵。至于他为何改变主意于昨晚连盗十数家洛阳城大户,却是不得而知。依小弟猜想,或是想令侯爷投鼠忌器,不能轻易对顾凌云下杀手。”   擎风侯缓缓点头,显是相信了苏探晴的话,冷哼一声陷入思考中。   苏探晴冒险一试竟然过关,知道自己所料不假:司马小狂晚上去移风馆与自己相会之事应该没有泄露。擎风侯只是知道昨晚在洛阳城西郊七色夜盗暗伏自己与林纯之事,而当时监视之人亦绝不敢太过靠近;更有可能是林纯告诉了擎风侯当时的情况,想到林纯还与自己拉指发誓不说出此事,不由心头暗恨。   就在苏探晴因想到林纯心中稍有波动的那一刹,他忽觉耳肌轻跳,眉峰微振,莫名心生寒意,竟有坐立不宁之感。   苏探晴心头巨震。他身为杀手之王的唯一徒弟,深明这种状况的出现是因为有一位超级杀手在身旁暗伏、因对方感应到自己心有所动而发出了极强杀气所致。他连忙收慑心神,努力放松绷紧的神经,果然杀气一闪即逝,再无刚才那种犹若芒刺在背的感觉。   他的脑海中闪过轿外那武官木讷的模样,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这个绝顶杀手的资料,却一无所获。   一直沉默的擎风侯突然发话道:“司马小狂既已至洛阳,且与你朝过面,只怕我们的计划要做一番改变。”   苏探晴愕然:“侯爷意欲如何?”   擎风侯阴沉的面容上不见一丝笑容,忽清咳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轿外传来一片喧哗声。   擎风侯举手示意苏探晴稍待,提声问道:“外面何事吵闹不休?”   轿外那武官的声音传来:“启禀侯爷,有几名百姓拦轿喊冤。”   擎风侯面色不悦:“这帮无知草民,有冤情不去衙门诉却来拦本侯的座轿。”   苏探晴暗叹,想擎风侯当年亦是平民出身,如今身居高位便摆起了架子。   擎风侯望一眼苏探晴,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略作沉吟道:“也罢,放他们过来,且听听会说些什么。”   擎风侯并不掀开轿帘,仍是端坐在虎皮椅上。苏探晴因是背对轿门,当下略略侧过身体,透过轿帘的缝隙,可看到二名护卫将四名男子带至轿前。当先一人身着破烂衣衫,远远便大声叫嚷着:“侯爷在上,小的有冤情上诉。”   擎风侯柔声道:“三位有何冤情,尽可如实说来,本侯定会为尔等做主。”   当先那人几步跨至轿前,倒头下拜:“草民李子远拜见侯爷……”   那李子远的话音未落,苏探晴心头忽生警觉,从座位上飘身而起,却见轿帘微微一震,三枚小小的钢针已透过轿帘直射入轿内。   原来李子远背后暗藏机关,他躬身拜倒时立刻发动机簧,这一下变生不测,若非苏探晴机敏及时避开,那三枚钢针必会钉在他背上,做了擎风侯的替死鬼。   擎风侯面上惊容一闪而逝,右掌蓦然探出于空中一抓,已将二枚钢针握在手里,另一枚钢针眼见将射入他的胸膛,却见擎风侯身体极不合情理的一拧一弯,那枚钢针从他额角边险险掠过。擎风侯闷哼一声,猛然弹起身往轿外冲去。   旁边的护卫登时乱成一团,大喊:“有刺客。”   另三名男子亦在刹那间放倒两名护卫,各自掌中亮出寒光闪闪的匕首,直朝轿中扑来。擎风侯刚刚冲至轿门口,与三人交手一招,堪堪避过三把匕首,身体急往后退,却正好撞在苏探晴的怀中。   那一刹,擎风侯背后空门尽露,苏探晴至少有七种方法可以给予这权倾天下的亲王致命一击。   苏探晴心念电转:擎风侯本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又身为雄霸天下摇陵堂主,怎会给自己留下这样一个明显的破绽?难道是有意相试?突又想到轿外那神情木讷的武官,以他发出那么强烈的杀气来看,分明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伏杀高手,又怎会让这四名男子轻易欺近擎风侯?想到此处更不迟疑,已按在擎风侯背心的左掌先伸后屈,使出一个“卸”字诀,将擎风侯后撞之力化开。右指已发出名动江湖的濯泉指,刺在一位刺客的左肩上……   果然擎风侯的身体与苏探晴一触即分,显是留有余力。苏探晴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心头暗凛:若非刚才无意间感受到那武官的杀气,刚才那电光火石间自己保不准真会对擎风侯出手。如果真是那样,不但救不了顾凌云,自己的一条性命也会丢在洛阳城!看来擎风侯虽是表面上对自己礼诚下士信任有加,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防备着自己,与这样一个条老狐狸打交道真要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行。随眼瞥处,从轿内悬挂的一面晶莹透亮的玉件上正可看到擎风侯那充满探询意味的眼神,急忙避开目光。   四名刺客趁擎风侯护卫尚不及冲来,全都抢入轿中,掌中匕首寒光耀目,尽使得是两败俱伤的杀招。苏探晴心底思咐,手下却丝毫不慢,接连替擎风侯接下几记杀招。那官轿虽然比较宽敞,几个人动手过招却是大是挤迫,但苏探晴施展一身小巧功夫,仅以手腕的变化刺出漫天指风,几个照面下来已将那四名刺客尽逼出轿外,无法近得擎风侯之身。这还是他手下留情,不然只怕早已有人溅血。   已脱险境的擎风侯则是好整以遐凝神看着苏探晴与几名刺客的过招,似是要从他的出手中瞧出什么名堂来。而看到这几名刺客武功平平,苏探晴心中清明,出招间更是小心谨慎留有余地,仅以濯泉指迎战,丝毫不露杯承丈的武学。   周围的护卫亦看出苏探晴已控制了大局,并不上前帮手,一面为苏探晴大声鼓掌打气,一面围成一个大圈子不让四名刺客逃脱。苏探晴不知四名刺客的来历,本是有心放其逃脱,但看周围密密麻麻围了近百名官兵,心中暗叹一声,连出几指,已将三名刺客一一点倒在地。   那最先以背弩一刺杀擎风侯自称叫李子远的男子武功稍高,尚能在苏探晴的指风下左右支拙,看三名同伙都已被点倒,忽然将手中匕首抛下,翻身跪倒在地,口中大叫:“侯爷饶命。”   苏探晴登时明白:这四名刺客既然敢在光天化日下在大街上伏杀擎风侯,必是早定下了必死之心,如何会这般当众告饶?看来果是擎风侯对自己的一场试探,他心头雪亮,口中当然不会说破,仍是一指刺中李子远的肩井穴。   周围士兵见到刺客被擒,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几名官兵上前将四人牢牢绑起,等候擎风侯发落。   而就在这众人心中稍一松懈的空当,忽听得一声长啸从街边一间高舍上传来,一物从天而降,直朝擎风侯所乘大轿的顶上砸去。   苏探晴眼利,看到那从天而降的物体竟是一面足有近千斤的大石鼓,也不知是从哪座寺庙中搬来的。看那势道,若是官轿被击实了,里面的擎风侯恐怕会被砸成肉浆。这一下变起不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莫说苏探晴本不想替擎风侯出手,纵是有心相救也来不及。只有那轿边的武官及时出手将官轿推了一把,但这一推只令官轿挪开二尺余的距离,看那大石鼓的来势,仍将会砸在轿上。   轿中的擎风侯在这生死关头终于显示出其高深的武功,一只莹白若玉的手掌蓦然从轿中伸出,凌空一抓一卷,轿帘边一根长长的流苏先被他握在手中,再卷住那面迎空飞来的大石鼓……只听擎风侯吐气开声,那面足有千斤之重的大石鼓已被这一根细细的流苏带往一边,却是朝街边一家绸店砸去。   苏探晴大惊,那店中挤满了避让擎风候车队的百姓,这一面石鼓若是砸入店中,岂不是血肉横飞的惨祸?不及细想,身体若一叶柳絮般与那大石鼓一同飞出,后发先至于空中赶上横飞的石鼓,先连拍几掌卸去石鼓的去势,最后凌空一个倒翻,足下头上稳稳站在石鼓上,使一个千斤坠的身法,一声大震,那重达千钧的石鼓竟被苏探晴从半空中踩落在地,激起满天灰尘。   苏探晴刚才情急之下已顾不得在擎风侯的面前隐藏武功,这一轻功身法名为“碧海青天”,正是杀手之王杯承丈的不传之秘。虽然江湖上几乎无人了解杀手之王的武功,但擎风侯身为杯承丈唯一结拜兄弟自然与其余人不同。苏探晴只恐被擎风侯看出蹊跷,急急回头望去,却见与那石鼓一齐落下的尚有一名蓝衣人,手执一把阔达半尺的重剑,威猛狂傲犹若天神,在空中借腰腹之力一个漂亮的翻腾,先望一眼苏探晴赞道:“这位小兄弟能义救无辜,在下先行谢过啦……”他口中说话,身法却无半点停顿,手中那阔大重剑在空中划一道弧线,施出一招力劈华山,大喝一声直朝擎风侯的坐轿中砍去。   那蓝衣人并未蒙面,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剑眉虎目,络腮满面,一脸凛然之气,眉心间一颗鲜红的大痣随其运功作势仿佛泫然欲坠,更奇怪的是他背后还背着一个偌大的紫金葫芦,也不知派何用场。苏探晴见此形貌立时想起一个人来,心想看他出手这般威猛无俦,果是盛名无虚。也幸好有他出手,擎风侯在这般凌厉的攻击下亦只得先出手自保,想必不会注意到自己刚才展露的身法。   周围的官兵被突然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又看到那蓝衣人挡者披靡的气势,纷纷避开,挤做一团。只有轿旁那武官眼射寒光,正欲迎上前去,擎风侯已然从轿中飞身而出,手握一柄寒光四射的软剑,由下至上于半空中硬接了那蓝衣人重剑一击。   “当”!一声大响,蓝衣人身形被震起一丈余高,复又落下,双手执重剑,再度狠狠劈了下来。擎风侯身体于空中一挫,刚一落地立时弹起,左掌右剑,与那蓝衣人斗在一处。二人身形如星丸跳跃,刹那间在空中接连交手了数十招,由于双剑交碰太快,数十声响并做一声,直令观战者震耳欲聋。   官兵们见擎风侯亲自出手,渐渐稳住阵形,大声喝彩。两人越斗越快,只见一红一蓝的两条身影在空中腾跃不休。除了两位对战者外,在场只有苏探晴与那武官能看清两人动手过招的情形,却见那蓝衣人的剑法大开大阖,横砍竖劈,竟似将刀法与棍法运用于剑招之中;而擎风侯却是剑势迅捷,一柄软剑如蛇信吞吐,尽是刺往对手胸腹穴道,招法阴柔无比。   眨眼间两人已交手三十余招。擎风侯似乎意在生擒蓝衣人,身形如尘烟般左右奔突,不令蓝衣人有机会双足着地借机遁逃;而蓝衣人虽是足不沾地,却借着与擎风侯双剑相交之力越弹越高,虽然未踏实地难以发力,但他每一次出击都含着由数丈高空直落的下坠之势,亦令擎风侯极难应付。   擎风侯掌中软剑剑名“晅光”,乃是当年永乐皇帝御赐,切金断玉削铁如泥,配上他的碎玉剑法,更是招招诡秘阴狠,令人防不胜防。但那蓝衣人胜在剑重势沉,他那柄重剑看起来足有五六十斤的份量,加上下落之势,每一击皆似有万钧之力。而擎风侯又不愿避开锋芒使其有隙落地回气,几招硬碰下来,渐感吃力。   激战中蓝衣人使一招“黄莺落架”,重剑看似轻灵下撩,内中却含有极强真力,眼看将擎风侯的“晅光”宝剑荡开直取中宫,却听擎风侯一声大喝,一直垂于胸前的左掌蓦地从肘底穿出,先拍在蓝衣人的重剑无锋之处,再变化出漫天掌影,捣肋槌胸,罩住蓝衣人胸前数十道大穴。   蓝衣人那力道沉雄的一剑被拍得失了准头,右足连踢方避开擎风侯这突如其来的无端一掌,身形复又弹在半空中,犹豪笑一声:“好一记残风掌!”   擎风侯掌力加急,登时主客易势,蓝衣人对擎风侯的左掌颇为忌惮,重剑已是抵挡多而出击少。剧斗中擎风侯的声音一如平时的淡然:“大名鼎鼎的辞醉剑不在家中醉生梦死,来到洛阳城中凑什么热闹?”   身边官兵一阵大哗。原来这个蓝衣人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独行剑客“辞醉剑”卫醉歌!传言中卫醉歌为人重义重情,结友无数,更是酒量惊人,千盏不醉,为人却是矜傲骄狂,自称“斗酒不辞,疏狂图醉”。   卫醉歌人尚在空中翻跃,朗朗语声却清清楚楚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江湖朋友都说卫某重情好义,赵堂主自然应知我为何而来,又何必多此一问?”苏探晴闻言又惊又喜,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卫醉歌是顾凌云的知交好友,不问可知必是为顾凌云而来,有此强援,营救顾凌云之事又多出几分把握;不过看目前的状况,只怕卫醉歌难敌擎风侯的残风掌,而四周又有许多的官兵,不知他有何把握可以脱身?   擎风侯手上不停,冷笑道:“什么重情好义,左右不过是一个暗中出手的小人罢了。”   卫醉歌虽是武功上渐落下风,言语上却不肯输给擎风侯:“卫某岂是暗中出手的小人?不过是见到有刺客适逢其会,一时手痒罢了。何况面对如此大的排场,若非蓦然出手相试又怎能看到赵堂主的残风掌与碎玉剑?”他故意以“堂主”相称擎风侯,暗中讥讽其护卫众多,早已谈不上是江湖中人,自己也无需对他讲什么江湖规矩。   擎风侯连发几掌,渐渐将卫醉歌的辞醉剑逼得施展不开,他的掌力看似并不劲疾,可怖的却是随着他左掌挥动扬起一股热风,令人不由想退后避开,有几名官兵已抵不住那攻心热毒,软倒在地干呕起来。苏探晴心中暗凛,昔年擎风侯的残风掌威震江湖,被誉为中原五大高手之一,如今看来果有非常之能,自己并未对正掌风已可感觉到热浪迫人,卫醉歌身处局中,只怕滋味更不好受。耳中听着擎风侯放声道:“名动江湖的辞醉剑也不过如此,不出百招,本侯必可令你掌下称臣!”周围官兵一齐喝彩,更增擎风侯的威势。   卫醉歌辞醉剑紧守门户,虽处下风而不乱,淡然道:“卫某竟能迫堂主至百招开外,已然心满意足。若是匆匆速败,岂不令堂主失望?何况卫某纵算技不如你,但只凭你手下这区区百名士卒,却休想困住我。”   擎风侯亦知对手极为难缠,自己虽然占尽上风,却难以一举将其擒获。曼声道:“本侯数十年来少遇敌手,原以为辞醉剑可配出手,却不料亦是如此不堪一击,只会徒逞口舌之利?”   苏探晴原为卫醉歌暗捏一把冷汗,此刻看卫醉歌虽败相渐露,却是一招一式丝毫不乱,又知道擎风侯若能一举擒获卫醉歌,亦不必以言语乱其心神,方放下心来。   卫醉歌神情笃定:“赵堂主挟百兵之威,纵能胜出卫某一招半式又何足道哉。堂主既是嗜武之人,可敢与我打一个赌么?”   擎风侯却不说话,只是掌势更急,将卫醉歌罩在漫天掌影之中,卫醉歌重剑连挑,欲借与擎风侯软剑相碰之机脱出残风掌力的控制范围,却每每在双剑欲要相交的刹那被擎风侯避开重剑锋芒,仅以左手残风掌力拍在辞醉剑上,将卫醉歌重又弹入空中。观战者眼中只觉得两人一上一下斗得精彩好看,卫醉歌身处局中却是心中暗暗叫苦,擎风侯的武功显然已至收发由心的境界,每一掌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只令卫醉歌不能脚踏实地,却不能借得半分力道逸出残风掌的控制范围。卫醉歌只觉从辞醉剑上传来一浪接一浪的热力,如惊涛骇浪般直冲全身经脉,心知擎风侯此举强攻极耗功力,必不能久,当下凭着一股硬气坚守元神,苦苦支撑,只待擎风侯力竭。   擎风侯急攻一阵,亦觉一口内息无法为继,知道卫醉歌韧力极强,一时三刻无法击溃对方,掌势稍缓:“却不知卫兄要与我打什么赌?”   卫醉歌松一口气,朗然道:“赵堂主斗了近百招亦难奈我何,不若便以三招为限,这三招中赵堂主只守不攻,若不能安然无事接我三剑,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众官兵眼见他明明武功不及擎风侯,却说出如此大话,顿时嘘声四起。   擎风侯冷哼一声:“如果本侯接你三剑无恙又如何?”   卫醉歌正色道:“若是堂主果有绝世武功令卫某拜服,卫某立刻离开洛阳城,从此不再踏入洛阳城半步。”   擎风侯突然横剑直击,辞醉剑终于与晅光剑相碰,借着擎风侯一剑之力,卫醉歌身体再度高高腾空而起,却是斜落入旁边一间民房屋顶上。只见擎风侯略一沉吟,漠然道:“好,本侯倒要看看卫兄还有什么本事?”   那名武官上前半步,对擎风侯低声道:“侯爷三思,莫中了这姓卫的奸计。”   擎风侯目光闪动:“卫醉歌乃是江湖中有名之士,亦是本侯一向所敬重的人物,若不给他这个机会,岂不让世人小觑本侯?”   那武官一叹:“侯爷如此气度,令属下拜服。”   卫醉歌本以为尚要多费一番唇舌,想不到擎风侯在大占上风之时会如此爽快答应自己的要求,亦是一叹:“赵堂主胆色过人,卫某亦是十分佩服。”周围士兵更皆是眼露崇敬之色。   苏探晴旁观者清,早看出擎风侯并无把握当场擒杀卫醉歌,亦知道若是卫醉歌拼得负伤逃脱,只怕日后再难有这么好的机会对付他,这才顺水推舟同意卫醉歌的建议。要知武学之道须得攻守兼备,若是擎风侯只守不攻武功必将会大打折扣,能否接下武功与他相差不远的卫醉歌三剑猛攻实是未知之数。但擎风侯果不愧是一代枭雄,此当机立断之举不但有收服人心之效,更给人高深莫测之感,若能令卫醉歌无功而返当可一劳永逸除去后患,纵然接不下卫醉歌的三剑,不但于他声名无损,反而会让人赞其泱泱宗师的风范。只是不知卫醉歌此举是缓兵之计还是另有深意?   擎风侯面沉若水:“卫兄请出剑!”   卫醉歌重剑杵地,努力调理着紊乱不已的内息,面上却一付满不在乎的神情:“赵堂主可听说过关于我武功的一些传闻?”   擎风侯道:“听说卫兄武功别出蹊径,越是烂醉剑法越高,却不知此传言是真是假?”   卫醉歌哈哈大笑,豪气顿生:“刚刚与堂主交手前少喝了几杯,所以武功略有不济,这便补上几口。”缓缓从背后解下那紫金大葫芦,拔开塞子,立时有一股酒香溢了出来。   擎风侯嘿然道:“若是卫兄酒不够,本侯可请人奉上。”   卫醉歌大笑:“可惜你我非是同道中人,不然倒可交上赵兄这个朋友。”他原本就豪爽重义,朋友遍天下,此刻看到擎风侯气度从容,顿生好感,将称呼亦改成了“赵兄”。   擎风侯抚掌道:“若是卫兄不嫌,摇陵堂随时虚席以待。”   卫醉歌摇摇头:“赵兄如此说,岂不是看扁了我?”   擎风侯叹道:“卫兄闲云野鹤的性子,自是不愿屈尊本堂。”他面容转冷,一字一句徐徐吐出四个字:“请酒、出剑!”   卫醉歌却并不着急,手抚掌中重剑剑锋,悠然道:“其实赵兄有所不知,嗜酒的并非是卫某,而是此三尺青锋。”   擎风侯不语,握拳、横剑、集气、眼望卫醉歌,凝神以待。气氛刹时如山雨欲来,紧张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一旁的苏探晴忽微微一笑,接住卫醉歌的话:“原来这把辞醉剑不但要饮人血,尚要饮烈酒?”当此剑拔弓张之际,也只有他能如此从容问出这样的问题。   卫醉歌虽不识苏探晴,却对他刚才义救百姓之举极有好感,一拍手中辞醉剑,叹道:“你可知道这把宝剑虽名为‘辞醉’,但跟了我二十余年,不知饮过多少赤红热血,却少有放怀一醉的时候?”   苏探晴奇道:“这是何故?”   一抹寒光从卫醉歌眼底划过,只听他缓缓道:“只因这世上值得让此剑一醉的机会实在不多了。”他长吸一口气,将葫芦微侧,一注醇厚的酒浆倾于宝剑上,那把辞醉剑乍一遇酒突现光华,竟隐隐发出龙吟之声。   苏探晴抚掌而歌:“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这八句皆是出于诗经,前四句说得乃是酒宴祝祷之词,后四句却是颇有相知相得之意,似是暗示辞醉宝剑终遇对手。但在这本凝重至极的气氛中被苏探晴如此放声而歌,再配上辞醉剑的龙吟之声,于癫狂作态中隐露一份肃杀之气,令人闻之屏息悸容。   听苏探晴如此一番话,擎风侯蓦然冷哼一声,显是极为不满。不过他虽然武功比卫醉歌稍胜一筹,但面对此刻集势待发的卫醉歌亦是不敢有丝毫分心,目光不敢稍离辞醉剑。轿旁那武官却上前一步站在苏探晴身前,冷然望着他。苏探晴接触到那武官那犹若刀枪的目光,只是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要知两名武功绝顶高手的相较,武功实力固然重要,信心与气势亦是足可左右胜负的关键。苏探晴眼见卫醉歌武功略差一线,所以才故意说出这些话,一方面可使卫醉歌有缓气之隙,另一方面借问答之机可令卫醉歌气势大涨,或能敌得住擎风侯的神功。   卫醉歌当然明白苏探晴在暗中相帮自己,一时亦猜不透苏探晴与擎风侯的关系,弹剑大笑:“好一句忧心如醉、忘我实多!”猛然一把将头上束发披散开,再将剩下半葫芦烈酒灌入口中,眼中杀机迸现,长啸一声,气势已催至绝顶,凛然大喝:“第一剑!”身随剑动,从房顶俯冲而下,四周的积雪亦因这一剑纷扬而起,犹若一团席卷天下的狂云,而人剑合一的卫醉歌就像那狂云中一条披着银甲的巨龙,直朝着站立于街心的擎风侯飚去!   第十二章 谩怀相忘江湖盟   原本晦暗的天空仿佛更加阴沉,天地间所有的光辉似乎都已集中在辞醉剑的剑锋上。   那是不计生死成败、石破天惊的一剑,没有任何变化和后着,只有力量与气势的完美结合。卫醉歌那一股勇往直前、果敢坚决的气势,令重达五十多斤的辞醉剑在这刻仿佛已不仅仅是一柄剑,而是一只囚禁多年才放出牢笼的洪荒猛兽,非得噬血而归。   苏探晴面色微变,他虽想过卫醉歌敢与擎风侯定下三招之约,必有惊人之绝招,却亦没有想到卫醉歌的第一剑便是如此狂猛无俦,一招出手不留任何余地,似存在要在刹那间与擎风侯分出生死。心中顿时已将卫醉歌的战术了然于胸:面对像擎风侯这样的绝顶高手,纵使手执神兵利器,欲在三剑之内令其负伤受挫何异于痴人说梦。而卫醉歌订下三剑之约却是一种极高明的战略,一般人都会认为既然是三剑之约,自然是一剑更比一剑厉害,却不知这第一剑便已是卫醉歌武功的巅峰之作,若是擎风侯判断有误,在接第一剑时略作保留,留取实力防御后两剑,在此消彼长之下,武功略低一线的卫醉歌或会有可乘之机……   苏探晴所料不差,擎风侯亦绝没有想到卫醉歌一出手便是这般博命一剑。武功达到似擎风侯与卫醉歌这样的高度时,之间的对决已不仅仅是招式内力的比拼,就犹如两军对垒,不但讲求实力,战术战略的选择亦足可左右全局。尽管擎风侯身为纵横天下二十余年的一代武学宗师,面对这犹若天外飞来有形无迹的威猛一击,刹那间也不由产生一种先退开几步以避辞醉剑锋芒的念头。   但擎风侯毕竟是绝世高手,武学见识极高。知道只要自己略退半步,气势必减,而卫醉歌这惊天一剑的力量再借上从空而降的冲势亦会全部发挥出来,只怕真是连他一剑也抵挡不住。当下擎风侯身形微微一挫,却是不退反进,长啸一声纵身而起,竟是欲与卫醉歌针锋相对硬碰一招。   卫醉歌人尚在空中,口中大叫一声:“好!”那看似连成直线的剑锋忽然一阵颤动,生出无数细微肉眼难辨变化,原来他这全力以赴的一击中竟还留有变招余力。擎风侯眼力何等高明,瞅准卫醉歌的剑路,掌中晅光软剑亦是挽起数个剑花,仗着自己数十年精修的内力,要借双剑相碰之机化去卫醉歌从高而至的强势。他左手残风掌虽然浑厚无匹,却不敢在此刻两人凌空对冲之际轻易使出来,不然纵是能击中卫醉歌,只怕他身上也会先被辞醉剑刺个透明窟窿。这也正是卫醉歌巧借地利避敌所长,迫得擎风侯放弃名震天下的残风掌,只能以他的另一绝技碎玉剑法相抗。   说时迟那时快,几度变化的辞醉、晅光两剑已在空中相交。卫醉歌仍是头下脚上俯冲而至的模样,全身的重量都借着辞醉剑尖按压在晅光剑身上;擎风侯却是闷喝一声,右手笔直前伸,那情形就好象是擎风侯用晅光剑挑起了卫醉歌一般。令人惊讶的是,双剑如此毫无取巧的硬碰竟是没有发出半分声响,那是因为擎风侯阴柔无比的内力将交击声全数吸尽。而这全无声息的一记交接,却令在场的观战者心中都仿佛都听到了金玉相挫之声。   晅光剑已弯折过半,两人在空中似是停顿了片刻,方才一同缓缓坠下。看情形只要擎风侯双足一旦着地,必将会立时发动反击。   正在此胜负将分未分之际,洛阳城南擎风侯府方向,却忽然乍放起三朵烟火。卫醉歌本是无比凝重的神情在刹那间露出了一分笑意。   擎风侯虽也看到那三朵烟火,又见卫醉歌的神态蹊跷,心知必有缘故,但他身为武学宗师,却不因此而分神,反是趁卫醉歌心念略动之际猛然大喝一声,本已弯折的晅光剑蓦然笔直弹起,一直垂于腰侧的左掌亦是闪电般击出。卫醉歌已是强弩之末,他是否还能接下擎风侯这一按捺许久的残风掌?   却不料看似要与擎风侯一招间立判生死的卫醉歌却在此时忽然收劲,借着晅光剑一弹之力再度冲天飞起,令擎风侯这蓄势已久的一掌全然击在了空处。不过卫醉歌虽然成功摆脱擎风侯掌力的笼罩,但这一记残风掌乃是擎风侯数十年毕生绝学,迅猛劲疾,加上晅光剑的缠绕之势,卫醉歌纵然退得快,亦被掌风余波所击中,凌空退后的身形微一迟滞,口中已喷出漫天血雾,竟已受了不轻的内伤。   要知两人正在内力相交的关头,卫醉歌收力退身之举极为凶险,他虽可借着在空中翻跃之势化去擎风侯的七成真力,但余下三成岂是非同小可,仍是令他受了重创。   擎风侯想不到卫醉歌会突然收力,拼得负伤退出战局,只恐是诱敌之招,尚拿不定主意是否追赶,只听轿边那武官口中叫一声:“不要走……”已在同一时刻飞身而起,人在空中已是拧腰握拳,对着卫醉歌胸口击去。且不说他发招聚力间的快捷迅猛,只凭他能在刹那间看出卫醉歌欲乘隙逃脱的应变之速,已可谓是天下一流高手。   卫醉歌持剑下划,与那武官的拳头相交,竟如铁石相碰般发出一记脆响。那武官虽然武技极高,毕竟仓促发招,而卫醉歌负伤下反噬,饱含哀兵之势,这一剑亦是绝不好接。两人略一交手即分,武官斜斜落于地上。   卫醉歌在空中又连翻了几个跟斗,落在一间屋顶上:“痛快痛快,能与赵兄一战,足慰平生!”   战况瞬息即止,虽不过刹那的功夫,却足风云变色。这两人皆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这一战斗智斗力,各出平生绝学。擎风侯技高一筹却胜得绝不轻松,而卫醉歌虽负伤在身,却是于最后关头避开擎风侯的杀手全身而退,更是洒脱大度,丝毫不以刚才的受挫而隐忍锋芒。苏探晴看得惊心动魄,亦是有会于心,对武学一道又有了一份新的认识。   擎风侯端立于街心,冷然道:“尚余两剑,卫兄还有力再战么?”   卫醉歌嘴角已是殷红一片,但身躯挺得笔直,面上更是一派欢悦之色:“赵兄如此武功,足可傲视天下。此战暂算平手,剩下两剑待卫某隔日再来候教!”言毕哈哈一笑,竟头也不回地飘身而去。   那武官正要去追,擎风侯剑收鞘内,抬手止住他:“穷寇莫追,且让他再逍遥几日。”   周围的众官兵发出一阵嘘声,当着擎风侯的面谁也不敢大声喧哗,只有一位小将指着卫醉歌远去的背影大骂道:“姓卫的你不是说输了就离开洛阳么?打不过就做缩头乌龟,还算什么武林成名人物?”   这小将话音未落,面门上已被擎风侯重重刮了一掌:“辞醉剑何等人物?岂容你这无名小辈评头论足?”与此同时,擎风侯的剑鞘内忽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在场只有苏探晴与那武官听到,二人相顾一眼,神情复杂。   那小将被擎风侯一掌打落几枚牙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跪倒在地叩头谢罪。周围官兵见擎风侯动怒,皆是噤声不语。   擎风侯站于原地不动,忽解下腰间剑鞘往空中一抛,哈哈一笑:“好一把辞醉剑,下一次你便没有这般好运道了。”众人正不解他为何抛下佩剑,却见那剑鞘飞于空中,晅光软剑掉落出来,竟已断为两截。   原来刚才擎风侯虽是挡住了卫醉歌必杀一剑,但晅光剑却吃不住辞醉剑的重击,虽被擎风侯收于鞘内,却是余劲未消,终在鞘内折为两段。众人这才知道为何卫醉歌说此战算平手擎风侯亦不反对,一时鸦然无声。   苏探晴暗叹一声,擎风侯剑断鞘内本只有他与那武官听到,但擎风侯当众直承其事,确不愧是一派宗师风范。   擎风侯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眼望侯府方向那朵尚未完全散去的烟花,面露思索之色。   隔了半柱香的时间,果有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启禀侯爷,刚才有数十名蒙面大盗潜入侯府中,现已被杀退。只是,只是地牢中的犯人已被劫走……”   苏探晴心头一震,怪不得卫醉歌会单身前来与擎风侯一战,原来是想拖住擎风侯好令他人去侯府中相救顾凌云。只是卫醉歌向来独来独往少有帮手,莫非是与司马小狂联手么?可擎风侯虽在洛阳城中巡查,侯府之中又怎能不设防范?且不说那尚未露面的梳平门主风入松与金锁城主安砚生,单是敛眉夫人与段虚寸两人已足令司马小狂头疼,又怎会轻易救出顾凌云?而且就算已救出了顾凌云,却不知卫醉歌是否有能力解开许沸天所下之毒?他心头浮起百般猜想,只恨当着擎风侯的面不能立时飞身追上卫醉歌,去看个虚实?   擎风侯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沮丧表情,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那武官欠身道:“侯爷,这四名刺客如何发落,是否押至金锁城细细拷问?”   擎风侯寒声道:“不用。如此顽劣刁民,就地正法。”那四名刺客中三位男子皆被点了穴道,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却齐齐眼露哀求之色。只有那李子远尚能言语,口中大叫:“侯爷你不是说……”话音戛然而止,却是被那武官一掌拍在后心上,身体蓦然一挺,怒目圆睁,终长吁一口气,脖颈一软,吐血而亡。   苏探晴本欲上前求情,但听到李子远的那半句说话,立时明白这几名刺客乃是擎风侯派来行使苦肉之计,目的无非是试探自己是否会趁机对擎风侯下手,一念至此,背上悄悄流下道冷汗。   那武官又是三掌连发,击在余下三名刺客的背上。苏探晴看他出手间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杀人犹若砍瓜切菜般绝不留情,心头暗惊。   擎风侯木然看着那武官将几名刺客击毙,似有些意兴索然,转头对苏探晴道:“刚才与苏少侠说到一半,却被这等无聊琐事打断,苏少侠且上轿再与本侯详谈。”转身先回到轿中。   苏探晴见擎风侯神色如常,顾凌云被救出之事只怕另有隐情,按下翻滚的情绪,随擎风侯重又上到轿中。   擎风侯待苏探晴坐定,眼中忽射出凌厉之色,一双正在抚须的手掌缓缓凝至胸前不动,发问道:“苏少侠是否对司马小狂说起过顾凌云囚禁之地?”   苏探晴微微一震,知道擎风侯已然生疑。看这样子只要自己一句话答错,只怕立时就会引来擎风侯残风掌必杀一击。仔细一想,自己确未对司马小狂说起顾凌云被关押于侯府之事,心底戒备,面上不露丝毫犹豫:“小弟昨晚并未对盗霸说起此事。不过我为了打消司马小狂强行营救顾凌云的念头,曾告诉他当天见过顾凌云之事,或许司马小狂由此猜出了顾凌云囚禁之地正是在侯府中。”   擎风侯面色稍霁,眼睛仍是望着提起的双掌:“苏少侠可知道刚才你若是答得稍有不对,本侯便会立刻出手么?”   听着擎风侯如此露骨的威胁,苏探晴将心一横,朗声道:“苏某此生不求闻达,淡泊权利,惟求做事无愧于心。侯爷本知我正是为顾凌云而来,自然大有可能将顾凌云囚禁之处告诉司马小狂,好借他之手搭救。侯爷若想对我出手,又何用找这样的借口?”   擎风侯凝视苏探晴半晌,极具威胁的残风掌终于放下:“其实,苏少侠是否将顾凌云被囚之地告诉司马小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没有欺骗本侯!”他微微一缓,方加重语气继续道:“洛阳城八万士卒与摇陵堂近万堂众良莠不齐,本侯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去用好每一个人。而大凡有能力的人自然有他的一套做事方法,本侯会令其放手去做绝不会稍加怪责,但若是他在本侯面前阳奉阴违,可就怪不得本侯心狠手辣了。”   苏探晴仔细听完擎风侯的话,暗叹他既在三言两语间给了自己强大的压力,又令自己对他的处世之道心生好感,这雄霸天下的一代枭雄果有其非常之能。微笑道:“侯爷放心。小弟既然已答应金陵之行,必不会横生波折,只希望事成后侯爷亦能对小弟守信践诺。”   擎风侯叹道:“苏少侠刚才也听到了,顾凌云既然已被救出,苏少侠还会去金陵么?”   苏探晴亦是一叹:“侯爷先以绝世武功击退强敌卫醉歌,再用如此悠闲的态度对小弟说出这番话,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卫醉歌等人所救出的绝不会是顾凌云。”   擎风侯寒傲似冰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苏少侠既然如此爽快,本侯也就不瞒你。昨日已令段虚寸将顾凌云安全转移他处,而今日被卫醉歌等人所救出的,不过是一位替身而已。”   苏探晴苦笑道:“多谢侯爷实言相告。”   擎风侯忽收起了笑,语出奇兵:“苏少侠可知这十数年来,你是惟一一个与我如此近距离相对的外人么?”他此言确是不假,若是段虚寸看到苏探晴与擎风侯共处轿中,只怕也会大感惊讶。   苏探晴猜不出擎风侯语中之意,只得欠身一礼:“多谢侯爷信任。”   擎风侯漠然道:“苏少侠此话却是错了,本侯并非信任你。像今日刺杀本侯之局便是对你一次小小的试探,而卫醉歌的出现只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   苏探晴证实了心中猜想,却无论如何料不到擎风侯直承其事,将心一横,朗然道:“小弟本非侯爷手下,侯爷却能将刺杀炎阳道郭宜秋如此重要的事情相托,纵是有些疑心也是应该的。”   擎风侯冷然道:“可惜苏少侠虽然并未趁机向本侯出手,却仍难取得本侯的信任。”   苏探晴故作不解:“侯爷何出此言?”   擎风侯哼一声:“不知以苏少侠的见识,对卫醉歌的武功有何看法?”   苏探晴知道擎风侯为何如此发问,小心答道:“辞醉剑名不虚传,若是换上小弟,便绝对接不下那威猛绝伦的凌空一击。”   擎风侯嘿嘿一笑:“若非苏少侠暗中相帮,只怕他亦使不出那一剑。”   苏探晴早知擎风侯会对此事耿耿于怀,勉强笑道:“小弟久闻辞醉剑之名,实不忍见他就此折在侯爷手上。何况侯爷欲成大事,自不会把他放在心上。”   擎风侯面上看不出丝毫喜怒:“此事也便罢了,反正这些乱党迟早亦会落到本侯手上。”他盯住苏探晴,淡然道:“你可知本侯为何会放卫醉歌走?”   苏探晴见擎风侯轻易放过此事,实不知他拿得什么主意:“尚请侯爷释疑。”   擎风侯眼中神光一现,冷冷笑道:“苏少侠如此精明,不妨猜猜本侯为何要一早巡城,侯府内为何不设防范?为何又令许沸天将一位忠心的手下化装成顾凌云的模样让他们劫走?”蓦然一掌重重拍在身前小几上,喝道:“苏少侠最好想明白,几是与本侯作对的人,本侯绝不轻饶。”   苏探晴心中暗惊,这才知道擎风侯早定下偷梁换柱之计,其目的不问可知欲趁此机会将卫醉歌司马小狂等人一网打尽。心念电转,擎风侯既然将此事明确告知,当然不会再给自己通风报信的机会……再一默查轿行的方向,竟是已出了洛阳城,心头大生警惕。   擎风侯见苏探晴沉默不语,知道自己的威慑已生了效果,放缓语气道:“这几日洛阳城鱼龙混杂,苏少侠今日便与纯儿一同赶赴金陵吧。”   苏探晴愕然道:“侯爷已做出决定让林庄主与我同行么?”   擎风侯点点头,面露出推心置腹之色:“苏少侠莫怪本侯刚才对你说这番话。纯儿身为本侯义女,本侯对她一向爱护有加,实不愿她与你同去金陵之事有任何闪失,苏少侠可了解本侯的一番苦心么?”   苏探晴思索一番,犹豫道:“此去金陵十分危险,炎阳道高手众多,小弟只怕无力护得林庄主的安全,尚请侯爷三思。”   擎风侯笑道:“本侯岂会令纯儿身陷险境,如今计划已变,苏少侠与纯儿乃是我摇陵堂派出的使者,明里去金陵与炎阳道谈判,暗中乃是给炎阳道奉还洪狂的人头。”   苏探晴大感惊讶,以目相询。擎风侯续道:“刘渡微叛出炎阳道,将洪狂的人头送来洛阳,顿使江湖上风云突变,令摇陵堂与炎阳道已成一触即发之势。但本侯不忍见战乱又起,欲与炎阳道重修于好,这个任务苏少侠可愿意帮本侯完成么?”   苏探晴望着擎风侯的面容,沉声道:“侯爷想必还另有吩咐吧?”   擎风侯压低声音:“苏少侠果是明白人,届时可见机行事。”他神秘一笑,悠然道:“不见到‘白发青灯’的人头,本侯自然不会放了顾凌云!”   苏探晴料到擎风侯会如此,心底暗骂。不过这样一来,金陵一行风险确是小了许多,至少在见到郭宜秋之前不必遇上炎阳道高手的阻击。微笑道:“侯爷请静候佳音吧。”   轿停。已是在洛阳南门外。   林纯女扮男装,青衣纶巾,背后背着一个大包裹,在道旁相候。苏探晴第一次见她这般男子打扮,不由眼前一亮,但觉此刻的林纯英气勃发,虽不比起那晚初见时的清纯妩媚,却又更增一份风华绝代的俏艳,心头莫名一跳。可转念想到她对擎风侯告知与司马小狂相见之事,又觉有气,步下轿来,勉强施礼一笑,再无多余言语。   与林纯同来的尚有段虚寸与一名身材魁梧的黑衣大汉,经段虚寸介绍,知道正是摇陵堂三主之金锁城主安砚生,双方又是一番客套。苏探晴看安砚生龙行虎步下盘极稳,显是身怀登峰造极的外门功夫,只是他一双虎目对自己不时上下打量,显得敌意甚重,暗中留心。   段虚寸介绍到那武官时微一犹豫,目视擎风侯,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苏探晴早对此人留意,一拱手:“却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那武官淡然道:“无名小卒,不需苏少侠挂怀。”他一付拒人千里的冰冷语气,苏探晴只好苦笑一声,颇为尴尬。   擎风侯的声音由后传来,替苏探晴打个圆场:“严寒是本侯的贴身近卫,为人不喜热闹,失礼处苏少侠莫怪。”苏探晴面上不动声色,心中牢牢记住这个名字,亦注意到林纯听到这个名字时一闪而逝的愕然神态,似是别有隐情。猜想这严寒或许是擎风侯新收的高手,去金陵的路上倒要找机会问一下林纯。   段虚寸上前对擎风侯低声道:“属下已令人快马通告炎阳道,只要到了金陵城,郭宜秋自会派人来找苏少侠与林姑娘。不过……”说到此处,瞅一眼林纯,似是有些难以开口。   擎风侯屏退左右,只余那武官相随:“段先生有何顾虑?直说无妨。”   段虚寸先对苏探晴道:“由洛阳去金陵路途遥远,大体有两种路线,或走南路或走东路。走东路可达徐州后再南下;而若是南行则先至襄阳。我已替苏少侠考虑过了,东行的道路虽好走些,但若是敌人查明行进路线极易设伏;而南路则变化多端,到了襄阳后可选择直下武昌乘船东行至金陵、或是取道合肥入江浙境内再由陆路至金陵,而且沿途多是山路,虽然难行,亦容易摆脱跟踪。所以我权衡再三,觉得还是走南路较为稳妥,不知苏少侠与林姑娘有何意见?”   苏探晴笑道:“小弟自然相信段兄的神机妙算。”   林纯却道:“摇陵堂与炎阳道虽然交恶,但毕竟没有公开对敌,何况我们此次身份既然是摇陵堂的使者,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又能有什么埋伏?”   段虚寸道:“林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侠刀洪狂一向极得人心,却被手下叛将刘渡微不明不白地斩下首级送与摇陵堂,此事必令炎阳道中许多人不满,只怕他们虽不敢公开为难,却会暗中通知沿路上许多与炎阳道交好的门派,由他们出头作对。所以谨慎起见,最好不要让对方知道两位的行踪。”   擎风侯道:“传我号令,在江湖上大肆宣扬苏少侠出使炎阳道,若是在哪一方的地头上出事,摇陵堂绝不会放过他。”又沉吟道:“至于纯儿同行之事则越少人知道越好,堂中兄弟亦不可告知,只说是纯儿患病在身,舞宵庄中的一干女弟子先由敛眉暂管。”   林纯嘟嘴道:“好端端地为什么咒我生病?”   擎风侯哈哈一笑:“纯儿不许顽皮。义父只是怕你这一路上有什么闪失,你若是不愿诈病,便推说回京师找个婆家好了。”   林纯大窘:“义父你再胡说八道,我再也不理你了。”   擎风侯收起笑容:“纯儿来到摇陵堂一年多,还是首次独自去完成任务。你江湖经验尚浅,一路上要多听苏少侠的话,不要总是任性玩闹。”   林纯瞥一眼苏探晴,嘻嘻一笑:“义父你偏心,为什么不嘱咐他路上不要欺负我?”   擎风侯亦拿林纯无法,拍拍她的头,对苏探晴苦笑道:“我这个宝贝女儿娇纵惯了,苏少侠可要多多担待,一路上亦有劳照顾她。”   苏探晴注意到擎风侯的目光望向林纯俏脸时,原本不怒自威的神态中亦流露出一份大异平日的慈祥。心想看擎风侯模样不似作伪,难道他二人果是父女情深,而那些说擎风侯与义女有染皆是谬传?他在江湖混迹久了,知道这些江湖传闻大多是以讹传讹并不可信,不由对林纯略生歉疚。点头答应:“侯爷放心,小弟纵使拼得性命不在,也必会维护林姑娘安全。”   林纯啐道:“只不过走一趟金陵,用得着这样乱嚼舌头赌咒发誓么?”又得意地朝苏探晴一笑:“有义父给我做主,你以后可要小心些,再敢欺负我绝饶不了你这个……”说到这里口中虽是无声,摆出的口型分明便是“呆瓜”二字。   苏探晴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心中暗咐:我岂敢欺负林大小姐,只盼你不动不动朝自己兴师问罪就算烧高香了。   段虚寸看林纯对苏探晴的态度暧昧,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林纯醒悟过来,转开话题:“我们不是出使炎阳道么?何不直接让郭宜秋派人来接应我们?也免得一路上麻烦。”   段虚寸叹道:“炎阳道五大势力各自为政,洪狂与刘渡微一死,顾凌云被擒,柳淡莲与萧弄月未必会听从郭宜秋的号令,若想趁机自立门户,极有可能伺机来抢洪狂的人头,所以此次去金陵最好秘密行动,只要平安到达金陵便是成功了第一步。安城主可带兄弟暗中护送至襄阳附近,再往南走便是炎阳道的势力,只能靠苏少侠与林姑娘自己多加小心了。”   林纯哼道:“怕什么,本姑娘的巧情针可不是吃素的。若他们敢找上门来,管叫他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段虚寸连忙道:“林姑娘此次乃是扮作苏少侠的书僮,千万可不要随意泄露身份,若是炎阳道知晓有你这摇陵堂重将与苏少侠同行,只怕又会多生事端。”   擎风侯点点头,对林纯正色道:“这一次出行金陵看似平常,实则凶险,此乃生死交关的大事,可比不得平日在摇陵堂中大家都容让着你,纯儿切切不可大意。”   林纯看擎风侯板起面孔,不敢当面顶撞,赌着气点头默认,暗中却对苏探晴做个鬼脸。   段虚寸令人牵来两匹骏马:“这两匹马都经我仔细察看过了,并无官府的烙印,不怕令人生疑。”   苏探晴见段虚寸心细如此,果不愧是“算无遗策”,擎风侯亦点点头以示称赞。林纯却似对段虚寸十分不满,解下背后的包裹往马鞍上挂去,口中尚喃喃不休:“你早就该把马叫来,这包裹好生沉重,累死我了。”   段虚寸低声道:“洪狂的人头在林姑娘背后的包裹中,刘渡微的渡微剑则藏在马匹的行囊里,切要保管好,莫要被人看见了。”   林纯大叫一声,忙不迭将提在手上的包裹掷向苏探晴,跳脚大骂段虚寸:“你这阴阳怪气的死家伙怎么不早说,害我把这血淋淋的人头背了半天。”   段虚寸凭空挨林纯痛骂,苦笑道:“林姑娘一见我面便抢着将包裹背在身上,又何曾给过我解释的机会?”众人齐声大笑。想来是林纯在洛阳呆久了气闷只想早些上路,方如此急迫。   段虚寸问道:“我已算过,苏少侠此去金陵来回约需半个月,一个月的时间足以完成任务,苏少侠意下如何?”   苏探晴心中暗骂,知道段虚寸怕自己拖延,所以故意定下时限,不过顾凌云身陷囹圄,亦不能拖得太久,朗声道:“好,就如段先生所言,一个月内我必回洛阳复命。”   擎风侯伸出手掌,大笑道:“好,苏少侠快人快语。本侯答应你,无论苏少侠用何方法,只要一月内能见到郭宜秋的人头,便放出顾凌云让你兄弟二人团聚,绝不食言。”当下与苏探晴互击三掌。   擎风侯再对苏、林二人嘱咐几句:“此去金陵路途遥远,就此作别。本侯在洛阳静候两位佳音。”   林纯灿然一笑,翻身上马,苏探晴却思索一下:“侯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段虚寸等人在原地等候,林纯策马先行,擎风侯则与苏探晴并行数十步:“苏少侠有事请讲。”   苏探晴吸一口气,对擎风侯问道:“摇陵堂中高手众多,侯爷为何非要小弟去做此事?浪子杀手虽在关中略有薄名,似乎也不值得侯爷如此看重,何况还要让林姑娘与我一齐涉险?”这是他早就想问的一句话,若不搞清楚实难解他心中之疑。起初还可说是因为江湖上很少有人认得他的面目,可收奇兵之效,但现在他先已与司马小狂见过面,又公然以摇陵堂使者的身份去金陵,炎阳道必会查清楚他的来历,既知他浪子杀手之名,岂能不防?   擎风侯呵呵一笑:“白发青灯郭宜秋是个极神秘的人物,本堂曾派出几位手下却无法近得他身畔。而顾凌云失陷洛阳之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炎阳道始终不能证实,以苏少侠与顾凌云的交情,郭宜秋必会先亲自问过你,这便是你接近他的最好时机……”   苏探晴摇摇头:“我与顾凌云的关系江湖上无人知晓,郭宜秋也绝不会因此事对我不加提防。”   擎风侯眼望前方驰马飞奔的林纯,正容道:“纯儿身为本侯义女,岂会令她轻易涉险?既然能让纯儿与你同行,此去金陵只要谨慎从事,必定有惊无险。苏少侠又何需担心?再说本侯曾仔细看过苏少侠的资料,出道两年来出手十六次全都成功,这亦是本侯将这一场大功劳送给你与纯儿的最好理由。”   苏探晴却回头看看站于远方严寒的身影,苦笑道:“若是侯爷想栽培亲信,应该有比小弟更好的人选吧。”   擎风侯自然知道苏探晴所指之人:“苏少侠眼力高明。以严寒的身手,自是足以完成这个任务。但你可知本侯一定让你去却更有一番深意?”   苏探晴不解:“侯爷请讲。”   擎风侯忽长叹一声:“苏少侠为了顾凌云不惜赴汤蹈火、两肋插刀,此举实令本侯佩服。”他低声缓缓道:“你可知本侯少年时亦曾有一位肝胆相照的兄弟,近年来却失散江湖再也不闻半分音讯。但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苏少侠与他同是来自关中之故,一见到你本侯便不由想起了他……”   苏探晴心中猛然一跳,擎风侯说得人分明就是师父杯承丈!但如果擎风侯果真怀疑他与杯承丈有关,岂会不记得当年派人杀杯承丈灭口之举,又怎么会说出这番话?他面上努力不动声色,口中随口应答:“此人能令侯爷如此念念不忘,可算不枉相交一场。”   擎风侯面现萧索之色,再长长叹了一声:“可叹本侯如今虽是权高位重,却再也无法结交真心朋友了!苏少侠相信本侯也好,不信也好,此次金陵之行全由你自做决定,若是对此事生疑不愿成行,本侯亦绝不勉强。”说罢目光炯炯盯住苏探晴,等他一语而决。   苏探晴听着擎风侯这似是推心置腹的几句话,这一刹间再也分不清他言语中的真假。擎风侯的话令他又想到当年与顾凌云在紫心山峰顶的盟约,不由心潮翻涌百感交集,暗一咬牙终下定决心:“侯爷放心,苏某此去金陵,必将不辱使命!”   擎风侯大笑转身,边走边吟:“所谓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江湖……”对林纯遥遥挥一挥手,终渐渐远去。   苏探晴仍是呆立原地,但觉平生所见人物,惟以擎风侯最为高深莫测!   而这个令人捉摸不定的武林霸主,以后却必定会成为他最可怖的敌人!   第十三章 汉水夜渡碎琼壶   汉水位于豫南与鄂北交界处,北岸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南边却横亘着一片绵延不绝的丘陵。北方气候寒冷,目前虽已是初春时分,枯黄的树梢尖上都冒出一茬茬绿嫩的幼芽,但隔冬不化的积雪仍在这北国大地上铺起了一层素裹银装。   夕阳西坠,古道苍茫。夹杂着冰粒的狂风又开始肆虐,漫山遍野的草木簌簌作响,积在树梢的残雪纷纷坠下,随风飘至半空,又被卷入冰冷的河水中,天地间一片混浊,显得分外萧索。暮色四合,浓云如墨,这种萧索的感觉,也随着这夜色而越发浓厚了。   汉水近岸处仍是冻结,变得狭窄只有十数步距离宽的河道上,疾劲的江水夹杂着大大小小的碎冰块奔流直下,击撞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声。   江北岸边遒劲有力地矗立着一株的百年老槐,那老槐不知有多久的年代,粗达丈余,四五个大汉也合抱不过来。树下立有一面石碑,上面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草体大字:仙人渡。由此处渡过汉水后,南岸便是襄阳城!   不过此处这里虽有渡口之名,却是不见桥梁与渡船。原来此地本因与襄阳古城隔岸相望,旧名“望襄渡口”,通连着由京城直达岭南的官道,建有木桥以供车马通过,后因河道狭窄,江流湍急,洪水数度冲毁木桥,当地官府便改由数里外重建渡桥,此地便废置不用,反却成了一些私贩者搭船偷渡之处,改个名字叫做“仙人渡”,意是江水劲疾,又无渡桥,只有用仙法或能渡河无虞。   在此初春寒冷之际,江岸边少有行客,渐显荒凉。但在这行人渺渺、寂静已极的薄暮中,在那汹涌湍急的汉水河心中最狭窄处,却有一叶孤舟在当中飘摇不定。   更奇怪的是那小舟虽处在万马奔腾的江水中,却犹若中流砥柱般稳稳不动,仿佛有一只无形绳索牢牢拉住船底。看似在急涌的江水中晃荡不休欲要沉没,却几度履险若夷,从浪尖水底中钻了出来。   小舟中赫然有一人,头顶蓑笠,铁衣及膝,手持钓竿,沉腰坐马,竟在这乱石横滩、生死天险的江心中悠然垂钓!   忽有夜鸟惊起,远处隐隐传来马嘶声。片刻间,两骑沿杂草丛生的小道如飞驰来。当先是一匹黄马,骑者一身仆从打扮,身着青衣,头扎纶巾,身材修长,面目姣好,虽只是一个小书僮,眼目顾盼之间,宛如利剪,其中还透着一份俊秀华美的气度。那匹马儿蹿行甚快,嘴角已喷出浓浓的白沫子,一望而知是急赶了远路;第二骑是匹浑身纯白不见一丝杂色的白马,马上人穿着银白色的长衫,一派悠闲雅儒的文士相貌,就像一个赴考的秀才,腰间插了一支翠绿长笛,唇边还隐约可见两个小小的酒涡,甚是讨人喜欢。只是他眉心紧皱,似是正在苦思冥想中。   不问可知,这化装成游山玩水秀才模样的主仆二人正是人称“浪子杀手”的苏探晴与摇陵堂舞宵庄庄主林纯。   他两人在洛阳城外与擎风侯分别后,一路上由摇陵堂金锁城主安砚生带着数百侯府亲兵护送,浩浩荡荡好不威风。苏探晴与林纯皆对这等排场十分不习惯,几度催安砚生先回洛阳,安砚生却推说身怀擎风侯之命坚拒不允。苏探晴知道擎风侯有意如此大张旗鼓张扬其事,好让江湖上都知道他出使炎阳道,纵然炎阳道有所防范,至少按江湖规矩不会于半路上公然下手。何况擎风侯既然施计令卫醉歌与司马小狂等人从侯府中劫走假顾凌云,无非是想借此机会找出七色夜盗与卫醉歌的落脚处一网打尽,亦绝不会让他乘隙回洛阳通知司马小狂等人,而且就算他能暗中潜回洛阳,一时三刻也未必能摆脱擎风侯的监视联络司马小狂……所以苏探晴纵是担心卫醉歌与司马小狂的安危,却只好暂时放下这个念头。他只道必是林纯给擎风侯通风报信,想到还与自己勾指为誓,更是对她暗生怨意,一路上的态度十分冷淡。林纯冰雪聪明,如何看不出苏探晴的冷漠,可她本就是心性高傲,当着安砚生的面更不屑找苏探晴问个明白。   其实他两人间本无什么矛盾,只是苏探晴元宵节灯会那日在洛阳城中惊艳一见后,已不知不觉中对林纯暗生倾慕,可事后才知道她竟就是摇陵堂中的舞宵庄主,而苏探晴心目中早将顾凌云的杀父仇人擎风侯视为大敌,加之摇陵堂在江湖上声名不佳,他对摇陵堂中人皆怀有一份潜意识中的反感。心中迁怒于林纯,也不问个清楚便将通风报信的罪名加在她的头上,再看到敛眉夫人执意让林纯与之同行金陵,更是认定她与擎风侯夹杂不清的关系,既是痛惜她不能洁身自好,心中又暗地里偏偏禁不住浮想联翩,这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态让他浑若变了一个人,面对林纯时再不见往日的潇洒从容,反是总在不经意间挖苦几句;林纯本对苏探晴颇有好感,但她向来被人宠信惯了,又何尝受得了苏探晴这般的冷落,吃几个没趣后亦不再理睬苏探晴。这一路行来,两人关系越来越僵,形同陌路,若无必要连话也不肯多说一句。   安砚生护送苏、林两人走了二日后,眼见将到了武当山附近,已接近炎阳道的势力范围,方才带兵返回洛阳复命。同时按擎风侯的命令订下疑兵之计,先派两个身材相貌与苏、林二人十分相像的士卒由官道上往金陵而去,苏探晴与林纯则化装成秀才与书僮,由小道往江南进发。   苏、林二人一路上隐踪匿迹、星夜兼程,到了这仙人渡时已是夜幕时分,人困马乏,计划连夜渡过汉水后在襄阳城中打尖休息。   两匹马儿来到汉水岸边,面对奔流的江水停下步来喘息。林纯眼望四周,目光停在那江心中的小舟上,顿觉蹊跷。她本是一路上与苏探晴赌气,此刻看到那江中垂钓者也顾不得许多,故意提高声音道:“公子啊,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我看这渡口似是荒废已久,如何渡江?”一面又放低声线:“那个小船上的人颇古怪,恐怕有些麻烦。”   苏探晴早注意到那江中小舟,暗中运功看去,只见那铁衣人在飘浮不定的小舟中稳若磐石,一付安心垂钓不管身外事的模样。那钓竿仅露在水面上的部份就足有二丈余长,也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制,黑黝黝的似极沉重,可那铁衣人却行若无事地挥洒自如,只是一双执着钓竿的手臂筋骨毕露,显是臂力极强。他头戴一顶宽大的蓑笠,根本瞧不清楚面目,只看得到他颌下几缕青色长须在风中飞舞,年龄应该不小。   苏探晴暗暗心惊,此人毫无来由地出现在这天险绝地中,偏偏又如此悠闲,显然是有备而来。此地已处于炎阳道的势力范围中,按理说从上月起先是刘渡微将炎阳道盟主“侠刀”洪狂的首级送至摇陵堂,接着炎阳道二护法顾凌云又失陷洛阳,虽然擎风侯严令封锁消息,但江湖上早是谣言四起,炎阳道绝不会对此坐视不理。可这段时间里先有司马小狂夜盗洛阳十数家巨户,又有卫醉歌当街挑战擎风侯,炎阳道却并没有什么行动,可谓极不合情理。以炎阳道素来的作风,不动则已,一动必是雷霆万钧之势!   苏探晴心中思索,面上却是若无其事,对林纯笑道:“木儿莫要心急,你看那江中不是有一只渡船么?快快将那船家唤来。”两人早就说好,苏探晴化装为秀才,以名为姓,化名“秦苏”,而林纯则扮作是苏探晴的书僮,将“林”字拆开,便以木儿相称。   林纯装模作样对那铁衣人大喊:“那位船家,我们要渡河,你快将船儿靠到岸边来。”   江风疾急,早将二人的话吹入那舟中铁衣人的耳中,他却浑若不闻,仍是一动不动保持着那垂钓的姿势,仿佛千年石像一般。   苏探晴细察四周形势,这一段河道狭窄,以他与林纯的武功策马跃过应该不是难事,只是那船上的铁衣人形貌不俗,贸然显露武功实为不智,沉住气大叫道:“船家且莫生疑,我们主仆二人由京城去江南游玩,只因迷路错过了宿头,今晚必得要赶入襄阳城中。只要你将我主仆二人载渡过江,定会多给你些船钱。”   那铁衣人嘴角似是微微牵扯出一分笑意,却仍是一动不动,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钓竿。   林纯眨眨眼睛,用足令那铁衣人听到的声音对苏探晴道:“公子可别怪木儿多嘴,听说这一路上不怎么安全,时常有强人出没,我看这船家有些古怪,我们可不要遇上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强盗了。”   苏探晴装作急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还不快快绕道而行。”   林纯道:“可眼见天就全黑了,也不知这附近何处才有渡口,若是不能在今晚赶到襄阳城中,我们主仆二人岂不是要露宿荒野了么?”   苏探晴跺足道:“露宿荒野总比落在强盗的手里好些,还不快走?!”他料这铁衣人若是敌人,定是专门在此等候,绝不会任由两人离开,所以这般说以试探对方。   果然那铁衣人举起手来对二人打个招呼,示意稍等,却仍是不发一语。   林纯对苏探晴挤挤眼睛:“这个船家莫不是个哑巴?”   苏探晴摇首道:“木儿不要乱说话。我看这船家能将小船儿停在如此凶险的地方垂钓必有其缘故,倒不如先等他一会。”   林纯一指那老槐下的石碑:“公子你看,这个地方原来叫做‘仙人渡’。嘻嘻,那河岸最窄处不过十余步宽,不如我们放马冲过去,也学学这仙人凌空飞渡。”   江面最狭窄处正中便是那垂钓的铁衣人,若是依林纯之言,他们必要从那铁衣人的头顶飞过去。苏探晴知道林纯有意试探那铁衣人,接口道:“如此倒不失一个好办法,就怕马儿力乏,若是掉到河中,这大冷的天可不是好玩的。”   林纯笑道:“我身子轻些,应该可以冲过去,要么我先试试,公子随我后面就是。”偷眼看那铁衣人,仍是万事不萦于怀的样子,对两人的说话充耳不闻。   苏探晴心想若是与这古怪的铁衣人过多纠缠只怕有变,倒不如速战速决,缓缓点头道:“也好,木儿你小心些。”手中握紧玉笛,盯紧那铁衣人,防他突起发难。   林纯策马退后几步,大喊一声:“船家小心,我可冲过来了。”她艺成后少遇强敌,虽看这铁衣人臂力不弱,却也未放在心上,反是跃跃欲试。马刺轻扎座下踯躅不敢前行的黄马,直冲过去。   谁知林纯策马刚刚奔出几步,忽见河心那铁衣人猛然一提手腕,黑色钓竿破水而出,竟是足有三丈余的长度,一挥之下在空中兜个圈子,看是寻常挥杆,钓丝却不偏不倚地朝着林纯旋来。铁衣人本是静若石像,这骤然一动却是犹若脱兔,黄马的马蹄刚刚踏在结冰的河岸上,足下生寒又经此一吓,蹄下一软已陷入冰河中,速度立刻缓了下来。林纯骑术虽精,却也未料到此突发情况,腰腹用力一夹,想把马蹄从冰河中拔出,但马儿受惊下已是不受控制地人立而起,眼见那钓竿就要击在林纯的头上,林纯口中轻叱,右手往头上轻抹,已将簪在发间的巧情针拔了出来,往那钓竿上搭去……   苏探晴心中震惊。他身为杀手,对于出招时机最为讲究。铁衣人蓦然发动掌握的时机绝好,正在林纯坐骑将渡未渡之际,而且算好了林纯渡河时定有防范,所以采用惊马之策,立刻让林纯陷入被动之中,虽仅是半招已可瞧出这位铁衣人在武学上不凡的造诣。苏探晴不及思索,身形已如烟般掠出,一掌按在林纯座下黄马背上,将惊跳起的黄马按落,手中玉笛亦往那长长的钓竿迎去。   铁衣人的钓竿却是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一荡即回,似是根本就无意朝两人出手。苏探晴的玉笛与林纯的巧情针都迎了个空,连忙退开几步,好避开那长长钓竿的攻击距离。   铁衣人微微摇头一叹,似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这两个娃娃功夫好得出奇,竟然会嚷着怕什么强盗,可真是天下大奇了。”   苏探晴与林纯互相交换一个眼神,皆是大生戒备:这铁衣人出手自然,不落丝毫斧凿痕迹,却已迫得两人都不得不显露出武功来,无疑是位难以对付的高手。   那铁衣人长长的钓竿上竟不设钓钩,更无鱼饵,却挂着一只模样奇怪的小动物。那小动物体型似狗,面相似鹰,嘴上长着一张尖喙,从水底钻出浑身竟是没有一点水渍,不停发出“吱吱”的叫声,口中还嚅嚅而动,似是刚刚将什么东西吞入肚中。在空中猛一弹身,已从钓竿上落下,闪电般飞钻入铁衣人的怀中。   “哇!”林纯惊魂稍定,不由又发出一声惊呼:“那是什么东西?”   铁衣人微抬起头,从蓑笠下露出一对眯缝着的眸子,只见他刀眉细目,丰鼻阔口,皱纹满脸,也不知有多大年纪,一张铁面上隐隐浮露出沧桑之气。他抚着怀中那小动物的头,嘿嘿一笑:“它名叫小风,乃是我养的小宝贝。”他语音苍老,却是中气充沛,一股低沉的声音撕破寒风直抵苏探晴与林纯的耳中。   林纯奇道:“小风,这名字好可爱。不过大叔把它放在水底下做什么?这么冷的天气,也不怕冻坏了它么?”   铁衣人漠然道:“小风才不怕水,刚刚不过是到水下是吃一顿晚餐罢了。”随着他的说话,那只小动物从他掌指间探出头来,两只灵动的圆眼睛望着林纯,骨碌骨碌转个不停。   纵是大敌当前,林纯也忍不住拍手大笑:“好可爱的小家伙。难道还会自己下水捉鱼儿吃?大叔你能不能卖给我?”她少女心性,此刻见到这长相可爱名唤小风的小动物,竟与这不知是友是敌的儿铁衣人攀谈起来。   铁衣人道:“你这女娃娃倒是颇有礼貌,只凭这一声大叔,若是喜欢,老夫便送与你又何妨?”微微一顿又古怪一笑:“就只怕你养不活它。”   林纯大喜:“大叔你放心,我保准不会饿着这小家伙。”随即醒悟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   铁衣人冷然道:“老夫若连你这等三流的装扮都看不出来,岂不白混几十年的江湖?”   林纯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大叔既然专程在这里等着我们,自然早就知道了我们的来历。”   铁衣人眼中精光一闪:“胡说,老夫岂会专程等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   林纯一撇嘴:“就算大叔眼力好些,又何必这么倚老卖老?更何况,瞎子也看得出天下怎会有我这么可爱的小书僮,自然是女孩子扮的……嘻嘻。”说到最后,自己忍不住先做个鬼脸,笑了起来。铁衣人听得啼笑皆非,原本冷冰冰的面上亦是闪过一丝笑意。   苏探晴见这铁衣人口气极大,情知遇见了前辈高人,拿不准他意欲为何,只得以言语试探,恭敬道:“前辈请了,我们正欲赶去襄阳城中,不知可否借船一渡?”   铁衣人重又板起了脸:“你这两个小娃娃功夫不错,若是要渡河也用不上老夫的小舟,这便去吧。”手中钓竿往江底微微一撑,小舟立时逆流移开几尺,让出路来。   苏探晴与林纯对视一眼,目中皆流露出一丝惊惧。那钓竿虽似是精钢所制,毕竟长达三丈软不着力,可这铁衣人却仅以一撑之力便使小舟在这急流中逆行向上,而且浑若无事不费半分力气,平生所见之人中武功高到这种地步者实在寥寥可数,便是杯承丈与擎风侯似亦没有这等举重若轻的造诣。铁衣人虽已让开路来,他二人却是谁也不敢在这样的高手面前飞马过河,若是铁衣人趁他们凌空悬虚时出手一击,只怕连一招也接不下来。   铁衣人看二人踌躇不前,一瞪眼睛:“两个小娃娃还不快走?”   林纯转转眼珠,偏头一笑:“江水寒冷,大叔莫要着了凉。”   铁衣人似是看出了二人的心思,冷笑一声:“两个小娃娃尽可放心,老夫何等人物,岂会对你们行偷袭之事?”   林纯脸上一红,犹不肯服软,正要再说,苏探晴一把拉住她,对铁衣人拱手一揖:“前辈既在此处现身,可是有所指教?”   铁衣人道:“你我素不相识,哪有什么指教?老夫不过是给小风喂食,你们要渡河就快走,莫要多罗嗦。”   林纯插言道:“大叔刚刚不是说愿意将小风送与我么?为何又说我养不起它?”   铁衣人哼一声道:“你这女娃娃说得轻巧,可知小风平日吃些什么食物?”   林纯眨眨眼睛:“不过是些鲜鱼活虾,有什么了不起?”   铁衣人拍拍那小动物的头,肃容道:“可惜小风从不吃鱼虾,最喜吃活猛的毒物,你可有办法天天喂它么?”   林纯吃了一惊:“大叔你若舍不得送便明说好了,何必吓我?”   铁衣人哈哈一笑:“你道老夫为何会来这汉水中?只因这初春时节,那最生猛凶狠的毒虫方可从冬眠中醒来觅食,小风刚才这顿美餐便是一条可令人顷刻毙命的五步蛇。”   林纯犹是半信半疑:“大叔你莫要骗我,这么点的一个小东西,如何可在这江底下找到毒蛇,岂不比大海捞针还难?”   铁衣人笑道:“你莫小看我这宝贝,它的鼻子最灵,越是剧毒越是嗅觉敏锐,刚才便是闻到了那只毒蛇的气味,这才拖着老夫一路到这汉水边上来。”   林纯摇摇头:“我刚刚分明看得清楚,它嘴里吃的东西可不是一条蛇。”   铁衣人傲然道:“小风岂会囫囵吞食?它只吸取毒虫体内最精华的毒液,刚刚吃在嘴里的不过是那条五步蛇的蛇胆罢了。”   苏探晴忽曼声长吟:“曲罢一尊空,飘然欲驭风。我曾看过一本《奇兽录》,里面记载着一种名为驭风的上古神物,据说专以毒虫为食,是天下毒物的克星,莫非就是它?”   铁衣人面露惊喜:“不错,此物名唤驭风麟。想不到这位小兄弟如此博闻,竟然知道我这宝贝的来历。”   苏探晴谦然一笑:“那书中还记载道此驭风极有灵性,虽以毒物为食,身挟天下至毒,却从不以毒为祸,而若是养它的主人心怀不轨意图用毒害人,则必会遭驭风反噬……”   林纯瞪大眼睛盯住苏探晴,似是第一次见到他一般:“我从未听过这些事情,你又怎么知道?”   苏探晴哈哈大笑,装出一副穷酸秀才样,摇头晃脑道:“所谓读万卷书胜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我欺也!”又对林纯眨眨眼睛,故作神秘道:“木儿放心吧,此等神兽惟有德者可居之,这位前辈既能收养这驭风麟,定是心怀坦荡之士,断断不会是强盗了,我们只管放心过江。”这番话却不是胡言乱语,苏探晴师从杀手之王杯承丈,对用毒之术颇有研究,加上他生性好学博闻强记,这些年有时间便四处收集天下古籍奇书,所以才一下便想起了这驭风麟的来历。他虽不知这铁衣人的来历,但看他一脸凛然风范,又深信那《奇兽录》中对驭风麟的描述,不知不觉中敌意大减。   林纯分不清楚苏探晴言语中的真假,那铁衣人却是击掌大笑:“想不到老夫遍行天下,今日却无意中遇见一位知音。来来来,老夫这里还有一壶好酒,可与小兄弟同享。”说话间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酒壶,先仰头喝了一大口,再对着苏探晴掷来。   铁衣人掷壶之势并不很用力,酒壶旋转着缓缓飘来,仿若下面有只无形的手托着一般。苏探晴伸手去接时那酒壶却蓦然一沉,竟是接了个空。眼见酒壶就要摔在地上,忽又一弹,往铁衣人的方向回旋而去。   那铁衣人哈哈大笑:“只不过想喝到老夫这壶酒,还需要瞧瞧小兄弟的本事。”原来那铁衣人一掷之力看似简单,其中却附有极古怪的内力,于平掷之力中隐含一份回挫的力道,也不知他是有意无意,露了这一手极上乘的武功。   幸好苏探晴早有防备,右手甫一接空立时左足反踢,拧腰一个旋身,左手由下至上一捞,已重将那酒壶接在手中。但觉那酒壶上依然有一股大力旋荡不休,用足腕力方才握紧,苏探晴淡淡一笑:“多谢前辈赐酒。”不假思索地张口就着壶嘴饮去。   林纯本想提醒苏探晴提防酒中有毒,却见苏探晴已是毫不犹豫地几大口美酒下肚,闭起眼睛似是回味那壶中美酒的滋味,半晌后方长吐一口气,清吟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这是诗经中《柏舟》的句子,用在此处确是恰到好处。   铁衣人见苏探晴以极快的应变接下酒壶,眼露欣赏之意,以掌击船舷与其吟声相合:“想不到小兄弟果是文武兼修,此酒乃是近百年的窖藏,确配得上这一曲古风!却不知可合小兄弟的口味?”   苏探晴又喝了一大口酒,点头道:“此酒入口绵长,回味无穷,真是好酒。只可惜晚辈并不通酒道,若是晚辈的一个朋友喝到了前辈这壶美酒,定有一番妙论。”他本是天性爽直率性之人,这些日子在洛阳城中处处提防隐忍,不敢以真心示人,直到这一刻方借着微涌酒意流露出一些本性来。   铁衣人欢声大笑:“老夫活了一大把的年纪,只好品酒、听曲、垂钓、习武四件事。看这位小兄弟面相端正,言语不俗,想必那位好酒的朋友定也是个妙人,却不知如今在何处?”   苏探晴扫一眼旁边目瞪口呆的林纯,苦笑一声:“前辈容晚辈卖个关子,先不说出那位朋友的名字。他日若有机会,倒真想陪他一起与前辈痛饮一场。”仰头又灌下几大口美酒。原来苏探晴心中所想到的人却是前几日在洛阳城匆匆一见的卫醉歌,他欣赏卫醉歌光明坦荡的气度,虽仅仅初识,在心中却不觉已当做莫逆之交。只不过在林纯的面前,苏探晴却不方便将卫醉歌的名字说出来。   铁衣人也不追问,语中却大有深意,淡淡道:“我看小兄弟亦是个性情中人,倒不若陪老夫在此汉水边上饮酒吟诗垂钓为乐,何必去那红尘乱世中争执名利?”   苏探晴似已有三分醉意,狂态微萌:“晚辈此去江南,无非是要在那十丈红尘中寻一份宁静胜景,岂不闻‘千锺尚欲偕春醉’,前辈又何苦要留下晚辈呢?”   铁衣人料不到引来苏探晴这番说辞,放声豪笑:“好好好,好一句‘千锺尚欲偕春醉’,今日老夫且与小兄弟共谋一醉。”蓦然手腕一抖,钓竿挥处,黑暗之中只见一道微白的光芒电射而来,却是以钓竿上连结着的长长钓丝缠向苏探晴手中的酒壶,欲将酒壶从苏探晴的手中卷出。   苏探晴本能一转身避开钓丝,童心大起,微笑道:“区区一壶美酒如何够二人分,前辈不若就忍痛割爱吧。”仍是大口灌酒不休。   铁衣人不怒反笑:“好小子,老夫便不信夺不下这壶酒。”钓竿反拨,钓丝在空中划几个圆圈,重又往苏探晴的手腕上缠去。   林纯见铁衣人虽是含笑出手,但招数精妙,出手迅捷,那钓丝虽是细小,挥动中却带起呼呼风声,使得像是一套鞭法,看样子若是击在苏探晴身上,立时便会皮开肉绽。侧身挡在苏探晴面前,口中尚笑道:“大叔莫要生气,我家公子见到美酒就舍不得丢下了。”   铁衣人惊道:“你这小女娃子还不快闪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不知林纯亦是身怀高强武技,只恐误伤了她,钓竿去势立缓。   林纯似是对刚刚铁衣人夸奖苏探晴颇不服气,嘴里轻哼一声:“我不妨与大叔打个赌,若是大叔在我家公子喝完壶中酒之前还不能抢下这壶酒,便将那小风送与我如何?”她知道那铁衣人身处江心,难以近他身畔,又以三丈余长的钓丝出击,可谓是立于不败之地,虽然他对己方未必有恶意,却不知到底有何意图,以她与苏探晴二人联手亦未必能讨得了好。不过林纯冰雪聪明,料想此铁衣人纵然是武功高绝,但那钓丝由远距离伤人容易,想要抢下一个小小的酒壶却是难上加难了,所以方出此以己长攻敌短的激战之法。   铁衣人经林纯一激,也不动气,放声大笑:“便如此说定了。若是老夫抢下了这壶酒,你两个小娃娃可要答应老夫一件事情。”钓竿再挥,钓丝在空中旋了几个圈子,这一次却是往林纯的腰侧卷来。那长长的钓丝也不知是何材料所制,细长柔韧,在铁衣人的内力催动下十分灵活犹若臂指。   林纯不敢怠慢,巧情针织成一片针网,严密防御,再瞅准钓丝的来势,使一招“嫦娥奔月”,半尺长的银针先回勾再弹出,直往那钓丝上挑去。她的巧情针本就走得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的路子,与铁衣人钓丝中隐含的鞭法各擅胜长。   铁衣人朗然一笑:“看不出你这女娃娃竟有这么好的身手!唔,能将公孙一脉的织女针法能练到如此收放自如的地步,除了差些火候,恐怕与公孙映雪亦不分上下了。”他口中说话出手却不见丝毫放慢,手腕一沉,那钓丝本是十分柔软,却忽如长棍般抖得笔直,与巧情针硬碰一记。   林纯被铁衣人一口道破了来历,震惊不已,尚不及思索,又忽觉一股大力由针上直传而来,虎口一麻,巧情针几欲脱手,心头大骇,料不到这铁衣人的内力如此霸道,竟能强行隔空传劲。钓丝已趁她针法微乱的空隙逸出针网,仍是缠往苏探晴的手腕。   钓丝似缓实急,来势极快,苏探晴只顾着仰头将酒倒入口中,似乎根本未见到袭来的钓丝。眼见钓丝就要缠在他手腕上,刹那间却见他猛然屈膝弯腰,仍是保持着饮酒的姿式,身体却已矮了一截,已从钓丝底下钻过。   谁知那钓丝在空中犹如活物般蓦然下沉,直往苏探晴的头顶击下。苏探晴却似早有意料,脚下急退三步,钓丝堪堪从脸前掠过。这次闪避胜在时机掌握得极好,正是铁衣人招法用老不及变力之际,更是算准了钓丝长度,钓丝与鼻尖只差了半寸的距离,当真是险到毫巅。   铁衣人赞了一声:“好!”深吸一口气,内力到处,骨骼一阵喀喀响动,已然伸直的手臂竟然又暴长数寸。   苏探晴料不到这铁衣人竟能无中生有使出这一招,变起不测下闪躲不及,原本无法再前进的钓丝已缠在他的右腕上。苏探晴右肘往下一曲,宛若无骨般绕了半个圈子,从钓丝中脱开。但饶是他闪避得快,脉门仍是轻轻一麻,被钓丝尾端轻轻勾中,指尖不由一松,酒壶已被钓丝卷走。   苏探晴变招极快,轻喝一声,左手已一把抓在钓丝之上,食、中、无名三指弹出,濯泉指连发,但觉钓丝上所附内力雄浑无比,左手已被弹开,但那钓丝上的力道亦被他三记指风化解,去势顿缓,苏探晴右掌已循隙直进拍在酒壶上,而铁衣人的钓丝复又反卷回,亦缠在酒壶壶耳之上。恰好林纯的巧情针业已刺到。飞行在空中的酒壶微微一滞,经不起三人内力的夹击,“啪”得一声,竟爆裂成无数碎片。   这犹若电光火石的几下交手不过刹那的功夫,铁衣人虽是武功高绝,又凭着钓竿以长击短,但在苏探晴与林纯的联手之下,却也未能占着丝毫便宜。   苏探晴与林纯皆是心中狂震,这铁衣人不知是何来历,他二人各施绝学联手与之相斗,也不过勉强算个平手。纵然是擎风侯亲临,亦没有这等高得不可思议的武功。   铁衣人愕然望向苏、林二人,唇边忽露出一份神秘的笑容:“不错不错,果是英雄出少年!只是可惜了这一壶好酒。”   林纯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拍手笑道:“大叔输了,快把小风给我。”要知她与铁衣人相约趁苏探晴饮尽壶中酒前夺下酒壶,如今酒壶已碎,双方最多仅可算为平手。林纯如此强辨已可说迹近无赖,料想这等前辈高人一招受挫,纵然未必肯将那上古神物驭风麟相赠,亦绝不会再纠缠不休。   铁衣人哈哈大笑:“你这女娃娃口齿伶俐,言辞锋利,却也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也罢,老夫便让你二人过河吧。”铁衣人自重身份,当然不会与这小女孩一般见识。   林纯赧然一笑:“多谢大叔成全,却不知大叔怎么称呼?”   铁衣人双目一瞪:“老夫可问你二人的姓名了么?”言下之意自是不肯将身份泄露。   苏探晴想起刚才铁衣人的话,问道:“刚才前辈说若我二人输了,便要答应你一件事情,却不知是何事?晚辈不才,愿替前辈分忧。”   铁衣人正色道:“那不过是老夫一时之兴,不提也罢。倒是你二人这一去,只怕会引起江湖上的偌大风波,须得谨慎从事。莫要一时失足,留下了千古骂名。”   苏探晴听那铁衣人话中有话,心想擎风侯将二人出使炎阳道之事昭告天下,只怕自己的身份早已被他看出,拱手长揖,亦是一语双关道:“前辈尽可放心,晚辈心中自有善恶之念,绝不会做那千夫所指之事。”   铁衣人点头微笑道:“瞧你亦是熟读诗书之辈,当知善恶仅在一念之间,凡事皆要三思而行。老夫闲云野鹤的性子,向来也不愿意管江湖诸事,只不过不忍见无辜百姓受那刀兵之苦,方好言相劝一句……”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若是你一意助纣为恶,老夫绝不轻饶。”   林纯一挑眉,噘起小嘴:“大叔为何如此说?我们不过是去江南游山玩水,怎谈得上什么助纣为恶,又能引起什么江湖风波?”   铁衣人洞悉天机般一笑:“二个小娃娃这身打扮或可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住老夫的一双利眼。老夫言尽于此,此去江南风波险恶,你们好自为之吧。”   苏探晴听铁衣人如此说似是别有隐情,恭敬道:“承蒙前辈指点,小子谨记于心。却不知前辈意欲何往?若能同行,路上亦可多多聆听前辈教诲。”   铁衣人嘿嘿一笑:“若是有缘,自会再见。”说完这番话,也不见他如何起身作势,瘦削的身体蓦然由小舟中弹起,伴随着他一声长啸,跃过数丈稳稳落到对岸,竟就此朝着襄阳城方向扬长而去。   苏探晴与林纯料不到铁衣人说走就走,只见那一道身影如星丸跳跃,去势极快,不几下便消失在茫茫山峦中,夜风中仍隐隐传来他的长吟声:“凌云长啸,舒放愁肠结。人生易老,莫教双鬓添雪……”   二人面面相觑,回想这铁衣人的种种行事,疑云暗生。林纯忍不住对苏探晴问出心头的疑虑:“这个铁衣人武功奇高,到底是什么来历?他似乎已瞧破了我们的身份,可看样子又不像是炎阳道派出的高手……”   苏探晴长叹一声:“前辈高人,岂可以常理度之。不过我总有种直觉:此人对我们并没有什么恶意。”   林纯沉吟道:“不管他是不是炎阳道派来的高手,此地已是炎阳道的势力范围,而我们行藏已露,只怕那襄阳城中还会有些不可预知的变故。何况这铁衣人不是说什么此去前路风波险恶么,莫非炎阳道早已设下埋伏?我们是否应该换条路线?”   苏探晴豪气涌上,一把撕开前襟,任凭凛冽的夜风从脖颈灌入:“哪管前路有刀山火海,我也都要闯一闯。”转头对林纯哈哈一笑:“木儿,且随你家公子渡江去也。”也不待林纯答话,扬鞭策马,由汉水河上凌空飞渡而去……   一轮残月已不知不觉挂上中天,河水反映着清明月色,遍地银辉。   林纯望着衣袂飘风飞马渡江的苏探晴,再抬头看看那碧蓝澄澈不见半点混浊的天空,良久不语,似是突然被勾起了什么心事。她仿佛第一次发现:在这个外表文秀的年轻人心底,还有一份压抑许久的豪情血性,正随着他们未知的行程,一步步地展现出来。   第十四章 绮香荒野风微度   由于在汉水河边与那神秘的铁衣人耽搁一会工夫,待苏探晴与林纯赶到襄阳城时,已是深夜三更时分,襄阳城早是城门紧闭。   其时虽是太平盛世,但因四海未定,漠北的元末势力残存,东北女真部族等亦对中原虎视眈眈,所以襄阳这等中原重镇平日皆严防奸细,每日子时封门,凡是无官方文谍深夜叩关者皆需严加盘查。苏探晴与林纯虽身怀擎风侯所赐的通关文牒,但不到万不得已亦不愿泄露。当下二人在城外找到一片小树林,寻背风处拴好马匹,略一商议,打算待天亮后再绕过襄阳城往南而行。   林纯一路奔得急了,额角已渗出香汗,再经凛凛夜风一吹,不免打个寒噤。苏探晴看在眼里,先默然生起一堆篝火为她取暖驱寒,再从马鞍下取出备好的软布垫铺在地上,自己却跃上一棵大树,行起守夜之责。林纯暗暗赞他细心,口中虽不说,心中却甚是感激,经过一路马背颠簸,亦觉得困乏,翻身躺下,烤了一会火后身上渐暖,渐渐昏然沉睡去。   林纯平日锦衣玉食,长大成年后倒是第一遭这般野外露宿,睡得极不安稳。辗转反侧间听见一阵悠扬笛声轻轻传来,若风中絮语、又似林间潺水,极是入耳,心念渐安,正要进入梦乡,那笛声忽又止住。林纯于恍惚中睁开眼睛,只见苏探晴盘坐于树干上,手中握着的却非他平日所用玉笛,而是一支样式古怪、做工粗劣的木笛。蓦然清醒过来,脱口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支笛子?”   苏探晴回过头来,微觉奇怪:“你认得这支笛子?”   林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轻咳了一声:“没什么。我只是想不到这样一支看似破旧的笛子竟可以吹出如此好听的曲子。”   苏探晴满怀心事,并未注意林纯略显慌乱的神情,轻叹一声缓缓答道:“这支笛子本是我儿时自制,后来送给了顾凌云做信物,想不到再见到它时,好兄弟已是深陷囹圄之中。”又对林纯略含歉意一笑:“是否我的笛声惊醒了你?”   林纯若有所思,摇头不语。苏探晴仰头望向夜空,亦不再多言。   他两人一路上本是有些赌气互不理睬,但经遭遇那铁衣人一番联手后已是隔阂大减,只是两人都是心高气傲之辈,虽然各有心示好,却是谁也不肯放下面子先行开口。这种少男少女的心态原本极是微妙,无意间说了几句话后均觉尴尬,不知再说什么好。偷眼望向对方,眼光一触,又连忙侧头避开。   林纯终耐不得这等微妙气氛,看苏探晴望天无语,忍不住轻声道:“赶了一天的路,想必你也累了,反正我也睡不着,不如你先休息一会,便由我守夜好了。”   苏探晴摇摇头:“无妨,我还有事要做。”   林纯侧过脸问道:“半夜三更,你要做何事?”   苏探晴淡淡一笑:“我在看天空。”   林纯奇道:“那有什么好看的?”   苏探晴眼望深邃难测的天穹最深处,缓缓问道:“在你心目中,什么是最美丽?”   林纯微怔,想了想终茫然摇头:“我不知道。人间百态,各有所好。浪子喜欢绝代佳人,旅人更爱良辰胜景,才子偏重书中经纶,武者或爱刀锋碎空,佛家却谓一切皆妄,凡事皆空……或许美丽只是某一时刻的忽有所悟,譬如青山远归、荷笠斜阳,而时过境迁后,往往却又觉得亦不过如此……”   苏探晴抚掌一叹:“正是如此。在每个人的心中,美丽的标准各不相同,一切均是由心而感,若是强行探究美丽表面后的本源,却又令人不知如何解释。”   林纯睡意全无,似一个好奇的小女孩般望着苏探晴:“却不知浪子杀手心目的美丽又是什么呢?”   苏探晴眼露顽皮之色,以指按唇:“木儿不得胡说,谁是浪子杀手?我明明是你家秦公子嘛。”   林纯一怔,这才想起为避耳目,两人约定这一路上苏探晴以名字中“晴”字为姓,“苏”字为名,化名秦苏,自己则是将“林”字拆开,成了秦苏的小书僮木儿。林纯想不到苏探晴在此刻还有心情开玩笑,不禁芫尔,掩唇道:“哎呀,木儿一时失口,公子千万恕罪。”两人相视一笑,顿觉气氛轻松,这一路上的赌气心情立时荡然无存。   苏探晴收住笑意,手指漆黑夜空:“你看,那是北斗七星,那是长长的银河,那是分隔两地的牛郎织女……对我来说,每当望着这神秘而无尽无穷的夜空时,都会有一种难得的平静,觉得自己不过是那世间最微不足道的一员,化身于点点星辉中,远离人世的困扰疾苦;也只有此时,才可以让自己心念平和,无欲无求。这壮丽无比的夜空,就是我心目中那一份美丽的极致!”   林纯顺着苏探晴的手指望去,但见新月如钩直挂头顶,繁星满天触目无穷。她长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再听他如此侃侃而谈,不由心生向往,微叹道:“我却从未想过这平凡无奇的天空竟可以给人这么多的暇想。”   苏探晴脸上露出一份怀思之情:“在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事便是在夜深人静时看那满天繁星,有时看一整夜,也不觉得累……”   林纯奇道:“难道你不需要练武功么?”   苏探晴苦笑一声:“我自幼父母双亡,只不过是一个替人放牛的牧童,每日起早贪黑,仅求温饱,哪用练什么武功。”   林纯料不到这个模样俊秀似邻家少年的浪子杀手竟然会有如此凄凉的童年,想他一个孤苦孩童,每晚望着夜空怀念逝去父母的情景,又念及自己的身世,不由大起同病相怜之意,似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也是自小就没了父母……”   苏探晴心头一震,愕然望向林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话安慰她。跳下大树,垂头添上几根柴禾,坐在林纯的旁边。   良久,林纯方轻轻道:“你可记得你父母的模样么?我出生于漠北,才生下来几个月,便遇上了鞑靼犯乱,父母死于刀兵中,若不是义父收养,我只怕也早就死于战火中了。”自五十余年前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将元兵驱出中原后,故元势力在蒙古分裂为瓦剌、鞑靼和兀良哈三部,为夺权利相互混战,战火遍及漠北及燕云十余州,也不知令多少无辜的平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直至永乐三年后明成祖数度率军亲征,一举挫败鞑靼十万大军,再封瓦剌首领马哈木为顺宁王、太平为贤义王、把秃勃罗为安乐王,才总算稍定漠北。擎风侯亦是在大明北征时屡立战功,方才赐封侯位。   苏探晴沉声道:“父母病故时我亦不过三四岁,早已忘却他们的模样,就连我的名字亦是村中一位教书先生帮我起的。”   林纯幽幽道:“至少你还知道自己的姓氏,我却连自己亲生父母的名字都不知晓,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汉族血统……”   苏探晴长叹不语。他本当林纯必是出身华贵,刁蛮任性,却万万料不到这个看起来骄傲更甚于美丽的小姑娘竟有比他更为凄惨的身世,心中大生怜意,下意识拍拍林纯的肩膀以示安慰,又忽觉唐突,讪讪收了手,百般滋味浮上心头。   林纯感应到苏探晴的情绪,脸上忽露出一丝难得的温顺笑容,转过话头:“你看我们怎么会说起这些陈年旧事了?你不是喜欢看天空的星星么,不妨告诉我你都看出了什么?”   苏探晴知道林纯少女心性,矜持骄傲,不愿接受他的同情,方才转过了话头。悄悄收拾心情,故作轻松一笑:“你可听说过天上每一颗星子都代表世上的一个人,人死星落,却不知哪一颗才是代表你我的星星?”   林纯手指天穹,慧黠一笑:“那一颗最明亮的星星当然就是我了,而旁边那颗黯淡无光的星星想必便是浪子杀手……”她忽又醒悟,顽皮地一吐舌头:“哦,我说错了,那颗难看无比的星星可不是什么浪子杀手,而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秦公子。嘻嘻。”   苏探晴看林纯一张俏面被火光映得通红,眼中似还有盈盈泪光,颊边却是如花笑颜,心中不受控制地蓦然一跳,脱口道:“那相依相伴的两颗星星必定不愿意落入凡尘,受那人世间的分离之苦。”他言本无意,出口后方才醒觉,脸上不由一热,好在熊熊火光下,倒不怕被林纯看出来。   林纯浑若不觉,接口道:“其实天上星宿对应得都是英雄豪杰,像我们这般世间上的凡夫俗子岂可与日月争辉。我才不要做什么下凡星宿,只要一生过得快快乐乐就足够了。”   苏探晴收起涌上心间的满腔情怀,沉声道:“小时候我亦这么想。人生在世,无非百年,只要快乐平安,不求功名利禄,不为几斗米折腰,无忧无虑,岂不甚好?可不知不觉中却变了念头,想那人生苦短,总应该做出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来方不枉此生。”   林纯睁着一双大眼睛:“在你看来,什么样的事情才算是轰轰烈烈?莫非你还想学那唐宗宋祖般开创一番基业么?”   苏探晴略一思索,唇边露出一丝隐含深意的笑容:“在我看来,所谓轰轰烈烈并非是要名垂千古、青史留名,英雄亦不过是机缘巧合下可以拔剑而起绝不退避的普通人而已。试想汉祖剑斩白蛇、唐宗玄武兵变,何尝不都是在绝境之下不得不为。我只希望自己能把握好人生每一个选择,当遇见坎坷困境时,亦可以昂首……”他微一停顿,握紧拳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挑战命运!”   林纯微微一震,她本以为苏探晴不过是一名冷血杀手,虽有几日相处,却从未看破他内心深处的思想,此刻于不经意间坦露心声,浑若变了一个人般。听着他口若悬河,再望着他眉飞色舞神情中隐隐流露出的一份坚毅,一份异样的情绪不知不觉涌上,另一个影子又悄悄浮上心头……沉思良久,方轻轻一叹:“我生为女子,只知命运无常,信与不信似乎并无太多的分别。比如我生下来便失去父母,不能尽孝于双亲膝前。幸有义父收养,方可得保性命,更能修习上乘武功,做一般女子不能做的事情;但如果父母尚在,或许我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日后相夫教子,平凡一生。其中的福祸得失怎么也说不清楚,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无从更改……”她叹了一口气,望着苏探晴:“你可相信命运么?”   苏探晴摇摇头。林纯追问道:“为什么?”   苏探晴道:“我小时候替村中一家富户放牛为生,受尽了冷眼辱骂,看到其它小孩子都可在父母面前撒娇承欢,自己却是孤若伶仃,也曾嗟叹身世,自觉卑贱,心志凌落。那时却有一位姓郭的教书先生对我讲了一个故事,却令我大受教益,从此知道了命运虽是不可捉摸,却如刀锋般有利有钝,若能坦然面对,以平常心对之,方可通达天地,不为其所约束。你若有心,我便讲给你听。”   林纯拍手叫道:“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快说给我听。”   苏探晴缓缓道:“从前有两户人家比邻而居,一户富商,一户贫寒,两家虽是贫富悬殊,却恰好于同日同刻各产下两名男婴。那富商老来得子,心情大悦,便出资大宴三日,还请来一位远近闻名的算命先生为其子推算八字。那位算命先生批算良久,开口便说此子命相不凡,八字暗合天意,乃是文曲星转世而生,日后定可红榜高中,封相拜官;恰好那对贫贱夫妇亦在场,非要算命先生也替自家孩儿批命算相,那算命先生如何想得到两婴竟是同日同时所生,若说那贫家孩子亦是文曲星投胎,岂非引富商不快,灵机一动,便胡诌那贫家孩儿乃是文曲星属下书僮转世,虽注定一世清贫,却可替那富商公子磨墨铺纸,以助下凡文曲星日后荣华富贵。那富商深信其言,当下便将那贫家孩儿收为义子,过了几年后又请来先生给二个孩子教文识字,只待那富商公子成年后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那两个孩子渐渐长大,都是一般的聪明伶俐,识字断文出口成章,周围人对那算命先生的话更是深信不疑。但两个孩子的心态上却是大不相同,那富商公子只道自己命带华贵,不免骄气横生,动辄贪玩闯祸,不求上进;而那贫家少年却自知寄人蓠下命薄福浅,处处容让,只是努力攻读诗书,时日一久,终分高下。待二人长到十八岁后去京城赶考,金榜题名的竟是那贫家少年,而富家公子最后名落孙山,终其一生,再无所为。”   林纯听到这里,若有所悟轻轻点头。   苏探晴续道:“所以在我看来,生命原是平等,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不管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还是那些在茫茫红尘中庸碌无为的人们,或为生计奔波,或为理想奋斗,皆是埋首沉迷于人世纷争而不能自拔,又有谁能真正堪破生死荣辱。无论如何卑微或伟大、愚顽或智慧,到头来亦不过一抔黄土掩坟。一生所为,到底是落得名留青史还是遗臭万年,又岂是我辈所能臆度?”他似深有所感,长长叹了一口气,续道:“小时候我本是最喜欢听那些英雄好汉的故事,深信他们皆是天宫星宿下凡,所以在人世上才能那般轰轰烈烈,留下千古吟唱的传奇。可随着年龄渐长,终于明白其实人与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所欠的只是一份机遇与努力而已。命运虽给我们安排了一场无从抗拒的身世,却未必安排好了我们未来的道路,无论出身贫贱富贵,只要好好珍惜自己,日后也必有所为,正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成事虽然在天,谋事却在于人之本身!”   林纯听得目瞪口呆,这些问题她从未听人说过,仔细一想似也不失道理,千万感触涌上不知从何说起,怅然良久,一时但觉得天地万物间,随处都可感受生命的真谛,人世浮沉,世事如棋,所有生死名利皆是微不足道的一份虚幻,唯有此星空月照下的美丽方是最真实的一刻……抬头望着苏探晴,轻轻一声叹息,语气中似带着一份温柔的要求:“请你再给我吹一曲,好么?”   苏探晴取出怀中木笛,横于唇边,柔声道:“好,我再给你吹一首旧曲子。”   笛声再度响起,惊起林中夜鸟。却一改刚才的清昂嘹亮,那一线清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缓缓传来,如一道穿透暗夜的温柔阳光,在耳边低徊千转,若断若续。   林纯亦喜音律,却从未听过这首曲子。听那笛调转折多变,不守成规,音与音间的衔接亦没有任何强烈的变化或突起的高潮,却另有一种笃定的意味,犹如一人独处山野间望着高山流水自问自答……   原来苏探晴此刻所吹得乃是流传于江南乡间的小调,故并不同普通笛曲。当年他在金陵城郊山神庙中初遇顾凌云时吹得正是此曲。随着笛声抑扬,苏探晴念及身陷牢笼的好兄弟,眼中不由流露出一份深深的怀念,笛音由心生,亦是渐趋凄迷。   林纯正听得痴醉,笛声忽停。只见苏探晴蓦然纵身而起,跃上高高树干,一声轻喝,如一只飞翔的大鸟般往数丈外的一棵大树扑去。随着他身形一动,从那大树叶缝间亦跃出了一道黑影。   林纯吃了一惊,万万料不到竟有人会不知不觉中潜近,看那棵大树长得十分茂盛,枝叶招摇,密不透风,正是最利于隐藏形迹的处所,若非苏探晴出手引出那黑影,实是难以发现。此人能不知不觉掩近他二人身旁,武功绝对不低。   月光掩映下只隐约见到那黑影身材高大,体态魁梧,面蒙黑纱,眼见苏探晴疾扑而至却并不惊慌,扬手对苏探晴打出一物,一个鹞子翻身,迅速朝后退去。   眼见苏探晴力道将尽,袭来的暗器就要击中他。林纯一声惊呼还不及出口,却见苏探晴早有防备般在空中深吸一口气,跃至半空的身体再一个转折,变个方向往黑影身上撞去。那记发出的暗器击空,落在地上。   原来苏探晴身为杀手之王的亲传弟子,对周围环境向来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虽然沉迷于笛声之中,依然保持着一份警觉。刚才笛音一响,他立时从夜鸟惊飞的响动中听出有树枝被踩断的声音。他口中吹笛不休,暗中却运起内力,瞅准时机方蓦然发难,所以尽管那黑影及时逃逸,仍被他截住去路。   那道黑影亦未料到苏探晴早就判定了他的退路,眼见两人将要撞在一起,急中生智下脚下猛然用力一蹬,借着树枝一弹之力,身形在空中一滞后再度变向,竟与苏探晴错身而过,反朝林纯的方向冲来。   苏探晴回过头望见林纯已将巧情针执在手中,飘身拦在那黑影面前,心头略定。虽然这黑影武功不俗,但以林纯的武功至不济也可缠他几招,待自己从后夹攻,应可以擒下他再细细拷问。   不料林纯拦住那黑影后,蓦然发出一声惊叫,竟似呆住一般忘了发招,任由那黑影从她身边掠过。   苏探晴大急,只恐林纯被那黑影所伤,顾不得追赶,来到林纯身边急急问道:“他伤到你了么?”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林纯仍是呆呆怔于原地,喃喃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是他。”   苏探晴一时情急,一把抓住林纯的手。林纯从迷惘中乍然惊醒,甩开苏探晴的手:“你做什么?”   苏探晴面色微红,讷讷道:“我只道你中了什么邪术,想替你察察脉象……”   林纯摇头失笑:“你放心吧,我没事。”眼中却犹有一分半信半疑的惊悸。   苏探晴转过身来,见那黑影几个纵跃后早已消失在林间深处,知道追赶不及。心中暗咐:此人竟然能掩近自己身畔数丈内仍对他毫无感应!幸好他刚才踩断树枝被自己发现,若是等到自己与林纯睡熟后,只怕已被他得手。此人武功也就罢了,竟然还身怀这般隐踪匿迹的功夫,不知是什么来路?看到林纯胸口不断起伏,显是情绪仍是十分激动,回想到刚才的情形,更是心生疑窦,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放走他?”   林纯吸一口气,渐渐恢复常态,声音仍是有些颤抖:“或许是我认错了人。”   苏探晴奇道:“你把他认成了何人?”   林纯摇摇头,却不说话。   苏探晴看林纯神情古怪,心想那黑影面蒙黑纱,根本看不清楚容貌,林纯为何会说认错人?要么是她信口胡说,要么就是她对此人极为熟悉,所以才会从此人的身法上看出破绽,这其中只怕有些蹊跷。只是林纯不说他亦不方便问,只好释然一笑。   林纯走前几步,从地上捡起那人掷往苏探晴的暗器,却是一小块柔软的树皮。   苏探晴略一沉思:“我刚才假意吹笛装做不知此人靠近,突起发难想要一举生擒,一般人在这等变起不测的情况下必是全力出手,但只看他刚才掷暗器时并未附上真力,可知其意在阻我而非伤人,更何况他从你身边掠过亦不下杀手,显然是手下容情,只怕你并未认错人。”   林纯晃晃头,似是要将一些念头从脑海中甩掉,决然道:“我们此去金陵事关重大,绝不能有半点闪失,无论此人是友是敌,下次再遇上我都绝不会放过他。”她躲开苏探晴探询的目光,走到篝火边坐下,垂头玩弄衣角,忽叹了一声,轻轻道:“你不用怀疑什么。我所认识的那个人现在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刚才我只是一时恍惚罢了。”   看到林纯此刻小女儿情态尽露无遗,苏探晴只觉心中颇不是滋味,再回想到林纯与擎风侯、敛眉夫人间纠缠不清的关系,忍不住出言讥讽道:“依我看,在林庄主的心中,倒未必会觉得此去金陵事关重大吧。”他本不善作伪,回想林纯言行疑云大生,此刻也顾不得称呼林纯“木儿”了。   林纯听苏探晴说话语气不似玩笑,更是称其“林庄主”,显是充满了讽刺之意,缓缓抬起头来漠然道:“你为何如此说?”   苏探晴嘲然一笑:“我可没有你们想像得那么笨,林庄主表面上是与我同去金陵杀郭宜秋,暗中不过行监视之责罢了……”   林纯截断苏探晴的话:“若是监视,何必我亲自出马?”   苏探晴想到敛眉夫人的话,冷冷一笑:“说得也是。以林庄主的聪明机智,想离开洛阳有许多方法,又何必非要陪我去金陵?”   林纯听苏探晴话中有因,眼中怒意一闪:“你说话讲清楚,不要夹缠不清信口雌黄!你以为我愿意受这奔波之苦么?”   苏探晴索性把话说明白:“那不过是因为敛眉夫人逼你不得不离开洛阳。”   林纯双目圆睁:“夫人虽名义上是我义母,却与我情同姐妹,向来要好。你如此离间我们的关系,究竟是何居心?”   苏探晴看林纯表情困惑不似假装,却认定她演技高明,心中更是怒气勃发,冷笑道:“好一个情同姐妹!敛眉夫人亦是个精于算计的女人,又岂会不明白你与擎风侯之间……”一语未毕,脸上一热,已被林纯重重刮了一掌。   林纯气得发抖,对苏探晴戟指大喝:“姓苏的,你给我听好:我与义父之间清清白白,天地共鉴。谁再要让我听到那些江湖上不三不四的传言,我定会拔下他的舌头。”   苏探晴一言出口立知不妙,却仍未料到会给林纯结结实实地打了一记耳光,呆了半晌后本欲发作,但瞅见林纯反应如此激烈,那些流言蜚语自然不攻而破,不但生不起一丝怒气,反是涌上一份暗喜。望着她那张生寒俏面,心头不由自主地怦怦乱跳,垂下头喃喃道:“只因此次金陵之行事关好兄弟顾凌云的生死,苏某不得不谨慎从事,一时口不择言,还望林姑娘见谅。”他一向心高气傲,难得如此服软,这番话与其说是给林纯道歉,倒不若说是自嘲。   林纯稍稍息怒,哼了一声,再狠狠瞪了苏探晴一眼,背过身去。   苏探晴又轻声道:“我们既是一路同行,便须得同舟共济,互相信任。不然只怕谁也不能由金陵全身而退。”   林纯幽幽道:“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何又要平地生波惹我不快?到底如何你才能信任我?”   苏探晴叹一口气:“我并非不信任林姑娘,只是心头有许多疑问,想听你解释一二。”   林纯转过身来:“好,你有什么疑虑尽管说出来吧,莫要吞吞吐吐,倒似我欠了你什么一般。”她余怒未消,轻咬嘴唇冷笑:“本以为苏公子乃是一个为友仗义不惜两肋插刀的好汉子,谁知你竟会相信那些江湖上的无稽之谈,真是让我失望。”   苏探晴被林纯说得面上挂不住,连咳几声,讪讪道:“那些江湖传言我本不放在心上,只是我初到洛阳城那夜因追赶一位蒙面人无意间闯至敛眉居,当时敛眉夫人便请我带一个人同去金陵,后来才知道她所说的人竟然是你。而你隔天便来找我算账,可见并不想离开洛阳城,所以我才做如此推想……”   林纯奇道:“可我却听段虚寸说让我同去金陵是你的主意啊。”随即恍然大悟:“哼,段虚寸这个狗头军师从来对我不怀好意,我在京师学艺时,他便常常借着义父的名头去找我,尽说些风言风语,烦也烦死了。”   苏探晴想到段虚寸得知要派林纯去金陵时,果然是反应激烈,大违他平日看似冲和的性子,原来其中竟有这等缘故。心想这确也怪不得段虚寸,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连自己不也在林纯的冰姿雪艳下心神紊乱、意动情迷,只得暗暗苦笑,又趁机问道:“听那汉水渡口边的铁衣人说你的武功传自公孙一脉的织女针法,你又曾在京师学艺,莫非真是公孙映雪的弟子?”   林纯知道瞒不过苏探晴,点头承认:“不错,公孙映雪对我虽无师徒名份,却有师徒之实。当年义父于乱军中收养我后便将我送去京师,习得了公孙氏的不传之绝学,直到两年前我艺成后,方来到洛阳相帮义父。这可是我师门的秘密,你莫要对人说。”   那公孙映雪乃是初唐公孙大娘的后人,公孙大娘据说身怀绝世剑法,连诗圣杜甫亦留下“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的名句,但经过千年后,昔日的公孙剑法大多都已失传,再无当年“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之效,反被江湖中讥笑为花拳绣腿。公孙映雪虽身为女流,却是性格刚烈果敢,绝不输于须眉,更是凭着她绝世天资,依照女子劲力不足、变化灵巧的特点,将公孙剑法藏芜存精,化繁为简,演变出一套织女针法,一时名震江湖,成为一代宗师。不过据闻公孙映雪容貌丑陋,性如男儿,是以虽在江湖上名声不弱,却始终难觅到如意郎君,后来公孙映雪耐不住江湖上的流言蜚语,三十年前索性退隐武林投入王室,在皇宫中专事教诲宫女礼仪,而她的织女针法亦是仅存其名,再也不现江湖,除了一些武林前辈外,再也无人见过这一套暗合天机的织女针法。   苏探晴了然:怪不得林纯自一年前出道以来名头虽响遍武林,却是人人只知其巧情针法绵密灵动、轻巧跳脱,既有行云流水的挥洒,亦含繁复落英缤纷的繁复,却是谁也不知其师从何门,原来竟是得于公孙映雪的亲授。而林纯将此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当是十分信任自己,心中涌上一种分享她秘密的快乐,不禁惭愧于对她的怀疑:“林姑娘敬请放心,我绝不会对人说起。”   林纯见苏探晴一付惶惑的样子,板着的脸上犹若雨后初晴般嫣然乍放:“嘻嘻,量你也不敢乱嚼舌头。”两人相视一笑,略释前嫌。   苏探晴回想当时与敛眉夫人的对话,沉声道:“对了,起初我并不想答应敛眉夫人,便推说自己一向独来独往惯了,不愿与人同行。但她却说你只是想趁此机会离开洛阳城,绝不会坏我大事。”   林纯微微一怔,叹了口气:“我确是曾无意间对夫人说起过想离开洛阳的念头,没想到她果然放在心上。唉,来到洛阳城中这两年,义父总是诸事缠身,也只有夫人对我最好。”   苏探晴大感惊讶,听林纯语出自然,毫无假装,这才确信自己对她与擎风侯夫妇间的猜想全然错误,暗骂自己一句,又问道:“既然敛眉夫人所说是实,你好端端地为何想要离开洛阳?”   林纯哼道:“这是个秘密。”   苏探晴心中思索,随口道:“愿闻其详?”   林纯白他一眼:“既然是秘密,你还追问什么?”   苏探晴笑道:“反正我已经知道了你师门的秘密,再多知道一些也无妨。”   林纯脸上一红,一跺脚:“你这个家伙怎么贪心不足?这秘密就连夫人也仅仅知道一点点,我偏偏不告诉你,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苏探晴见林纯此刻浑像一个撒娇的小女孩,与平日的英气毕露大不相同,有心多看看她着急的模样,更是不依不饶:“你刚刚才说知无不言,现在却推说有什么秘密,你叫我如何相信你?”   林纯眉尖一挑:“好,我告诉你。我虽然身为摇陵堂舞宵庄主,却不喜欢这些江湖上的打打杀杀,早就想离开洛阳,寻个清静的地方过些平凡的生活,你可满意了么?”   苏探晴道:“奇怪,你既然有想离开洛阳的念头,为何一听到要与我同去金陵的消息,却又来找我‘算账’?”   林纯鼻子里哼一声:“我一时高兴变了念头,不行么?何况这本就不关你的事。”   苏探晴微微一笑:“你明明是找我算账,却又说不关我的事,简直自相矛盾?若是不告诉其中缘故,我岂不是大太冤枉了么?也罢,反正你现在已经离开洛阳,不如就此分道扬镳,我去我的金陵城,你自去过你海阔天空的平凡生活,如此可好?”他口才本好,只因对林纯怀有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方才口笨舌拙。此刻既知林纯与擎风侯并无江湖传言之事,芥蒂全消,顿时善辩如流,把林纯问得张口结舌,半天答不上话来。   林纯忍不住告饶:“苏大哥莫要问了,我确实曾想过离开洛阳,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只因……只因……”她面上泛起红晕,说到最后已是声如蚊蚋,细不可闻。   苏探晴听到这一声“大哥”,再看到林纯面红耳赤的样子,心头一荡,故意调侃道:“我明白了,原来林姑娘是想离开洛阳城去与意中人相会。”他话音才落,却见林纯猛然浑身一震,扬眉看他一眼后复又低下头去。苏探晴心头如遭重捶,顿时明白自己无意间竟然猜出了真相:林纯之所以想离开洛阳,确是因为她想离开这血腥的江湖生活,去与她的意中人过一种平淡的生活!   林纯面色恢复平静:“你放心,日后我是否还会回到洛阳并不要紧,总而言之我必会报答义父的大恩,先帮你杀了郭宜秋。”   苏探晴乍闻林纯心有所属,情绪大坏,忍不住恨声道:“你当擎风侯真是想让我去杀郭宜秋么?依我看他必是另有奇兵,否则怎么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予我这个外人。”   “你莫要找这些拖词,我看只怕是你根本就没有杀郭宜秋之心吧。”林纯眼中寒光一闪,冷然道:“我知道炎阳道在江湖上以侠道盟会自居,‘白发青灯’郭宜秋更是口碑甚好,像你们这些人自命侠义、一心妄想替天行道的人岂会真心实意替义父做事?”   苏探晴闻言一愣。他虽身为冷血无情的杀手,对黑白两道皆不买账,但毕竟少年时读过许多圣贤之书,深明善恶之分,纵是对炎阳道与郭宜秋并无特别好感,心里总是难以接受替恶名昭著的摇陵堂铲除强敌,加上那夜在移风馆听司马小狂一番话后,更是心底犹豫难决。何况擎风侯是顾凌云杀父仇敌,于情于理都不愿意受擎风侯的摆布,只不过顾凌云身陷敌手,方才不得不从权为之,至于对去金陵后如何行事全无半分头绪,只想见机从事,找出两全其美之法。如今被林纯一语道破机心,顿时不知如何回答。定定神勉强分辨道:“纵是行事有违侠义之道,为了我的好兄弟,也只好不管不顾了。”   林纯一撇嘴:“我才不管什么侠义不侠义,我只知道谁对我好,我便会用一切力量报答。”   苏探晴叹道:“似你这等不分是非,徒逞一时之快,日后亦定会被人痛骂,又岂应是我辈所为?”   林纯冷笑:“我不过一个小女子,只做我觉得应该做的事情,才不管什么身后留名,百世流芳。就算是非不分,却比你们这些顾头顾尾的大丈夫痛快百倍。”   苏探晴听得心头一震,虽觉得林纯有些强词夺理,其中道理大可商榷,一时却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试想人生不过区区百年,又何必缚手缚脚,非要遵循什么礼法道义,还不如痛痛快快活过一次便已足够!   要知善恶原在一念之间,苏探晴的师父杯承丈本就是亦正亦邪的人物,耳闻目染之下,又经过这几年收银买命的杀手生涯,此刻再经林纯这几句话引导,终令苏探晴渐入魔道。但他天性极有正义感,自幼更是熟读那些圣贤之典,在潜意识中明知有些事绝不可为,一时心中天人交战,只觉心头如被火炙,燥热难当,一腔热血似要喷薄而出,刹时只想脱下衣衫,在这寒风中忘形奔跑,以解渐胜之心魔……   林纯看苏探晴双目呆滞,似痴似狂,不由微有些害怕,上前几步轻轻拉住他的手一摇,却不见有任何反应。   她却不知这一摇差些便闯了大祸。原来大凡习武之人,越是武技高深,越讲究修心养性,这等心智交战乃是每个武人都要经历的重要一关,对善恶观念的把握亦是正邪之间的差别所在。苏探晴本就是性情中人,练习的又是最重心智的濯泉指法,遇到此种情况更是凶险,若是稍有差池,轻则坠入魔道,重则走火入魔,甚至有性命之碍。   正在这危急的关头,苏探晴眼中忽见远处有红光一闪,怦怦狂跳的心脏蓦然一静,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总算勉强逃过一劫。   红灯又闪了几下,林纯亦有发觉,以手相指:“那是什么?”   苏探晴才感应到林纯一双柔软细嫩的纤纤玉手正握在自己掌中,心情又是一阵激荡。他只怕心魔再起,连忙一把甩开林纯的手,跃身而起:“你先留在这里,我过去察看一下。”不等林纯回答,头也不回地朝闪灯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十五章 巧闻秘谋计始出   苏探晴一口气奔出近半里,方才停下步来,始觉心魔渐消,擦去一把冷汗,暗道好险。   四周一片漆黑,那闪动的红灯亦再无声息。或是因为知道了林纯另有意中人的缘故,苏探晴一时不愿回去面对她,借着微明的月光,分辨出前方乃是一个山谷,一面信步朝前走去,一面在心中盘算若是去了金陵后又该何去何从,不由心乱如麻……   毫无目的地走了约一柱香的时间,刚刚到达那谷口,忽听到前方谷内隐隐传来低低说话声。苏探晴心神一凛,这才想起那闪烁红灯应该是江湖上相约见面的暗号,不由生出好奇,不知是什么人深夜里相约在这荒郊野外,或许与刚才那潜伏的蒙面人有关。连忙停步留神细听,暗暗运起内力后顿觉耳目比平日更加聪敏,这才知道经一番心神搅动,强压心魔后内力竟是大有提高,想不到刚才红灯恰好亮起方使自己不至当场走火身亡,阴差阳错下反而令武功的修为更上一层,不免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那谷中黑漆漆一片深邃难测,只见乱石嶙峋,树木密布,杂草丛生,似是一个荒谷。苏探晴心想这般人既在此寂静偏僻相约,恐是有些不可告人之事,当下蹑足细步,施展轻功,借着大石与树林的掩护缓缓往人声处靠近。   忽又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道:“依我看,柳淡莲既然也肯出面,张大哥便不用去做那出头之鸟,倒不如暗中助她做上盟主之位,反正她一个女流之辈难以服众,左右还不是在张大哥的掌握之中。”那语音原本相隔尚远,又压得极低沉不易发觉,但一来深夜荒野极静,二来苏探晴耳目更胜从前,竟听得一清二楚。   苏探晴蓦然听到炎阳道四护法柳淡莲的名字,精神大振。“侠刀”洪狂一死,顾凌云失陷洛阳,虽然擎风侯严令封锁消息,但江湖上早是流言四起,皆猜想炎阳道定是要全力复仇,必会掀起与摇陵堂的一场大战。可是近一个月过去了,炎阳道却蹊跷地按兵不动,上万人偌大一个帮会几乎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可谓是极不合情理。如今既在这里听到柳淡莲的消息,苏探晴自然不会放过。   又有一个微带些嘶哑的声音接口道:“此次盟会虽然机密,但事关重大,参与者众多,江南一带凡是稍有头脸的人物都会来,其中亦不乏一些德高望重之辈,比如陆见波、欧阳双风、沈思剑、明镜先生、罗天湖、魏子明之流,你又有何把握令柳淡莲坐上盟主之位?”他所说的这些人都是成名已久的武林大豪,有些甚至是早已退隐不再出山的江湖宿老,那陆见波、欧阳双风、沈思剑、明镜先生更是被人合称为“江南四老”,乃是武林中人人敬仰的前辈高手。   那尖细语声道:“张大哥你尽可放心,此次盟会既然以‘振武’为名,想做盟主的自然要武功盖世方可服众。我们大可由此入手,用言语挑动以武技高下定盟主之位,像陆见波那些老头子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过惯了温软江南的享受生活,只怕一上台就被人拆散了老骨头,德高望重又有个屁用。”   一个雄浑的语声笑道:“钱兄此言有理。有道是成大事者必先要饿其体肤、劳其筋骨,沉于享乐者往往无卧薪尝胆之志。所以北方寒苦反是藏龙卧虎,而似江南这等繁华之地却难出武道绝顶宗师。”苏探晴听他口音十分奇怪,说话咬字间似是夹着舌头,引用典故亦是不伦不类,似非汉人。不过他听这几人说话口气极大,知道其中不乏高手,恐怕连自己望去的目光亦会有所感应,当下藏好身形,凝神偷听。   那尖细声音接口道:“铁先生说得好,纵观江南武林,近百十年来堪称高手的也就只有葛清波、陈问风、顾相明三个人而已,葛清波重病早夭,顾相明死于那无头公案,如今除了尚可撑撑门面的陈问风,再难觅到如铁先生与勃哈台兄这样的绝顶高手。”   那语声雄浑者放声大笑:“老夫虽久驻塞外,亦常闻‘解刀问风’之名,既然此次到了江南,若能与之一分雌雄,岂不快哉。”   尖细声音道:“不过江湖上已久不闻陈问风的消息,也不知去什么地方躲了起来。”   雄浑语声略一沉吟道:“那就传老夫号令,命手下弟兄四处打探陈问风的消息,亦可让江东去调动炎阳道遍布江南的眼线,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   那嘶哑语声低声道:“铁先生此次来江南乃是为了天下大事,不到非不得已,又何必与陈问风争较长短?更何况江东去可谓是我们密布于炎阳道中的一枚重要棋子,不到万不得已,实不应该让他暴露身份。”   语声雄浑者道:“宗权兄不用担心,老夫既蒙大汗授命,岂会不知轻重缓急,必会助你完成祖父遗志重夺天下。不过,老夫之所以想找上陈问风,却是自有一番缘故……”说到此处,他微微一停,似要卖个关子般故意不说下去。   苏探晴听到此处,对这三人的身份大致了然于胸。那语声嘶哑者名叫张宗权,语音尖细者姓钱,那语声雄浑的铁先生应是来自塞外,奉了蒙古大汗的命令辅佐那张宗权召集江南武林人士开一个什么“振武”大会,姓钱之人则是负责通讯联络之责。另外还有一个名叫江东去的不知是何人,看来其人在炎阳道中身份不低,但炎阳道中的重要人物并无这个名字,恐怕是个化名。而听铁先生的语意,这张宗权的来历大是不凡,竟似是帝王贵族出身,但苏探晴虽是通晓历史,熟知各代君王姓氏,却仍猜不出他是何人之后。   张宗权沉吟不语,那姓钱之人忍不住道:“莫非铁先生与那陈问风有什么旧仇?”   铁先生凛然道:“钱兄此言差矣,莫说老夫与陈问风素不相识,纵使与他有何旧仇,断也不会因私废公,在此欲成大事之际与他为难。”那姓钱的干笑两声,不敢再说。   张宗权接口道:“铁先生此举大有深意。那陈问风向来以一派宗师自居,在江南武林中广有人望,更是许多自谓侠义之士的榜样。而铁先生若能一举将其击败,定能声望大涨,届时再借着振武大会登高一呼,必能引得各武林人士趋之若鹜、追随左右,吾等大事亦指日可待了。”   铁先生哈哈一笑:“宗权兄不愧是名门之后,分析事理有条不紊,老夫正有此意。想那江南武林人士武风不盛,却好虚名,更是一向骄狂自傲,不知天高地厚,瞧不起其余地域的各门各派,昔日天山掌门许太华不就因此而与江南武林结下仇怨么。只有以武力强行压服,方可得到江南武林的尊敬。那陈问风久负盛名,俨然已是江南武林中的一面大旗,有道是擒贼先擒王,若能先将他击败,不但大挫江南武林的士气,让他们知道天外有天,振武大会更可一举得到江南各门派的支持,何愁大事不成?”说到此处,他的语气忽厉:“所以,老夫不但要先废了陈问风,更要在全天下人的面前击败他,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忽另有一个粗犷的声音闷然道:“陈问风,是我的。”他的口音更是古怪,似是婴儿学语般含糊不清,但语气冰冷,令人闻之心悸。   苏探晴这才大吃了一惊,他刚才怕引起这几人警惕,不敢以目相望,全凭耳力分辨呼吸与语声,一直以为只有张宗权、铁先生与那姓钱的三人说话,万万料不到竟然还有一人。再凝神细听,最后说话这人呼吸声轻缓漫长几不可闻,单凭这份内力修为已可谓是劲敌。他起初虽听那铁先生心机缜密谋略极深,更是中气充沛,但动辄咬文嚼字引用成语,又颇似华而不实之辈,对其口出狂言尚略有不屑,此刻方收起一份轻视之意。   却听铁先生沉声道:“勃哈台你汉语不熟,陈问风之事最好不要抛头露面,以免惹来事端。老夫已与柳淡莲谈好,振武大会上你可扮作柳淡莲的属下,若是碰上陆见波、欧阳双风、沈思剑等人,便由你去招呼吧,嘿嘿,亦可替钱兄出一口当年的恶气。”那勃哈台似是以铁先生马首是瞻,无奈应了一声。   苏探晴心中暗惊,他曾听说这勃哈台乃是蒙古第一勇士,力大无比,不但精通蒙古传统摔跤之术,更习得中原武林外门气功,一身横练功夫几乎刀枪不入,想不到竟也出现在这里。   那姓钱之人大喜道:“欧阳双风当年迫得我好苦,害我去塞外躲了十几年,吃尽了苦头。勃哈台兄对他千万莫要容情,倒也不需取他性命,便只打断他两条腿,让他以后去杵着拐杖乘风吧,哈哈哈。”他的语音原本尖细,这三声怪笑更如夜枭长鸣,听得苏探晴毛发皆竖。不过因他这三笑,亦想到了这姓钱之人的来历。   苏探晴曾由师父杯承丈那里知道许多武林人物的轶事,那欧阳双风原名欧阳长松,因他少年时面相英俊,潇洒倜傥,颇有玉树临风之姿,又以一套名为“孤鸿乘风”轻功称著于世,人们便送其外号“双风”,本名反倒被人忘记了。这欧阳双风甚有侠名,曾任杭州府的总捕头,但他虽是疾恶如仇,却因性烈如火,办案时往往不顾青红皂白便大开杀戒,更是心志坚毅,追凶直至天涯海角亦不罢休,是一位令黑白两道都十分头疼的人物。如今年事渐高,五年前已辞去捕快之职,却依然是姜桂之性,老辣弥坚,遇有不平之事必会插手。在他平生所追杀的诸多罪犯中,只有四人逃脱,其中一个便是“三笑探花郎”的钱楚秀。这钱楚秀名虽风雅,为人处世却与风雅绝不沾边,更是爱色如命,擅使迷香毒物,每每害了良家女子后都要大笑三声以示留名,自称“三笑探花郎”,端是十分嚣张。十五年钱楚秀前在苏浙两地连犯下十余件采花大案,官府通缉数月皆被他逃脱,直至被欧阳双风盯上,方才就此消失匿迹。想不到竟是被欧阳双风逐到了漠北,今日却在此地出现。那铁先生与勃哈台想来都是蒙古高手,怪不得江湖上从未听过这两人的名字,却不知他们偷偷潜入中原有何目的?   只听那张宗权稍有些犹豫道:“铁兄提议虽好,不过小弟却还有个担心。我们此次来江南并非是要挟武立威,而是要联合江南武林人士,明着借振武大会的名目成立新帮会取代江河日下的炎阳道,与摇陵堂一决高下,暗中却是要与朝廷针锋相对,重夺天下。恐怕是不应太过张扬,若是引起各方面警觉,反为不美……”   铁先生哼了一声:“宗权兄想得太多了吧。依我看,这次振武大会不但要成为武林近年来难得一见的盛会,还必要令得朝廷惊动,若是能令朱棣那皇帝老儿食卧不宁,派重兵前来平乱方是最大的成功。”   “这……”张宗权听得铁先生语中似有些不满,知趣地欲言又止。   钱楚秀不解道:“虽经我们暗中布置,各方策应,振武大会最多也就召集数千武林人士,无论如何也敌不住朝廷重兵,铁先生此举却是何意呢?”   铁先生豪然大笑,拍掌而叹:“钱兄说得不错。江南武林会有多大能耐?仅以区区数千之众妄夺天下,何异于痴人说梦?”又对张宗权冷然道:“宗权兄最好明白这层道理,振武大会不过用来乱朝廷耳目,要想问鼎中原还得靠我训练有素的蒙古铁骑,令祖昔年不亦得到武林大力支持么,到头来还不是被朱元璋用阴谋诡计打得七零八落么?嘿嘿,老夫有话直说,宗权兄莫放在心上。”   张宗权闷哼一声,不再言语。   苏探晴听得又惊又怒,这才知道那张宗权竟是五十年前与明太祖朱元璋同争天下的张士诚之后人。元末时群雄并起,要将蒙古人赶出中原,武林大豪张士诚与陈友谅相继起事,一举攻下了半边江山,最后却被乞丐出身的朱元璋巧取豪夺了天下。这些事情虽才发生不久,但朱元璋登基后最忌人说起他的出身,禁令民间不得传谣,苏探晴亦是听杯承丈说起方才知道其中原委。心想这张宗权为承祖命重夺基业原也无可厚非,但勾结蒙古人入侵却是大大不该了。他从小就听村中老人讲述当年元兵侵入中原烧杀抢掠奴役汉人之举,对蒙古人恨之入骨,此刻无意间知道这个秘密,不由怒火中烧,义愤填胸,心想纵使拼得性命,也绝不能让这几人得逞。只是已与擎风侯订下了一月之约,去金陵之事亦是耽搁不得,却如何分身来管此事?正急迫间,脑海忽灵光一闪,已想好两全之计。   张宗权对铁先生的话极为不满,却也只得强自忍耐。钱楚秀打个圆场,嘿嘿一笑:“久闻铁先生大才,文韬武略皆是上上之选,狂沙掌法在塞外罕遇敌手,不过那陈问风绝非易与,一把‘啸天刀’在江南威名远震,与京师的剑圣曲临流并称中原武林的南刀北剑,近二十年来刀下几无十合之将,铁先生千万莫要大意。”   铁先生静静听罢,却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复沉吟道:“钱兄出身江南,对这些江南武林人物应该比我等熟悉,可知那陈问风为何有‘解刀’之名?”   钱楚秀得意道:“铁先生可算是问对了人。别人不知内情,我却曾从一位武林前辈那里探听了他不少秘事,这陈问风早先以快刀成名,刀路千变万化无有定规,昔日曾以一刀劈木却中分九截,得了一个‘刀破九关’的名头;不料到得中年后,内力越发精湛,刀法却是越来越慢,先是创出名为‘裂帛化七弦’的刀法,再又是‘六道轮回’,然后变做了‘五斗折腰’,最后自称‘一刀解谈笑,二刀解情仇,三刀解生死’,所以方有了一个‘解刀’之名。”   苏探晴虽久闻当年与顾凌云父亲顾相明齐名的“解刀问风”之名,却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些事情,听得津津有味。张宗权忍不住插言道:“钱兄何必灭自己锐气长敌人威风?江湖传言本就以讹传讹,许多都当不得真。天下武林藏龙卧虎,能者辈出,谁人又能独领风骚?我看陈问风只不过是凭着这些眩人耳目的噱头欺世盗名,以保声名不坠,何况他亦不过只能在江南一带称雄,何足道哉!”   钱楚秀陪笑道:“张兄说得有理,其实小弟亦想不通为何这快刀反不如慢刀厉害?或是那陈问风年老体衰气力不济,再也使不出盛年时的凌厉刀法,所以才编排了这许多的名目。”   却听铁先生长叹道:“陈问风的刀法能达到如此收发随心、返璞归真之境,可谓是一代宗师。应是老夫平生不可多得的一大劲敌。”   钱楚秀不解道:“铁先生何故如此推崇他?”   铁先生凝声缓缓道:“泉动山静,泉易枯而山难摧;虹艳云淡,虹易逝而云不散;飞絮无根,却趁风而生;新雪乍落,却遇日即化;无刃可入有间,滴水亦可穿石。武学之穷途,就如这世间万物,由快至慢,由动至静,由繁至简,由巧至拙,方是大乘极道。”   苏探晴心头大震,这几句话虽懵懂难解,却可谓深得武道之精髓。他天资极高,师从天下杀手之王杯承丈十余年后已是青出于蓝,杯承丈所传的武功练至目前已近顶峰,只苦于自身阅历所限,再难有所寸进。要知杯承丈虽亦算是一代武学宗师,但身为杀手,一向讲究先发制人,以动制静,与铁先生刚才所言的武学道理大相径庭,此刻听到铁先生这番言论,犹如黑暗中一线破晓光明,令苏探晴对武道有了一份全新的认识。起初他听这位铁先生大言炎炎,还道他是浮夸之辈,此刻全然收起轻视之心。   钱楚秀忙不迭地叫好:“单凭铁先生这份武学见识,已是令武林中人望尘莫及了。”   铁先生冷笑道:“以钱兄的悟力,只怕根本不能领会老夫的意思,又何必说得如此言不由衷?”看铁先生对钱楚秀说话毫不客气的样子,可见他恃才自傲,丝毫没有把这位名声极差的探花贼放在眼里。钱楚秀只得讪讪而笑,扯开话题。   苏探晴按下心中震荡,仔细再听。铁先生等人又说到安排振武大会中的一些细节,苏探晴一一记在心里,下决心定要暗暗混入振武大会中,当众揭破这几人的奸计。眼见东方欲晓,这几人武功不俗,若是天明了极易被发现,本想偷偷离开,可听了半天却仍不知这振武大会在何时何地召开,实是有所不甘。正犹豫间,心中忽现警兆,双掌连忙在面前大树上一按,侧身飘开。   “砰”得一声巨响,一条身材高大的黑影蓦然从他身后跃出,幸好苏探晴见机得快,及时避开,黑影收势不及,偷袭的一拳重重击在树干上。那粗有三尺的大树竟被这一拳之力震为两段,上半截树身远远飘了出去。   苏探晴知道一时不慎呼吸略急,已被对方发现踪迹。那张宗权与钱楚秀亦还罢了,铁先生与勃哈台却绝对是高手。侧目瞅见那发拳之人身材高大魁梧,口中叫喊着蒙古话,料想应是那勃哈台,仅看他这一拳力道沉雄,自己远远不如,当是劲敌。又看到斜前方三条黑影分头冲来,知道对方匆匆出手尚不及布下阵势,若是被困入重围只怕再难脱身。当下猛吸一口真气,将身法运足十成,迅若闪电般抢先一步掠出包围圈,头亦不回地往外奔去。他深知这是生死关头,这一下全力施为身形当真是疾若流星,从排列紧密的树林中寻隙而走,只听得耳边风响伴着身后不断作响的“砰砰”声,却是那蒙古高手勃哈台紧随其后数拳连发,却都是仅差一线击在树干上。铁先生与张宗权、钱楚秀料知追赶不及,俱都收势停步,那勃哈台却是在苏探晴身后狂追不舍,口中连声呼喝,不过他虽是外门横练功夫登峰造极,拳重势沉,每一击都将树木震断,但轻身功夫却是远不及苏探晴,眼见越追越远,也只好悻然止步,不断以蒙古话狂叫大骂。   苏探晴一口气奔出数里,确定已然脱险境,认清方向,重新寻回住营之处。此刻天色已朦朦见亮,林纯亦是一夜不眠,一双俏丽的眸子中隐含红丝,更增一份我见犹怜的憔悴之色,远远见苏探晴回来,急急迎上:“你去了这么久,可叫我担心死了。”   苏探晴胸有成竹,学着戏文般拱手而躬:“叫姑娘担心了这么久,小生实在罪该万死,任凭姑娘处罚绝无半分怨言。”   林纯本见苏探晴如痴如狂般奔出,又是半夜不归,确是担了许多的心事,此刻见他回来总算舒了一口气。不料看苏探晴忽然间信心百倍,浑若变了一个人般,心中微觉奇怪,随即醒悟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啐了一口:“呸!谁担心你了,我看你一去不回,生怕出了什么事情有负义父的重托。哪想你在这当儿却还有心调笑,真是没有良心。”   苏探晴微微一笑:“我这一夜可没有闲着。探听到一个重要的消息,正要和你商量。”   林纯奇道:“你一心想救你的好兄弟,还能有什么消息?对了,我想那红灯应该是武林人相约的暗号,却不知是什么人?”   苏探晴也不隐瞒,便将自己偷听来的情况大致对林纯说了。林纯越听越是心惊:“他们必是想趁着目前炎阳道与摇陵堂对峙之时策动武林混乱,趁机从中渔利。你可有什么方法破坏他们的计划?”   苏探晴一路上早已想好对策,却故意装作为难道:“那张士诚虽是兵败身死,却博得许多武林人士的同情,无论张宗权是否真是他的后人,那些蒙古人利用他的号召力开这个振武大会,必能集结许多不明真相之人。何况这帮人既敢做反,必是谋划良久,这一时半会儿却叫我能想出什么好方法?”   林纯恨声道:“我可不管这天下是朱家还是张家的,反正蒙古鞑子害我家破人亡,我绝计不会放过他们。我们不如暗地混入那个什么振武大会中,伺机揭穿他们。他们既然敢请来江南诸多武林中人,其中必不乏有智之士,岂肯令蒙古人奸计得逞。”   苏探晴犹豫道:“你我不能轻易泄露身份,想混入振武大会便不容易,再加上人轻言微,若无真凭实据,别人岂能相信?更何况我们又要急着赶去金陵……”   林纯急道:“此事十万火急,若等他们闹将起来如何收拾?金陵之事可先暂缓,待会我们入襄阳城后便去找城守,由我修书一封给义父说明其中情况,他权衡利害,必会理解我们的行动。”   苏探晴叹道:“可是我与擎风侯约定若是一月之内不能取到郭宜秋的首级,顾凌云的性命便难保了。在我心中,任何事情也比不上我好兄弟重要。”   林纯道:“你不是说那炎阳道护法柳淡莲亦参加振武大会么?我们正好见机行事,若能得他信任事情就好办了。何况只要我们能成功破坏振武大会,立下这一场大功,由我再去亲自向义父求情,他必会答应放了你的好兄弟。”   苏探晴心中正是如此打算,面上还装作不情愿,勉强道:“既然如此,便如你所说。不过我连那铁先生与勃哈台的面孔都没有见到,更不知道那振武大会在何处召开,此事怕还要大费一番周折。也罢,张宗权等人既然在这里会面,襄阳城中必有人知道振武大会的消息,我们且去留意打听吧。”   林纯大喜之下,上前拉住苏探晴的手:“那我们快去襄阳城中……”忽见苏探晴脸上掩藏不住的一丝笑意,顿时明白过来:“你这个家伙,分明早就想好了计策,偏偏要等我说出来,真是……哼,诡计多端。”   苏探晴大声叫屈:“如何说得那么难听,什么诡计多端?此乃足智多谋也。”   林纯瞪他一眼,面上却全是盈盈笑意:“你这个呆瓜,怎么忽地变聪明了?”   苏探晴想到她曾数次叫自己“呆瓜”,心情大好,哈哈一笑:“木儿不得乱说。你可知此地离隆中不远,想当年三国时期卧龙诸葛亮蛰居隆中多年,而我秦公子今日只不过是沾了些他老人家的一点灵气而已。”两人边说边笑,策马往襄阳城驰去。   襄阳城规模并不大,但因是历代兵法要地,驻有重兵,街道十分宽阔以备来往运送军需。苏探晴与林纯入城后先打听到襄阳总兵的住所,待到了总兵府前,却被守卫拦住不放。原来此刻天色尚早,那襄阳总兵还未起身,两人费了一番唇舌又送上几两银子仍是不得而入,林纯大不耐烦,索性闹将起来要强闯府第,打翻了几名小兵,才总算将那总兵从好梦中吵醒。   那襄阳总兵生得面如黑炭,剑眉虎目,配着一付十分醒目的络腮胡子,倒也威武。听得府外吵嚷不休,急急披挂出来,大喝一声:“谁人在此吵嚷闹事,可是不怕王法么?”   林纯一见这付大胡子,登时记起曾在洛阳见过此人,笑嘻嘻地将一枚令牌在他面前晃了一晃:“我道是谁如此威风?原来竟是吴梦通吴总兵啊。”   原来这襄阳总兵吴梦通当年正是随着擎风侯在漠北平元时立下军功,方才封为襄阳总兵,襄阳离洛阳城不远,平日他亦常去拜会擎风侯,见过林纯几面。只是如今林纯青衣小帽一付男儿打扮,睡眼朦胧下一时尚未认得清楚。他虽名唤吴梦通,昨夜这场美梦却未做得通透,正憋了一肚子的气,听到林纯直呼其名,丝毫不将自己堂堂吴大将军放在眼里,正待发作,再定睛望去,这俏生生的小书僮手中拿得可不正是擎风侯的军令么,顿时清醒过来,再仔细一看,认出了林纯,登时睡意与怒意全消,换上一张笑脸:“末将不知林……”   林纯哪会让他泄露自己的身份,抢先道:“吴总兵你忘了么,我是秦府的书僮木儿啊,此次特地陪着你堂弟秦苏秦公子来看看你。若是你招呼得好,回头我给老太爷多说你几句好话,嘻嘻。”   吴梦通虽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但在官场上混迹多年,倒也识趣,看苏探晴模样不过一个年轻书生,但既然与擎风侯手下大红人舞宵庄主林纯同来,必是有不小的来历。哪还顾得凭空多了个亲戚,急忙改口道:“秦公子……哦,秦表弟多时不见,还不快请入府一叙。”   林纯肚内暗笑,与苏探晴大摇大摆进入府中,顺便狠狠白了那守卫一眼。   吴梦通亲自送两人到堂中坐定,屏退左右,低声道:“却不知林姑娘来襄阳城有何贵干,若是有用得上末将的地方,尽管开口。”   林纯如何肯对吴梦通明说,只说身有要务,让他奉上笔墨纸砚,将相关事宜大致写下,用火漆封好信函,再令吴梦通派人飞马送往洛阳擎风侯府。再嘱咐吴梦通不要泄露两人的身份,更不多言,起身就要拉着苏探晴离去。   吴梦通虽亦是一城之守,但擎风侯贵为御赐亲王,何等威势,好不容易有个奉承的机会,岂肯放林纯走,百般挽留十分殷勤。林纯灵机一动,趁机问道:“这两日襄阳城中可有什么变故?是否来了不少陌生面孔?”   吴梦通察颜观色,小心应答道:“林姑娘说得不错,这两日城中果是来了不少闲杂人等,个个面色不善,依末将看都是些江湖人物,也不知道做什么。不过林姑娘尽可放心,有末将在此,谅他们也不敢在襄阳城生事。”   苏探晴心想这襄阳城的总兵好歹也算是五六品的官儿,但在林纯面前却毕恭毕敬,开口闭口以末将自居,自是出于巴结擎风侯的缘故,不免对他有些瞧不起。林纯却想襄阳数万人口,找铁湔那几个人岂不如大海捞针,若是由吴梦通出面盘查,倒可省下自己一番气力,灵机一动,对苏探晴打个眼色,重又坐下,慢条斯理呷一口茶:“我们此次来襄阳是奉我义父之命追查一个案子,尚有许多借重吴总兵的地方。唔,你可令手下注意一下这几日入城的陌生人当中,是否有一个身材十分高大的蒙古人?”她听苏探晴说起曾在夜色中见过那勃哈台的身型高大魁梧,连汉语都说不娴熟,故有此一问。   吴梦通嗫嚅道:“襄阳城每日人来人往不下数百,末将倒不曾留意……”   林纯笑道:“他们一行约摸有四人,皆是武功高强。吴总兵须得小心行事,若找到了他们后千万莫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只管速来通知我们便可。”吴梦通不敢怠慢,连声答应不迭。   苏探晴心中一动:“吴总兵可听说过那‘三笑探花郎’钱楚秀的名字?他本是官府通缉的采花大盗,襄阳城中或存有榜文,可凭画像搜寻此人。”   吴梦通大掌一拍:“他奶奶的,老子平生最恨采花贼,这便下令封锁全城搜捕这个什么探花郎。”   林纯一皱眉头:“你说话干净些。”   吴梦通黑脸一红:“俺是个粗人,林姑娘莫怪。末将这就亲自去盘查城中各色人等,保证不会坏侯爷的大事,必将这姓钱的缚来见姑娘。林姑娘与秦公子不妨先在总兵府中住下……”   苏探晴微笑道:“吴总兵不用着急,你可先赶制好数张通缉榜文。”望着林纯悠悠道:“至于我们还要先去城中探访一番,吴总兵收到我们通知后便立刻封锁城门,全力搜捕这淫贼。”   林纯暗赞苏探晴此计大妙。以襄阳城的守卫自是难以将铁湔等人擒住,但却可起到耽搁他们行程之效。而她与苏探晴打探好振武大会的召开地点后可先行一步预先做好安排,最好搅得那振武大会不能如期举行,无疾而终,便可算是大功告成。   苏探晴又对吴梦通道:“我们尚需要二件行走江湖卖艺的装束,吴总兵可否替我们准备一下。”   林纯奇道:“你要做什么?”   苏探晴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过了半个时辰,苏探晴与林纯这一对主仆已摇身一变化装成游走卖药的兄妹二人,并肩走在襄阳城的街道上。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 0_ 2. c_o_m   襄阳城位于中原要道,自古为兵家险地。城高墙厚,旌旗林立,虽比不上洛阳千年古都的肃穆矜严,亦自有一份森然气派。这里水陆皆通,过往商客络绎不绝,大多于沿街摆摊叫卖,天南海北的各式货物不一而足,路人亦皆是行色匆匆,少有悠闲。   两人将马匹留在总兵府内,只带上一些必用之物。林纯身着素衣,腰束紧带,头悬双鬟,将银针藏于发际中,还戴着一朵黄花,活脱脱像一个走惯江湖天真可爱的小女孩,既是百般不自在又觉得十分好玩。她自幼长于京师,成年后只在洛阳城呆了几年,见惯了诸般繁华景象,对襄阳城这等规模不大却另有一番风土人情的城市大是好奇,四处游观,自得其乐。苏探晴则将面目微微涂黑,长衫曳地,打扮成江湖郎中的模样,手中还撑着摇鼓与药旗,上书“秦家祖传秘方”几个大字,身后一只大背篓里还胡乱装了一些草药。林纯心想那吴梦通果是准备得细致,转眼看到苏探晴大异往常的模样,更是忍俊不禁,一路上又说又笑,尽往人多热闹的地方走动。   两人在街上一路行来,果见许多面目粗豪的江湖汉子成群结帮,交头接耳。林纯左顾右盼,只觉路上行人各各可疑,却也不知应该由何着手,忍不住向苏探晴问道:“我们如何去打探那振武大会的消息,总不能随便抓个人过来拷问吧?”   苏探晴知道林纯虽身为摇陵堂舞宵庄主,江湖上名声不弱,却实在无什么江湖经验,微笑道:“你且跟着我便是。”   林纯眼前一亮:“我看那边有几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以布遮面,鬼鬼祟祟,说不定便是那个什么勃哈台所扮的,我们要不要去试探一下。”说罢跃跃欲试。   苏探晴闻言失笑,放低声音道:“你看那几个人还各有残疾,应该是天残门的人物。那天残门主李海自幼双耳失聪,却网罗天下残废之人一力开创天残门,凡入他门下者不但必须身怀残疾,且要用刀划面以示忠心,所以天残门下外出大多皆用布蒙面。”   林纯尚是第一次听到这等事,细看那几个蒙面人中果有两位缺足断手:“这个李海也太坏了,自己有残疾也就罢了,为什么非要把别人也弄得不死不活?”   苏探晴正色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试想那些天生残疾之人处处受人白眼,若非李海将他们聚在一起,还不知要挨多少欺凌。凡事岂可只观表面?”   林纯白他一眼,啧啧而叹:“看不出你还颇有些侠义心肠,我看你也别做什么浪子杀手,改行做大善人吧。”苏探晴知道林纯心中并无什么正邪之分,只得摇头苦笑。   不一会儿,苏探晴将林纯带上一个酒楼中,林纯奇道:“现在离午膳时尚早,肚子又不饿,为何带我来这里?”   苏探晴找一个干净的桌子先坐了下去,悠然道:“这你就不懂了。那些江湖汉子又不是铁铸的,亦要吃饭打尖,而每每酒足饭饱之际便会海阔天空的胡吹大气,将心中的秘密不知不觉的泄露。所以江湖上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便是在这酒肆茶楼中。”   林纯听他说得有理,亦在苏探晴对面坐下,以肘支首,嫣然笑道:“却不知你喝醉了又会说些什么秘密?”   苏探晴看那酒楼中有不少江湖汉子,正留意听周围人的说话,随口对林纯应道:“我酒量甚好,从来也未醉过,自己也不知道醉了是什么样子。何况我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真的没有秘密么?”林纯哼一声:“那我且问你,你师父是谁?”   苏探晴料不到林纯如此问,戒心大起:“是擎风侯让你问我么?”   林纯笑嘻嘻地道:“义父才没工夫理会你师出何门呢。是许先生与我无意间说起时,觉得你的来历有些蹊跷。”   苏探晴想到上次许沸天在洛阳城见到自己时,亦曾怀疑自己出于杯承丈门下,当时自己并未直接否认,只怕已引起了许沸天的疑心。摇陵堂二先生中,段虚寸锋芒毕露,许沸天却是隐而不发,只怕暗中已在调查自己。心中这样想,口中却调侃道:“原来小弟还是颇得姑娘关心嘛,不然怎么会与许先生说起我?”   林纯啐他一口:“谁关心你了?既然要与你同行,当然要顺便打听一下。哼,许先生对你倒是十分看重,对我大大夸了你一通。谁知道你这么诡计多端。”   苏探晴摇头苦笑,乐得转过话题:“我曾见过许沸天一面,此人气度不凡,行事颇光明磊落,可惜无缘深交,你与他很熟么?”   林纯道:“我们由京师同来洛阳,自然比别人要相熟些。不过义父却总是叫我不要与他往来,也不知是何缘故。”   苏探晴只知许沸天加入摇陵堂不久,却不知他亦是从京师来。听林纯的语气,擎风侯对许沸天似乎并不很信任,难怪他虽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却显然并没有对擎风侯禀报,想到这一层,颇有些后悔在洛阳时未能与许沸天多言几句,或许可以从他身上打探到擎风侯的破绽。   林纯见苏探晴怔怔地若有所思,噘起嘴不依道:“你这个呆瓜,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老实交待你师父是谁?”   苏探晴被林纯问得头疼,忽想到上次与许沸天见面时互问问题,微微一笑:“林姑娘身上不也有那么多的秘密么?不如我们做个交换,你告诉我你的意中人是谁?我便告诉你我师门的来历。”   林纯登时语塞,转转眼珠,忽大喊一声:“伙计,给我来两坛最烈的酒。”他两人本是低声说话,酒楼上人声鼎沸,亦无人注意,这一声大喊顿时引来无数目光。   苏探晴吓了一跳:“你想做什么?”   林纯眼露顽皮之色:“你不是说酒后方吐真言么,不如我们拼酒,看谁先抵不住招出自己的秘密?”她少女心性,天生爱玩闹,竟然想出这样一个法子。   苏探晴想不到林纯竟会在这节骨眼上与他较真,低声道:“我的大小姐,现在我们是走江湖卖药的郎中,可不是什么武林豪客,你这么一闹岂不惹人生疑?”早有伙计答应着送来两大坛烈酒。林纯容貌秀美,虽经易容亦难掩天生丽色,起初布衣粗鬟还不甚惹人注意,经这一闹登时成了酒楼中的焦点,顿时有几名酒客在旁边叫嚷起来。   林纯一怔,自知理亏。可又不愿意服软,一跺脚计上心来,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站起身对周围一拱手,大声道:“初来贵地,尚请各位多多关照。我们秦氏兄妹行走江湖多年,专以卖药为生。这一粒‘清风玉露丸’乃是我秦家祖传秘方,专解醉酒,哪怕是一头牛醉倒了,吃一粒下去也保证立时清醒过来。若是不信,且看我兄妹二人先将这两坛酒喝下去……”又俯下身在苏探晴耳边悄声道:“昨日在汉水边你还对那铁衣人说自己不懂酒道,刚刚又说自己酒量好从来不醉,且让我来试试你的真假。嘻嘻。”   苏探晴暗暗叫苦,林纯如此一说虽可解诸人之疑,却不是把自己往火坑上推?何曾想这姑娘竟是这般大小姐脾气?眼看她明眸皓齿,笑脸如花,犹若小女孩找到好玩物事般的神情,当真哭笑不得,恨不得在桌下狠狠踹她一脚。   旁边人看到,更是起哄不休。林纯倒是习惯这种场面,对周围各等眼光浑若不觉,众目睽睽下端起一大碗烈酒要与苏探晴对饮。苏探晴被她迫得无法,只好硬着头皮连干了几碗,借着碰杯之际一把拉住林纯的手,低声道:“我算服了你,认输就是。”   林纯满面得色:“既然输了,回头可要把你的秘密道来。”仰首又将一碗烈酒饮下,引来周围一片掌声,她拱手作揖答谢。酒意上涌,将她的双颊染上一层红晕,更增俏丽。   苏探晴悄声告饶:“这下如何收场?总不能真把两坛酒都喝了?”   林纯对苏探晴使个眼色,忽探手往怀里一摸,变色道:“哎呀不好,我的荷包被人偷了。大哥,这可如何是好?”   苏探晴看林纯如此装腔作势的演戏,才总算是见识了她的精灵古怪。肚内暗笑,面上还不得不装做着急的模样:“小妹快好好找一下,若是丢了银子可如何结账?”   林纯又在身上乱摸一气,哭着脸道:“幸好我还有几个铜板,大约可够买下一坛酒钱,唉,真是倒霉,也不知哪个天杀的小偷偷了我的银子,我们还是快回家吧。”扬脸喊一声:“伙计,结账。”   左首桌边坐了三位麻衣汉子,其中一位身材高挑,脸上长着一个鹰钩鼻子的大汉呆呆看了林纯半晌,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道:“姑娘何必急着走,你不是卖药么,那个什么‘清风玉露丸’大爷都买下了。”又转过头对同桌人低声淫笑道:“听这丸药的名字,不像是醒酒药物,恐怕倒似是什么春方呢。哈哈。”   林纯将他的污言秽语听得真切,一双杏眼立刻瞪圆了,若不是苏探晴及时拉她一把,只怕手中一碗酒早泼了过去。恨声道:“我偏不卖给你?”   那麻衣人也不生气,贼笑道:“奇了,姑娘既然是卖药,为何上门的生意也不做?大爷我有的是银子,别说买药,便是你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买得下来。”说着话就要伸手来摸林纯。苏探晴只怕林纯一气之下动手伤人泄露了行藏,连忙上前挡住他。   林纯不怒反笑:“原来碰上个出手阔绰的大财主。也好,一枚丸药一百两银子,我这里还有八颗,拿八百两银子来?”   那麻衣人如何受得了这份戏弄,大怒:“天下哪有这么贵的药丸?”   林纯道:“我自管出我的价,你若没银子就不要买好了。”苏探晴本还想上前劝两句,看林纯将麻衣人逗得有趣,索性坐下喝酒旁观。   一旁有人插言道:“人家小姑娘丢了银两本就心疼,你又何苦来添乱?”   麻衣人冷然道:“大爷就喜欢看热闹,小姑娘不是要喝酒么,这一顿酒钱便算我的,好歹也要看看这药丸是不是真有她说得那么神妙?”他却不知那药丸乃是林纯师父公孙映雪请宫中御医生炼制的神丹,有起死回生之效,莫说醒酒,便是给昏死多时的人服下后亦可回阳,价格恐怕尚不止百两银子。   林纯嫣然一笑:“原来财主大爷要请客啊,如此便多谢了。”转头将店小二招呼过来:“且将你店中的各式菜肴都来一份,越贵越好。”酒楼中人多看不惯那麻衣人嚣张跋扈的嘴脸,闻言顿时哄笑起来。   麻衣人当众之下被驳了面子,气得一只鹰钩鼻子亦变得血红,猛然长吸一口气一掌拍在桌上。那硬木所制的酒桌竟如豆腐般松软,掉下一块手掌模样的木块,桌面上则留下一个空洞的掌印。酒楼中不少人都是行家,见他露了这一手,一时皆都噤声不语。麻衣人洋洋自得一笑,正要说话,却听林纯抢先道:“哎呀,这本是我们行走江湖骗人的把戏,想不到这位大爷竟是同道中人啊……”这一下惹得笑声更大,苏探晴更是差些将一口酒喷出来。   麻衣人恼羞成怒,蓦然起身,面露凶光,他另两位同伴亦随之欲动,苏探晴见势不妙,怕林纯仓促下受伤,抢先一步拦在她面前。眼见双方就要动手,却听门口一声豪笑,一位眉发皆白的矍铄老者健步而入:“大家有话不妨好好说,又何必动手动脚呢?”酒楼中不少人认得那老者,纷纷起立行礼,口称沈老前辈。   苏探晴看来人形貌,想起一人,暗中拉一把林纯,低声道:“先忍一下气,此人与振武大会有关。”林纯本使着性子与那麻衣人作对,听苏探晴如此说,总算收了声。   那麻衣人听到众人称呼,蓦然抬头盯着进来的那老者:“你可是‘剑底连环’沈思剑?”他身旁的二位麻衣人亦是起身而立,神情颇为紧张。   那老者正是江南名宿沈思剑,当年他以一手七十二路连环剑法在江南少遇敌手,甚得人望,与陆见波、欧阳双风、明镜先生并称为江南四老。沈思剑虽然如今年事已高,一付古道热肠却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无意间路过这家酒楼,听得里面有人吵闹,便进来察看一番。原只道是江湖人一些无谓争执,但蓦然看到那麻衣人眼中神情不善,知有蹊跷,缓缓问道:“正是沈某人,却不知这位仁兄如何称呼?”   麻衣人冷冷道:“在下孟天鹞,来自神禽谷。”周围人听他报出名号,刹时寂了声。   苏探晴听到神禽谷三个字,立刻想起这三个麻衣人的来历。那神禽谷本是东北长白山外一处神秘的无名山谷,据说那里遍布云涛,谷口终日瘴气缭绕,人畜难至,只有飞鸟猛禽方能越过。但数十年前却有一位名叫左狂的武林异人被仇家所迫逃到北地,独自来到谷中,以猛禽为师、毒瘴修气,潜习武功,竟被他模仿猛禽捕食的姿态练成一种妖邪毒功,起名为神禽八式,再出江湖时凭神禽八式杀尽仇人,名震天下,那无名山谷亦自此得名神禽谷。后来因左狂行事乖张引起武林公愤,武林中几位前辈高人联手迫其金盆洗手,并立下终身不出神禽谷的誓言。左狂为人虽邪,却亦遵循誓言,自此果然不出江湖,但他岂甘愿创下的神禽八式自此失传,入谷前暗中收下了三名弟子,各以猛禽为名,分别便是“凌宵鹞”孟天鹞、“穿云鹫”卫天鹫、“射日雕”蒋天雕,看来就是面前这三位麻衣人了。不过长白山离襄阳何止千里之遥,这神禽门三位弟子几年前出师后一向只在北方活动,如今竟会出现在襄阳城,只怕与那振武大会不无关系。   沈思剑脸上微现惊容:“原来是孟贤侄,令师可还好么?”   孟天鹞旁边一位脸如黄蜡、身材瘦高的麻衣人接口道:“在下神禽谷大弟子卫天鹫,家师一切都安好,只是十分挂念沈前辈当年风范,嘱咐弟子在江湖中若是遇见沈前辈,务必要提醒沈前辈保重身体。江湖险恶,莫要不小心得了什么不冶之病。”众人听他这话内不无怨毒之意,皆想到沈思剑当年亦参与迫左狂退隐之事,看来这神禽谷三大弟子要替师父与沈思剑算一下当年的旧账。   沈思剑却不动气:“卫贤侄客气,承蒙尊师关照,老夫这些年还算健朗。”   卫天鹫漠然道:“久闻沈前辈七十二手连环剑的威名,既然沈前辈身体无恙,不妨订个日子请教一下。”   沈思剑面色阴晴不定,呵呵一笑:“老夫久已不动刀剑,一身功夫早都搁下,只得叫卫贤侄失望了。”转眼看看四周:“老夫刚刚无意间路过此处,看到贤侄与人争吵,却不知是什么缘故?”周围江湖客皆看不惯神禽谷三杰跋扈之态,本以为沈思剑必会答应卫天鹫的挑战,却不料他竟一言揭过,俱露出失望之色。   却不知沈思剑亦有自己的苦衷。外人不知当年事之内情,只道是沈思剑等人以武林大义相劝方逼左狂退隐,却不知当时几位武林高手联手与左狂大战一日一夜后方才将其击败。那一场恶战至今仍令沈思剑心有余悸,深知神禽八式的厉害。加上他这些年养尊处优,处处受人尊敬,人人亦给他几分面子,早已没有当年拔剑一拼的血性,此时虽被卫天鹫的话挤兑得下不了台,却仍鼓不起勇气当场反目,索性倚老卖老装糊涂。   一直没有开口的蒋天雕冷笑道:“既然沈前辈多年不动刀剑,何不也效仿当日家师金盆洗手之举?”   沈思剑木然一笑,心中大是后悔走进酒楼来,正寻思找个什么方法脱身,又听孟天鹞拍掌阴笑道:“蒋师弟这个提议大妙,沈前辈不如回到家中养几只缩头乌龟玩,也免得在江湖上整日担心仇家寻仇,哈哈哈。”   沈思剑听得心头火起,强自忍耐道:“孟贤侄说笑了。”苏探晴看神禽三杰一再相逼,沈思剑却只是退让,暗自摇头。看样子真如那铁先生所言,这些所谓江湖名宿早被悠闲生活磨去了锋芒,再无当年之勇。   早有几位江湖汉子听卫天鹫说话放肆,忍不住站起身来,只等沈思剑一个眼色便要为他助拳。但看沈思剑只是含糊其词,又被孟天鹞冷寒的目光一逼,忌惮他刚才以掌穿桌的武功,加上深知神禽谷含眦必报的行事风格,复又坐了下去。只有一个身材矮胖二十七八岁的虬髯大汉猛一拍桌子,低声道:“恃强凌弱,不算个汉子。”   孟天鹞听得清楚,转头看去,却是认得那人:“姓俞的,我们三兄弟与你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又出什么头?”   那姓俞的大汉却不惧他,背过身去,闷喝一声:“什么东西?”   孟天鹞双目射出一道寒光,冷冷盯在自己放在桌上的一双手掌上:“你说谁?”看样子只要那大汉再吐一句,便要施出杀招。   那大汉尚未回话,一旁林纯再也忍不住,插言道:“你又何必问?酒楼中除了这三个不阴不阳的怪物,还有谁不是东西?”   孟天鹞大怒,蓄满力道的右爪先曲再伸,绕过挡在面前的沈思剑,直往侧方的林纯面门上抓来,使得正是神禽八式中的一招“探星式”。不过他一向好色,这招虽是含愤出手,但亦怕伤了这个娇滴滴小姑娘的面孔,只使了五成力道,意在林纯粉脸上摸一把。   沈思剑正犹豫是否要与对方翻脸,见孟天鹞出招,只道是向自己偷袭,下意识地伸掌一格,竟先替林纯接了一招。掌爪相接,沈思剑只觉得对方袭来的力道远不若想像中的强劲,后着连发,先使一记缠丝擒拿手,将孟天鹞的右爪锁住,再顺手一卸一推,孟天鹞本是对林纯出手,并未使出全力,力道上吃了大亏,踉踉跄跄退开几步。还幸好是他见势不妙收力得快,不然沈思剑这一推已将他腕骨震断。   酒楼众人早对神禽谷三弟子不满,见双方动上了手,沈思剑大占上风,齐齐喝彩。   孟天鹞喝一声:“沈老头,再接我这一招。”猱身正要再扑上去,已被卫天鹫一把拉住。   卫天鹫对沈思剑一拱手:“沈前辈既然要替这对卖药兄妹出头,便请依江湖规矩划下道来,定个日子一决生死,亦了结家师的恩怨。”原来神禽谷三弟子中以卫天鹫最为多智,见酒楼中大多数人都占在沈思剑一边,心想这里江南武林势众,真要动起手来三兄弟未必讨得了好,不若另行约战。   沈思剑暗暗叫苦,他本不想惹上这三个难缠的家伙,刚才出手原是习武之人潜意识的反应。既然如今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势必不能退缩,若不硬着头皮撑下去,日后江湖上只怕再没有他立足的余地。可刚才过招时心知肚明孟天鹞未出全力,只看对方变招迅捷,已有当年左狂七八成火候,若真是斗起来,自己久疏战阵,一旦有个闪失,一世英名恐难保全。正头痛间忽灵机一动:“也罢,三位贤侄想必亦是为那大会而来,那就四日后见吧。”料想届时有不少武林人士在场,断不会容这三人撒野。   卫天鹫点点头,再狠狠瞪一眼林纯,领着孟天鹞与蒋天雕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十六章 相逢欢醉且从容   酒楼内众人都看出沈思剑避战之心,虽仍是招呼他来自家桌前,却已远不及初时的热情。沈思剑暗松一口气,亦无心再逗留,匆匆作圈打个揖,勉强留几句场面话,挥手离去。   苏探晴留意沈思剑说起“大会”二字,知道必是那振武大会,却仍不知在何地召开。寻思既然沈思剑说四日后即要举行那振武大会,路程应该不算远,大概就在襄阳城附近的什么地方,慢慢打听总能探出来。正要拉着林纯走,忽听刚才发话的那身材矮胖的虬髯大汉招呼道:“秦小哥,请先留步。”   苏探晴对他刚才仗义出言甚有好感,拱手一礼:“不知兄台有何指教?”   那大汉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独坐一桌,腾出二个座位来:“既然两位丢了银子,不如让小弟做个东道。”   林纯老实不客气地先坐下去:“多谢这位大哥,经这三个家伙一闹,我倒真是有些饿了。”也不避嫌,抓起大汉的筷子先吃了一口菜。   大汉朗声道:“在下姓俞,双名千山,却不知贵兄妹如何称呼?”   林纯对他做个鬼脸:“请客就请客好了,怎地那么多废话?莫非要我们回请么?”   俞千山显然不惯与林纯这般慧黠玲珑的女子打交道,一张铁面上竟有些红了,讪讪说不出话来。苏探晴连忙道:“在下秦苏,小妹秦纯。哎呀……”却是被林纯在桌下踩了一脚。   只听林纯在苏探晴耳边低声道:“怎么我才发现这名字听起来像在夸我清纯?”   苏探晴一想果然如此,忍不住哈哈大笑,又对俞千山苦笑道:“山野中人不懂礼节,倒叫俞兄见笑了。”   俞千山连忙道:“无妨无妨。”他显然耳力甚好,听到了林纯刚才的话,偷偷望一眼林纯,看这个“卖药女子”面目姣好,聪明伶俐,目中不免露出几分欣赏之意。   林纯吃了几口,忽停下筷子,转过头望着俞千山:“你在笑话我?”   俞千山大吃一惊:“没有没有,我怎么敢……”   林纯哼一声:“你脸上神情古怪,分明是在笑我吃相难看。”   俞千山连忙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只是担心这些菜不够秦姑娘吃,秦姑娘想吃些什么尽管点好了,我不需要回请。”说了几句话,额间已然见汗。   苏探晴哑然失笑,心想这小姑娘莫不是被刚刚几大碗酒灌晕了头,怎么忽然变得如此调皮?微笑道:“小妹可莫再将整个酒楼的菜都端上来了。”想到刚才林纯将孟天鹞气得半死,三个人都笑了,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三人吃了一会,林纯果是已有醉意,忽然斜着眼望向俞千山:“你为何要无缘无故请我们吃饭?可有什么目的?”   俞千山喃喃道:“我,我看孟天鹞那三人临走时对贵兄妹怀恨在心,只怕会对你们不利,所以想叫住你们提醒一下。”   林纯仔仔细细看了俞千山半晌:“你是个好人。”又一指苏探晴:“不像你诡计多端。”   苏探晴只怕林纯醉后泄露身份,连忙转开话题,对俞千山道:“多谢俞兄关心。不过我兄妹虽一向在江湖上走动,却非武林中人。所谓盗亦有道,想来那三人不会与我等为难。”   俞千山叹道:“秦小哥有所不知,我了解那三人的一贯作风。神禽门虽只有师徒四人,却是有名的难缠,江湖上人人皆知其有仇必报,若非得已,都不愿与之结怨。”   林纯忽大声道:“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任他三人如何凶狠,总不能吃了我们。难道没有王法了么?”   “王法!”俞千山苦笑道:“现在江湖上都知道炎阳道与摇陵堂一触即发,一个不好,只怕立时便又是天下大乱之局,谁还顾得了什么王法?何况当年那神禽谷谷主左狂虽然立下重誓,不再出山,但他手下的这三名弟子却皆是辽东奴尔干都指挥使康旺辖下的侍卫,他三人在辽东一带早就目无王法,不知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到了中原后亦不知收敛。我认得他们真算是瞎了眼……”   苏探晴奇道:“我只知大明在辽东建有辽东都司,这个奴尔干指挥使康旺又是个什么官儿?”   俞千山道:“辽东女真族一向不服辽东都司管辖,在奴尔干等地自建一个奴尔干都司,直属朝廷。那奴尔干指挥使康旺势力颇大,更是收罗了一些奇人异士为其所用,这神禽谷三弟子皆是女真人,艺成后便投靠康旺做了侍卫。女真外族对中原汉室一向虎视眈眈,他三人此次来亦是不怀什么好意,恐怕是要趁炎阳道与摇陵堂争霸之时混水摸鱼,好分得一杯羹。”   苏探晴心道:大明江山初定,如今炎阳道与摇陵堂的纷争一起,外族皆是蠢蠢欲动,这振武大会一开,先有那蒙古高手铁先生与勃哈台,现在又多了这三位女真高手,自己须得想出什么万全之策,破坏他们的奸计。正思咐间,却听林纯向俞千山问道:“你却如何知道这些事情?”   俞千山正容道:“实不相瞒,我亦是来自塞外,虽不与这三人同路,但以往去辽东时见过几面,所以对他们的来历十分清楚。”   林纯眼睛一亮:“我亦是生于北方,只是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倒想有什么时候去看看塞外风光。却不知俞大哥是北地何方人氏?”   俞千山细细看一眼林纯,笑道:“我祖籍岭南,却非北方人氏。”林纯哦了一声,脸露失望之色,复又端起酒一饮而尽。苏探晴知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拍拍她的肩膀,又对俞千山问道:“却不知俞兄此次回中原有何贵干?可是省亲么?”   俞千山干咳一声:“我流落塞外多年,与老母亲相依为命,中原哪里还有什么亲戚。此次回来……咳咳,有些事情要打理一番。”   苏探晴听俞千山言语中似有隐情,拱手道:“既然俞兄要事在事,我们不便打扰。多谢俞兄相请,后会有期。”   俞千山急忙挽留道:“秦小哥留步。那孟天鹞尚未去远,若是当面撞见只怕会对两位不利。”   苏探晴叹道:“我兄妹二人在江湖上漂泊,四海为家,也算是见过些风浪。既遇见这些惹不起的恶人,惟有避开方为上策。小弟一会儿就带着小妹离开襄阳这是非之处,何忍连累俞兄。”   俞千山沉吟道:“有道是天涯相见亦有缘。既能与两位相识,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兄妹二人有个什么闪失。若秦小哥不嫌弃,今晚可搬到襄阳城南的升云客栈与我同住。嘿嘿,别人怕那神禽谷三弟子,我可未必放他们在眼里。”   苏探晴推辞道:“俞兄既与那神禽谷三弟子是素识,又何苦为我兄妹与他们反目成仇,不若就此分别,日后有缘再会。”   俞千山望一眼醉意可掬的林纯,显是不愿就此分手,又问道:“却不知两位意欲何往?”   林纯只顾一杯杯饮酒,心头烦闷,早不耐烦与俞千山说话,只想快快打发了他,想到苏探晴早上说起过诸葛亮,顺口胡诌道:“我这大哥自幼熟读三国,最崇拜蜀国丞相诸葛亮,此次来是要去隆中凭吊一番呢。”   俞千山一愣,拍桌大笑:“巧了,小弟亦打算去隆中,何不一路同行,也算可有个照应。”旋又想到一事,喃喃道:“不过,我劝两位不如过几日再去隆中,因为,唉……”   林纯抬起头喝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说话如此吞吞吐吐,拖泥带水?”   俞千山受林纯一激,忍不住大声道:“不瞒两位。过几日在隆中就要召开一场声势浩大的武林盟会,不但我是因此而来,神禽谷那三名弟子亦是因此而来,我只怕……”   苏探晴一听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那振武大会便是在隆中举行,尚未说话,林纯已叫道:“俞大哥刚才不是说不怕那三个怪物么?原来口是心非,心底仍是怕他们的。”   俞千山听林纯如此说,一股豪气涌上胸中:“好,我便与两位同去隆中,若是那孟天鹞再敢来生事,便让他知道我俞铁剑的厉害。”   苏探晴正中下怀,谦逊几句便答应下来。却听林纯嘻嘻一笑:“原来俞大哥外号唤做俞铁剑,听起来倒是十分威武呢。什么时候我也起个狠恶的名号,管叫那些坏蛋不敢欺负我。”   俞千山看到林纯酒意上涌,一张红扑扑的脸上巧笑嫣然,心底早着了慌,面上一热,苦笑道:“秦姑娘莫要笑话我,这不过是一些朋友抬爱,就如那些江湖上骗人的小把戏一般,全然当不得真。哈哈。”苏探晴却早注意到俞千山肌肉虬结,筋骨有力,刚才面对神禽谷三弟子时亦是气定神闲一派高手风度,虽不曾听闻其名头,但观之手底下应当不弱。与俞千山寒暄几句后,忽觉得林纯意外地安静,转头一看,林纯竟是不胜酒力,趴在桌上昏然睡去,看她粉颈通红,只怕这一醉尚不浅。   苏探晴无奈摇头,与俞千山对视苦笑。   俞千山道:“此处人来人往,睡在这里可不好看,秦小哥还是随我去升云客栈将小妹先安顿好再说吧。”   苏探晴有意要俞千山带他们去振武大会,也不推辞,谦让几句便答应下来。只是看着林纯烂醉如泥的样子,一时不知应该拿她如何是好。俞千山见苏探晴皱着眉头,却会错了意,大掌一拍额头:“对了,我倒忘了你们丢了银两。秦小哥尽管放心随我走,有我俞千山在,什么事也不用发愁。”   苏探晴只得硬着头皮半扶半抱把林纯搀起来,手中抱着她火烫的娇躯,耳中听着她喃喃呓语,不由脸热心跳,迷迷糊糊地随俞千山到了那家升云客栈。   俞千山来自民俗较为开放的塞外,只道他兄妹二人同居一室无有不便,不由分说先订下了他隔壁的一间客房。苏探晴既要装得囊中羞涩,又苦于不好解释自己与林纯并非兄妹,亦只得由着他。先将林纯放在床上睡好,二人让店家沏上一壶茶,来到俞千山房内谈话。   那俞千山虽是又矮又胖,生着一张粗豪面孔,胸中却有丘壑,见识极广,两人谈天说地,聊得十分投机。   苏探晴自是留意向俞千山打探振武大会的消息,俞千山倒是对这位“秦苏”丝毫没有疑心,加上亦想多了解一些“秦纯”之事,对苏探晴知无不言。在苏探晴的旁敲侧击下,渐渐理出了整个事情的脉络。   原来这些年来炎阳道势力庞大,锋芒毕露,既有武当少林等名门大派的鼎力支持,再加上“秋云微淡月”五大护法实力超卓,江南各门派大多归服,俨然已是天下武林第一大帮。在盟主“侠刀”洪狂的领导下,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又公告天下,定下许多规矩,令整个江湖井然有序。不过炎阳道此举虽被百姓称赞,却亦得罪了不少江湖同道,且不提那些靠打家劫舍为生的黑道人物,就连一些白道上久负盛名的宗师前辈,看到炎阳道处处插手、凡事争先,亦觉风头被抢,面目无光,表面上虽对炎阳道表示支持,心里却颇有微词,暗加掣肘。随着摇陵堂在洛阳崛起,江湖大势终于明朗,摇陵堂霸占中原,炎阳道雄踞江南,经过几年的相安无事后,各种矛盾终随着洪狂身死、顾凌云身陷洛阳而全面爆发。   此时洪狂已死的消息已由摇陵堂传出,而摇陵堂虽然封锁了顾凌云被擒的消息,但江湖上亦早有流言。人人都以为炎阳道必将集结全力与摇陵堂决一死战,偏偏炎阳道却是一直隐忍不发,于是又惹得传闻四起,皆认定炎阳道群龙无首下即将分裂,摇陵堂必将胜得这一战。但摇陵堂由于是朝廷暗中支持,手下良莠不齐,向来声名不佳,一些有远见之士皆担心若摇陵堂一旦统领江湖,正道从此不振。在这样的情况下,几名江湖宿老联合起来,更说动了炎阳道中四护法柳淡莲,广撒英雄贴策动了此次振武大会,意在振兴武道,携手共抗摇陵堂,顿令许多原本打算观望炎阳道与摇陵堂决战的江湖客俱都加入进来。   苏探晴听到此处,试探道:“小弟虽不是武林中人,却一向对江湖上的侠客心生尊敬。听俞兄说到此次振武大会集结了天下英雄,不免心痒难耐,不知俞兄可否带我们兄妹二人参加,也可多增几分见识。”   俞千山叹道:“带你们去瞧瞧热闹原也无妨,不过此次情形却有些特别。依我看,还是能免则免,不必多生事端。”   苏探晴问道:“听俞兄这般说,莫非这大会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俞千山起身绕房间踱步,沉声道:“你可知道此次振武大会的幕后主使是何人?”   苏探晴道:“你方才不是说是几名江南武林宿老联手发起的么?”   俞千山摇摇头:“江南四老只是表面上的幌子,真正的主使实是另有其人。”   按理说俞千山既然不愿明言,苏探晴自应当知趣不再询问。但他心想俞千山既是来自塞外,或知晓一些内情。索性装做不懂江湖规矩,露出极感兴趣的样子追问道:“难道此次振武大会并非表面上的武林盛会,而是另有目的?”   俞千山细细看了苏探晴良久,方开口道:“我与秦小哥一见投缘,更看你骨相清奇,应是诚信之人,所以亦不愿瞒你,此事你心知肚明就是了,且不可四处乱说,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苏探晴想那张宗权与蒙古高手插手振武大会之事何等隐秘,纵使俞千山知道内情,但他与自己初识不久,理应不会交浅言深,他所说的或是另有他事。当下故作好奇道:“俞兄可莫吓小弟,不过是一场大会,这里面又能有什么杀身大祸?”   俞千山不答反问:“秦小哥可知道张士诚其人么?”   苏探晴点头道:“俞兄说得可是昔日与明太祖争夺天下的武林大豪张士诚么?”   俞千山放低声音道:“正是此人。而此次振武大会的幕后主使,便是那张士诚之嫡孙张宗权。”   苏探晴暗叫惭愧,想不到俞千山对自己如此信任,连此机密之事亦不隐瞒,面上却假意装作吃了一惊:“这,他们总不成是想要谋反吧?”   俞千山叹道:“所以我才不愿意秦小哥沾惹到其中,这等事情向来是朝廷大忌,若是一旦案发,轻则下到狱中,重则是性命不保抄家灭族之祸啊。”   苏探晴见俞千山对自己知无不言,欣赏他是个爽直率性的汉子,忍不住提醒道:“俞兄明知如此,又为何要参与此事?”   俞千山皱皱眉:“秦小哥有所不知,其实我心中亦是十分矛盾。”   苏探晴劝道:“俞兄有何心结,何不对小弟说说,或能开解一二。”   俞千山沉默半晌,长叹道:“家父本是岭南人氏,十九年前随当今永乐皇帝远征蒙古而至北疆,因在军中被人陷害,只得挂冠而逃,自此流落塞外,不久后便抑郁而亡。临终前嘱咐我与母亲道:中原虽好,但汉人中多有奸诈之徒,倒不若在这塞外终老一生,与那天性纯朴的蒙人为伴,亦可免于被人算计……”   苏探晴对此倒是大不以为然,心想汉人中亦不乏光明磊落的汉子,俞千山的父亲必是受了冤屈后心性大改,连自己的同胞都记恨于心。   俞千山续道:“那时我才八九岁的年纪,我母亲听从父亲的遗言,便带着我留在塞外长驻。其时汉蒙交战不休,我们虽住在蒙人部落里,但若有军队查出我们的汉人身份,只怕亦是不由分说便砍了头。所幸那些蒙古百姓中大多是好人,替我母亲隐瞒过去,把我当做蒙古孩子收养,我从小便与蒙古孩子厮混为伴,骑射皆精,还说得一口流利的蒙古话,旁人都当我是蒙古人,有时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是汉人。后来无意间遇见一位游历到塞外的武林异人,他见我年纪虽小却有些力气,更有汉族血统,便给我传授高深武功,教我不少道理。蒙古人崇尚武技,待我艺成后渐渐在塞外有些薄名,还得了一个铁剑无敌的绰号,成为蒙古族中有名的勇士。如此一晃便是十余年,与一帮兄弟每日饮酒牧马,与那青天白云为伴,倒也逍遥自在……”   苏探晴原本天性宽厚,与世无争,听俞千山说起在塞外与那青天白云为伴,远离这世间的勾心斗角,顿时心有所动,不由想到自己小时候替人放牛时,生活清贫却是无忧无虑,如今虽学成了一身武功,许多烦恼亦随之而来,不由叹了一口气。   俞千山从怀中拿出一张烫金帖子,接着道:“半个月前,我忽接到这张英雄贴。原来江南武林要在隆中召集天下英雄,开一场振武大会。我在蒙古虽有些名声,但那江南武林一向看不起外域门派,更何况汉蒙武林素来交恶,怎么会想到请我这个来自蒙古的人去参加?不过我虽有些怀疑,但在塞外闲得久了,早想出去闯荡一番,可又想到家父临终之言,不免有些犹豫不决,索性要将这英雄贴一把火烧了,也免得徒增烦恼。正疑惑间,却有蒙古大汗帐下的第一勇士铁湔来访,言谈中才知道给我发来英雄贴竟是他的主意,而此次振武大会的真正发起人并不是江南武林,而就是那张宗权……”   苏探晴心知这铁湔必是昨夜在那荒谷中遇见的铁先生,脱口问道:“我曾听说蒙古第一勇士是个名叫勃哈台的蒙古人,怎么换做了铁湔?”   俞千山奇道:“想不到秦小哥竟然还知道这些武林中的事情。”   苏探晴话一出口,已知必会惹俞千山生疑,连忙解释道:“小弟走南闯北,亦结识过不少武林人士,听他们无意中说起过。”   俞千山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并无疑心:“秦小哥说得不错。蒙古人好武,每年都会举行角力大会,最后的胜利者便被誉为第一勇士。以往蒙古第一勇士的名头都是被那勃哈台所夺,但在一年前的角力大会上,却是由铁湔击败了勃哈台,这第一勇士之位自然也就归他所有了。这铁湔本是蒙古大汗帐下的一位客卿,因他有汉人血统,所以一向并不受重用,却不料在此次角力大赛中异军突起,不但夺得了第一勇士的名头,更借此机会平步青云,被大汗赐为亲卫统领。”   苏探晴忍不住问道:“铁湔既然有汉人血统,蒙古大汗为何还要用他?”   俞千山道:“蒙古人攻下大宋后,网罗不少奇人异士,铁湔的父亲乃是昔日元朝皇帝的重臣,娶了蒙古女子为妻,所以他亦有一半的蒙古血统。不过我听说铁湔在角力大会之前仅以谋略称道,许多人甚至不知他会武功,却能在此次角力大会上击败勃哈台,可谓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而且他身怀绝顶武功,却能隐藏多年,直到武功大成后方夺得第一勇士之位,其城府之深,亦可算是天下少有了。”   苏探晴昨夜对铁湔的印象极深,听俞千山这番话才将他的来历略知一二,暗中将这些资料记在心中:“闲话休提,俞兄请继续讲那振武大会之事。”   俞千山呷一口茶,续道:“当年张士诚虽被朱元璋围困于平江城中,最后城破自缢而死,但他手下尚有一批极忠心的护卫,城破时拼死救出张士诚的小儿子,自此流亡江湖,这五十年来时刻不忘替张士诚报仇,重夺江山。但那朱家天下甚得人心,他们几次起事皆被剿灭。事隔多年后,当年的一帮铁血护卫亦死得死逃得逃所剩无几,后来不知张宗权如何与铁湔相识后,竟想到要去与蒙古人联合,借蒙古铁骑的力量逐鹿中原。这铁湔不但武功盖世,更是熟读中原诸典,文材武略皆是上上之选,依我猜想这次便是他定下的计划,要趁着此次炎阳道与摇陵堂即将开战的当儿,借着振武大会的名头集结江湖各路英雄,好让张宗权伺机夺取天下。于是张宗权先回中原与江南武林商议发起大会,而铁湔则联络塞北各族高手,暗中潜回中原以助张宗权行事,所以就找上了我……”   苏探晴虽早知张宗权联合蒙古人之事,但听到这里亦忍不住拍案大怒道:“那张宗权想篡位也就罢了,却怎么投奔蒙古鞑子?那些蒙古人对我中原垂涎已久,更不甘心被驱逐于塞外,这张宗权与之联手何异于与虎谋皮,倒头来只怕是引狼入室,成为千古罪人。”   俞千山听苏探晴骂得慷慨激昂,默然不语,苏探晴忍不住出言点醒:“俞兄应知汉蒙两族仇恨极深,蒙古人当年铁骑踏破中原,残杀汉人,强掳妻女,简直无恶不作。俞兄虽长于塞外,却是正宗汉族血统,岂能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俞千山目中闪过一丝痛苦,叹道:“秦小哥说得好。但你可知道蒙古人被朱元璋逐出中原后,已是四分五裂,再无昔日霸气,反是被大明官兵四处追杀。我久驻塞外,这些年来一旦边防有急,携妻带子奔逃流离的却都是蒙古人。我虽不是蒙古人,但看在眼里,亦是感同身受,若不是身怀武功,也保不定那日就死在乱军刀下了……”   苏探晴料不到俞千山说出这番话,愣了一下。他亦对汉蒙边界之间发生的事情略有耳闻,只得暗叹一声,这份仇恨也不知几生几世后才能化解。   俞千山又道:“其实铁湔早查明了我汉人身份,亦知道家父当年正是被大明官兵所陷害,对朱家皇帝怀着一份恨意,所以前来找我相助。他言明蒙古人这些年元气大伤,并无能力再犯中原,此次大汗本不愿意帮张宗权,但张宗权答应夺取朱家天下后便与蒙古人和平相处,化解双方数世的血仇,大汗信其言,这才派铁湔负责此事。我深明蒙古人好勇斗狠的天性,知道铁湔此话恐有些言不由衷,姑且听之。铁湔见我不为所动,忽说若我肯来中原,他亦可调动手下,替我查出当年陷害我父亲的仇人。我一听之下登时跳了起来,几乎马上就要答应了他……”   苏探晴插言道:“俞兄岂能轻易相信那铁湔的话?何况无论是张宗权与朱家之间,还是你父亲与那仇人之间,都本是汉人间的恩怨,又何必要他蒙古人插手?”   俞千山咬牙道:“你可知道那仇人不但害我父亲郁郁而终,更令我看到了天下最凄惨的事儿,其时我虽然只有八九岁,但那些惨况时时在我梦中出现,令我一生难安。父亲临终前虽切切告诫我不可报仇,但我心中早就发下毒誓必要手刃仇人。如今有这样一个机会,我又怎能放过?”   苏探晴看俞千山蓦然眉竖唇裂,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浑若变了一个人。知他所说少年惨遇必是刻骨铭心,不忍追问。   俞千山喝一口茶,喘了口气,情绪稍稍平复:“幸好待我稍稍冷静下来,想到虽是自小生活在塞外,但胸中流得总是汉人的血,纵是报仇心切,又何尝甘愿帮蒙古人残杀同胞,一时犹豫不定,索性先假称母亲身体有恙,婉拒了铁湔。铁湔也不动气,只是冷笑道:‘你既然已知道了这秘密,却又叫我如何放心?’听他话中的意思,若是我不答应便要杀人灭口。他不仅身为蒙古第一勇士,更是大汗亲卫统领,手下能人众多,若是真要杀我,亦不过是举手之劳。我虽大不了拼上一条性命,可又顾忌着家中老母,只好忍着气请他宽限几天,再考虑一下。铁湔大概也看出我心有所动,就说等几天再来听我回复,辞别而去。那一夜我辗转反侧,一会梦见少年时的惨遇,一会又梦见帮着铁湔去杀汉人,那些汉人临死前皆是怒瞪双眼看着我,口中一字一句地骂我是狗汉奸……待这漫漫长夜醒来后,已是汗湿全身。我想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受他这般威胁?报仇之事亦无须假手他人,最后终于拿定主意连夜带着母亲远走高飞,管他张朱争霸也好,汉蒙相斗也好,我自寻个偏僻的地方安心奉孝母亲,待她老人家颐养天年后再伺机来中原找仇人报仇……”   苏探晴虽听俞千山如此说,但既已来到中原,想必是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忠孝无法两全下才被迫答应了铁湔,心中定是痛苦非常,不由泛起一丝同情,举杯道:“无论如何,小弟都知道俞兄是个好汉子,先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俞千山点点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我本打定主意不再管此事,收拾东西打算当天就带着母亲离开,可谁知尚未行路,却正好遇见了那位传我武功的武林异人。这位武林异人早年大概曾受过什么刺激,将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平日亦总是疯疯癫癫,不时有非常言行,令人难以捉摸,虽传我武功,却说未得师门允许不能收我为徒,坚持不让我叫他师父,可在我心目中,除了母亲外,他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他一贯行踪不定,自我艺成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只道其云游天下,想不到竟还记得我。我正心头苦闷,便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而他听我讲完自己的想法后,只说了一句话,顿令我改变了主意。”   苏探晴本以为俞千山被铁湔逼迫下方不得不答应他,料不到竟有这样的缘故,连忙问道:“这一句话能令俞兄改变主意,必是极有道理,小弟愿闻其详?”   俞千山缓缓道:“他告诉我说:练武习艺,或可为害百姓,或可替天行道,虽是同一把刀,却是执在两个人手上。”   苏探晴闻言一震,一些苦思不明的难题刹时迎刃而解。比如他本一直以为若不是因顾凌云的缘故,自己断不会插手到摇陵堂与炎阳道的争斗中来,此刻听到俞千山这句话,顿时犹遭当头棒喝,但觉一股热血蓦然冲到喉头:“此语果真是金玉良言。似我等习武之人,面对是非关头正要有所决断,万万不可一走了之。正所谓铁肩担道义,有些事情原是避无可避,岂能袖手不理?人生不过百年,庸然一生碌碌无为有何趣味?倒不如放手一搏,只要活得痛快,功过是非皆由后人评说。”   俞千山大掌一拍:“秦小哥说得好,我知道是这个道理,却不能似你说得这样明白。”他一挑眉,昂然道:“我听那武林异人的这句话,忽觉得心里一亮,茅塞顿开。想我堂堂一个汉子,苦修武功数十年,无论报仇也好,为国为民也好,总要做出一番事情来方不枉此生。若只想着躲避事非,偏安一隅,又有何用?于是,我便决意答应铁湔来中原走这一趟。”   苏探晴凝色道:“俞兄且听我一言:在我看来,铮铮男儿练就一身本事,或是保家卫国,马革裹尸而还;或是护百姓生计平安,锄强扶弱。如此,方不愧‘侠肝义胆’这四个字!”   俞千山深深望着苏探晴的眼睛,伸出双手,一字一句道:“秦小哥不必生疑,我虽答应了铁湔走这一趟,却绝不会做那残害同胞的事情。”   苏探晴看出俞千山心中至诚,紧握住他的双手:“无论如何,小弟都是相信俞兄的。”   俞千山面上泛起一丝感动:“不错,我虽表面上答应了铁湔,暗中却早打定主意,一切相机行事,做我应该做的事情,绝不会听其摆布。”他长叹一声:“我从塞外一路行来,这些念头藏在心中从未对人说起过,想不到与你初识不过半日,便能一吐心声,真是痛快!”   苏探晴除了顾凌云外,在关中浪荡多年亦难有一个知心好友,想不到无意间在襄阳城认识了俞千山,虽不过半天光景,却已有相交多年的感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果是造物弄人,不禁唏嘘而叹:“所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年龄的差别,贵贱的悬殊,都不足以妨碍真正的友情。”   俞千山重重点头,两人目光相视,四手紧握,感受着彼此间一份真诚的友谊。   苏探晴道:“四天后便是那振武大会,俞兄有何打算?”   俞千山沉声道:“我听从那武林异人之言,告别母亲与一干兄弟,也不与铁湔一路,独自往隆中行来。我虽是第一次来中原,但自小便常听家父说起中原风光,江南美景,心中早就十分向往。这一路上遍览奇山秀水,更是激起胸中雄志,要做出一番成就来。我在襄阳已呆了几日,暗中打探到不少消息。原来张宗权虽然策划了此次振武大会,但为避耳目,却是躲在暗处并不出面,亦绝口不提争天下的念头,只是借着振兴武道、对付摇陵堂的名目,先将各门各派的英雄集结起来,至于下一步的计划,我却不得而知了。想来总是利用这些武林好汉的力量去做他夺取天下的美梦。而我此次来中原只想结识一些血性男儿,再暗中查访我那个仇家的下落,这天下姓朱也好姓张也好,都不关我的事……”   苏探晴想起昨晚在那荒谷中偷听铁先生等人的对话,点醒俞千山道:“大明国力强盛,那摇陵堂主擎风侯坐镇洛阳,动辄便可调来数万官军,这些武林豪杰虽个个能以一当十,毕竟人数太少,何况两军对阵又不比武林争斗,以区区千人对抗数万官兵,简直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这张宗权既是张士诚的后人,必是精熟兵法,岂会不知这道理?依小弟的猜想,恐怕他只是利用这些武林豪杰吸引朝廷的注意力,待大明派出重兵来剿时,蒙古铁骑便将直袭京师!”   俞千山一震:“不错,若非如此,铁湔也不会如此热衷其事了。我虽是汉人,但自幼长于塞外,蒙古人亦可算是我的兄弟,何忍见双方拼杀,战火重燃?”他眼中射出一道精光,缓缓道:“纵是拼得性命,亦绝不能让汉蒙边界再沾上血腥。”   苏探晴抚掌而叹,又对俞千山深鞠一躬:“小弟知道这才是俞兄的肺腑之言,俞兄如此深明大义,小弟先替天下百姓谢谢你。”   俞千山连忙扶住苏探晴,赧颜道:“秦小哥且莫如此。我虽有此心,但却实在不知应如何下手破坏张宗权与铁湔的奸计。”   苏探晴沉吟道:“此次与会者众多,其中自不乏有智之士,岂能都被张宗权利用了?俞兄何不暗中联合一些明理之士,去做一些真正有利于民的大事。”   俞千山黯然道:“我早有此意。在襄阳也遇见了几位参与振武大会之人,本以为可寻到些同道中人,谁知言谈中发现都是些浮夸之辈,只想着如何在振武大会中博得一份虚名……唉,不免让人有些心灰意冷。”   苏探晴昂首道:“俞兄不必气馁,岂不闻‘虽千万人吾往矣’。任他人怎么想,只须无愧于心,便是吾辈本色。”   俞千山点点头,拍拍胯下佩剑豪笑道:“秦小哥说得对。我这把宝剑也闲得久了,且去那振武大会上一试锋芒。”   苏探晴趁机问道:“俞兄认得那铁湔,却不知他是否已到了襄阳?”   俞千山道:“我离开塞外后与铁湔并无联系,但今早曾见过他的一位心腹,想必他已经到了城中。振武大会声势不弱,这几日襄阳城中来了不少人,像今日在那酒楼中所见的‘剑底连环’沈思剑乃是江南四老中的人物,便是此次大会的发起人之一。”   苏探晴心想铁湔既已来了,张宗权、钱楚秀与那蒙古高手勃哈台应是一起入了城,倒可通知吴梦通发下榜文通缉钱楚秀,也好让铁湔头疼一番。随口道:“我看那沈思剑亦是空有名望,面对着神禽谷三弟子的挑畔唯唯诺诺,真是扫尽了江南武林的颜面。”   俞千山苦笑道:“这些江湖宿老成名已久,太过看重一身虚名,自然没了血性。”   苏探晴有感于心:“居高者形逸而神劳,惟有那些横逆贫苦者方不失清标傲骨。”   俞千山长叹:“其实这道理大多数人都明白,只是被眼前的功名利禄所蒙蔽了,不能适时放手罢了。”   苏探晴笑道:“名利二字,误人至深。或是俞兄长于塞外的缘故,方能将这些虚名置于身后,实是难能可贵。”   俞千山嘿然一笑:“正是如此。若我在中原过惯了灯红酒绿的生活,亦难保不起功利之念,哪还能有这般洒脱心态。以往倒不觉得塞外有多好,如今却真是怀念那千里平川,茫茫草原了。”   苏探晴扬声长吟:“山如削,天沈阔,尽载灯火归村落。伤漂泊,遣行客,欲逐风飞扫尘漠。听俞兄这一说,小弟以亦不由心生向往,真想立时去看看那塞外风光,以舒胸襟。”   俞千山反复念着那一句“欲逐风飞扫尘漠”,哈哈大笑起来:“我虽仅粗通文墨,却也听得出此句中尽露的豪情。我看秦小哥是个性情中人,反正你兄妹二人流落江湖亦不是个办法,倒不如随我同去塞外。”   苏探晴眼睛一亮,缓缓点头:“小弟久有此意,日后若有机缘,定会往塞外一行。”   俞千山抚掌道:“既然如此,趁那振武大会尚未开始,我们不如明天便先到隆中,你们兄妹只管去凭吊诸葛亮了结心愿,我则暗中寻访些消息,然后你兄妹二人回到襄阳城,等我了结此事后一起同赴塞外,再不管这中原武林的闲事。”他与苏探晴一见投缘,生怕他兄妹二人在襄阳城中撞见孟天鹞等人,平白生出什么事情来,索性趁神禽谷三弟子都在襄阳之际先去一趟隆中,此中良苦用心,却是不便诉之于口了。   苏探晴确是想先去隆中查看一下,心想到了隆中后再随机应变不迟,总不能真让俞千山撇下自己与林纯独自去赴振武大会。又见到俞千山一付急不可待的样子,隐隐猜到其用意,微笑道:“俞兄倒是个急性子。便如你所言,明日一早先去隆中。不过小弟尚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做,恐怕还要走一趟金陵府,一时还不能腾出时间去塞外。不过俞兄尽可放心,我既然答应了,迟早亦会去塞外找你。”他既当俞千山是朋友,实是不愿意对他多加隐瞒,忍不住略略透露一些自己的事情。   俞千山倒不在意,洒然一笑:“秦小哥尽可先去办你的事情,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又找出一只大酒袋:“来来来,先尝一尝我从塞外带来的马奶酒,这酒涩中带酸,入口烫腑,正是男儿本色。”   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相见恨晚,尽兴痛饮,眼看天色不早,苏探晴想到他与林纯的行李尚留在襄阳总兵府内,其余东西也还罢了,那洪狂的首级可不能有失,便假称去原住的另一家客栈取行李,请俞千山帮他照看林纯,自己则离开了升云客栈。   苏探晴来到大街上,刚刚走了几步,忽看见那神禽谷中大弟子卫天鹫身影在人群中晃过。他心想神禽谷这三弟子亦是来自塞外,或许与铁湔先生有关,何不暗中跟踪他,最好能查到铁湔等人的落脚处,然后让吴梦通带兵去捉拿钱楚秀,必会令铁湔等人头疼不已。最好能将事情闹大,若是天下英雄皆知张宗权与臭名昭著的“三笑探花郎”钱楚秀沆瀣一气,岂肯听他号令。   苏探晴虽已与卫天鹫在酒楼中朝过面,但他身为杀手之王的弟子,自然精通易容之术,先朝旁边的店铺中要了一碗水,找个僻静的角落,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以水化开后涂在脸上,顿时面目焦黄,活像生了一场重病。再将衣服反穿,转眼间已变为一个入城赶集的庄稼汉子。   卫天鹫个头极高,在人群中很好辨认,苏探晴远远蹑着他,不多时果然跟到一家客栈。他心知铁湔等人都是高手,若是贸然跟入只恐会被发觉,灵机一动,招手叫来店小二。   店小二本看苏探晴一付农家汉子的装束,有些不愿答理,苏探晴不由分说往他怀里塞入几两银子,那店小二平白无故发了一笔小财,顿时换上一张笑脸:“这位客官有何吩咐?可是要住店么?”   苏探晴向他问道:“刚才走入客栈中身材瘦高之人可是住在你店中?”   店小二点点头,苏探晴又问道:“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什么人?”   店小二眼露疑惑之色,欲言又止。   苏探晴急中生智,顺手从怀中掏出一物,在店小二的眼前晃了一下,笑道:“你莫害怕,我乃是洛阳城的捕快,怀疑那人是官府通缉多年的江洋大盗,所以才暗地跟踪。尽管把你知道的情况如实告诉我,若是将他擒住了,少不得又有奖赏。”   店小二急切间哪看得清楚苏探晴所拿的不过是擎风侯所赐的通关文牒,只见到上面通红官印,自是深信不疑,连忙道:“捕快大人你可来得正好,小的早就看那几个不是什么正经来路,尤其是那个鹰钩鼻子,气焰极是嚣张,我们伺候得稍稍慢些就拳脚相加。”边说还边将自己头上一个青包指给苏探晴看。   苏探晴肚内暗笑,知道他所指的鹰钩鼻子正是孟天鹞:“我知道他们有三个人一同住进来,却不知还有没有其余同党?”   店小二低声道:“他们住了三日,除了用餐吃饭极少出门,每日呆在房间内也不知做些什么。对了,今天清晨倒是有个人来找他们,那人约摸四十余岁的年纪,看起来倒像个斯文的读书人,也不知怎地与这三个江洋大盗混在一起。小的送水时听到刚才那个瘦高个称呼那人什么先生,只怕真是个教书先生……”   苏探晴忙提醒道:“可是铁先生?”   店小二一拍脑袋,忙不迭拍苏探晴的马屁:“还是捕快大人利害,他们正是叫那人为铁先生。”   苏探晴又问道:“你可知那铁先生住在什么地方?”   店小二道:“我见那个教书先生辞别这三个江洋大盗后,出了门就往东门大街行去,那里有家长安客栈,是本城最大的客栈,保不准就住在那儿。”   苏探晴正色道:“这三个都是武功高强,我亦要布置妥当后才带人来抓他们,你可切记保守秘密,莫要走漏风声,让他们逃脱了。”   店小二连忙道:“捕快大人放心,小人晓得其中利害,绝不会对人乱说,保管不会让这三个江洋大盗跑了。”   苏探晴笑道:“似你这般句句将‘江洋大盗’四个字放在口边,万一在这杀人不眨眼的三人面前说顺了嘴,非杀你灭口不可。”望一眼掩着嘴发呆的店小二,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第十七章 解刀豪情可问风   苏探晴问清道路,不多时便到了东门大街上的长安客栈前。他心想既然那店小二说铁湔先生是一付斯文模样,自然不像是个江洋大盗,冒充捕快之举却是不能依法炮制了,却想个什么方法才可探听消息却又不惹人生疑?   正思咐间,从长安客栈中走出一人。但见他身材瘦弱,脸容肥痴,面若淡金,头戴方巾,穿着一件宽大的蓝色夹袄,足蹬粉底厚靴,打扮得像个行商。可看到他形若平常的一付相貌,苏探晴心中却是莫名一跳,只觉得此蓝衣人像是曾在何处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他脑中念头一转,隐隐直觉此人与自己似有极大的关连。当机立断暂不去追查铁湔等人的落脚处,拿定主意先跟踪这个蓝衣人。他正这般想着,却见蓝衣人转过头朝自己的方向望来,平凡的眼中忽有一道光芒划过。苏探晴连忙收回目光,心中蓦然警醒:此人亦是经过易容之术,所以在他平凡无奇的相貌上才有这样一双凌厉的眼神。   蓝衣人看过一眼后,重又不疾不徐地继续前行,似是在闹市中漫步,但走着走着,苏探晴忽觉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些令人惊讶的变化。来到大街转角时,他的身高似乎长高了两寸,腰围似乎也粗了一圈,再往前走几步,他的身高与体型又有一些变化……随着他缓缓前行,就好像变魔术般已经慢慢地由一个身材瘦弱的病汉变为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那一身原本宽宽荡荡的夹袄亦变得窄小了。   苏探晴心头暗惊,这个蓝衣人在人群中不露痕迹地缓缓改变体态,周围人皆是毫无察觉,若不是自己一直牢牢盯着他,恐怕一转眼间已从人群中找不到他的背影。此人不但有高明的易容术,更是身怀极难练成的缩骨功。在江湖上,缩骨功向来只为那些偷鸡摸狗的小贼所喜,而且那些鸡鸣狗盗之徒亦不会下苦功将缩骨术修习至这等骇人听闻的高深境界。他虽不知蓝衣人的来历,但可以肯定的是:要么此人是难得一见的绝顶高手,凭着精深的内力能通晓各项武学杂艺;要么此人定与自己是同行,亦是一位擅于藏身匿迹的杀手。不过看他一头乌发不似假装,年龄并不算大,应该不会是内功深湛的绝顶高手,八成是名超级杀手。   苏探晴一边远远跟着蓝衣人,一边在心中盘算着,眼见他身材恢复如常再无变化,蓦然灵光一闪,已从蓝衣人的背影看出他正是昨晚与林纯在襄阳城外遇见的那个蒙面人。想到林纯还错认他是意中人,轻易便放他逃脱,不由暗暗泛起一股酸意,更是想要查清他的身份。   蓝衣人一路前行,并不回望一眼,却是越走越偏僻,不多时来到一条小街上。那小街道两旁皆是各式小店,杂货油粮绢绣古玩等等不一而足。蓝衣人边走边瞧,来到一家古玩店前,猛然间停下脚步。   苏探晴本见这小街人来人往十分嘈杂,却不知蓝衣人来到这里有何用意,正思索间,却不料蓝衣人突然毫无预兆的急停,下意识地随之驻足,忽又醒觉,复往前缓缓走去。他知道蓝衣人已经发觉了有人跟踪,刚才的急停只是试探,自己猝不及防下已被他瞧破行藏。昨夜与这蓝衣人虽未正式动手过招,但电光火石刹那间两人变换身法斗智斗力,可谓是难分伯仲,此刻见他行事高深莫测,更怀有缩骨奇功,知道已遇见劲敌,一边装做若无其事地朝前行去,一边暗暗提起十成功力凝神戒备,以防对方暴起发难。   谁知那蓝衣人瞧也不瞧苏探晴一眼,却是向那卖古玩的店主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又伸手递了一件什么东西过去,那古玩店主拿在手中细细观看,频频点头,与蓝衣人低声交谈起来,样子十分神秘。苏探晴距离太远听不真切,一时猜不透对方意欲为何,怕那古玩店主是他的帮手,只在十几步远处静观其变。   忽见那古玩店主朝自己行来,面现笑容,口中道:“这位老兄可否借个地方说话。”   苏探晴暗自提防,以眼角余光望去,只见那蓝衣人在各摊前东观西望,状极悠闲,似乎并无离开的意思,随口对那古玩店主道:“你有何事,便在此处说?”   古玩店主朝他眨眨眼睛,放低声音:“我知道大爷身上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既然要做生意,何不找个地方细细商量一下价钱?”   苏探晴被这古玩店主弄得摸不着头脑:“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谁要与你做生意?”   古玩店主微微一笑,手探入怀中摸取,口中犹道:“老兄无须隐瞒,刚才那位穿蓝衣的仁兄已给我看过了货,他说老兄身上还有更多的宝贝……”   苏探晴料他从怀中取出的应是刚才蓝衣人递与他的东西,不由心生好奇,不知蓝衣人给了他什么?定睛看去,却蓦然吃了一惊,那古玩店主手中拿着一支明晃晃的七寸银针,那针上镂刻着细致的花纹,看样子极像是林纯的巧情针?苏探晴一把抢过银针,心念电转,林纯的巧情针从不离身,莫非自己才离开升云客栈这一会儿功夫,林纯便已落在敌人的手里?正疑惑间,忽见那蓝衣人转过脸来对他露齿一笑,迅疾朝街外走去,过了一个转角后消失不见。   苏探晴大急,提步待追,却被那古玩店主一把揪住:“生意不成仁义在,大爷先不必急着离开,我们慢慢再谈。”   苏探晴哪有空与这古玩店主废话,一把推开他往前冲去。古玩店主追赶不及,杀猪般发出一声大叫:“抢东西啊!”顿时周围十数名店家全都围了上来,将苏探晴的去路挡得水泄不通。   苏探晴心中叫苦,以他的武功想摆脱这些人原是举手之劳,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如何掩得了痕迹?暴露形迹事小,若是不小心被铁湔等人看到,岂不是前功尽弃?只得停下脚步,望着从后赶来的那古玩店主:“你待如何?”   古玩店主气喘吁吁地抓住他的衣角,眼视他手中的银针:“这,这东西俺可是花了十两银子买下的,你若想买回去,须得付我十五两银子……”   苏探晴料想那蓝衣人早去得远了,想这古玩店主有意缠着自己让那蓝衣人逃脱,两人定是一伙,心头暗恨,先摸出十五两银子递给他,复又微笑道:“你不是要与我做生意么?我们且到你店里去细谈。”又对周围人一拱手:“刚刚是一场误会,大家不必紧张。”   古玩店主大喜道:“老兄快请。”伸手便来拉苏探晴。苏探晴心头冷笑,任他牵住自己的手,两手相碰的刹那腕间轻抖,濯泉指弹在他姆指的少商穴上,登时一股暗劲沿着古玩店主的手太阴肺经逆冲而上,连封太渊、列缺、尺泽、中府诸穴,那古玩店主猝不及防下中招,立刻浑身瘫软,还不及张口,又被苏探晴的指风射在哑穴上。周围那些小店主何曾想苏探晴竟在众目睽睽下使出这等精妙的武功,见两人无事,纷纷散去。苏探晴扶住瘫软的古玩店主,半推半拽地把他拉到古玩店中。   古玩店中并无他人,苏探晴将古玩店主放在椅中,又反手把门栓牢,转过身解开他的哑穴,右掌停在他的胸前,眉间闪过一丝杀气,低声道:“只要你敢大叫,我便不客气。”他刚才被那蓝衣人从眼皮底下逃脱,心中闷了一股气,虽奇怪这古玩店主似乎并无武功,却仍不敢掉以轻心。   古玩店主脸现惊容:“你,你要做什么?”   苏探晴笑嘻嘻地道:“你不是要与我谈生意么?这便开价吧。”   古玩店主低声叫道:“我柜中还有数百两银子,你尽管拿去,只求饶我一命。”   苏探晴冷然道:“谁要你银子?我且问你,刚才那个蓝衣人是谁?这银针又从何地方得来?”   古玩店主反问道:“那蓝衣人不是与你一路么?”   苏探晴心知蹊跷,默然摇头。   古玩店主惊叫道:“我并不认识他啊。刚刚他把这银针卖给我,又说大爷是……”抬眼看看苏探晴,神情惶恐:“小的不敢说。”   苏探晴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将右掌稍稍松了些:“他如何说的,你都老实告诉我。”   古玩店主略舒了一口气:“他说大爷是个盗墓贼,手中许多稀世的宝贝,只是官府追查的紧,不敢轻易脱手,问我敢不敢收?又说这银针只是其中一件,其余的都在大爷手上,我看这支银针做工精细,十两银子的价格亦有许多赚头,便来找大爷……”   苏探晴听清楚了原委,气得哭笑不得。想不到自己刚才装捕快说神禽谷三弟子是江洋大盗,一转眼却被这蓝衣人诬陷为盗墓贼,对这蓝衣人的应变亦不由暗中佩服。当下解开古玩店主的穴道:“今日便放过你,此事不得与人说起,不然定不轻饶。”那古玩店主本以为遇见了强盗,只道定要舍一大笔银钱,想不到苏探晴这么轻易便放过了自己,忙不迭的答应。   苏探晴走出古玩店,摸出那支银针,只见针尾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林”字,确是林纯的巧情针,他担心林纯的安危,顾不得再去找寻那蓝衣人,认清道路后急急往升云客栈赶去。   苏探晴匆匆洗去化装,来到客栈中,却见林纯正与俞千山说话。林纯显是刚醒来不久,睡眼朦胧,更增一份慵懒风情,见到苏探晴回来,俞千山先迎了上来:“我正与秦姑娘说起那塞外风光。对了,苏小哥不是说去客栈拿行李么?为何去而复来?”   苏探晴看到林纯安然无恙,松了口气,只得胡乱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小弟忘了与舍妹还有些事情要交待。”将林纯拉到房内,把那银针取了出来。   林纯一见银针,登时神色大变。苏探晴看在眼里,轻声问道:“这支银针可是你的么?”   林纯面露疑惑之色,不答反问道:“你从何处得来?”   苏探晴便将自己如何先跟踪卫天鹫,又如何去长安客栈遇见那蓝衣人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只是隐瞒了自己已看出蓝衣人就是那夜的蒙面人,最后问道:“我看到这支银针,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所以急急赶了回来。”   林纯神情古怪:“我的巧情针不但是兵刃,亦可用做暗器,一共有六支。不过已有两支遗失了,想不到竟会在这里见到。”   苏探晴冷然道:“只怕不是遗失了,而是送给你的意中人做订情之物了吧。”话才一出口,不由大是后悔:这么酸溜溜的语气,岂不是明白告诉林纯自己很在意她?脸上不由泛起一抹红来。   林纯倒并没有注意苏探晴的窘态,只是习惯性的一扬首,神态倔强道:“我的银针想送给谁就送给谁,关你什么事?”   苏探晴听她并不否认,心中更是生气:“你送给什么人并不重要,只是我们说好要相互信任,为何你要骗我?”   林纯奇道:“我如何骗你了?”   苏探晴忍不住道:“我认得那个蓝衣人的身形,正是昨夜藏在襄阳城外的那个蒙面人,你当时可说自己认错了人,不过现在物证俱在,你如何狡辩?”   林纯大惊失色:“不可能,怎么会是他?”跺跺脚,咬着唇道:“何况就算我的意中人真的是他又如何,这本是我的私事,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苏探晴冷笑道:“我本是去长安客栈查铁湔等人的落脚处,他既然在那里出现,说不定与那铁湔有关。你口口声声说要与我同去振武大会破坏铁湔的奸计,一面却由他在暗中相帮敌人,到底是何居心?”他想到昨夜正是先发现那蒙面人后才看到铁湔等人联络的红灯暗号,越想越觉得自己推断不假,对林纯的言语亦就不客气了。   林纯气得柳眉倒竖,瞪着苏探晴说不出话来,两颗泪珠从眼角缓缓泌出,苏探晴第一次见到林纯这般软弱无依的模样,胸中一震,不由心软,只是赌着气默然不语。   林纯慢慢地从唇中挤出一句话:“你冤枉我!”这几个字本应是说得理直气壮,但被林纯此刻含泪道来,却是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苏探晴叹了口气,放低声线道:“好吧,或许你并不知道他与铁湔暗中勾结,不过……”   林纯截断苏探晴的话:“好,我不妨告诉你,我是曾把银针送给了我的意中人,但绝不是这个蓝衣人,你若真想知道银针为何会出现在他手里,有本事就将他抓住拷问,对我发脾气算什么英雄好汉?”   苏探晴问道:“你的意中人到底是谁?”   林纯看着苏探晴,一字一句道:“就是你的好兄弟——顾凌云!”   苏探晴大惊:“你们如何会认识,竟然还……”   林纯咬着唇道:“他去年曾暗中来过一次洛阳,被我无意中撞见,起初我并不知他是我摇陵堂的对头,还以为是来洛阳的游客,便陪他在洛阳玩了几日。后来才知晓他的身份,但……”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忽又傲然扬头,自言自语般道:“随便你怎么想都好,才懒得给你解释。”   苏探晴仍觉得难以置信,心知林纯一向精灵顽皮,只怕是胡乱编个理由好搪塞自己,正要再细问,却听到俞千山在门外招呼二人。苏探晴只得先将疑问压在心里,林纯匆匆抹去眼中泪痕,对着门外喊一声:“俞大哥。”   俞千山应声进来,看到林纯泪眼婆娑的模样,反是吃了一惊:“怎会如此?”   林纯狠狠瞪一眼苏探晴,告状般道:“他欺负我。”   苏探晴心叫冤枉,却也不方便对俞千山解释,只得不语,反倒似默认了一般。俞千山笑道:“你兄妹二人间却又是何苦赌气?幸好我及时过来,不然岂不是越闹越大。”   林纯生气起来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俞千山亦成了她的出气筒,恨声道:“才不要你多事。想必在外面偷听了半天,现在与他一起合伙欺负我。”说着说着,面上又流下泪来。   俞千山一呆,大声道:“我俞千山岂是偷听别人说话的人。”   苏探晴亦被林纯弄得哭笑不得,急忙对俞千山歉然一笑:“俞兄无须多说,我自然是信任你的。”   俞千山一笑:“呵呵,我来做个和事佬,秦小哥快给秦姑娘道声不是,秦姑娘大人大量,亦不要记兄长的仇。”   苏探晴看到林纯哭得面上梨花带雨,早消了气,听俞千山语气倒似哄小孩子一般,想笑却又不敢,只得苦苦忍住。不过他一向心高气傲,又觉得此事错不在己,如何拉得下面子向林纯道歉。俞千山急得暗中拉他,苏探晴被迫无奈,只好摸出一块手帕递给林纯:“不要哭了,算我不对。”   林纯听苏探晴这话说得细若蚊蚋,与其说是道歉,还不如说是应付,心头更恨,一把抢过手帕掷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不理苏探晴,对俞千山道:“俞大哥,你可愿陪我喝酒么?”   俞千山脸色尴尬,望一眼苏探晴:“我,我,秦姑娘刚刚不是已经……”   林纯大声道:“我心里烦,你若是不愿意陪我喝酒,我便自己出去找酒喝。”   俞千山只得连声道:“姑娘还是留下吧,我自然愿意。”   苏探晴与林纯相处几日,大约知道她的脾气,知道她现在正是气头上,只怕谁也劝不了,只得对俞千山打个眼色,勉强笑道:“俞兄先陪陪她吧,我先出去一趟。”急急夺门而出,犹听着林纯的声音在房内道:“俞大哥你快去把马奶酒拿来,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苏探晴走在路上,心乱如麻。看林纯的样子不似说谎,难道她的意中人竟真的就是顾凌云?!可摇陵堂与炎阳道势不两立,而擎风侯的义女、摇陵堂三主之一的舞宵庄主林纯竟然爱上了炎阳道护法顾凌云,这种事情说出来根本没有人会相信。   想到这里,苏探晴不由暗骂:或许又被这小姑娘骗了。可他明明知道被骗,心里却感觉似是放下一块大石般轻松。凝神反思,原来他竟在潜意识中害怕她所说的是事实,因为即便她已有意中人,他尚可努力争取,但如果她爱上的人是顾凌云,他又怎么能去和自己的好兄弟争夺这一份感情呢?苏探晴越想心中越乱,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对林纯已然用情极深,所以会有这些患得患失的念头。   又走出几步,忽想到在洛阳时她带自己去移风馆,说到顾凌云被擒之事时脸上神色不定,似是别有隐情;又想到自己昨夜在襄阳城外露宿时拿出那支木笛吹曲,林纯脱口追问笛子的来历,好象曾见过这支笛子;再推想到敛眉夫人曾让自己带林纯离开洛阳,定是只知林纯有个意中人,却不知姓名,而那时顾凌云已然失陷洛阳,所以林纯并不愿意离开洛阳,直到知道自己去金陵亦是为了相救顾凌云,才一口应承下来。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可以肯定这个蓝衣人不是她的意中人,因为此刻的顾凌云尚在洛阳城的大牢中,绝无可能出现在襄阳城。   苏探晴的心情蓦然沉重起来,将这些种种缘由逐一分析,可以断定林纯刚才并没有对他说谎,她的意中人确实就是顾凌云!   既然证实了此事,想到刚才在客栈中误会了林纯,令她落泪,不免心怀歉意。再把此事从头至尾回想一遍,隐隐还觉得有什么关键的疑点,只是心中紊乱想不起来。正思索间,忽觉脚下一软,竟是神思不属下一时不备踏到一洼水沟中,道旁行人看见立时哄笑起来。   苏探晴不禁一呆,低头又见自己手中尚拿着那支银针,十分碍眼,大违平日遇事镇定自若的潇洒从容。暗暗在心中告诫自己:苏探晴啊苏探晴,现在好兄弟顾凌云尚身陷囹圄,那张宗权又勾结蒙古人意图不轨,在此紧要时刻,万万不可只顾着意气用事,因儿女情长而一蹶不振,误了大事?!想到这里,痛下决心斩断情丝。当下振作精神,认清道路,找个僻静地方重新化装一番,这一次却是扮成了商人模样,朝总兵府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来到总兵府外,苏探晴眼看天色渐晚,若是直闯总兵府定会惹人生疑,便沿着总兵府墙外缓缓踱步,打算等天黑下来后趁人不备时再越墙而入。   过了二柱香的时分,苏探晴来到总兵府的后门,正要飞身上墙,突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他身为杀手,这种直觉最为敏锐,知道这几日各路英豪齐聚襄阳,自己不经意间已被人跟踪。连忙定下身形,四处窥察。   耳中忽传来一道极细的语声:“小娃娃莫慌,老夫特意找你来说几句话。”听那声音,却正是在汉水边上遇见的那位垂钓老者。   苏探晴知道这种传音入密是一种极高深的武功,内力精湛者可从数丈外发声,令人分不清声音的来源。自己虽然已易容化装,却瞒不过这目光如炬的老前辈,不过这位前辈虽然行事高深莫测,但对自己仿佛并无恶意,却不知他要说些什么?他亦不回头张望,只是重重点头以示同意。   又听那老者传音道:“隔墙须防有耳,老夫不便出面,你且跟着小风走,他自会带你来见老夫。”   “嗖”得一声,一物从苏探晴眼前飞快闪过,他下意识伸手一捉,却捉了一个空,定睛看去,可不正是那名为小风的上古神物驭风麟。   苏探晴依老者之言跟着驭风麟前行,却是朝着襄阳城的内湖方向走去。到了湖边,一阵晚风吹来,柳丝拂面,花香袭人。苏探晴不由慢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气,抬眼望向湖中,但见波平如镜,几只小舟泛于湖上,水光潋滟,春色无边,令人顿觉神清气爽。湖心内有一小亭,一条走廊由岸边延伸入湖心,直通小亭中,亭中隐约可见一白发老者,依然是悠闲垂钓。   那驭风麟似是嫌苏探晴走得太慢,跳回来以嘴含住他的衣角往前一拖,苏探晴见它有趣,忍不住以手去摸,驭风麟闪电般弹开,钻入一棵大树的枝叶间,探出头来望着苏探晴,眼珠滴滴乱转,神情犹若一个顽皮的小孩子。   苏探晴忽起童心,目光故意不瞧驭风麟,缓缓走到那大树下,足下不动,蓦然以手按树,借着一按之力飘身而起,他早窥准那驭风麟落脚的地方,出手如风,往它脖颈上拿去。谁知那驭风麟极有灵性,竟似早有预料,“吱”得一声尖叫,疾速跃开。苏探晴这一抓志在必得,想不到竟被它逃脱,不禁呆了一下。他从古籍的记载中知道驭风麟善食毒物,是天下毒虫的克星,却不料它竟然如此敏捷,比起一般动物行动快了数倍。耳中听那老者大笑道:“这宝贝跟了老夫十余年,每日训练它,亦可算粗通武学的皮毛,一般的江湖好手都拿它无法。岂能被你捉住?”   苏探晴好胜之心大起,心道我亦练了十余年的武功,就不信捉它不住?先假意朝驭风麟一扑,趁驭风麟跃起在半空中后方才发力转向,十指张开,迎着驭风麟飞去的方向兜去。驭风麟虽是上古神兽,毕竟只是个扁毛畜生,岂懂武学中精妙虚招,眼看着躲闪不及,就要落入苏探晴的手中。却见驭风麟蓦然张嘴,森森利齿对着苏探晴的掌缘猛然咬了下去。   苏探晴料不到看似乖巧的驭风麟忽然凶性毕露,急迫间心随意动,内力立时运至指尖,屈指一弹,袭向驭风麟的鼻尖。他以濯泉指法成名天下,劲力可洞穿牛腹,这一记若是弹实了,那驭风麟如何承受得住?   那老者急忙传音大叫:“手下留情。”却哪还来得及,眼见苏探晴这一指正点在驭风麟的鼻尖,却是没有半分劲道,只是一触而回。可那驭风麟却是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下,将苏探晴右掌咬了个大口子,鲜血立时涌将出来,才流到一半,已变成黑紫色。苏探晴只觉得脑中一昏,几乎栽倒在地,急忙定住心神,盘膝运功驱毒。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才知道驭风麟口中的毒力竟然如此可怖。   原来苏探晴这一指本是仓促间全力而发,指到中途醒悟对方不过是一只可爱的小动物,立时撤功,但因收力太急,将掌间的护体神功亦一并散去,反被驭风麟咬伤。   湖心小亭中那垂钓老者急急跃来,一把抓住苏探晴的手,连出几指封了他腕上穴道,又对那驭风麟呵斥道:“你小家伙又闯了祸,还不快来帮忙?”又转头对苏探晴道:“驭风麟喜食毒虫,齿中蕴含的剧毒乃是千百种毒液混合而成,除了它自己天下无人可解。”   驭风麟似是知道自己咬错了人,垂头夹尾,上前轻轻含住苏探晴的伤口,吮吸毒素。苏探晴只觉得伤口一阵痒麻,十分舒服,神志渐渐清明,依稀还记得驭风麟的名字,拍拍它的头笑道:“小风啊小风,我不过给你开个玩笑,你却几乎要了我的命。”   老者望着苏探晴,叹道:“刚才你本可先击中小风,却宁任自己受伤而不施杀手。以小事可见性情,老夫果是没有看错人。”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 _w_ .t _x_t_ 0 _2. _ c_o_m   苏探晴苦笑道:“前辈不必夸我,若我早知道它的牙齿竟然如此厉害,恐怕拼死亦不会让它咬中了。”   老者哈哈大笑:“生死关头,尚可如此从容,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一掌拍在苏探晴的肩头上:“随我来。”苏探晴但觉他掌到处体力余毒顿时驱尽,更有一股热力直透胸腹,说不出的受用,一跃而起,跟着老者来到湖心小亭中。   老者来到亭中,却不说话,仍是拿起放于亭沿的钓竿,眼望湖心深处,似在沉思。   苏探晴上前深深一揖:“昨日汉水边与前辈一别,心甚念记,想不到这么快就能再睹前辈风采,实是三生有幸。”   老者听他说得文绉绉的,哈哈大笑:“老夫在江湖混了大半辈子,见到的大多是些张口闭口粗话连篇的莽汉,似你这般书生模样的人确是极少遇见,所以难怪对你特别留意。”   苏探晴苦笑道:“承蒙前辈厚爱,愧不敢当。却不知前辈找晚辈来此有何指教?”   老者将钓竿远远甩出,淡然道:“襄阳城内这几日龙蛇混杂,来了不少人。老夫本想找个清静所在安心垂钓,却看到你这小娃娃在总兵府外徘徊。所谓相逢不如偶遇,老夫想既然能再碰见你,亦算是有缘,一时兴起,便想给你讲个故事。”   苏探晴一愣,大感惊讶,想不到这老者叫他来是为了讲故事,不过这种前辈高人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恭敬道:“前辈请讲,晚辈洗耳恭听。”   老者目光望着手中钓竿:“我既然在此垂钓,便给你说一个钓鱼的故事吧。”   苏探晴猜想这老者或是要以言语点化自己,也不插言,静待他下文。   老者徐徐开口道:“却说有一位年轻人向一位渔夫请教钓鱼的方法,二人一同去河边钓鱼,到了晚上收杆,渔夫满载而归,年轻人却是毫无所得。年轻人沉不住气,便去问那渔夫:‘我们在同一地点下钩钓鱼,所用鱼饵与钓竿都是同样,就连钓竿的入水都是一般深,而我亦是专心垂钓,并不三心二意,可为何我久钓无果、鱼篓空空,而你却是收获颇丰,到底有何秘诀?’渔夫回答道:‘我其实并无什么秘诀。只是当我开始放下钓钩时,心里想的并不只有钓鱼这一件事情,所以我不急不躁,目光亦是平和而非四下搜索张望,鱼儿因此放松了戒备,忘记了我是钓鱼人,它们在我的钓钩旁游来游去,很容易就上钩;而你虽是一心想钓上大鱼,却是太过全神贯注,神情急切,目光不离鱼儿左右,鱼儿看到你的神态,自然都被吓跑了,又如何能钓得到鱼呢?’年轻人经渔夫的开导,方才恍然大悟,按渔夫的方法去做,果然钓上了许多鱼儿。”老者讲完这番话,目光炯炯望着苏探晴:“老夫的故事讲完了,你可有领悟么?”   苏探晴凝神细想,喃喃道:“原来太过专注亦不是好事,或会令结果适得其反。”   老者微微一笑:“专注并非是坏事,只是要懂得变通才好。”看苏探晴低头沉思,满意一笑,又问道:“你可知老夫垂钓数十年,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苏探晴记得在汉水边初遇这老者时,曾说过平生的四大嗜好,思索一番朗声道:“我曾听前辈说起最爱品酒、听曲、垂钓、习武四件事。以晚辈的理解,品酒须得宽心,酒逢知己,指点江山,方得酒中滋味;听曲须得入心,要将自己代入戏中方可感觉到曲中人的意境;而习武须要恒心,勤奋练武寒暑不辍,才能迈入高手之列;至于垂钓,则必要有一份泰山崩于面前不动声色的静心,方可有所收获。不知晚辈说得对不对?”   老者闻言,捻须大笑:“不错不错,孺子可教。正所谓天下诸事,皆要用‘心’方可登堂入室,稍窥门径。而用心之道,却不可太执,若执于一念,自然失于圆融,反为不美。岂不闻建功立业者,多虚圆之士;偾事失机者,必执拗之人。”   苏探晴隐有所悟,沉声问道:“前辈所言虽有道理,但我想人生在世若无所执,到头来岂不是落得一事无成?”   老者嘿嘿一笑:“那年轻人亦执于钓鱼,可为何鱼儿却不上钩呢?”他望定苏探晴,加重语气缓缓道:“那是因为鱼儿看破了他的执。”   苏探晴身躯微震,心头蓦然一亮,刹那间明白了老者话中深意,朗声道:“多谢前辈点拨,晚辈已然明白了。”   老者问道:“你且说你明白了什么?”   苏探晴昂首答道:“鱼儿执于饵,渔人执于鱼,谁能堪破对方的执,便是最后的胜利者。”此时他心中一片清明,自己不正是执于救出顾凌云,所以才被擎风侯所利用,以至于不顾侠义之道,去金陵暗杀郭宜秋。以目前的处境来看,如果说擎风侯是那持钓竿的渔人,顾凌云便是他的鱼饵,而自己却是那条执于鱼饵的鱼儿,所以才会被擎风侯牵着走,处处缚手缚脚,纵然最后能杀了郭宜秋救出顾凌云,却亦成了摇陵堂的杀人工具。   自从离开洛阳后,苏探晴无时无刻都处于一种矛盾中,既想平安救出好兄弟顾凌云,又不甘心被擎风侯所用,去杀素有侠名的郭宜秋。而无论刺杀计划能否成功,擎风侯都会是最后的得益者,每当想到这一点,不免令他沮丧若狂。而此刻被老者一言点醒,知道自己虽处于下风,但未必没有扳平甚至反败为胜之机,关键之处就是要以平常心面对顾凌云这只“鱼饵”。   想通了这一点,苏探晴的心中已隐隐有了对抗擎风侯的计划,壮志澎湃下,忍不住仰天长啸,以舒心志。   看到苏探晴信心重燃,老者洞悉天机般微微一笑:“正当如此。你浪子杀手号称‘钓水无染,濯泉摧心’,这一次虽做了水中的鱼儿,却亦可不上赵擎风那个狡猾渔人的当。”   苏探晴一惊,这才知道老者早就看破了他的身份:“前辈如何知道我是苏探晴?”   老者笑道:“昨夜在汉水边试你出手,见你反应敏捷,指法刚柔相济,再加上摇陵堂请浪子杀手出使炎阳道的传闻,若还认不出你,老夫岂不是白活了这一把年纪。”复又正色道:“老夫知道摇陵堂向来与炎阳道交恶,心想洪狂既已死,赵擎风怎么肯善罢甘休,又岂会派人出使炎阳道求和?其中必有诡计。不过以老夫所见,你心中尚存一丝侠义之念,既然为擎风侯所用,或有隐情,所以今日才来讲这个故事点醒你,希望你好自为之,莫要执迷不返。若是你助纣为虐,老夫绝不轻饶。”   苏探晴恢复信心,重又成为旧日那个挥洒自如的浪子杀手,坦然一笑:“前辈惜护之情,晚辈铭记胸中。看前辈行事果决,绝非泛泛之辈,可否告之尊姓大名?”   老者用手拍拍怀中的驭风麟,呵呵一笑:“若想知道老夫的名字,你不妨问问它。”   苏探晴正奇怪,忽想到驭风麟名唤“小风”,脑中灵光一闪,老者让自己问小风岂不就是“问风”,连忙欠身施礼:“久闻‘解刀’之名,晚辈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陈前辈恕罪。”   老者本是怀抱驭风麟,手持钓竿,一派悠然自得之状,但听到“解刀”这两个字,刹时稳若亭渊,衣衫无风自动,目中射出一道的精光,转眼间已由一位相貌平凡的垂钓老者变为雄霸天下的一代武林宗师。哈哈大笑:“老夫久不出江湖,只怕早已被人忘了。此次摇陵堂与炎阳道之争事关中原武林的兴衰,说不得我老人家出只好亲自出马了。”原来这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享誉江南的刀法大家“解刀”陈问风。   苏探晴看到陈问风蓦然间忽变得神威凛凛,大异往常的模样,心中暗惊。他从关中到洛阳这一路遇见无数高手,若论杀气凌厉自然以“杀手之王”杯承丈为第一;若论派头摄人洛阳王擎风侯可居首;若论心计深沉当属“算无遗策”段虚寸;若论机巧变化可算是“盗霸”司马小狂;若论磊落不群则有“辞醉剑”卫醉歌。但若要论气势之盛、却以面前这位“解刀”陈问风为最,怪不得他能与京师无念剑派掌门、剑圣曲临流合称为南刀北剑,被誉为中原地带最负盛名的两大高手之一。   苏探晴问道:“前辈一向行踪不定,此次现身襄阳,想必不仅仅是为了晚辈吧。”   陈问风眯着眼睛望向苏探晴,不答反问:“你既然替摇陵堂出使炎阳道,不急着去金陵,却为何在襄阳城停留?与你一路的那个小姑娘呢?”   苏探晴心想陈问风必然知道振武大会之事,却不知他是否亦会参与其中,试探道:“前辈莫非也是为了四日后的隆中大会而来?”   陈问风眼露神光,双掌互击,怦然有声:“此次振武大会乃是江南武林那几个老头子发起的,老夫本不愿管他们的闲事,但既然身为江南武林一员,好歹不能置身事外,便来凑凑热闹,看看他们意欲如何?”   苏探晴心中大喜,陈问风既然亦为振武大会而来,若能说动这位名动天下的刀法大家相助,对付铁湔、张宗权等人自然有更大的把握,低声道:“不瞒前辈,晚辈本是赶去金陵,但在途中无意间知道了一些振武大会的消息,所以才在襄阳城逗留。与晚辈同来的那位姑娘此刻亦在襄阳城中的一家客栈中,计划明日一早先去隆中看看。”   陈问风道:“振武大会是近年来武林难得一见的盛会,你想去瞧瞧原也无妨。”说到此语声转厉,凛然喝道:“此次盟会大张旗鼓,闹得沸沸扬扬,而江湖聚会最忌惊动官府,所以老夫才来暗中监视官府的动静,却正好发现你在总兵府外鬼鬼祟祟地徘徊不定,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嘿嘿,人各有志,你想帮着官府做事谋得功名倒也无可厚非,但出卖江湖同道却是武林大忌,若是被老夫发现你意图不轨,绝不轻饶。”   苏探晴这才知道陈问风为何正好在总兵府外撞见了自己,不慌不忙微笑道:“前辈不要误会。不错,晚辈去总兵府正是为了振武大会之事,却绝非怀着出卖江湖同道之心,反是要帮着中原百姓化去此次弥天祸事。”   陈问风冷然道:“你不要危言耸听。能有什么弥天祸事?”   苏探晴道:“前辈可知此次大会的幕后主使乃是当年张士诚之嫡孙张宗权,意图谋反?”   陈问风呆了一下,方缓缓道:“想不到连你亦知道此事。不过此次大会是由陆见波、欧阳双风、沈思剑、明镜先生这江南四老出面组织,推出张宗权亦不过是想借当年张士诚的号召力汇集天下英雄,未必是想要谋反。”   苏探晴出言试探道:“如果那张宗权果然是存着谋反之心,要借振武大会聚结势力推翻大明王朝,由他张家重掌天下。前辈可还愿相助么?”   陈问风长叹道:“你可知元末时群雄并立,烽烟四起,武林中人大多加入义军以抗蒙古大军,而老夫其时正当少年,便曾在张士诚手下助其打天下,所以对朱元璋并无半分好感。张宗权禀承祖志重夺天下,老夫于情于理原都该助他一臂之力。只是……”   苏探晴扼腕道:“天下百姓才过了几十年的太平盛事,却又要经历刀兵战乱之苦,前辈又于心何忍?”   陈问风抚掌而赞:“你能为天下百姓着想,果有侠者之心。老夫没有看错人,老夫亦正是为这个原因不愿意直接出面此次大会。”   苏探晴谦然一笑:“前辈既有此仁义之心,为何不置身事外,又来到襄阳呢?”   陈问风道:“这些年炎阳道堀起,将江湖整治得井井有条,原也用不着我们这些老头子插手。摇陵堂虽雄踞洛阳与之相争,但赵擎风毕竟是朝中亲王,武林中有志之士都不屑为其所用,所以无论从声势上还是实力上,摇陵堂都难以动摇炎阳道天下盟主的根本。但去年末炎阳道忽生大乱,刘渡微叛变、洪狂身死,顾凌云下落不明,江湖上风云突变,摇陵堂大有取而代之一统江湖之势。老夫看那摇陵堂仗着官府支持,倒行逆施,赵擎风更是野心极大,若是由他掌管江湖,只怕又会重归昔日混乱不堪的局面,此次振武大会却有遏制摇陵堂之效,而且据老夫所知,江南四老一致推出的盟主并非是张宗权,而是炎阳道护法柳淡莲。只怕并无什么谋反之意。”   苏探晴不解:“振武大会亦算削弱了炎阳道的势力,柳淡莲为何要参加?”   陈问风道:“眼见着炎阳道与摇陵堂决战在即,而五大护法尚余三人中,宜秋楼隐忍不发,弄月庄按兵不动,只有柳淡莲放言要为洪狂报仇,却是势单力孤,这才与江南四老一拍即合,发起此次振武大会,要重新建立一个新的振武盟,以抗摇陵堂。何况张宗权虽是张士诚之孙,却未必如其祖般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就算他不肯放弃天下,只要以良言相劝,晓以大义,或能令其改变主意。所以老夫权衡再三,仍是决定暗中加此次盟会,以振武林声威。”   苏探晴叹道:“只可惜晚辈得到了情报,此次张宗权不但有谋反之意,更暗中联合蒙古人……”   陈问风脸色一变:“小娃娃不可胡说。当年张士诚为驱逐元兵征战四海,打下半爿江山,他的嫡孙怎么会做卖国奸贼?”   苏探晴道:“前辈可知道铁湔其人?”   陈问风思索一下,摇头道:“老夫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苏探晴正色道:“他乃是蒙古第一勇士,此次振武大会便是他与张宗权共同定下的计划。”   陈问风疑惑道:“老夫曾听说过蒙古第一勇士是个名叫勃哈台的大力士,何时换做了什么铁湔?”   苏探晴便将俞千山告诉他有关铁湔的资料尽数说出,当陈问风听到铁湔一向并不显山露水,直到去年蒙古角力大会上方夺得第一勇士之位时,眉头微皱,似是想到了什么;再听到铁湔的父亲亦是汉人,乃是昔年元帝搜罗的人材时,更是神情凝重。等苏探晴讲完,才长叹了一口气道:“此人莫非是铁元山的后人,怪不得有如此能耐。”   苏探晴问道:“铁元山是什么人?”   陈问风不答反问:“你可听说过六十四经堂这个名字?”   苏探晴道:“这名字好奇怪,可有何来历?”   陈问风缓缓道:“那是近两百年前的事情了。元兵初占我中原河山,虽然百姓们慑于元兵铁骑之威,但各地武林却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反抗。蒙古人以武力征服天下,骄狂自大,从不将中原武林放在眼里。元武宗三年,蒙古人在九宫山发起了一次武林大会,遍邀中原武林好手,名义上是汉蒙间切磋武功,实则想以蒙古人的摔角之术力压中华武技。可笑蒙古人虽以骑射驰名天下,但若论武功,摔角之术却远不及我中华武学的精深博大,那一次大会,中原武林精英齐出,令蒙古人连折七阵。蒙古人何堪受此一辱,恼羞成怒下发动铁骑横扫武林,将少林武当华山峨眉等名门大派的武学典籍掠夺一空,然后去芜存精,只留下六十四卷武学著作,其余尽皆都付之一炬。所以中原武林自此一蹶不振,许多绝技亦因而失传了。那铁元山本是点苍剑派的一代宗师,是当时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经此一役后竟然性情大变,转而投靠蒙古人以求荣华富贵。自告奋勇集结一帮蒙古武士秘密成立一间武堂,专门用以研究这六十四种武学至典,便称为‘六十四经堂’。”   苏探晴听得目瞪口呆:“为何我从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些事情?”   陈问风叹道:“这是中原武林的奇耻大辱,自然不会多提。从那以后,中原武林就此衰落,越是来历久远的名门大派越是元气大伤,直到驱逐鞑子后,方始渐渐恢复元气,也正因那些名门大派的武学宝典奇招秘技大多失传,才有了后来江南十九剑派的堀起。”   苏探晴问道:“中原武林可曾把这些武学宝典夺回来?”   陈问风摇头道:“围绕着这六十四卷武林秘籍,中原武林与蒙古武士间不知发生了多少次明争暗斗,却一直未能如愿。后来元帝见汉蒙武林为此事争战不休,又怕中原武林抢回宝典,便将那六十四经堂转移至塞外一个无名山谷中。中原武林亦曾派出了无数高手远赴塞外,却都是一去之后再无下落,时日久了也只好作罢。”   苏探晴心情沉重:“那六十四经堂既然集中了天下武学至典,铁元山岂非武功大进,中原武林再难以与之争锋?”   陈问风道:“也不尽然。蒙古人以为将这六十四卷武林秘籍融会贯通后便可天下无敌,岂不知中原武林那些武功都是经了千百年来的锤炼,每一种武功皆是博大精深,朝夕难成,且各有所长。譬如武当太极拳法讲究以柔克刚,少林伏虎神拳又是外门硬功,峨眉剑法阴柔难测,华山剑法大气磅礴,要想将之汇为一体又谈何容易?那铁元山虽是天赋极高,却也未能因此修成天下无匹的武功。反是因为中原武林悬出重赏要他的人头,只得就此隐居塞外,终身不敢再踏入中原半步。”望着苏探晴语重心长道:“人生行事偶有差错在所难免,虽入邪道,只要尚存一丝未泯天性,还可及时补救;但在事关民族大义这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却是不能有半点含糊,一旦踏错一步,不但终身抱恨,更会惹来千载骂名。”   苏探晴知道陈问风借机点醒自己,连连点头:“前辈尽可放心,晚辈定会谨遵教诲。”   陈问风又道:“这铁湔既然姓铁,又有汉人血统,老夫便猜想他或是铁元山的后人。或是参透了六十四经堂中的武学秘籍,方才一举夺得蒙古第一勇士之位。若真是如此,他应当有些真才实学,不容小觑。”   苏探晴冷笑道:“此次铁湔不但要张宗权一起参加振武大会,还扬言要当着天下人之面与前辈一战,以挫江南武林的士气。”   陈问风眉稍一挑,哈哈一笑:“老夫这些年久不与人争斗,一身筋骨都快闲出病来了,此次倒要看看他六十四经堂经过这些年的苦心研究,能悟出什么可怕武功!”   苏探晴道:“前辈且莫大意。晚辈还探得消息,铁湔不但要暗中助那张宗权在振武大会赢得天下英雄归心,而且还要故意引起朝廷注意,好趁官府出兵的时机,蒙古铁骑再重新大举南侵。”   陈问风脸露惊容:“这一招好生毒辣。难怪此次振武大会声势如此招摇,整个武林闻风而动,官府岂能没有察觉?老夫对此早有些怀疑,只是想不到其中竟有这一层的原因。”又问苏探晴道:“此事非同小可,你这些消息却是由何得来?”   苏探晴知道陈问风这样的老江湖心计缜密,若要取得他的信任绝不能有任何隐瞒,当下便把自己昨夜在襄阳城外荒谷所听到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连自己打算让襄阳官府通缉钱楚秀之事亦如实说了。   陈问风默然听苏探晴讲完,拍栏大怒:“张宗权身为名门之后,竟然还敢勾结蒙古人,真是坏了他祖宗的名声。此事事关重大,先不可莽撞,待老夫查清真相,如果是属实,定要在天下英雄面前揭破他们的奸计。”   能说动这位名满天下的大侠相助,苏探晴信心倍增,欣然道:“晚辈本想拼得性命,亦要在振武大会上揭露此事,只是怕自己人轻言微,无法取信于天下英雄,但如果前辈肯出面,定是事半功倍。”   陈问风凝神思索,苏探晴道:“晚辈本是计划明日先赶到隆中,现在自然是愿意听从前辈的号令,若有差遣,便请前辈吩咐。”   陈问风沉吟道:“如此也好,你先去隆中调查一下张宗权铁湔等人还有什么阴谋,老夫则去找江南四老商议一番再做定夺,届时自会联系你。”   两人订下联络暗号,苏探晴拜别陈问风,重又来到总兵府。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了,苏探晴寻个空当翻墙跃入总兵府中。他记忆极佳,早上在总兵府里已记下路径,小心避开守卫,直朝吴梦通的卧室而去。   吴梦通正在睡梦中,忽然惊醒,见到一条黑影立在床边,只道是刺客,正要放声大叫,已被苏探晴一把捂在嘴上,低声道:“吴将军莫要惊慌,是我。”   吴梦通本已吓得冷汗直流,听到苏探晴的声音方缓了一口气。他虽不知苏探晴的来历,但见他既与林纯同行,想必是擎风侯的亲信,虽是从美梦中惊醒气得七窍生烟,却亦不敢发作。老老实实按苏探晴的吩咐穿衣起床,将苏探晴与林纯的行李寻来。   苏探晴先避开吴梦通将行李整理一下,只拿上一些银票,再以软布细细裹好装有洪狂首级的匣子与刘渡微的“卧龙剑”,打了一个大包裹,剩余一些无关紧要之物都留在行李中,重交与吴梦通保管,那两匹骏马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也只得弃之不用。又嘱咐吴梦通明日一早先去长安客栈查探一下钱楚秀的行踪,然后封城搜捕,便匆匆由后门离开了总兵府。   第十八章 素手银针欲断魂   重回升云客栈已是深夜时分,店中早已打烊,只有俞千山独自坐在大堂中饮酒等他。苏探晴先将自己的化装细细洗去,重新打扮为卖药郎中的模样方走入店中,俞千山看到苏探晴连忙问道:“秦小哥怎么去了这么久,我生怕你出了什么事情,若是遇见神禽谷那三个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苏探晴心中暗笑,别说遇见了卫天鹫,还将他们冤枉做了江洋大盗。但看到俞千山脸上关切的神情,亦有些感动:“小弟有些事情耽误了,有劳俞兄久等,我妹子呢?”   俞千山叹道:“还不又是喝得大醉,先回房休息去了。”放低声音道:“我看她似有很重的心事,你这个做兄长的有机会可要好好开解一下她。”   苏探晴暗生愧疚,知道林纯必是被自己迫着说出了意中人是顾凌云,而又想到顾凌云身陷洛阳生死不明,心头烦闷所以才借酒浇愁。但这番情况却不好对俞千山明说,只得摇头苦笑。   俞千山细细打量苏探晴,喃喃道:“奇怪,怎么半日不见,秦小哥仿佛变了一个人?”   苏探晴只道自己脸上化装尚未洗净,掩饰道:“俞兄可是看花了眼?”   俞千山一拍桌子:“我明白了。初见秦小哥时总觉得你眉间似有隐忧,可现在看去,却是神完气足,莫非是逢着了什么喜事?”   苏探晴一呆,细细一想,才明白自己先是解开了对林纯的相思之念,又得到陈问风一言点醒,隐隐有了对付擎风侯的计划,更得到陈问风的相助,对振武大会之事把握十足,种种情由加在一起,令他信心百倍。相由心生,脸上自然是容光焕发。想不到俞千山虽然看起来是个粗豪汉子,却亦细心若此。随口笑道:“今日遇见了俞兄,便是小弟的大喜事。”   俞千山哈哈大笑:“不错不错,能与秦小哥结识,亦是我俞某的一大喜事。”说罢又是举杯劝饮。   苏探晴陪他干了一杯,按杯苦笑道:“俞兄酒量惊人,小弟却是不胜酒力了。”   俞千山醒悟道:“我却忘了你尚未用饭,空腹喝酒只怕伤身。你先吃些东西,我便以酒相陪,改日你我去了塞外,放下心事后再来个一醉方休。”   苏探晴心想俞千山如此看重自己,到了隆中后找个机会对他说明自己的身份,才不枉与他相识一场。   俞千山新结识了苏探晴,心中欣喜,又喝了不少酒,待苏探晴吃饱后,他亦有了三分醉意,卷着舌头道:“时候不早了,明日一早要赶路,秦小哥还是早些休息吧。”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抱拳,转身先走了。   苏探晴本打算与俞千山联床夜话,亦可免去与林纯同处一室的尴尬。不料俞千山对他们“兄妹”没有丝毫疑心,又不好去解释,只得暗自摇头苦笑,呆坐了一会,亦回到房内。一进门便看到林纯侧躺在床上,和衣而睡。   房内燃着两支明烛,虽有两张床,但北方不设纱帐,在摇曳的烛光下,清晰可见林纯俏脸通红,双目紧阖,平日凶巴巴的模样再也不见,只余一份温柔。   苏探晴虽有浪子的名头,却还是平生首次与一位妙龄女子同居一室,更何况他本对林纯就颇有倾慕之意,此刻望着她酣然甜睡的样子,耳中听到她悠长的呼吸声,鼻中更闻到一股少女芬芳体香,禁不住心头一阵怦怦乱跳。看她窄而薄的红唇若含苞花朵,娇艳欲滴,心头泛起一种想去亲吻的冲动……   蜡烛爆起一星烛花,室内乍明又暗,苏探晴神智稍有恢复,暗骂自己糊涂。林纯不但已明确告知她已有了意中人,而且她的意中人还是自己的好兄弟顾凌云,岂可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想到这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刚要吹灭蜡烛,忽又犹豫起来,心想古人云君子不欺暗室,若是在黑灯瞎火中,孤男寡女同居一室,岂不是百口莫辩?   苏探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哪里睡得着,只觉得眼中浮现尽是林纯的盈盈笑脸,回想她平日的娇嗔情态,渐渐压不住心里那一线忐忑情思。也难怪他意乱情迷,值此血气方刚的年纪,与自己心系之人同处一室,又怎能按捺得住?   苏探晴辗转反侧再难入眠,索性爬起身来面朝墙壁,盘膝打坐运功,内力由丹田至百会运行几个周天后,方渐渐压下一丝绮念。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林纯一声压得极细的呻吟声。回首看时,只见她原本安然宁睡的脸庞渐渐扭曲,眉头紧锁,仿佛正受着什么痛楚。苏探晴只道林纯在做恶梦,本欲不予理会,但过了一会,只见她身体不断扭动,渐渐蜷做一团,脸色更是一片煞白,心知有蹊跷,连忙起身来到她床边,伸手要去轻拍她的背。可转念一想,若是将她拍醒,看到自己这等样子,岂不是平空招她误会?欲要将手缩回来,却似又有些不舍,掌心被她柔顺的秀发拂过,有一种微微的酥痒之感,心里不由一动……   正当苏探晴不知所措时,林纯眼皮轻轻一跳,苏探晴只道她要醒来,下意识地惊跳而起。却见林纯只是缓缓张开眼睛,目中一片空茫,呆呆地看着他,没有丝毫表情。   苏探晴有些不自然,喃喃笑道:“我看你酒量亦不大,以后就不要再喝了。”   林纯不语,直挺挺地坐起身来,却仍是双目大睁,眼神呆滞。苏探晴张手在她面前一摇,林纯却似不能视物般毫无反应。   苏探晴只觉心头发毛,在她耳边低叫道:“喂,你可别吓人?”林纯动也不动,浑若僵尸,忽吐了一口气,喉中咯咯作响,脸上肌肉跳动,身体亦颤抖个不停,却仍是没有一丝言语。随着烛光摇曳,她原本一张如花面容竟变得说不出邪恶,犹若鬼神附体……   苏探晴不知在林纯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若说是与自己开玩笑又实在不像。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说,但眼前发生的事情实是诡异至极,正要伸手过去按她的人中大穴好令她清醒过来,手刚刚碰到她的肌肤,忽见林纯转头望来,眼神竟是犹若鬼魅般凄厉。苏探晴被她这双充满了鬼气的眼神一照,只觉心头生冷,不由打了个寒噤。   只这一愣神的工夫,林纯蓦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右手往发簪内一摸,已将暗藏的巧情针拿在手中,喉中发出一记低沉的吼叫声,巧情针已恶狠狠地往苏探晴身上刺来。看那势道凌厉,仿似面对的不是苏探晴,而是她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苏探晴见机不妙,弹步让开,林纯右针刺空,左手凝指成爪,劈头盖脸地往苏探晴抓来。苏探晴怕伤着了林纯,不敢反击,只得又侧身避开。林纯口中不断发出低低的嘶叫,就似中邪着魔一般,状似疯狂,右针左爪毫无停歇地袭来。苏探晴不断退让,只守不攻,又怕被墙外听到动静,还得顾着接住林纯随手乱掷的物品,十分辛苦。幸好林纯出手虽狠,却是毫无章法,并无什么武功套路,苏探晴勉强尚能应付。他边退边闪,知道这样下去终不是个办法,正要寻隙点她穴道,林纯却忽然定住,呆了一下,回身又直挺挺地躺到床上。起初时是胸口起伏不休,不一会呼吸渐轻,竟然又睡着了。   苏探晴又惊又气,心想不知这姑娘发什么疯,若不是自己刚才见势不妙躲闪的快,只怕真给她一针刺中了。幸好自己并没有睡觉,万一在睡梦中被她刺一下,岂不是糊里糊涂地被她害了。他虽知道林纯一向古怪精灵,但看起来这次却不像是作戏,寻思莫非她身有什么隐疾?有机会趁她心情好的时候不妨问一下,免得自己无缘无故地送了性命……   苏探晴再不敢睡,闭目运一会功便睁开眼睛看看林纯的反应。林纯却再无什么动静,一夜安睡直至天明。   第二日清早,俞千山来叫两人起身。林纯听到敲门声后一跃而起,忽看到盘坐于另一张床上的苏探晴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想到昨夜宿醉不醒,竟与他同居一室,微微错愕,脸上一红,瞪了苏探晴一眼后去打开房门。   苏探晴本想从林纯的神态中看看她对昨夜袭击自己之事有何反应,却见林纯似是毫无所觉。俞千山大步走进房来,苏探晴当着俞千山的面也不好询问,只得把满腹疑团放在心里。   三人寒暄几句,便整理行装结账出发,一路上看到襄阳城内戒备森严,官兵人来人往,俞千山大是惊讶,找人打听一下才知道竟是搜捕采花大盗,连呼奇怪。林纯与苏探晴心知肚明,不由相视一笑。林纯瞬即反应过来自己原应和苏探晴赌气,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理他。   谁知到了城门口,却见吴梦通全身披挂,领着十余名亲卫挨个盘查出入城的行人。远远见到了林纯与苏探晴,策马行了过来。   苏探晴心道不好,这吴梦通一意奉承擎风侯,若是被他拦着说几句亲热话,定会惹人生疑,万一被他说出自己的身份,俞千山知道也就罢了,就怕那些与炎阳道交好的武林人士得知他就是摇陵堂派去炎阳道的使者,非来抢“侠刀”洪狂的首级不可。连忙上前迎住吴梦通,拱手施礼:“小民秦苏见过吴将军。”他与林纯化名之事并未告诉吴梦通,怕他说漏了嘴,所以先报上假名。   吴梦通翻身下马扶住苏探晴:“苏……秦郎中不必多礼,我正要找你有些事情。”他倒也算机灵,总算未将“苏公子”三个字说出口来。   苏探晴急中生智,对吴梦通挤挤眼睛:“可是吴将军小妾的病又复发了?”   吴梦通一呆,及时反应过来:“正是如此,还要请秦郎中再赐两粒丸药。咳咳,此处人杂,我们不妨借个地方说话,最好叫上林……”说到这里急急住口,只是望着林纯对苏探晴连打眼色。   苏探晴看吴梦通的样子知道必有要事,先对俞千山打个招呼,让他稍等片刻。俞千山看起来倒似并无疑心,但显然不愿意多与官府打交道,远远一旁站开。   吴梦通将苏探晴与林纯带至一处僻静的地方,低声道:“侯爷的信使连夜赶回,带来了侯爷的口信。”   林纯连忙问道:“义父怎么说?”   吴梦通清清喉咙道:“侯爷只说了八个字:‘早去金陵,不必生事’。”   苏探晴心里一惊,听擎风侯的意思,似乎并不将振武大会之事放在心上,仍是要自己先去杀了郭宜秋才肯放了顾凌云。   吴梦通又道:“今天早上末将带着二十几个亲卫去了长安客栈,果然查到有个模样似钱楚秀的人已在那儿住了二日,只是他昨晚彻夜未归,所以未能擒拿归案。不过末将已令人在客栈中守候,城内亦四处暗布眼线,只要他还在襄阳,必定能抓住他。”   苏探晴问道:“与他同行的有几人?”   吴梦通一呆:“他还有同党么?这个末将倒不曾注意,只知道他是一个人来住店。”   林纯道:“他隔壁的几个客人你可查过了么?或是与他这两日交往密切的人?”   吴梦通黑脸上泛起一丝羞惭之色:“林姑娘教训得是,末将这就去长安客栈查问。”   林纯笑道:“若他有同党,一见官兵查房,定是早就走了,岂会还等着你去捉?”   虽是早春寒晨,吴梦通脸上却已隐见汗珠:“末将办事不力,还请林姑娘责罚。”   林纯与苏探晴早知道凭吴梦通带几个官兵如何能捉得住张宗权、铁湔等人,目的无非是令对方疑神疑鬼一番,或许在忙乱下会露出什么破绽,看吴梦通如此惶恐,心里暗笑,林纯安慰道:“吴将军辛苦了,等我回洛阳后自会让义父记下你的功劳。”   吴梦通连声道谢:“有劳林姑娘美言。”又从怀里拿出一个黄色的小布包:“对了,那钱楚秀尚有一件未带走的行囊,末将亲自搜查过了,里面除了衣物外还有不少药物与人皮面具。末将正好带在身边,两位可看看是否有用……”   林纯接过小布包,打开一看,却是数十个小药瓶与五张人皮面具,那些药瓶中的药粉皆没有标记,五张人皮面具却是制作精美,几可乱真。苏探晴眼睛一亮,想不到误打误撞下竟会有这样意外的收获,细细翻捡一番,微笑道:“好家伙,连我这个假郎中的身上也没有这许多的药瓶子。”   吴梦通道:“这些药物已请人看过,只认得有二瓶是迷药,四瓶是春药,其余的不知派什么用场。”   林纯听到春药二字,俏脸飞红,连连呸了几声:“这个采花贼身上能有什么好东西。”正要将小包还给吴梦通,却被苏探晴一手接过:“药粉也就罢了,这几张人皮面具却是有用处。不知吴将军能否把这些赃物交给我们?”   吴梦通陪笑道:“苏公子若用得着,尽管拿去便是。”   林纯奇怪地望一眼苏探晴,不知他拿这些人皮面具有何用,苏探晴却是胸有成竹,将人皮面具放于怀里,与吴梦通告别。   林纯低声问苏探晴:“义父似乎并不赞成我们参与振武大会之事,我们是否还要去隆中一行,要么直接往金陵去吧。”   苏探晴沉吟道:“不管擎风侯如何说,振武大会不但事关武林安危,更还牵扯到蒙古人南侵,我们绝不能置之不理。”   林纯咬着唇道:“可是,义父与你定下的一月之约……”   苏探晴截口道:“无妨,四日后便是振武大会,耽搁不了多少时间。等振武大会之事一结束,我们立刻赶往金陵。”又加重语气道:“顾凌云是我十几年的好兄弟,我相救之心比你更急迫。”林纯哼了一声,默然不语。   苏探晴心中暗叹,林纯自幼在京师长大,心中本就没有正邪之分。何况她这样的女子,一旦动情便是不顾一切,此刻一心只想救出她的意中人顾凌云,哪还顾得了什么武林安危?   两人汇合俞千山后,却见俞千山神色略有些不悦道:“想不到秦小哥竟还认得襄阳城的吴总兵?”   苏探晴正要解释,林纯抢先道:“俞大哥不必多疑,我们只是替他小妾治病,岂是投靠官府之人?”   俞千山嘿然道:“其实人各有志,就算你们与官府结交原也无可厚非,不过我交朋友一向有个原则,便是绝不与朱家皇帝的手下人打交道。”   苏探晴知道俞千山的父亲当年就是被永乐皇帝手下大将所害,方有此言,苦笑一声。林纯道:“俞大哥此话未免有失偏颇,就算做官的亦有清正廉明之士,岂可一概而论?”   俞千山正色道:“除非万不得已,江湖人最忌与官府打交道。所以被朝廷所支持的摇陵堂才令武林中人不齿。”   林纯忍不住分辩道:“摇陵堂中数万堂众,其中亦不乏有志之士。俞大哥如此讲有些言过其实了吧。”   俞千山道:“不错,摇陵堂中亦有不少侠义之士。但江湖上之所以人人皆知摇陵堂的恶名,却是因为堂中有些人欺男霸女、作恶多端。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久而久之,自然坏了摇陵堂的名声,像我们在塞外若说到炎阳道,皆要竖一下大拇指,而一旦提及摇陵堂与擎风侯的名字,都要忍不住大骂几声……”   林纯听俞千山言语中辱及义父擎风侯,脸色阴沉:“就算摇陵堂中有些害群之马,但那擎风侯却是江湖上有名的一代宗师,不但未做过什么坏事,而且当年随圣上北征蒙古大军立下了赫赫战功,亦将洛阳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我们经过洛阳城时,听得人人都只说他的好处,为何还要骂他?”   俞千山冷哼一声:“擎风侯靠着表妹赵可儿得宠皇恩,才有了今日的权势,得已封王赐爵,说起来羞煞人。何况他做上了摇陵堂堂主后,却只顾着发展势力,招揽了许多武林中的败类,才令摇陵堂中良莠不齐,这些岂不都是他的过失?纵然洛阳百姓都认为他是个好人,但天下人眼睛都是雪亮的,是非善恶,自有公论。”   林纯从未听过有人将摇陵堂与擎风侯骂得如此不堪,气得脸都涨红了。苏探晴怕他二人说僵,连忙暗地拉一把林纯:“我们如今在襄阳城,又何必去管洛阳城的事?还是赶路要紧。”   林纯哼了一声,理也不理苏探晴,抢走往前走去。   苏探晴对俞千山苦笑道:“小妹一向固执,俞兄且莫见怪。”   俞千山淡然道:“其实我早看出你兄妹二人必非寻常走江湖卖药之人,有些事情若是不方便对我说,我亦不会问。只不过我与秦小哥一见如故,知道你是个性情中人,所以方这般直言无忌。”   苏探晴心头涌上一股感动之情,忍不住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若有空暇,小弟再与俞兄详谈。”   俞千山哈哈大笑,急走几步赶上林纯,低声与她交谈起来。苏探晴早看出俞千山对林纯颇有好感,心想瞅个机会倒要给俞千山说明林纯已有意中人之事,免得他亦像自己一样不知不觉陷足情网,难以自拔。   隆中位于襄阳西南三十里处,三人沿路看到不少服饰各异的汉子成群结伴而行,都是参加振武大会的武林人士。苏探晴一向在关中活动,林纯少现江湖,俞千山更是来自塞外,武林中大多不识他们,只当是寻常游客。   林纯少女心性,虽对俞千山刚才的话十分生气,但不多时便已抛在脑后。她自幼被擎风侯收养,只知道自己出生在塞外,却从未有机会去过,便央着俞千山讲些塞外之事。俞千山有意哄她开心,只挑一些塞外奇趣娓娓道来,一路上惹得林纯银铃般的笑声不断。   苏探晴稍稍落后他二人几步,留意看沿途上有没有铁湔等人,可惜他并不认识铁湔,虽看到几个貌似教书先生的武林秀士,却不能肯定是否是铁湔。而神禽谷三大弟子亦并未见到,想是还留在襄阳,要过几日等振武大会召开时方才去隆中。   隆中滨临汉水,风景优美,这一路行来,只见道路两旁古树参天,林荫匝地,鸟鸣啾啾,花草繁茂。不知不觉三个时辰后便已到达隆中县城口。   城门边有一方大石牌,上书龙飞凤舞的二行题诗: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一位葛衣老者与三位青衣少年并肩立于石牌旁指指点点,只听那葛衣老者道:“这二句诗乃是唐代诗圣杜甫的名句,说得正是在当年刘皇叔三顾茅庐,请出在隆中蛰居多年的诸葛武侯之事。那诸葛武侯可谓是古往今来第一智者,虽是足不出户,却对天下之事了若指掌,先以《隆中对》定天下三分,再辅刘皇叔战新野、走江夏、借荆州、舌战群儒、火烧赤壁、进兵西川,终成鼎足之势……”那葛衣老者面容古拙,颇有些道骨仙风,说到得意处,更是口沫横飞,摇头晃脑。那三个青衣少年却不似学堂中的书生,个个生得孔武有力,倒像是江湖人士,不过他们三人对那葛衣老者的态度十分恭敬,虽是听得脸上隐露不耐烦之色,却仍是不住连连点头。   葛衣老者续道:“只可惜刘皇叔为了替二弟关羽报仇,一意孤行与东吴开战,结果被陆逊火烧八百里连营,最后在白帝城郁郁而亡。诸葛武侯为报刘皇叔三顾之恩,出祁山,伐中原,鞠躬尽瘁、竭精殆虑,直至最后星殒五丈原,实是令人扼腕叹息啊。”说到此葛衣老者怪眼一翻,发问道:“你们可知为何以诸葛武侯的经天纬地之才,最后仍是功亏一篑,不能一统中原?”   那三个青衣少年面面相觑,不知应该如何回答。隔了一会,三少年中年龄稍大些的那位方怯生生地答道:“或是蜀地贫瘠,不比中原富饶。因此蜀国虽有良将,却无精兵,所以被魏国给灭了。”   老者气得直吹胡子:“你们这些人整日只知舞刀弄剑,不读诗书,亏我这几日给你们讲了许多道理。若是诸葛武侯泉下有知,必会被你活活气死了。”   林纯本在与俞千山说话,听到老者这番言语,忍不住嘻嘻一笑:“大叔你说话真好玩,诸葛武侯既然已经死了,如何能再被气死一遭?莫非是先从墓中复生,然后再被气得倒头睡下去?”   三个青衣少年早看到林纯容貌秀丽,娇俏可喜,听她说得有趣,俱是大乐,只是当着那葛衣老者的面不敢放肆笑出声,只得苦忍。   葛衣老者一瞪眼:“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莫要不知天高地厚胡乱说话,诸葛武侯天纵奇才,岂是你可随便调笑的?”   林纯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老者语气中颇有瞧不起她的意思,毫不示弱,双手叉腰道:“大叔怎么知道我不懂?”又指着刚刚回答问题的那位青衣少年道:“我听这位大哥回答得也有道理,大叔又凭什么认定他说得不对?你不妨说说你的理由。”   葛衣老者不屑地瞥林纯一眼,目光瞪住那三名青衣少年,缓缓吟道:“纶巾羽扇驱胡羯,出师一表立勋名。但你们可曾想过为何刘皇叔生前诸葛武侯无往不利,而皇叔过世后,虽能深入南荒七纵七擒蛮王孟获,一举平定南疆,更有空诚绝计吓退司马、天水关前智收姜维、剑阁装神伏杀张合,可最终却仍是屡伐中原无功?由此可见,诸葛武侯之所以功亏一篑,最大的原因并非其它,而就是由于刘皇叔临终前将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阿斗托于诸葛武侯,刘禅任用奸臣,对诸葛武侯用兵多加掣肘,方致使诸葛武侯空负满腹经纶,却依然功败垂成。此事历史上早有定论,所以良禽要择木而栖,良将要择主而事,尔等可须得记住这个道理。”看三少年大有所悟的样子满意一笑,又转过头对林纯道:“小姑娘可明白了么?”   林纯听葛衣老者侃侃而谈,心中大是不服,可偏偏自己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索性胡搅蛮缠一番:“你又不是诸葛亮本人,不过是依着前人之言抱着先入为主的意见,完全没有自己的见解,如此怎可为人师?”   葛衣老者在几位晚辈面前被林纯说得挂不住面子,气呼呼地大声道:“莫非你有什么新鲜的想法?不妨说出来让大家评一评。若是有道理,我亦甘拜你为师。”   林纯灵机一动,朝着苏探晴揶揄一笑,对葛衣老者道:“我虽讲不出什么道理,但我这位大哥却是诸葛亮的徒子徒孙,大叔何不问问他?”   葛衣老者上上下下打量苏探晴:“不知这位小兄弟有何高见?”   苏探晴正听得津津有味,想不到林纯忽找上了自己,知她借机报复,暗骂林纯多事,对葛衣老者抱拳道:“晚辈听老人家字字珠玑,得益匪浅,哪敢有什么高见……”正要讲几句客套话,却听林纯嗤鼻一笑,低声道:“看你平时趾高气扬,今日怎么做了缩头乌龟?”   苏探晴心头大恨,眼看着俞千山、葛衣老者与那三名青衣少年都望着自己,若是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定是惹人耻笑,苦思无计间忽急中生智,想起小时候看戏听书时的疑问,对葛衣老者道:“不过晚辈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老人家。”   葛衣老者面现得意之色,捻须长笑:“小兄弟尽管发问。”   苏探晴道:“诸葛武侯学识广博,自然懂得养生之道,却为何正值壮年时却病死在五丈原,留下千古遗恨呢?”   葛衣老者叹道:“诸葛武侯为报皇叔深恩,军中诸事皆是巨细无遗,每日皆巡察至夜深方归,所以才积劳成疾,病死征途。留下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千古佳话,实堪吾辈效犹。”   苏探晴又道:“诸葛武侯身为蜀国丞相,有些杂事自可任手下去做,又何需事事操劳?终致积劳成疾,出师未捷身先死。”   葛衣老者愣了一下:“他身负皇叔托孤重任,凡事谨慎细致以防有误,这难道有错么?”   苏探晴叹道:“自从误用马谡痛失街亭后,诸葛武侯用人加倍小心,无论朝中、军中诸事皆需经他过目方可定夺,世人皆赞诸葛谨慎。但依晚辈之愚见,表面看来诸葛武侯事必躬亲,暗地里却亦因此而种下了西蜀灭亡的祸根!”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 _t_零 _ 2 .c_o _m   在场诸人都或多或少知道三国之事,苏探晴此言一出口,俞千山面露惊容,林纯则以为他信口开河,那三个青衣少年更是当他哗众取宠,皆是一脸嘲弄之色,只有那葛衣老者若有所思:“小兄弟此言何解?”   苏探晴朗声道:“三国大势,魏境胜于天时,地域辽阔,素有百万精锐之师;吴地胜于地利,长江天堑易守难攻;而蜀国则胜于人和,不但刘皇叔身为皇家后裔,仁义之名远播天下,更在于蜀国人杰地灵,良材众多,武有五虎上将勇冠三军,文有诸葛武侯惊世韬略,若能由诸葛武侯运筹帷幄,再令诸将其各展所长,何愁不能平定中原,恢复汉室。但只可惜诸葛武侯用兵谨慎,手下谋臣勇将虽多,却难以放手任用。先且不说由于诸葛武侯诸事插手,总揽大权,惹来刘禅的疑心,便是蜀国诸将只知听命于诸葛武侯的神机妙算,难以独当一面,等到诸葛武侯撒手一去,蜀中除了姜维外便再无堪用帅才。所以说招致西蜀灭亡的最大关键之处,并不在于君臣不和,而恰恰是诸葛武侯的‘谨慎’!”   自古史家对诸葛亮敬若天人,何曾敢想他的生性谨慎方导致蜀国灭亡。苏探晴这番话石破天惊,虽不免有失公允,却亦可算是前人未有之奇想。在场之人无不目瞪口呆,林纯本想捉弄一番苏探晴,却不料他当真能振振有词地说出这许多道理,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抢先鼓起掌来。苏探晴接触到她温柔眼神,心中一荡,转过头望着葛衣老者喃喃道:“这只是晚辈一些私下想法,倒叫前辈见笑了。”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那葛衣老者瞠目结舌,良久后方长叹一声:“我柳之珂精研三国数十年,却从未想过这一点。”   苏探晴听他自报姓名,心中一惊,疑惑道:“前辈莫不是明镜先生?”   葛衣老者脸有愧色:“遇见小兄弟后,方知天外有天。柳某安能厚颜论三国,这明镜先生四个字,从此再不敢用。”原来这位葛衣老者竟就是江南四老中的明镜先生。这明镜先生柳之珂武功并不很高,却是博览群书,对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有了解,更是精擅相人之术,因读三国成痴,自诩可比三国时期向刘备推荐诸葛亮的水镜先生,自己封个名号叫做“明镜先生”,本名柳之珂反倒不被人提及了。武林中凡经他点名提携的年轻人日后果都得成大器,久而久之,明镜先生善于品评人物的名声不胫而走,成为了江湖上最有名望的一位伯乐。   林纯久闻明镜先生的大名,却不料竟是这样一个穷酸秀才,没半分武林前辈的模样。想到刚才他话语中对自己毫不客气,嘻嘻一笑:“却不知明镜先生觉得我大哥这番话有没有道理?”   明镜先生呆呆点头:“此言论独辟蹊径,虽似荒诞,却绝非无稽之谈。”   林纯笑道:“那你说的拜师之言算不算数?”刚才明镜先生曾说若是她能讲出令人折服的道理便拜她为师,这本不过是一句戏言,想不到林纯却较起真来。   苏探晴急忙喝住林纯:“纯儿不得无礼。”林纯俏皮地一吐舌头,做个鬼脸。   明镜先生却对林纯的调侃浑若不觉,仍是站在原地发呆,越想越觉得苏探晴之言有理,竟真的倒身下拜:“蒙小兄弟一言点醒,若不嫌弃,还请小兄弟随老夫回江南蜗居小住几日,一起细细研究。”其实苏探晴对三国所知大多源于少年时看书听戏,比起明镜先生胸中所知相差千里,只因苏探晴提出的见解实在是闻所未闻,这才令痴迷于三国的明镜先生欣喜若狂,甘拜于地。   苏探晴慌忙扶起明镜先生:“前辈何须如此,若晚辈有暇,必当来江南拜见前辈。”他那日见沈思剑面对神禽谷三弟子的挑畔避而不战,本对这些武林宿老没有太多好感,但此刻看明镜先生虽然有些迂腐,却是生性纯朴,心中不由多了一分敬意。   明镜先生目光扫到苏探晴的面上:“不知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在何处高就?”   苏探晴道:“晚辈秦苏,一向漂泊四海,卖药为生。”   明镜先生望着苏探晴背后药囊,眼中透出一份惊讶之色:“我看秦兄天庭饱满,颧高鼻隆,眉骨清朗,神光内敛,乃是天下少有的华贵之相。再观秦兄言行,胸中大有丘壑,绝非池中之物,若有时机,必会大有作为。”他一向恃才自傲,说话尖酸刻薄,但却是惜才如命。因苏探晴提出了前人未有之见解,虽比他小了几十岁,仍是恭称一声“秦兄”。   林纯听到明镜先生夸奖苏探晴,一丝不满之意亦烟消云散,拍手笑道:“能得到素有伯乐之名的明镜先生如此赞许,我大哥日后定会名满江湖。”   明镜先生得意道:“老夫别无所长,一双眼睛却是不沾半点沙子,绝计错不了。”目光转向林纯:“这位姑娘么……”眼中忽射出异光:“令尊身体可好?”   苏探晴与林纯同时一惊,几乎以为明镜先生看破了林纯的身份,林纯以袖掩面笑道:“家父身体康健如常,多谢明镜先生。”   明镜先生微微一愣:“奇怪,奇怪。咳咳……不知三位可是来参加振武大会的么?”   苏探晴听明镜先生的言语中似是别有隐情。他知道明镜先生精于相术,或是看出了林纯命相中有何缺憾,才会忽然转换话题。本待追问下去,但转念一想:江南武林与摇陵堂势成水火,传闻中明镜先生目光如炬,若是真瞧出林纯是擎风侯的义女可大大不妙。只得将疑问压在心底,回答道:“我们三人本是路过隆中,听闻有此次武林盛会,亦很想去见识一下。”   明镜先生哈哈大笑:“既然如此,秦兄何不与老夫同行,振武大会上老夫也好给天下英雄引荐一下……唔,若是这几日秦兄无事,不妨来与老夫促膝长谈。”   明镜先生此语一出,与他同来的那三位青衣少年脸上皆露出妒忌之色,其中一位酸溜溜地道:“这次振武大会乃是天下武林的盛会,来的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这位秦郎中去了却有何用处?”他有意将“郎中”二字咬处特别重,似要提醒一下苏探晴莫忘了自己的身份。原来这三位青衣少年乃是江南武林的几个世家子弟,此次与明镜先生一并来参加振武大会,一路上小心服侍,只盼明镜先生能在大会上替他们扬名。只可惜这三人武功虽还马马虎虎,却是胸无点墨,沿途遇见什么名胜古迹全然不知,明镜先生自然对他们不肯稍假辞色,动辄呵斥不休。此刻看到一个卖药郎中得到明镜先生如此器重,心中大是不平。   苏探晴倒不在乎他出言讥讽,林纯却对那青衣少年冷笑道:“什么振武大会,还不是一群江湖人打打杀杀争一个盟主位置。若你被人打得半死,难得不要我们给你治伤么?”   青年少年闻言大怒,正要发作,却被明镜先生狠狠瞪了一眼,强忍着一口气,默然不语。   苏探晴连忙道:“多谢前辈好意,晚辈这几日还有些事情要办,届时振武大会上再与前辈相见。”   明镜先生笑道:“也罢,老夫亦不勉强你,不过振武大会中你可一定要来找老夫。”苏探晴只得先答应下来。   三人拜别明镜先生,在隆中城中找家客栈住下。眼见已到了午时,俞千山叫上一桌酒食,请苏探晴与林纯一起用饭。   苏探晴下定决心不再对林纯动情,又经陈问风点醒,解开了对擎风侯的心结,心绪极佳,席间与俞千山引经据典,谈天说地,更是妙语如珠,林纯虽是板着一张脸,终也忍不住被他逗得连连发笑。指着苏探晴道:“你今天怎么如此多话,大违平日的性子,莫非就是因为被明镜先生赞了几句,满以为真是个大富大贵的面相?我看你莫要高兴太早,只怕是他老眼昏花看错了也未可知,嘻嘻。”   苏探晴心道往日自己在林纯面前总是放不开,现在才总算恢复真正本性。这份心态却不便说出口,笑而不答。   林纯看苏探晴一付成胸在竹的模样,更是觉得他笑得不怀好意,连声追问道:“你是不是有何事情瞒着我?还不快说。”却看到俞千山望着她叹了口气,皱了皱眉头,似是有些心事,矛头立时对准了他:“奇怪,我们兄妹说话,你为何一脸不快?”   俞千山失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我看到秦姑娘的样子,想起了一个人来。”   林纯与俞千山混得熟了,也敢开他玩笑,调侃道:“可是俞大哥的心上人么?”   俞千山古怪一笑:“我哪有什么心上人,她不过是我少年时的一个小伙伴,唉……”欲言又止,却端起一杯酒劝饮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还提它做甚。我看你们兄妹情深,真是恨不得自己也有一个小妹妹,哈哈。来来来,我们喝酒。”   林纯闻言脸上微微一红,啐道:“谁与他兄妹情深了?这杯酒不喝。”   俞千山调侃道:“难道不是么?为何刚才那青衣少年言语中对秦小哥十分不敬,不见秦小哥动气,倒是你这个做妹妹的先跳了起来。你二人平日闲时总是赌气不停,一旦遇上外人倒是十分齐心。”   林纯大窘,转转眼珠:“俞大哥不许岔开话题,你且说你那位青梅竹马的小妹妹。”   俞千山微微一怔,方沉声吐出四个字:“她早死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林纯吃了一惊,看俞千山眉头紧锁,他所提到的人必是对他极为重要,心中泛起同情之意,也不多问,只是陪他饮了一杯。苏探晴连忙按住林纯的手:“你可莫再要喝醉了。”   林纯反手给苏探晴手背上拍了一掌,翻个白眼:“才不要你管我。”她出手如风,苏探晴亦不及防备,手背上立时起了红红的五道指印,虽不疼痛,只是被俞千山瞅在眼里,面子上十分不好看,只得讪讪一笑。   俞千山大笑,对林纯挤挤眼睛:“秦姑娘昨晚还没有打够么?”   苏探晴听俞千山如此说,立刻知道他昨夜虽是喝醉了,却已将隔壁房中林纯刺杀自己之事听在耳中,只不过他以为是两兄妹间的打打闹闹,却不知林纯几乎要了自己的命。   林纯却是一脸疑惑:“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苏探晴看林纯的样子不似假装,心想以后找个机会再慢慢问她,正要岔开话题,突然店门一开,一个大腹便便身材肥胖的中年人大步行入,却是径直往他们这一桌走来,对苏探晴一拱手,暗地打个眼色:“兄台好久不见,可还记得在下么?”   苏探晴细看来人身形面容,全然陌生,还以为他认错了人,正要开口,忽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扑面迎来,脑中刹时涌起一阵淡淡的晕眩感。那种感觉稍纵即逝,苏探晴却已恍然大悟,一把握住来人的手,大笑道:“原来是兄台。”回头对俞千山和林纯道:“他乡遇故知,此乃人生大快之事。俞兄陪小妹用饭,小弟先去与老友叙旧,一会就回来。”不等林纯与俞千山回话,亲热地搭着中年人的肩膀出门而去。   客栈中林纯与俞千山面面相觑,不知苏探晴遇见了什么好友至交,竟可这般不顾而别。   第十九章 激昂共结金兰契   苏探晴与那中年人来到店外一处僻静地方,细察无人跟踪方开口一笑:“洛阳一别后,竟能在此处相见,看来小弟与许兄实在是缘份不浅啊。”   中年人一哂:“我化装成这个模样,本以为要让苏兄费些周折,想不到竟一眼便认出了我。”   苏探晴微微一笑:“许兄易容术何等高明,若不是那‘破魂大法’的滋味实在令小弟终身难忘,仓促下定然认不出来了。”原来这看似身材痴肥的中年人竟是摇陵堂中二先生之一的“间不容发”许沸天所装扮。许沸天与苏探晴本只有一面之交,怕苏探晴不能及时认出他,所以刚刚施出了独门奇功“破魂大法”,这才令苏探晴刹那醒悟过来。   许沸天正容道:“只因许某想私下与苏兄说几句话,又不愿意让林姑娘知道,所以方出此下策,鲁莽之处,苏兄莫怪。”   苏探晴沉思道:“许兄既然不想让林姑娘知道此事,难道并非是擎风侯派你来的?”   许沸天哈哈一笑:“苏兄才思敏捷,一猜即中。”又放低声音道:“许某此次来隆中乃是秘密行事,连侯爷亦不知情,还望苏兄替我保密。”   苏探晴交友全凭直觉,尽管与许沸天只见过一面,却对他为人颇有好感。想不到他亦能如此信任自己,心头涌上一股知己之情。要知振武大会名义上正是为了对付摇陵堂,方召来了无数天下英雄,若是被他们得知摇陵堂二先生之一的许沸天在此现身,必然不肯甘休。苏探晴肃容道:“许兄尽可放心,小弟虽是做杀手的,却亦知道什么人是值得相交之士,既蒙许兄信任,岂会做出卖朋友的事情。”   许沸天点点头,微笑道:“苏兄能如此说,不枉我此次特意前来隆中找你。”   苏探晴心知许沸天来找自己必有要事,却仍料不到他竟是专程来找自己,听他语意,似乎别有隐情,连忙问道:“难道许兄此次来不是为了振武大会之事么?”   许沸天悠然道:“在洛阳与苏兄匆匆一别后,总觉意犹未尽,想找个机会再与你详谈。却不料苏兄奉了侯爷的命令立刻启程去金陵,我还只道一时难以再见到苏兄,想不到昨日收到林姑娘给侯爷的快信,才知你们打算来隆中之事,当即放下手边诸事易容后连夜赶来此地,却正好在酒楼中撞见你。”   苏探晴奇道:“擎风侯下令让我们直接赶赴金陵,不必在隆中逗留。许兄莫非不知此事?也幸好我并未听从擎风侯的号令,不然许兄这一趟只怕会扑个空。”   许沸天脸现深思之色,喃喃叹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侯爷并不愿意你们插手此事。”   苏探晴知道许沸天在摇陵堂中司职情报消息,擎风侯的传令理应由他经手,为何他竟会不知?但如果说此事由擎风侯一手操控,为何许沸天又能看到林纯让吴梦通带给擎风侯的密信?想到此,脸上不由现出一丝疑虑之色,以言语试探道:“许兄见到了林姑娘的信,对此次振武大会有何看法?”   许沸天将苏探晴神情看在眼里,却不答反问道:“既有侯爷的命令,苏兄为何仍来到隆中呢?难道不怕耽误营救顾凌云么?”   苏探晴朗声答道:“据小弟打探的消息,此次振武大会不但目标直指摇陵堂,背后还有人暗中策动谋反,于情于理,小弟都不愿置身事外。”   许沸天淡然道:“苏兄能为国事放下私情,许某佩服。不过你可想过侯爷为何不愿你们插手其中?”   苏探晴沉吟道:“想来擎风侯对此已有万全之策,摇陵堂高手众多,或已派了其它人暗中行事。”   许沸天长叹了一口气:“苏兄还是把此事想得太简单了,你可曾想过此次振武大会中几个最大的疑点?”   苏探晴沉思:“还请许兄指教。”   许沸天肃容道:“此次振武大会本是江南武林秘密召集天下英雄,但如今却已闹得沸沸扬扬,江湖上无人不知,这是其一;振武大会目的是对付摇陵堂,可侯爷明明知道此事,却对此并无任何针对行动,这是其二;至于第三个疑点,却不知是否该讲……”   苏探晴听许沸天话中有话,眉梢一挑:“许兄若是信任小弟,尽可直说无妨。”   许沸天忽语出奇兵:“记得与苏兄初次相见时,说好互相回答对方一个问题。但当我问起苏兄师承来历时,却没有听到一个明确的答复。而依我的猜想,苏兄极有可能便是当年杀手之王杯承丈的门下……”   苏探晴一惊,不知许沸天有何用意。只得含糊其词道:“许兄为何旧事重提?莫非来找小弟只为了再问此事么?”   许沸天笑道:“苏兄不必多疑。许某既然为你来到隆中,便打算以诚相待。苏兄若是碍于师门之命,亦不必对我直言,只须告诉我你此次来洛阳到底报着什么态度,仅是想救出顾凌云,抑或还想一举除去赵擎风?苏兄如果愿意相信我,还请坦诚相告。”说罢一双眼睛放出异样的光芒,牢牢盯住苏探晴。   苏探晴听到许沸天突然直呼擎风侯之名,想到林纯曾说起擎风侯不让她与许沸天多交往,可见擎风侯对许沸天并不信任,若是许沸天真有反出摇陵堂之意,倒可以试着与他合作。但转念一想,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许沸天只是出言试探,若是轻易吐露心声,不但自己再难取得擎风侯的信任,就连顾凌云亦是性命难保。正犹豫间,许沸天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苏兄果然是胸怀大志之士,我总算没有白来一趟。”   苏探晴不解:“许兄此言何意?”   许沸天目射精光:“苏兄刚刚虽没有给出答案,但你的神情却已令我心知肚明了。实不相瞒,此次我之所以要特意赶来隆中,便是想与苏兄联手做一件事……”   苏探晴醒悟到许沸天精擅破魂大法,最能寻隙找出心理上的弱点,自己刚才略一犹豫,已被他瞧出心意,知道无法再隐瞒,朗然一笑:“却不知许兄想与我做什么事?”他如此回答无疑已承认了许沸天判断。   许沸天淡定自若地望着苏探晴,一字一句吐出五个惊心动魄的字:“除掉擎风侯!”   苏探晴一惊。许沸天身为摇陵堂二先生之一,如果说因为受不到擎风侯重用而背叛摇陵堂尚情有可原,但想杀擎风侯却是生死交关的大事,若没有特别的原因,许沸天绝无必要行此险棋……正心念电转间,却见许沸天从腰间取出一柄折扇,那扇子的正中画有几朵梅花,旁边附有题字:“西风送雨催行鼓,误出桃源寻仙路”,看似平常,苏探晴却知道那正是许沸天成名兵刃“寻仙扇”,扇骨以上等精钢所制,可做点穴笔用;扇面虽以绢丝织就,但内缀金线,再附上许沸天的内力,比起刀剑的锋锐亦不遑多让……他不知许沸天为何突然取出兵刃,脸上虽还是保持着镇静,但已暗暗运起濯泉指,以提防许沸天出手。   许沸天执扇在手,却是按动机关,扇骨蓦然弹开,露出本藏在里面的一物,许沸天将那物递给苏探晴,微笑道:“见此物后,苏兄可知我真正的身份,可释心中之疑。”   苏探晴见许沸天将这件东西藏在兵刃中,知道心非寻常,接过来一看,却是个半寸方径大小的一面牌子,那牌子不知是何物所制,似玉非玉,散发着银灰色的光泽,摸在手里感觉温润。牌上正反各刻有一个篆字,正面是一个“御”字,背面则是一个“刑”字。   许沸天道:“此牌乃是当今圣上秘赐给刑部的令牌,名曰‘龙溟’,共有五面,分由刑部五位捕快所持,专职暗察天下贪官污吏。三年前我来到摇陵堂,表面上是由京中孟腾傲大学士推荐给擎风侯,其实这一切都是刑部的安排。”   苏探晴恍然大悟,原来许沸天的真正身份竟是刑部的捕头。擎风侯这几年势盖江湖,功高震主,朝中派系林立,自有擎风侯的对头派人暗中监视他。怪不得许沸天虽对自己的师门有所怀疑,却没有对擎风侯禀报。将龙溟牌还给许沸天,淡然道:“想不到许兄竟是刑部的捕头,真是失敬了。”   许沸天听苏探晴口气冷淡,先将龙溟牌细心收好,一笑道:“我知道苏兄是做杀手营生的,对官府的人无甚好感。不过在扳倒擎风侯这件事上,我们却可以好好合作一番。”   苏探晴叹道:“江湖上不似官场,讲究恩怨分明。那些尔虞我诈之事非小弟所喜,只怕帮不上许兄什么忙。”   许沸天正色道:“苏兄错了。我这次来并非是因为朝中的明争暗斗,而是奉有当今圣上的御令。圣上早知擎风侯拥兵洛阳意图不轨,却一直查不到真凭实据,所以才派我来洛阳。只可惜擎风侯虽对我有借重之处,却仍是并不完全信任我,有许多事情都不让我插手,要想获得他谋反的证据,还需要苏兄的协助。”   苏探晴心中一动,许沸天既然是奉有明成祖的御令,情形自然大不相同,若能借助皇室之力,救出顾凌云、除掉擎风侯甚至一举摧毁摇陵堂都是大有可能。   许沸天续道:“我知道苏兄闲云野鹤的性子,未必愿意替朝廷效力,但一来为了要救顾凌云,二来身怀师门大仇,与擎风侯已是势不两立。”   苏探晴问道:“许兄如何知道我身怀师门大仇?”   许沸天一笑:“你莫忘了我既然是刑部中人,岂能不了解刑部通缉多年的杀手之王杯承丈?其实十余年前皇上欲封擎风侯为御赐亲王时,朝中有许多官员反对,当时就有擎风侯的政敌查出名噪江湖的杀手之王乃是他的结拜兄弟,欲要禀报朝中治他私通匪人的大罪,刑部亦曾接手此事,但杯承丈不久后却莫名失踪,从此不现江湖。据我猜想极有可能乃是擎风侯为求仕途杀人灭口,而刑部拿不到擎风侯与杯承丈相交的证据亦只得作罢,直到擎风侯赐侯封地洛阳,势力越来越大,便再无人敢提及此事了。”   苏探晴听到这里,心头雪亮。当年与师父杯承丈亦曾谈及此事,杯承丈虽是杀了江南大侠顾相明,但且不论杯承丈与擎风侯的交情,只凭杀手之王的信誉,亦断不可能泄露擎风侯是幕后主使,擎风侯何必要杀他灭口?而许沸天虽然对擎风侯派杯承丈杀顾相明之事并不知情,却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了擎风侯要杀杯承丈灭口的原因。   许沸天又道:“擎风侯武功盖世,身边能人众多,更有摇陵堂数万堂众为后盾,只凭浪子杀手一人力有未逮,如若与我合作,成功的可能性却可大大增加,尚请苏兄三思。”   苏探晴道:“许兄的提议确实让小弟动心,但擎风侯毕竟是堂堂御赐亲王,却不知许兄有何办法可以扳倒他?”   许沸天见苏探晴意动,继续道:“我来到摇陵堂不过三年,虽然擎风侯并不信任我,但碍于孟大学士的面子,亦只得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交予我办理。我知道摇陵堂暗中搜敛民财,作下不少伤天害理之事,擎风侯难咎其责……”   苏探晴截口道:“摇陵堂虽在江湖上恶名昭著,但毕竟是打着对抗炎阳道的旗号,可算是得到了朝廷默许,刑部凭此如何定擎风侯的罪?”   许沸天朗然一笑:“不瞒苏兄,经我暗中探查,可以断定擎风侯确实有谋反的念头,仅此一项罪名,便足可令其祸灭九族。”   苏探晴沉吟良久方问道:“许兄可有真凭实据?”他并不愿意沾手朝廷争斗,担心许沸天只是危言耸听,所以要问个清楚。   许沸天道:“擎风侯为人谨慎,这等谋反大事只有他的几名亲信参与,岂能轻易被我拿到证据。不过经我多方推证,谋反之事确实无疑,只是尚不知其计划将如何进行。擎风侯在朝中权势熏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既要舍下目前的荣华富贵拼命一搏,肯定会计划周密,一旦发动,将是雷霆万钧之势。所以我们必须趁其尚未准备好之前将这一场大祸消弥于无形之中,只是我势单力孤,所以请苏兄相助!”   苏探晴看许沸天面色诚恳,又想到那日在擎风侯府中与敛眉夫人的一番对话,敛眉夫人言语中似乎亦隐隐透露擎风侯不安于洛阳的意图,由此看来擎风侯谋反之事只怕不假。伸出手与许沸天相握,决然道:“许兄放心,无论是为了我师门仇怨还是天下百姓苍生,小弟都会全力相助。”当下两人三击掌以定盟约。   苏探晴又问道:“不知许兄打算如何行事?”   许沸天道:“目前最重要的,是先把这次振武大会破坏。我不便出面,只好拜托苏兄了。”   苏探晴想不到许沸天提出这样的要求,奇道:“此次振武大会是由江南武林发起的,目的便是对付摇陵堂,对擎风侯可谓是百害而无一利。却不知许兄此举是何意?”   许沸天冷笑道:“苏兄有所不知。擎风侯在官场浮沉多年,所虑深远。我且问你,这些年来摇陵堂实力已与炎阳道不分伯仲,摇陵堂却处处隐忍么,而现在洪狂已死,擎风侯却依然按兵不动,甚至派你与林姑娘出面讲和,你可知是什么原因?”   苏探晴心中一动,想到与敛眉夫人亦说过类似的话题,低声道:“莫不是拥匪自重的缘故?”   许沸天赞道:“苏兄果然是个明白人。朝廷建立摇陵堂便是为了对抗势力日益强大的炎阳道,但若是将炎阳道灭了,摇陵堂便再无用武之地,所以擎风侯才宁可令炎阳道坐大,好令朝廷有借助摇陵堂之处,不敢轻易动他。而现在炎阳道已近崩溃,擎风侯如何不知道鸟尽弓藏这个道理?何况摇陵堂在京师亦布有不少眼线,稍有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上月朝中七大臣刚刚上书密谏圣上要解散摇陵堂,如今便恰巧有了振武大会之事……”   苏探晴惊道:“听许兄的意思,难道此次振武大会竟是擎风侯有意安排的?”   许沸天道:“刚才我曾对你说起此次振武大会的几个疑点,一来擎风侯对振武大会之事不闻不问,大违平日本性,若我推断不错,只怕这一切全然在他的掌握之中;二来此次大会闹得江湖上人人皆知,亦正好可以向朝中施加压力,令朝廷无法分心对付摇陵堂;第三,我们万不可忽略一个关键人物:段虚寸!”   苏探晴不明许沸天语中究竟,以目光相询。许沸天缓缓续道:“段虚寸号称‘算无遗策’,城府极深,我虽与他共事三年,却一直看不透此人。但我知想除擎风侯,必须先要除了段虚寸,所以一直在留意着他。而近半年来,他每隔一个月便会突然消失几天,我有一次暗中易容跟踪,却发现他竟是秘密潜往江南,初时我尚不明白他意欲如何,只道他与炎阳道暗中勾结,现在才知道却是为了安排这一场振武大会!”   苏探晴沉吟道:“江南武林与摇陵堂势不两立,如何会听从段虚寸的指挥?”   许沸天叹道:“段虚寸此人高深莫测,万不可轻视。他尤其善出奇兵,收买炎阳道护法刘渡微杀了洪狂便是其杰作之一。或许此次他亦是收买了江南武林中的重要人物,暗中发起了此次振武大会……”   苏探晴听到这里,回想起那日偷听铁湔等人的谈话,一个名字涌上唇边脱口而出:“江东去!”   许沸天一震,反复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喃喃道:“难道真有其人?”反问苏探晴:“苏兄可知道这个江东去的来历?”   苏探晴道:“小弟无意中曾听到过这个名字,猜想他应是炎阳道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其余便一无所知了。许兄为何对这个名字特别关注?”   许沸天沉声道:“我有次趁段虚寸外出的时候,偷入他的书房查看卷宗,看到了一张摇陵堂所收买炎阳道人物的名单,一共十五人,其中便有江东去的名字。而我之所以对此名字印象深刻,却是因为他虽然在江湖上声名不显,可在那名单上却是排名仅次于刘渡微,甚至在炎阳道座下弄月庄香主东方天翔之上,按说应该是炎阳道中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可说来蹊跷,待段虚寸报上擎风侯时,名单却只有十四人,偏偏就少了江东去的名字,若说是笔误实在叫人难以相信,我曾查遍摇陵堂的秘报,并无发现有关江东去的任何情报,甚至还特意动用刑部之力在江湖上查探江东去其人,却依然一无所获,若非今日听苏兄说到他,我甚至一度怀疑江湖上是否真有江东去这个人的存在……”   苏探晴精神一振,他最初听到江东去这个名字时亦是觉得十分陌生,但他毕竟对炎阳道知之不多,而如今连深知炎阳道情报的许沸天亦如此说,可见这个江东去确可谓是炎阳道中一个极其神秘的人物。脑海中忽想到昨日在襄阳城中本去长安客栈查访铁湔等人,却意外遇到的蓝衣人,当时自己直觉他似曾相识,只可惜竟被他施计甩掉跟踪,莫非就是这个神秘人物江东去?苏探晴将此事如实告诉许沸天,又道:“此人身怀缩骨异术,行踪诡秘难测,小弟判断他应该是一名绝顶杀手。”   许沸天脸露深思之色,忽问道:“苏兄可知道摇陵堂为何会把出使炎阳道的重任交予你这个外人么?”   苏探晴亦有此怀疑:“许兄可否解我心头之惑?”   许沸天道:“我曾听擎风侯无意间说起,段虚寸一直怀疑炎阳道中尚有一名不为人知的影子杀手,并判断出乃是与顾凌云交好之人,所以才将苏兄从关中请来洛阳,订下刺杀郭宜秋之计,其实却是为了相试苏兄。”   苏探晴恍然大悟,这才知道段虚寸请自己来的前因后果。苦笑道:“小弟明白自家事。虽是顾凌云的兄弟,却与炎阳道并无任何关连。”   许沸天道:“我初时尚存怀疑,所以在洛阳特意来见苏兄。而一见苏兄之面,便立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苏探晴奇道:“这是何故?”   许沸天道:“破魂大法最能探查对方心意,苏兄虽有浪子杀手之名,但行事光明磊落,不善作伪,乃是心底坦荡无私之士,所以那一刻我不但可肯定你绝非影子杀手,而且亦打定主意要与苏兄联手除掉擎风侯。”又淡然一笑:“不过我可要提醒一下苏兄,在这个充满着尔虞我诈的江湖上,逢人只可说三分话,此乃保身之道。”   苏探晴闻言一愣。许沸天此语可算是点到了他的要害,他生于纯朴农家,虽是师从杯承丈多年,天性却无任何改变,无论是面对许沸天、陈问风、林纯、司马小狂等人,皆是毫无机心,甚至连去金陵刺杀郭宜秋之事亦告诉了司马小狂,纵然对俞千山隐瞒了身份,心底亦是觉得十分愧疚。   许沸天看到苏探晴的神情,伸手与他相握,诚挚一笑:“苏兄无需自省,亦正因如此方可取信于人,我才愿意真心与你结交。”   苏探晴赧然一笑,转过话题:“听许兄所说,难道这个江东去才是炎阳道真正的影子杀手?”   许沸天点点头:“此事极有可能。不过我却猜不透段虚寸为何会对擎风侯隐瞒此事,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或许他背后还有什么阴谋,苏兄可务必要小心。假设你昨日所见之人正是江东去,他既然会出现在襄阳,必然与振武大会有关。而江东去应该已被摇陵堂所收买,由此亦可推论:此次振武大会正是擎风侯在幕后所策划,江南四老和天下英雄皆是蒙在鼓里,全被擎风侯利用了而不自知。”   苏探晴沉思良久:“据我所知,此次振武大会内情复杂,不但有昔日张士诚之嫡孙张宗权参与,蒙古人亦插手其中,难道他们与擎风侯都联合起来了么?”他也不隐瞒,将自己这些天打听到的情报对许沸天全盘托出。   许沸天显然对这些事并不知情,仔细听苏探晴说完,脸上惊容乍现:“擎风侯一代枭雄,手段层出不穷,何况大明江山经这几十年的盛世,可谓是固若金汤,他当然知道只凭摇陵堂与洛阳城十余万兵马谋反绝难成事,极有可能与蒙古人暗中联合。我马上派人暗中将此事禀报京师,请皇上下令严守边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鞑子再打入中原来。”   苏探晴抚掌道:“许兄此举正合我意。四日便是振武大会,无论此次大会是否由擎风侯幕后主使,小弟皆有把握不会令他们的奸计得逞。”   许沸天惊讶道:“看苏兄胸有成竹的样子,莫非已有了什么计划?”   苏探晴嘻嘻一笑:“此事小弟自有打算。许兄既嘱咐小弟逢人只讲三分话,具体事宜便不用对许兄说了吧。许兄尽可放心,任他擎风侯权势再大,也万万不能把天下英雄都操控在掌股中。”他终于忍着没有把与陈问风见面之事说出来。   许沸天欣然道:“我本想亲自去振武大会中相机行事,既然苏兄如此有把握,我马上就赶回洛阳,以免令擎风侯生出疑心。却不知此事了结后苏兄意欲何往?仍要去金陵刺杀郭宜秋么?”   苏探晴叹道:“擎风侯以顾凌云的性命相协迫,金陵势在必行,至于如何对付擎风侯之事,待小弟回来后再与许兄从长计议吧。”   许沸天道:“以顾凌云为人质、迫苏兄去刺杀郭宜秋都是段虚寸的奸计,纵使苏兄得手他也未必愿意放了顾凌云……”   苏探晴道:“我何尝不知段虚寸诡计多端。但顾凌云命悬一线,亦只好先答应下来以图有个缓冲的余地,何况擎风侯既然允许林姑娘与我一路,想必不会反悔。”   许沸天犹豫道:“这亦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按说擎风侯绝不应该如此信任你,却为何同意纯儿与你一路……或许只有到了金陵后,一切才能水落石出。纯儿自幼没有父母,又是第一次接手任务,路上还请苏兄多加照顾。”   苏探晴答应下来,又想到林纯昨晚刺杀他之事,不知她是否有何隐疾,但料来这是女儿家的私秘,许沸天也未必知晓。   许沸天又道:“苏兄此去金陵路途险恶,特别要注意两个人。”   苏探晴思索道:“小弟能猜出许兄所指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应该是那江东去,却不知第二个是谁?”   许沸天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出一个名字:“严寒!”   听到这个冰冷的名字,苏探晴脑海中立刻闪过那一张木讷的面容与充满阴郁之气的眼神,几乎要忍不住打个寒战:“严寒在摇陵堂中是何职位?”   许沸天道:“严寒来摇陵堂不过数月光景,平日皆是默言少语,脸色阴沉,紧随擎风侯左右,俨然以擎风侯贴身亲卫自居。堂中诸人本皆有不服之意,暗地里不无微词,但严寒在移风馆内一招击败顾凌云,却令所有人都闭了口……”   苏探晴这才知道顾凌云被擒的真相,他虽不知顾凌云武功如何,但身为炎阳道护法想必应该不低,竟被严寒一招击溃,心中暗惊:“小弟从洛阳临走时曾见过一次严寒,看他龙行虎步,动作敏捷有力,当是劲敌。想不到竟能一招击败顾凌云,武功岂非不在当世任何一位高手之下,却不知是何来历?”   “严寒乃是擎风侯的岳父剑圣曲临流亲自调教的高手,他亦仅有那一次出手。我虽未亲见,但听在场手下说起,应该是趁着顾凌云与风入松对峙的空当偷袭得手,虽未必及得上当世顶尖高手,但恐怕亦不在你我之下。最可怖的并非他的武功,而是出手的时机掌握得天衣无缝。擎风侯十分信任他,专门从摇陵堂中精选出近百名资质上佳忠心耿耿的手下,由严寒率领在洛阳城中一处秘密地方操练,似乎是研习某种阵法,具体情形便不得而知了。”   苏探晴叹道:“剑圣手下当无弱手,仅看敛眉夫人的剑法便可知一二。不过严寒既然留在洛阳,许兄又为何要我小心他?”   许沸天道:“放虎容易缚虎难。依我判断,擎风侯绝不肯轻易放了顾凌云,苏兄此去金陵若是无功而返则罢,一旦得手,只怕就要面对严寒的阻击,不可不防。”   苏探晴将关于严寒的情报一一记在心中,又问起盗霸司马小狂与辞醉剑卫醉歌等人的情况,才知道那日卫醉歌在洛阳城大街上搦战擎风侯,司马小狂则率七色夜盗杀入侯府相救顾凌云,却不料擎风侯早有准备,故意命一位身材相像之人假扮昏迷不醒的顾凌云,诱司马小狂救下后留下记号以便查出七色夜盗落脚之处,然后派洛阳大军暗中包围。一场激战后七色夜盗损失了大半,司马小狂与卫醉歌仅带着十数人突围,就此下落不明。   苏探晴知道司马小狂与卫醉歌绝不会就此离开洛阳,他本与司马小狂有约一同相救顾凌云,如今分身不得,便将与司马小狂联络之法告诉许沸天。   许沸天大喜道:“我正愁身边人手不够,若能得到盗霸与辞醉剑相助,足有实力与摇擎风侯周旋。另外苏兄尽可放心,顾凌云关押之处没有擎风侯手谕不得进入,连我亦无法见他,不过在你回来之前我必会护得顾凌云,绝不容擎风侯下手暗害。”苏探晴知道许沸天出身刑部,对江湖仇杀无甚兴趣,能如此说自会全力保护顾凌云的安全。   当下苏探晴与许沸天告别,许沸天赶回洛阳不题。苏探晴回到酒楼已是近一个时辰后,他出去这么久,还只道俞千山与林纯必是满腹疑惑,正想着应该找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谁知林纯见他进来,小声附在俞千山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人一齐哄笑起来,状极亲密,反令苏探晴有些不知所措了。   林纯一个箭步窜上来拉住苏探晴的手,半嗔半笑道:“什么狐朋狗友让你去了那么久,你再不回来我们可就不等你了。”   苏探晴心想林纯刚才还分明在和自己与俞千山赌气,此刻又如此亲热,不禁莞尔:“看你如此着急的样子,等我做什么好事?”   林纯笑道:“我刚才已与俞大哥商量好了,我们三人要效仿当年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在此义结金兰呢。”   苏探晴知道林纯古怪精灵,各种念头层出不穷,还以为她开玩笑,却听俞千山在旁边正色道:“我往日在塞外仅与老母亲相依为命,总想有个兄弟姐妹做伴。此次来中原与贤兄妹无意间结识,大感投缘,所以方有此念头。秦姑娘已然答应了我,若是秦小哥亦不嫌,便让我今日心愿得偿。”   苏探晴听俞千山仍是称呼林纯“秦姑娘”,知道林纯尚未讲明真正身份。他与俞千山虽相处不过两天,但看他为人忠厚老成,深明大义,亦是极欣赏他,上前握住俞千山的手诚声道:“既蒙俞兄错爱,岂有嫌弃之意。只是小弟尚身怀重任,前途未卜,却怕连累了俞兄。”   俞千山尚未答话,林纯撅嘴道:“有什么了不起,你若是不愿意,我自与俞大哥结拜。”   苏探晴哈哈一笑,低声对俞千山道:“就算秦苏不答应,关中浪子苏探晴却是心甘情愿认你这位大哥。”   俞千山听苏探晴自报姓名,微一愣神立时反应过来,释然道:“难怪我早就觉得你老弟绝非一个卖药郎中那么简单,原来竟是名噪关中的浪子杀手,也不枉我与你一见如故。”   林纯听苏探晴揭开身份,急忙道:“还有我这个名动江湖的舞宵庄主林纯呢,嘻嘻。”   俞千山对摇陵堂全无好感,此刻得知面前这位小姑娘竟是擎风侯的义女,一时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苏探晴笑道:“俞兄不要怪我隐瞒。其实小弟早就想对你表明身份,只是一时还未找到机会……”   俞千山缓过神来:“苏兄不必如此,其实名字无非是个代号,只要你我心意相通,管他张三李四,出身好坏,都是可以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林纯拍掌赞道:“这话说得豪气万丈,果不愧是我大哥。”又挤挤眼睛:“其实我早就不想做卖药女子,反正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就算告之天下也不打紧。”   俞千山连忙止住林纯:“小妹且莫大意。参加振武大会的英雄都与摇陵堂势不两立,我知道你们的身份还没有关系,若是被他们知道了,必会来寻事。往后当着外人的面我仍是称呼你们的化名,可不要忘了。”   林纯俏皮地一吐舌头:“小妹绝不敢忘了大哥的嘱咐。”   苏探晴看他二人俨然已以义兄义妹相称,心头热血上涌,与俞千山伸手相握:“能与俞大哥弹剑相知,诚苏某所愿。”   俞千山大笑:“有二弟这一句话,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事情,你我兄弟情谊亦绝不会变。”   林纯看他二人惺惺相惜,面露微笑,忽又瞪一眼苏探晴:“你以后再敢欺负我,我便告诉大哥教训你……”   苏探晴大声叫屈:“好一个刁钻的小妹,我何时敢欺负你?倒是你让大哥来教训二哥,岂不是挑拨我们兄弟的关系?”三人一起大笑起来。   林纯更不迟疑,对俞千山倒身下拜:“大哥在上,请受小妹一拜。”   俞千山连忙扶起林纯,端起酒杯道:“我们也无需学那些世俗人许多讲究,这一杯酒下肚后,便是义结金兰,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林纯不谙世事,俞千山久驻塞外,苏探晴则是杀手出身,一向隐姓瞒名少与人真心交往,所以三人虽在江湖漂泊多年,却都是第一次与人结拜,各自郑重饮下了杯中烈酒,目光相望,皆是百感交集,止不住热泪盈眶。   第二十章 昔日血仇今犹痛   三人结义已毕,俞千山早听江湖传闻说苏探晴替摇陵堂出使炎阳道之事,此刻看他与擎风侯义女同路,自然不假。问起来才知道要相救顾凌云的内情,俞千山道:“二弟敬可放心,你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相救顾凌云之事大哥义不容辞,待振武大会一完,我便与你们同去金陵。”   苏探晴知道俞千疾恶如仇,当着林纯的面不方便对他说明此次去金陵实乃暗中行刺郭宜秋,只得笑道:“不劳大哥费心,小弟去金陵之事另有安排。”又仔细看了林纯一眼,诧异道:“看你双眼通红?莫非又喝了许多酒?”   林纯脸上一红,白他一眼:“谁多喝酒了?我是刚才听了大哥的故事,为他少年时的遭遇而流泪。你可知道大哥为何中年仍然不娶?那是因为他少年时有个青梅竹马的小妹妹,却惨死在奸人之手,他发下誓言不报仇便不成家,我们一定要助他完成这个心愿。”   俞千山道:“我虽失去了她,却有了你们两个,也算是上天给我的补偿。”   原来刚才苏探晴离开后,林纯便央着俞千山说他那位早已死去女孩子的故事。俞千山拗不过林纯只好大概讲了些陈年旧事。这乃是他心头珍视的秘密,这些年来从未对人说起过,加上本就觉得林纯十分像那位女孩子,不免说得动情,最后两人都止不住双目盈泪,心潮激涌下才提到了结拜之事。   苏探晴以前曾听俞千山提到过他的仇家,却未问清详细缘由。林纯刚才只是听个大概,亦央俞千山再详细讲一次,俞千山大笑道:“今日是我们结拜的好日子,不必说这些扫兴的话题。”   林纯撒娇道:“若不是这个原因,我们又怎么会结成义兄妹。何况我们知道清楚些也好替你去寻那仇家。”   “也罢,我便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你们,至于能否报得大仇,亦全看天意了。”俞千山长叹一声,说起了他少年时的故事:“家父本是岭南人士,原是当地颇有名望的一个举人,写得一手好文章。但只可叹生不逢时,恰恰遇上了元末乱世,像他这般只知圣贤之道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实是百无一用。后来家父索性弃文习武,加入了抗元义军,直至明太祖朱元璋平定四海后被官兵所收编,因他通晓文墨,后来便升做了参军。十九年前,成祖北征鞑靼,家父因被委与重职,负责管理粮草辎重,所以特允他携眷出征。”   林纯插言道:“十九年前我才刚刚生下来,我父母或就是死在那次明蒙交战中。”   俞千山叹道:“那场战役不知令多少平民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三妹你虽然没有父母,但以后却有我们两个兄长疼护你。”   林纯笑道:“我连亲生父母一面都没见过,倒是你们与我更亲近些。我不打扰大哥说故事,你继续讲吧。”   俞千山点点头,继续道:“大明这次北征声势浩大,那些蒙古鞑子早就闻风而逃,他们熟悉塞外地形,又都是惯于马战,来去如风,征元大军一时找不到鞑子的影踪,只得暂时驻兵塞外,家父所押运的粮划辎重便停放在一个小村落里,那个小村中大多都是流落在塞外的汉人,所以明军来了亦不惊慌逃窜。我那时才八九岁,家父每日忙于军中事务无暇照看我,我便去村中自行玩耍,与我玩得最要好的是一个名叫敏儿的小女孩,虽还小我一岁,但事事争先,每次与我玩游戏时总是非要胜过我才肯罢休,亦是个不肯让人的性子,可一旦村中其它大孩子要欺负我,她却又处处维护;她生性善良,喜欢收养那些无家可归的小动物,有一次我们遇上一只被野狼咬伤的小鹿,便由她给它细心包扎伤口,因她叫敏儿,便给小鹿起个名字叫捷儿,我们说好把捷儿养好伤后便骑着它去大漠深处探险。我自幼跟随家父四处飘荡,没有玩伴,亦无兄弟姐妹,所以在我儿时天真的念头中,敏儿就如我的亲生妹妹一样……”说到此处,俞千山一张黑脸上露出一份温柔之意,望着林纯:“我那天在襄阳城中一看到三妹,便觉得她眉眼中的神情特别像敏儿,所以才着意结识你们。”苏探晴此刻才知道俞千山对林纯乃是一种兄妹间的情谊,自己当初还怀疑他钟意林纯,不由暗叫惭愧。   俞千山继续道:“有一日收到军令,父亲要领军搬离那个小村庄。我自然舍不得敏儿,听到消息后又哭又闹,非要父亲去请上司收回成命。但军令如山倒,岂肯因一个孩子的哭闹而改?大军立时启程,只用了半天功夫便撤离了那个小村庄。可巧那日敏儿陪母亲去集市,我等她许久竟也未能见到她,被父亲派人强拉走了。当晚我与父母随军到了二十里外的一个山谷中,半夜里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想敏儿回来后再看不到我一定非常伤心,而这一别人海茫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越想越觉得心头万分舍不下,一横心拼得被家父责骂,偷偷起身骑上一匹小马连夜赶回那个小村庄,不为别的,就只想对敏儿说一句告别的话,再看一眼伤势已渐痊愈的捷儿……我那时虽是年纪尚小,但自幼在军中生活,骑术亦算不错,而军中驻兵认得我,亦没有阻拦我出营。我一路上借着星光认路,好不容易总算赶到那个小村庄时,已是夜深了。我多生了个心眼,在村外偷偷下马,仗着夜黑潜近村庄,想偷偷去敏儿家中吓她一大跳。但一入庄便有些不对,四处寂静至极,不但灯火全无,就连鸡鸣狗吠之声都不闻,空气里还飘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我摸到敏儿家中,房门半掩,我站在门外不敢进去,不知怎地我心里突就觉得十分恐惧,预感到有什么祸事已降临在这个平静的小村庄中。正忐忑不安时却听到隔壁屋内发出了一点动静,似是有人用锄头在地上挖掘的声音,我微微松了一口气,还以为自己疑神疑鬼,正要过去询问,忽听到一个人厉声道:‘老头你赶快动手,老子还要赶回去复命呢。’我听那声音十分陌生,亦不是村中人的口音,心里一紧,连忙掩好身形躲在一边偷听。只听另一个人嘶声道:‘真是作孽啊,平白无故害了一村的人……’我认得说话这人是村中吴大爷。又听起初那人喝道:‘你到底要不要老命了?还不快挖。’听起来似乎是在命令吴大爷做什么事情。忽听咣当一声,却是锄头落地的声音,吴大爷大声道:‘反正我一把老骨头也不想活了,你要杀就杀,绝不会帮你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那人道:‘我们蒙古人最重信用,只要你乖乖听话,便答应饶你老命。’吴大爷呸了一声:‘蒙古人哪有这般凶残,我认得你们这帮大明的狗官兵……’那人嘿嘿一笑:‘算你老头子招子亮,我正是奉了我家将军的号令屠你全村,你今日挖也是死不挖也是死,若是好好听话便给你个快活,不然剥皮抽筋,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吴大爷沉默一会,忽嘶声大叫:‘天杀的大明官兵,我就算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蓦然只听咚得一声,那人破口大骂道:‘你这老头竟敢撞墙寻死,看我再给你补上几刀……’只听得刀剑入骨的声音不停传来,想必是那人在尚未死透的吴大爷身上补了几刀。夜深人静时十分响亮,我听得清清楚楚,一颗心惊得怦怦乱跳。心想要想个什么法子找人救吴大爷,至少也要记下这坏蛋的面目,便大着胆子从门缝往里看了一眼,谁知这一眼却令我终身难忘,每每午夜梦回,那一幕惨况都会在我面前浮现,扰了我几十年亦不得安宁!”   俞千山说到这里,面容扭曲,神色伤感,林纯亦是双眼通红,双拳紧握。俞千山大口饮下一杯酒,隔了良久才继续道:“在那小小的房间里,竟然放着近百具无头死尸,看那服饰皆是小村中的村民,而屋中间有个挖了一半的大坑,吴大爷倒在坑边,一个身穿蒙古军服的大汉正用刀砍他……我虽看过战场上的死人,却从未见过这般残忍的景象,一时惊得呆了,想张口大叫却是一声也发不出,眼睛呆呆地望着那人间地狱,忽看到一件无头尸上熟悉的水蓝色褂子,认得正是敏儿所穿,当时只觉得脑中一热,便昏倒在了地上……”   “待我清醒后,却已是躺在家父帐中。我只觉全身酸软无力,脑中一片空白,扑在家父怀中大哭起来,然后就是缠绵数月之久的一场大病。病榻中我半疑半幻间还道是自己发了一场恶梦,可一旦清醒过来,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总是在眼中重现,每每向家父问起,他却总是脸色阴沉,也不与我多说话。后来有一天家父突然急匆匆地带着我与母亲离开了军营,这一走我就在塞外流落了二十年,期间我数度向家父追问那一夜发生的事情,他却什么也不肯说,只是长吁短叹不停,直到他临终前,才告诉了我那天夜里的真相。”   “那一晚我悄悄离开军营后,不多时便被家父发现,他问明了亲兵我走的方向,猜出我是到那个小村庄去,便随后赶来。可巧正好看到我晕倒后那个蒙古军人正向我扑来,被家父擒下。家父见到全村尽屠的惨状,顾不得救醒我,先盘问那个假扮的蒙古军人,初时他尚抵死不认,后来捱不过家父的严刑拷问,才承认自己是大明士兵,奉着某个将军的号令假扮蒙古军人趁夜屠村。你道那个将军为何要做如此泯灭良心之事?原来他因为率军与蒙古人交战大败而归,害怕受上司责罚,便割下那些无辜村民的首级冒充斩杀的蒙古士兵,好去报功。那一夜他们将全村近百人全数杀死,其余人已带着村民的首级回去复命,只留下那个士兵逼着吴大爷挖坑掩埋死尸,却不料正好被我看到……也幸亏家父赶来的及时,不然我的一条小命必也不保了。家父把那些村民掩埋后,抱着我押着那士兵回营,他向来疾恶如仇,听到如此事情岂能不管,却不料刚刚把那士兵关在牢中不过半个时辰,营中忽起了一场大火,待家父率人将火扑灭后,粮草亦被烧掉大半,而那个假扮蒙古人的士兵已被人杀死在牢中。原来那个将军竟然抢先一步派人赶来杀人灭口,好让家父死无对证,更是先下手为强,诬陷家父被烧去粮草失责之罪,家父据理力争无果,他知道那将军在大明军中颇有权势,而此事一旦揭破则前途尽毁,所以必定不会放过我们一家三口,便带着我们母子挂冠悬印而逃,而依大明律令,私自离军与叛国同罪,因此我父亲再不敢回中原,只好漂泊塞外,两年后便郁郁而终。”   “家父自知那将军势力极大,临终前切切嘱咐我不可报仇,竟连仇家的名字亦不告诉我。他过世时我不过八九岁,身无长技,也只好把这口气压在心底。直到后来跟随一位武林异人习成武功,才重新生起了报仇之念。只是人海茫茫,又不知那个仇家的姓名,更不知他现在何地,是否还在人世?前些年我还专门又去了一次那个小村庄,早已是一片废墟,不由触景伤怀,给敏儿立了一个衣冠冢,在心中发下毒誓,必要穷一生之力寻遍天涯海角找到仇家,替那几十户无辜的村民、我的父亲、还有敏儿报仇雪恨……”   俞千山讲完,林纯早已哭成泪人,苏探晴亦是双目充血,怒气勃发,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朗声道:“此人做下这等人神共愤之事,岂能让他就此逍遥?大哥你放心,虽不知你那仇家的真名实姓,但他既然做过大明北征军的将军,总是有迹可察,我们应该可以找到他。”   三人为俞千山少年遭遇唏嘘而感,又饮了一会酒。俞千山振作精神,哈哈一笑:“今日是我们结拜的好日子,无需为这些过去的事情伤神。三妹不许再哭,你乃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岂可效那些小儿女哭哭啼啼的做态?这些年我常想,只要有一朝报得大仇,我此生再无遗憾。然后便可安心回塞外侍奉老母,再不过问江湖恩怨。”   林纯擦干眼泪,强作欢颜道:“我自小没有父母,大哥的母亲便是我的亲娘。何况我早就想去塞外看看,大哥可不要抛下我不管。”   苏探晴有意冲淡伤感的气氛,对林纯笑道:“难道有了大哥便不顾二哥了么?”   林纯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我才不愿意搭理你这个呆瓜,你去做逍遥自在的浪子吧。”   苏探晴抬头望着屋顶,装腔作势道:“我明明记得刚才与人结拜过,还口口声声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誓言?难道竟只是发了一场大梦,莫非我亦像某人一样喝得烂醉?”   林纯听苏探晴调笑自己,心头大恨,忍不住在桌下狠狠掐了他一记,苏探晴又是大惊小怪地大叫一声:“哎呀,怎么初春时节便有了蚊子?”   林纯拿他无法,气得直跺脚,对俞千山道:“大哥你看他又欺负我。”   俞千山将二人打闹看在眼里,哈哈大笑:“三妹不必生气,你既亦有去塞外之意当是最好不过,大哥又怎会抛下你不管。其实二弟早就答应过我同赴塞外,届时我们三兄妹一齐在塞外驰马游猎,岂不是快活。”   苏探晴心有所感,曼声长吟道:“山如削,天沈阔,尽载灯火归村落。伤漂泊,遣行客,欲逐风飞扫尘漠。”这正是他与俞千山初遇时乘兴而作之句,此刻吟来,回想二人结交莫逆的过程,对视一笑,四掌互击,相知相得之意尽在其中。   林纯见他二人兴致勃勃,不由心生向往:“好,我们说定了,我们三兄妹先替大哥报仇,然后就一起去塞外。”又沉思道:“振武大会之事了结后,我与二哥还要去金陵,大哥不如先留在中原散散心,等我与二哥回洛阳后,我把你的事情禀告义父,他当年亦带兵去塞外北征鞑子,由他派人出面应该容易打探到你的仇家下落,然后我们三兄妹一起替你报仇,绝不能让那个坏蛋逃脱。”   俞千山苦笑一声:“反正这份大仇压了我数十年,亦不急于一时。何况大丈夫报仇岂可假手他人,我自会想办法去寻仇,不劳三妹费心。”   林纯不依道:“大哥这话就说得见外了,你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啊!”   苏探晴知道俞千山不愿与摇陵堂拉上关系,只是当着林纯的面不好拒绝,转过话题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此事先放在一边。我们既来到隆中,何不先去凭吊诸葛武侯?”   林纯少女心性,拍手叫好:“刚才听你与明镜先生一番对话,我亦来了兴趣,你可要给我好好讲一讲诸葛亮之事。”   苏探晴作势一躬:“三妹下令,我这做二哥的岂敢不从。”俞千山看他二人嬉笑怒骂,仿佛看到自己当年与敏儿的情景,不由面露欣然之色,举杯豪饮,一扫刚才的郁闷之态。当下三人匆匆用过饭后,付账离开酒楼。   林纯自幼失去父母亲人,虽是锦衣玉食,却是十分羡慕别人有长兄呵护、家姐疼惜。此刻忽有了两个大哥,十分高兴。遇见各处景物都是问个不停,还故意找些希奇古怪的问题为难苏探晴。苏探晴与林纯一路同行,对她个性十分熟悉,知道只要诸事顺着她的意,自是温柔可人,而一旦有所争执,立刻便会露出骄矜蛮横的小性子。念她身世可怜,亦是软语温言,有问必答,还不时从引经据典中发出前人未有之见,不但引得林纯银铃般的笑声不断,亦令俞千山对他刮目相看。   俞千山十分欣赏新结拜的义弟义妹,抬眼望去但觉一个英俊潇洒,一个娇俏可爱,直如一对璧人。他旁观者清,早看出苏探晴与林纯之间关系暧昧,似有情似无情,一路上更是有意撮合二人。   男女之情说来奇怪,起初苏探晴对林纯暗生情愫,在她面前总是缚手缚脚,如今放开心绪,却反是挥洒自如。林纯料不到自己口中的“呆瓜”竟然如此博学多才,虽然心中暗暗佩服,表面上却仍是故意与他处处针锋相对。三人说说笑笑,游兴不减,不觉时光若箭,等把隆中几处著名风景走遍,已到了傍晚时分。   俞千山道:“眼看天色已晚,我们先去找家客栈住下。三日后便是振武大会之期,我们好好商议一下如何去应付铁湔等人。”   林纯大致知道振武大会的一些内幕,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我们只须在天下英雄面前揭穿他们的诡计不就行了?”   俞千山叹道:“此事说易行难。我来自塞外,二弟与三妹又与摇陵堂有瓜葛,身份不能暴露,人轻言微如何取信于天下英雄?需得想一个万全之策。”   林纯一想也是道理,看苏探晴在一旁沉思,指着他道:“你不是自诩诸葛亮的徒子徒孙么?快想个办法来。”   苏探晴微笑道:“诸葛武侯的徒子徒孙是你编出来的,我可未曾说过这样的大话。”挤挤眼睛道:“不过我昨夜倒是做了一个梦,梦见诸葛亮亲自教我一招妙计,保证可令铁湔的奸计不能得逞。”   林纯哪会相信苏探晴的信口开河,呸他一声:“你休得胡说八道,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苏探晴这一路上都在考虑这个问题,已大致有了主意,正色道:“我们无需太过担心。振武大会之事我已对江南大侠‘解刀’陈问风陈老前辈说明,还要等他与江南四老商议后再做决断。”   俞千山大喜:“陈老前辈乃是中原武林泰斗,德高望重,他既能插手振武大会,只须登高一呼,必可令天下英雄一呼百应,岂会容铁湔等人的诡计得逞?”   林纯吃惊道:“你何时与陈问风联系上了?”   苏探晴笑道:“便是你昨日大发脾气借酒浇愁的时候。”   林纯俏脸飞红,啐了苏探晴一口:“你就会记得这些,我平日的好处怎么不见你提起?”   苏探晴大奇:“你平日有什么好处?”忽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亮出胳膊上的一块乌青:“对了,你刚才掐得我好轻,竟然未曾见血,我倒忘了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林纯又窘又怒,狠狠一脚朝苏探晴踹去,苏探晴急忙避开。俞千山在一旁听得哈哈大笑,林纯脸嫩,跺着脚远远跑开。   俞千山瞅空对苏探晴低声道:“恕大哥倚老卖老讲一句话:摇陵堂在江湖上虽然风光,却绝非二弟可安身立命之地。我看三妹亦是年少无知,有机会亦要劝劝她,早些离开洛阳另寻出路才是。”他生性耿直,虽认下了林纯这个妹子,但对摇陵堂的态度仍无改观。   苏探晴正容道:“大哥知我为人,若不为了顾凌云,岂会甘心为摇陵堂所用。依我看三妹其实亦有离开摇陵堂之意,但擎风侯毕竟对她有养育之恩,此次去金陵若能完成擎风侯交下的任务,亦算有一份交待。”   俞千山点点头:“二弟能如此说我便放心了。”   林纯赌气跑开,还只道苏探晴必会过来哄自己,不料他却浑若无事地与俞千山说话,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又走回两人身边,双手叉腰:“你们鬼鬼祟祟地在说什么?”   俞千山道:“我们正在说振武大会之事,苦思无计,三妹可有什么好主意?”   林纯道:“有什么好想的。反正我们是去捣乱,此次大会既然以‘振武’为名,想来要考较武功以定盟主之位,不如我们便推举大哥,有谁不服气便来打一场。”   苏探晴正在沉思,听了林纯的话,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法子倒是不错,若是大哥真夺得了盟主之位,我们亦可风光风光。”   俞千山连连摇手:“二弟是名震关中的浪子杀手,三妹更是女中豪杰,我这个做大哥的可比不上你们本事。”   林纯想到与苏探晴在洛阳灯会上初见时,一同出手救那小孩子却被他先得手,明显自己输了一招,不屑地哼了一声:“浪子杀手好了不起么,就会欺负女孩子。”眼珠一转:“对了。大哥不是有个威风凛凛的绰号唤做俞铁剑么?倒不如今晚与二哥比试一下,杀杀他的傲气。”   俞千山倒是有些意动:“我确是久疏战阵,若二弟有兴,倒不如来切磋一下。”   苏探晴望着林纯笑道:“这小丫头怎么唯恐天下不乱?”   林纯振振有词:“有道是临阵磨枪不快也亮嘛,也免得你到了振武大会上丢人现眼,嘻嘻,你莫不是怕了大哥?”   俞千山心情大好,对林纯眨眨眼睛道:“二弟怕不怕我可说不定,不过他却实在是怕了三妹,刚刚还说今晚要与我联床夜话,免得又被你痛打。”   苏探晴心中一动,正想问问林纯昨晚为何会突然对自己动手?林纯却想到昨夜与苏探晴共处一室,虽然两人间清清白白并无私情,却不知俞千山心中怎样误会。想要转身离开不理二人又觉得仿佛是默认般太着痕迹,急得大叫:“大哥竟也伙着他一起欺负我,有本事就去振武大会上耀武扬威啊。”   苏探晴大笑道:“好,我们便让大哥去夺那盟主之位。”   俞千山忍不住一掌重重拍在苏探晴的肩膀上:“好小子,也来调侃我了。我们慢慢再商议计划,当务之急还是先去找家客栈饱餐一顿再说吧。”   天下各路英雄齐聚此地,小小隆中城何曾有这般热闹景况,顿显拥挤,城中几家客栈皆是客满。三人好不容易才在城郊外寻到一家小客店,却也只剩下一间客房,苏探晴与俞千山欲要再寻一家客栈,倒是林纯不耐烦起来,抢先订了房,口中还吵嚷着让两人必须整晚练功不许睡觉。俞千山想不到林纯竟如此不避嫌疑,心想她看似面薄,骨子里却依然有江湖豪气,对这位义妹更增一份喜爱。苏探晴借机对林纯大开玩笑,胳膊上不免又留下林纯几道指痕,小店内一派旖旎风光。   晚餐后林纯兴致大发,非要拉着苏探晴与俞千山去比武,二人拗不过林纯,只得去城外找个僻静的地方相较一番。   俞千山兵刃乃是一柄阔大的铁剑,长有九尺,宽有九寸,重达近百斤。他虽是生得矮胖,却是神力惊人,沉重的铁剑在他手中轻若无物,不但可使出厚刀的劈砍路数,亦有长剑的轻灵迅捷。   两人一交手,但见俞千山招式威猛,势大力沉,处处抢攻,一口气攻出八九十剑亦不见半分疲态。苏探晴料不到俞千山武功竟然如此之高,迫得展开平生所学,运起“碧海青天”身法,手持玉笛施出独门“一曲梅落吹裂云”的笛中剑法,如玉蝶穿花般在如山剑影中游走不定。   两人一个剑走沉雄,稳中带狠,一个身形轻灵,飘逸潇洒,激斗了百余招竟是不分胜负,直看得林纯眼花缭乱,不断拍手叫好。   俞千山毕竟艺成之后少与人争斗,对战经验上比起苏探晴大有不足,加上从未见过苏探晴笛中藏剑的招式,强攻一阵后锐气已尽,被苏探晴渐渐占得上风。俞千山虽在塞外声名不著,但出道之后未逢对手,此刻忽遇劲敌,好胜之心大起,眼见苏探晴玉笛横掠拆挡阔剑,蓦然大喝一声,在剑笛相交时竟脱手弃剑,苏探晴不虞俞千山忽施险招,玉笛虽将阔剑击开,但力道使在空处,身形不由略一停顿,俞千山已从那电光火石的刹那间找到一丝破绽,身体腾跃空中,右拳迅疾如风,直捣向苏探晴的心窝,同时左手凌空一捞,竟将磕飞而出的阔剑重又接住,趁势劈往苏探晴的面门。   苏探晴一时不习惯俞千山的反手剑法,玉笛挡了个空,拧身让开俞千山的右拳,却似已不及闪避阔剑的凌厉一劈。百忙中左手上扬,看样子竟要以血肉之躯抵住阔剑,右手玉笛寻隙直进,点向俞千山的志堂穴,俞千山料不到苏探晴在被动中亦能反击,一时也躲让不及,眼看便是两败俱伤之局……   林纯突见两人齐齐遇险,发出一声惊叫:“住手。”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心头大是懊悔自己让二人比武的提议。   在林纯的感觉中,四周仿佛一下子变得寂静。她好不容易才有了两个兄长,心中已不知不觉当他们是至亲至近的人,一时竟不敢睁眼,只恐看到二人流血受伤的局面,那将令她痛悔终身……   林纯心中七上八下,正要发问,忽觉得额头被人轻轻弹了一记,听到苏探晴在声音在耳边温柔地响起:“傻丫头,你怕我们会失手么?”   林纯这才睁开眼睛,却见二人安然无恙,大喜道:“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俞千山笑道:“可别吓坏了三妹,我们兄弟间切磋武功岂能没有分寸?”原来他二人虽是斗得激烈,但亦怕误伤对方,局外人看来惊险万分,两人出手间却都留有余地,在最后关头皆是不约而同地变招收力,各自跳开。何曾竟会把林纯吓成这样,知道她是真心实意关切着两人的安危,心中又觉好笑又是感动。   林纯舒了一口气,拍拍胸口,不好意思道:“我只道你们斗得性起,还以为在与仇人厮杀呢,万一伤了对方,岂不是……哼,你们以后再也不许比武了。”旋又想起苏探晴对自己的称呼,瞪眼道:“你这个呆瓜,刚才叫本姑娘什么?”   苏探晴微笑不语,刚才看到林纯情态毕露的那一刹,本已沉没的感情不觉再度浮上胸怀。   俞千山笑道:“三妹你是怕伤了我还是伤了他?”   林纯嘻嘻一笑:“当然是怕伤了大哥,那个呆瓜的死活才不放在我心上呢。”   俞千山早习惯了苏探晴与林纯间的玩笑,故意叹道:“早知三妹的心思,我刚才那一剑就应该狠狠劈下去才是。”   苏探晴哈哈一笑,正要说话,忽眼视前方,愣了一下,低声道:“我有些事情先走开一下,大哥和三妹回客栈等我便是。”弹身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林纯喃喃道:“这个呆瓜总是这样神神秘秘的。”转头问俞千山:“我们要不要偷偷跟踪他,吓他一跳?”   俞千山道:“二弟此去必有重要的原因,我们还是不要多生事端。”擦擦额角渗出的汗,叹道:“想不到二弟的武功如此厉害,浪子杀手享誉关中,我在塞外亦有耳闻,现在一见果是名不虚传。”   林纯扁扁嘴:“我看他还不是被大哥杀得几无还手之力。”   俞千山正色道:“二弟身手灵活,机变百出,我虽不敢妄加臆测其武功深浅,但可确定绝对在我之上。”   林纯不解道:“你们不是斗个平手么?而且我看最后一招时二哥的玉笛纵能点在大哥身上,一只左手却要废在大哥剑下,算起来应该是大哥略占上风啊。”   俞千山笑道:“你想想他刚才为何要用左手迎向我的剑,总不会真以为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躯吧?”   林纯微一思索,恍然大悟:“濯泉指!”   俞千山点头叹道:“正是如此,可见我那一剑根本伤不了他。何况我已连压箱底的绝招都使了出来,但他成名的濯泉指却一直隐而不发,恐怕是不愿意扫了我这个做大哥的面子。”   林纯又问道:“大哥虽是来自塞外,武功却像是中原路数,却不知是什么门派?”   俞千山便把自己得到那武林异人传授武功之事告诉了林纯,最后叹道:“只是传我武功的那位武林异人不知为何患下了失忆之症,恐怕亦讲不清楚自己的来历。”   林纯思索道:“我看大哥剑法中有几招似曾相识,好像是来自江南剑派,不过其中却又略加变化,隐有百家之长。只可惜我对其余各门派武功并不熟悉,不然就可瞧出那位武林异人的来历。对了,那位明镜先生不是号称武林中的伯乐,对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有研究,或许他见了大哥的出手,可以猜出一二。”   俞千山肃容道:“那位武林异人与我虽无师徒名份,在我心中却一直当他是我授业恩师,心中十分尊敬。他既然不愿意说明自己的来历,或许有什么隐情,我实不应该去探听究竟。”   林纯点点头:“大哥是淳厚君子,不像那个呆瓜总是鬼鬼祟祟、诡计多端,谁也猜不出他心里想些什么,连武功都要隐瞒……”   俞千山大笑道:“二弟行事光明磊落,何来鬼鬼祟祟之说?何况三妹有个这么厉害的义兄,面上亦大是有光啊,哈哈。”   林纯偏着头咬着嘴唇,想了想道:“上次在洛阳他与我无意中过了一招,也不过是稍胜一筹而已。不过,他好象比上次要厉害许多,难道这几天的时间就武功大涨么?”语气虽是不屑,嘴角却似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俞千山道:“二弟的武功看似不露锋芒,却极有弹性,已算是踏入武学中遇强愈强的境界。表面上看起来他与我斗得难分胜负,其实他早已控制了大局,孰高孰低,明眼人一看即知。”   林纯吐吐舌头,神情十分可爱,喃喃自语道:“好家伙,听大哥这么一分析,难道这呆瓜真的如此厉害?嗯,我们说的这些话可莫要被他听去了,不然只怕连尾巴都翘上了天。”忽又变色娇喝道:“大哥你说‘明眼人一看即知’,岂不是偷偷骂我是睁眼瞎子?不要走,且吃我一针……哈哈。”   两人一路说笑着回到客栈,在房内聊天。过不多时,苏探晴神采奕奕地回来,林纯上前追问:“你刚才去什么地方了?”   苏探晴神秘一笑:“我刚才去见了一个人,你不妨猜猜是谁?”   俞千山凑趣道:“看你如此春风得意,难道是个女人?”   林纯哼道:“一定还是个美丽的女人。”   苏探晴哈哈大笑:“你们如此对陈老前辈不敬,下次我定要告诉他。”原来刚才他看到与陈问风约定好留下的记号,这才匆匆赶去相会。   林纯道:“我曾听外公,就是剑圣曲临流说起天下英雄人物,他老人家亦很推崇江南大侠‘解刀’陈问风的武功,早就想见他一面,你为什么不带我去拜见他老人家?”   苏探晴微笑道:“你早就见过他了。”   林纯奇道:“我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曾见过他,你又从何得知?”   苏探晴做个鬼脸:“你可还记得我们在汉水边遇见的那个垂钓老者么?他便是陈老前辈。”   林纯一呆,咋舌道:“怪不得我觉得那老者武功惊人,气势比起义父来亦不相伯仲,原来他就是中原两大绝顶高手之一的陈问风。嗯,怪不得他不敢见我,本来说好要把他那个可爱的小动物……唔,小风送给我的,下次见面我可要问他索取。”   苏探晴与俞千山听林纯大言不惭,竟说是陈问风不敢见她,知她向来是嘴巴上不肯服软,不禁芫尔。   林纯与俞千山又问起苏探晴与陈问风会面的情况,苏探晴道:“陈老前辈虽已对江南四老说起此事,但毕竟事关重大,若是就此解散振武大会,江南四老的一世英名岂不毁于一旦?所以我们还需要想办法找出蒙古人在背后插手的证据来。”   原来陈问风听苏探晴说起铁湔等人之事,立刻去找江南四老中的陆见波与欧阳双风询问,陆见波与欧阳双风虽不明真相,但见陈问风说得郑重,亦是半信半疑。此次振武大会乃是江南四老应张宗权之请发起,张宗权虽是张士诚之后人,毕竟大明开国不久,昔日武林大豪张士诚一力抗元,在中原武林中仍是颇有人望,若说张宗权会暗中联络蒙古人实是耸人听闻,江南四老自是难以仅凭陈问风的一面之词便轻易相信,所以陆见波与欧阳双风便坚持要陈问风拿出证据来,陈问风又不好泄露苏探晴的身份,当下双方不免有些说僵,最后不欢而散,陈问风便先赶到隆中来。   林纯忿然道:“江南四老只知考虑自己的虚名,也不想想若是惹得蒙古人趁机入侵中原,他们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俞千山老成持重些,略沉思后缓缓道:“也不怪江南四老谨慎,毕竟此次大会乃是中原武林的盛会,表面亦是由江南四老所主持,我们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贸然指证蒙古人参与其中,自是难以让人信服。”   林纯道:“我连铁湔的相貌是美是丑都未见过,怎么去找证据?依我看不如就去振武大会上捣乱,大哥去争盟主之位,我与二哥给你撑腰。”   俞千山笑道:“捣乱亦要有个捣乱的法子,像你这般胡搅蛮缠如何成大事?铁湔等人正是唯恐天下不乱,我们不要反帮了他的忙?”   苏探晴悠然道:“我与陈老前辈说起过此事,他却是支持这个方案。”   林纯大喜:“这可是我想出的法子,你不许争功。”   俞千山被他二人弄得哭笑不得:“我俞千山在中原武林更是籍籍无名,岂能服众?何况我武不及二弟,文不如三妹,何苦让我出头?”   林纯倒是振振有词:“大哥自然不必亲自出手,我负责出谋划策,二哥负责比武夺魁,大哥就等着做盟主吧,嘻嘻。”   俞千山还要推辞,却听苏探晴正色道:“我知大哥无心名利,但此次振武大会事关天下气运,正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力挽危澜。我与三妹不方便出面,只好由大哥担此重任……”   林纯道:“况且还有陈老前辈在背后支持我们,不趁机大闹一场,更待何时?”   俞千山听他二人这样说,豪气大生:“好,我便答应下来,反正来到中原一趟,总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又苦笑道:“不过我看你二人简直把这盟主之位当做儿戏一般,要知天下能人辈出,只怕我就算有心亦难以争到盟主之位。”   林纯见俞千山答应下来,拍手笑道:“反正又不是真让大哥去做盟主,我们只是借机生出事端,给铁湔等人一个措手不及。到时候见机行事,一有机会便揭穿他们的诡计。”   俞千山叹道:“只怕铁湔等人皆在暗中行事,振武大会上亦不会出头露面,纵然我们去捣乱一番,却又如何能找出张宗权与蒙古人联手的证据呢?”   苏探晴对林纯笑道:“你刚才不是说负责出谋划策么?还不快快给大哥想个妙计出来?”   林纯见苏探晴笑得可恶,直想偷偷掐他一把。但自己确实才说过了大话,不愿让他看轻,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忽然眼睛一亮:“对了,我们可以拿神禽谷三弟子做文章,他们必是与铁湔有关,只要抓来一个拷问,不怕他不招。哼,那个什么孟天鹞看我的眼神好讨厌,早就想挖了他的一对招子。”   俞千山摇头道:“他三人武功不弱,更是一向焦不离孟少有落单的机会,要抓来恐非易事,而且会打草惊蛇。”   林纯道:“那就在振武大会上指名道姓约他们比武,他们那一身塞外的武功可瞒不住天下英雄的眼睛,只要证实了他们蒙古人的身份,中原武林与蒙古人势不两立,自然不会放过他们……”   俞千山叹道:“此法只怕亦行不通。神禽谷三弟子那日公然约战沈思剑,此事在场许多人都亲耳听到,自然不怕在振武大会上出手。何况他们神禽谷三弟子虽是铁湔约来中原的,却都是女真族人,说起来以前女真人亦饱受蒙古人的欺凌……”   林纯一跺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应该怎么办?”看着一旁的苏探晴面带微笑,忽灵机一动,指着他喝道:“你不是说昨晚诸葛亮给你托梦面授机宜么?现在怎么不敢说出来了?”   苏探晴失笑道:“你自己想不出法子却来盛气凌人的问我,天下可有这道理么?”   林纯赌气耍赖道:“不管,就要你想办法。”   俞千山亦道:“看二弟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必早有定计,还不快说出来。”   苏探晴悠然一笑:“汉蒙之间势不两立,铁湔等人如何会不防,怎会轻易泄露蒙古人的身份?我们既然一时抓不住他的把柄,便要想方法让他们自己露出马脚来。”   俞千山怀疑道:“铁湔此人城府极深,仅看他隐忍数年方才一鸣惊人夺得蒙古第一勇士之位便可见一斑。却不知二弟有何妙计能令他暴露破绽?”   苏探晴道:“铁湔或许难以上上钩,但他手下却未必能沉得住气。所谓千里长堤毁于蚁穴,只要攻破一点,便可令对方的防线全面崩溃。”   俞千山若有所思:“二弟打算由何处着手?”   苏探晴微笑道:“其实我们都忘了一个人。”   林纯问道:“你说的是谁?”   苏探晴沉声道:“钱楚秀。”   林纯一听苏探晴说得是这个江南采花大盗,脸露不屑之色:“他有什么用?”   苏探晴道:“‘三笑探花郎’钱楚秀在江湖上名头可不小,只不过却是人人欲除之而后快。若是知道他出现在振武大会上,不但江南四老中的欧阳双风不会放过他,天下英雄亦都不会袖手旁观。只要抓住了他,就算供不出蒙古人的阴谋,亦足令铁湔方寸大乱了。”   俞千山问道:“不过要想在上千人的振武大会中找一个三笑探花郎,岂不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苏探晴悠然道:“那就要看我们能否在振武大会中演一出好戏,好让钱楚秀自己跳出来。”   林纯嗤鼻道:“演戏我可不会。而且我看你连一个卖药郎中都演不好,用什么去振武大会上现眼。”   苏探晴哈哈一笑,从怀中取出吴梦通交给他的那几张人皮面具:“这便是我们演戏的行头。”俞千山问起面具的来历,苏探晴将前因后果对他大概讲明,俞千山这才明白他们与吴梦通的关系。苏探晴又说起昨日跟踪卫天鹫之事,听到将神禽谷三弟子比做江洋大盗,三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林纯道:“怪不得你当时非要把这几张面具留下,原来早就打着这主意。”   俞千山将那几张人皮面具细细看过,叹道:“这几张人皮面具做得惟妙惟肖,几可乱真,戴上后保证没有人能认得出我们的本来面目。”   林纯犹豫道:“可那钱楚秀对这几张面具定然十分熟悉,若是被他看见我们岂不立刻认了出来?”   苏探晴笑道:“我正是要他认出我们来。钱楚秀以铁湔马首是瞻,若是看到我们戴上他的面具出现在振武大会上,必要先报告铁湔,你倒不妨猜猜铁湔会有什么反应?”   林纯偏着头想了想道:“我若是他,要么心中有鬼,自知奸计暴露溜之大吉;要么就会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除掉我们。”   俞千山接口道:“三妹分析得不错。以铁湔的为人,恼羞成怒下绝不会临阵退缩,反要铤而走险,第二个可能性更大一些。”   苏探晴赞同道:“正是如此。我虽不识铁湔,但凭那夜听他说话,可以判断出此人自视极高,视天下英雄如无物。虽已发现计划泄露,只怕仍会依旧行事,而一旦在大会上发现我们的踪迹,必会趁我们尚未揭破他奸计前公然发难。此次大会既然以‘振武’为名,参与者又都是武林中人,最好能借着比武之机除掉我们,既可以武力慑服众人,赢得天下英雄之心,又可来个死无对证……”   林纯哼道:“我们兄妹三人联手,才不怕他。”   俞千山担心道:“我虽不知铁湔武功深浅,但他既能获得蒙古第一勇士之名,想必有些真才实学,加上他手下能人众多,与之斗力实属不智。”   苏探晴微微一笑:“其实我们无需非要揭破蒙古人介入振武大会之事,只要令大家知道此次振武大会上有人弄鬼,天下英雄眼睛雪亮,自然不会甘心被人利用,铁湔的阴谋便不攻自破了。蒙古人在中原势单力孤,并无可用之兵,所以铁湔不得已才将钱楚秀这等武林败类招揽过去,这正是我们正可利用的最大弱点。我估计铁湔等人必也不会以本来面目示人,想也是戴上类似的面具参加振武大会,只要能迫他们现身,最多大家一齐撕破面皮,钱楚秀臭名昭著,铁湔先生与之一路又能是什么好人?张宗权与之为伍又有何资格去争盟主之位?”   俞千山抚掌大笑:“撕破面皮这四个字用得极妙。不过虽然二弟一向不以真面目示人,三妹亦少抛头露面,但此次振武大会聚集了江湖上数千豪杰,难保其中没有人认得你们……”   “我们可在面具下再稍做化装,仍是扮作卖药郎中。”苏探晴忽俏皮地一眨眼睛,学着戏文般道:“我乃江湖上行医卖药的郎中秦苏,有明镜先生作证,你又是何人?哎呀,原来一个是江南淫贼钱某某,一个是蒙古奸细铁某某……”   看着苏探晴装腔作势,林纯笑得捂着肚子,语不成句,只是指着苏探晴大骂“呆瓜”。   俞千山拍案叫绝:“二弟此计绝佳。最妙的是明镜先生恰恰还见过我们,再加上有‘解刀’陈问风陈老前辈在背后撑腰,足可令铁湔等人头大如斗。看来此次我来中原果是不虚此行,不但认下你们两个好弟妹,还可以一展抱负。”   三人计议已定,心情大好,击掌相庆。俞千山又对林纯笑道:“我初时得知铁湔的阴谋尚不知应如何着手,此刻听了二弟的计划,顿时信心倍增。你这个军师可服了么?”   林纯心中亦是佩服苏探晴,口中当然不肯承认:“若不是诸葛亮托梦,他那个呆瓜才想不出这样的好计策。”   俞千山哈哈大笑:“天色不早,我们也早些休息吧,养精蓄锐后才好去振武大会上闹个天翻地覆。说不定今晚诸葛武侯便会给三妹托梦了。”   林纯扁嘴道:“我才不要他到我梦里来。”   俞千山笑道:“那三妹想在梦里见谁?”苏探晴正在想林纯今晚不知会否像昨夜一样古怪,忽听俞千山如此问,神思不属下差一点脱口说出顾凌云的名字,幸好及时忍住。   林纯先朝苏探晴温柔地望了一眼,再对俞千山嫣然一笑:“你猜?”倒头便睡。   苏探晴与俞千山又说了几句话后,各自和衣而睡。苏探晴暗中留意林纯的动静,却只听她呼吸渐长,已然睡熟,却再无昨夜的疯狂举动,胡思乱想间脑中忽闪过她刚才望向自己的温柔目光,一颗心顿时不争气地一阵狂跳,许久许久后也未曾平息……   第二十一章 明争暗斗各施谋   转眼已是三天后。隆中城西郊有个小山岗,当地人为了纪念诸葛武侯,起名为卧龙岗,岗上有一方阔达千尺的平地。一大清早,振武大会便在此处如期召开。   三人早早来到会场,都各挑了一张适合脸型的人皮面具戴上。那面具设计精巧,上面还以细针刺有无数小孔,以备透气,戴久了亦无不舒适之感。俞千山成了一位面目黝黑的大汉,配着他的阔剑,看起来十分威武;苏探晴则摇身一变为一个风流俊俏的年轻书生,玉笛暗藏腰间,换上了一把折扇;因那几张面具中并无女子,林纯只好扮作一个脸颊瘦小的病汉,一路上大大抱怨钱楚秀制作面具的手艺,听得苏探晴与俞千山不住偷笑。   苏探晴心机缜密,临行前已悄悄把客栈墙壁取开几块砖石,中间掏空,将洪狂的首级与渡微剑都暗藏在客栈中,他与林纯在人皮面具下仍是稍加化装,扮为那对卖药兄妹的模样。   场地正中搭起了一座高有丈许方园足有三丈的高台,以供比武所用,台周围插着各色锦旗,最大的一面红旗上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振武大会”。台两侧各搭着一架石梯,台中设有七张空座,两边排放着刀枪剑戟各式兵刃,气派十足。   三人也不与周围武林人士搭腔,挑一处视线好的地方站定。各路英雄浩浩荡荡的陆续进入场中,看来竟不下两千之众,将整个卧龙岗挤得水泄不通。   林纯第一次经历这样大的场面,兴奋得又跳又叫,一对美丽的眼睛中光芒流露,若非身怀要务,不敢轻易泄露身份,必是冲到高台前与群雄一齐哄闹。俞千山笑着低声提醒她:“看你神完气足的样子,哪还像个病汉,早知道我们应该互换面具才是。”   林纯嘻嘻一笑:“放心吧,我晓得轻重,不会坏了大事。”当下稍收敛了些,指着台上一本正经大声问道:“那空台上应该是主持的位子。江南四老各占一张,不知还有三张会是什么人?”   俞千山道:“陈问风与柳淡莲理应各有一席,还有一个……以张宗权的声望只怕未必能列在其中,二弟可猜得出来么?”   苏探晴摇头表示不知。其实那日陈问风对他曾说过因与江南四老闹僵,又不喜抛头露面,所以不会公然出席大会,如今看到那高台上竟留有七张座位之多,一时亦弄不清还会有什么人出现。   林纯望着苏探晴笑道:“难道昨晚诸葛亮没有托梦告诉你么?”苏探晴只得苦笑摇头。   在他们身旁的一位尖脸汉子插言道:“张宗权自然没有这个资格,而柳淡莲既提名盟主,理应避嫌。”那尖脸汉子面上最显眼的便是一只硕大的鼻子,他虽看似自言自语,声音却十分响亮,引得人人侧目,那尖脸汉子的面上不由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   俞千山拱手道:“小弟俞千山,这两位是秦氏兄弟,却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尚请多多指教?”俞千山一向在塞外,中原武林并无认得他的人,所以仍用其本名。   那尖脸汉子上下打量一眼俞千山,淡淡道了声:“久仰。”便再无言语,显然从未听过这三个名字,神情中便有些不耐烦。   林纯瞧不惯他这副嘴脸,转过身不去理他,口中低声嘀咕道:“狗眼看人。”   林纯说得声音极小,那尖脸汉子听清了一个“狗”字,谁知他不但不生气,面上竟还微有得色,呵呵笑道:“小弟苟全知,想不到这里亦有认得我,倒要多亲近亲近。”   林纯万万料不到自己竟误打误撞说中了他的来历,心想江湖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忍着笑道:“苟兄大名如雷贯耳无人不晓,岂有不识的道理?”   苏探晴身为杀手,对江湖各色人物皆有所知,曾听说过苟全知的名头。此人虽是耳朵不灵,却偏偏江湖消息十分灵通,而且极爱炫耀。因他鼻子长得特别,故此得了一个“瑶鼻犬”的绰号,一来形容他的长相,二来形容他对江湖动向嗅觉灵敏,就如长了一只狗鼻子。他有意从苟全知口中多知道一些振武大会的消息,装做谦虚问道:“小弟初来乍到,对振武大会的内情知之不多,还请苟兄讲解一下。”   苟全知嘿嘿一笑:“说到这些旁门左道的消息,秦老弟可算是问对了人。这台上的七张座位么,除了江南四老与江南大侠陈问风外,必有一张是武当派苍雪长老的……”   苏探晴恍然大悟,隆中与武当山相处不远,振武大会在此召开,武当派可算是地主,自会派出代表。那苍雪长老虽名列武当风、花、雪、月四大长老中第三位,却是在武当派中专门主管外事,所以由他出面应酬。   苟全知见周围人都支着耳朵听自己说话,更是得意,继续道:“据我所知,最后这一个座位,却是苍雪长老带来的一位神秘客人,我虽不知他的来历,却知道他姓铁……”   苏探晴这一惊非同小可,中原武林中并无成名的姓铁之人,难道会是铁湔?而铁湔明明是蒙古第一勇士,又怎能堂而皇之地坐在主持之位?实在是叫人难以置信,或许是其它姓铁之人?正疑惑间,忽见人群一阵骚动,却是有几人往台上走来。旁边有人赞道:“苟兄果是消息灵通,那可不正是苍雪长老。”   几人抬头看去,先后共有六个人相继走上高台。当先一人道袍迎风,面相端严,正是武当长老苍雪;第二人身材颀长,瘦若无骨,铁爪如钩,看样子应该是以鹰爪手与鹤形拳闻名武林的陆见波,他在江南四老中年龄最长;第三人便是“剑底连环”沈思剑;第四人浓眉锐目,骨相清奇,虽是年纪已过半百,却依然看得出年轻时英俊的轮廓,定是人称面貌玉树临风、轻功孤鸿乘风的欧阳双风;第五人正是前几日在隆中刚刚见过的明镜先生;最后一人看起来不过五十岁出头的年纪,面相清矍,双目有神,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力修为极深,不过他颧骨高耸,深目隆鼻,有几分不似是中原人士。苏探晴见到出场第六人的模样,不由微微一怔:如果这位果然就是苟全知所说苍雪长老请来姓铁的神秘客人,十有八九便是铁湔!   苟全知遇见这等场面岂甘人后,口沫横飞解说不停,将江南四老与苍雪长老平生事迹不住道来,周围人都知道他的脾性,虽有些厌烦,却也从中知道不少事情。苏探晴留意他讲到那疑似铁湔的中年人时便停了口,显然也不知道其来历。   俞千山捅捅苏探晴,低声道:“此人正是铁湔。”   林纯与苏探晴对望一眼,皆是面露惊讶之色。苏探晴心念电转:铁湔明知那日谈话已被自己偷听,仍然敢公然出席振武大会,必有所备。隐隐觉得自己想好的计划已然行不通了。   台上六人站定后,当先的苍雪长老踏前一步来到台中央,按江湖礼节给四面拱手一揖:“武当派苍雪先给诸位英雄问安了。”众人眼看大会即将开始,顿时群情激涌,苍雪长老举手示意,待台下稍静后,清清嗓子朗声道:“我武当派离隆中最近,按理说诸位远道而来的英雄好汉都可算是武当派的客人,原应当给诸位英雄接风洗尘。只可惜武当派纵是家底雄厚,却也照顾不了这数千人的吃喝行住。幸好隆中城虽小,却不但有青山秀水,更有诸葛武侯蛰居于此、刘皇叔三顾茅庐的千古佳话,所以便请大家以如画风景佐餐,千古佳话下酒,招待不周处还请多多谅解。”苍雪长老虽是修道之人,但久经各等大场面,十足一个老江湖,台下上千人听他说得有趣,齐声哄笑起来。   苍雪长老续道:“此次振武大会声势浩大,乃是近百年来武林中难得一见的盛会,不但集结了江南武林同道,各名门大派都有份参与。这几千个英雄好汉聚在一起,若是各陈见解,怕还不要把人累死?所以总要有个领头说话的人,在选出大会盟主之前权行主持之责,老道既是地主,勉强先占个主持的位子,若是有人觉得老道不够资格,便请当场提出来……”   台下有人叫道:“大师就别客气了。少林武当皆是武林领袖,谁敢说你不够资格,老子第一个就不服。”众人皆是拍手叫好。   苍雪长老呵呵笑道:“承让大家给老道这份薄面,不过这大会自然不能由老道一个人说了算数,至于台上这几位亦都是名动江湖的人物,以他们的声望做大会的主持,想来也无人有异议。”当下将江南四老一一介绍入座,说到最后的铁湔时,苍雪长老道:“这一位铁湔先生来自塞外,文武皆是上上之选,乃是老夫特意为此次大会请来的客人。”   江南四老乃是江湖上闻名已久的前辈,每一人出场都惹来台下掌声雷动,唯有铁湔却是谁也不识,掌声稀疏零落,他却毫不在意,始终保持着微笑,不卑不亢地端然坐下。   林纯低声道:“看铁湔有恃无恐的样子,难道另有什么阴谋?”   俞千山叹道:“此人智计百出,我实在看不出他在玩弄什么手段。”   苏探晴缓缓道:“我们先静观其变,见机行事吧。”   苍雪长老又指着台上剩下那个空位道:“本来江南大侠陈问风亦要出席此次大会,但他忽有要事不能亲临,这个座位便空置此处,以示对陈大侠的尊重。”“解刀”陈问风之名在武林中享誉多年,与剑圣曲临流并称当世两大绝顶高手。曲临流身处京师,虽无官职却亦隐隐算是御前高手,所以在许多武林人士的汉子心中陈问风可算得上是中原第一高手。此刻陈问风虽没有出场,台下仍是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与欢呼声,由此可见陈问风在这些江湖汉子心目中极高的地位与声望。   铁湔忽然发话道:“老夫早已淡出江湖,此次应苍雪大师所请主持振武大会,原也只是应个景凑个数。却不料看到天下群雄汇聚一堂,此情此景,竟生出两大遗憾来……”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将几千人的欢呼声尽皆压住。   苍雪长老呵呵一笑:“却不知铁先生有何遗憾,竟还有两点之多?”   铁湔叹道:“看到这许多英雄豪杰齐聚一堂,不由令老夫雄心勃发,只是年纪大了,纵是老骥伏枥,却亦力不从心。这第一点遗憾么,便只恨自己未能晚生几年,难再怀着少年时的热血肝肠与诸位武林俊秀共铸豪情,同酬壮志……”铁湔这番话十分拗口,众人静了一会,方才回味过来他话中的意思。明里似是自嘲年长,暗地里却把在场的诸人都褒赞了一番,一时掌声四起,再无刚才的冷淡。   苍雪长老捻须长笑:“这才叫‘语不惊人死不休’啊,却不知铁先生还有一点遗憾是什么?”   铁湔悠然道:“老夫嗜武如命,久闻陈问风乃是中原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早想与之相会,好切磋一下彼此武技,可惜如今竟悭吝一见,岂不叫人心中大生憾意么?”这句话虽是说得客气,骨子里却是隐露锋芒,公然挑战中原第一高手“解刀”陈问风。台下本是响起了一片零落的掌声,旋即又静了下来。原来众人听铁湔说第一点遗憾时妙语如珠,想来他的第二点遗憾亦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不少人早就准备好给他鼓掌。谁知细听下来才知他的第二点遗憾竟是未能有机会与陈问风动手过招,有几人掌声响起后才觉得不对,急忙收住手。   苏探晴与俞千山对视一眼,皆觉得心头生出一股寒意。铁湔先凭奇峰突起的几句话赢得了众人的好感,抓住了全场的注意力,然后再当众搦战陈问风,可谓是收到了石破天惊的效果。其人用计之精深,用心之巧妙,言词之锋利,皆可谓是平生仅见。   会场一时寂静了片刻。“解刀”陈问风侠心义胆,武功盖世,在江湖人心中地位极高,除了京师剑圣曲临流,几十年来无人敢放言能与之对战。可铁湔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番话,却隐隐透露出足有与陈问风对捋的实力。众人大多不知铁湔的来历,见他口气如此之大,偏偏又说得心安理得,不由议论纷纷。   苟全知惊讶道:“这位铁湔先生既然敢如此口出狂言,若非失心疯了,必是有常人不及的能耐。”   一旁有人不服道:“他算什么东西?纵是少林武当掌门亲至,恐怕也不敢说出这等言语。这场中几千人中暗藏了多少高手,若不是看在苍雪长老亲自引荐他的面子上,只怕先要去试试他的斤两。”   林纯低声问俞千山道:“铁湔的武功比起大哥如何?”   俞千山缓缓摇头:“听说蒙古角斗大会时铁湔身处直径三步的圈中,声明双足不动,只守不攻,由勃哈台随意出手,不限招数,只要能将他击出圈外便作负论。那勃哈台天生神力,一身外门功夫已近登峰造极,拳碎厚石,掌穿牛腹,但与铁湔大战百余招后,使出全力亦未能让铁湔移动半步,终输得心服口服,将蒙古第一勇士之位甘心奉上。我虽未见过铁湔出手,但自问无法做到,武功比他应是差了一筹。”   林纯道:“这种只挨打不还手的笨功夫有什么用?”   俞千山叹道:“这并非硬接硬挡的外门气功,而是天下一等一的内家功夫。试想在那小小圈中勃哈台竟不能沾得铁湔半分衣角,若非能将内力运转如意,全身柔若无骨,又岂能轻易做到?”   林纯面露惊容:“看勃哈台的样子不似庸手,铁湔竟能用这样的方法令他认输,难道他真有这么厉害?”   苏探晴心知这种类似于“沾衣十八跌”的武功必是来自于六十四经堂中的武林秘籍,那六十四卷宝典中记载的都是中原武林中最神妙的武功,练成任何一项都足以惊世骇俗,也难怪铁湔如此自信满满,视天下英雄如无物。他知道陈问风虽未出现在台上,但必是易容后藏身在人群中,不知他听到铁湔如此公然搦战会作何感想?   眼见铁湔一言出口,气氛紧张。苍雪长老连忙呵呵一笑,打个圆场:“铁先生与陈大侠皆可谓是武林中不世出的高手,能在一起以武论友是何等美事。老道下次见了陈大侠,必定转告铁先生的意思,两位切磋时亦可让老道大开一番眼界。”苍雪长老不愧是见惯各种场面的老江湖,话锋轻轻一转,举重若轻地已将铁湔的挑战之举说成了以武论友,群雄中虽有人仍不满苍雪长老将铁湔与陈问风的武功相提并论,但对铁湔的敌对之意已然大减。   铁湔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苍雪长老又道:“此次大会既以振武为名,顾名思义,便是要力图振兴武道,重整江湖声威。我们江湖人练武不为别的,一是为了强身健体,二是为了行侠仗义……”   林纯看铁湔坐在台上十分悠闲的样子,心头有气,听苍雪长老喋喋不休全无新意,仍是那些老弹重谈,大觉不耐烦,压着嗓子喊道:“说那么多做什么,快选盟主吧。”她声音尖细,虽变换了嗓音,仍是让周围各路英雄听得清清楚楚,这些江湖汉子大多粗犷豪爽,早不耐烦苍雪长老罗嗦,听到有人起个头,登时齐声附和。   苍雪长老正说得口若悬河,听到下面一片喧哗,勉强再说几句,面露悻悻之色,只好尴尬收住话头。林纯本是存心捣乱,想不到竟有这许多人跟着自己一起闹,心中得意,忍不住吃吃偷笑。苏探晴见林纯顽皮,忍不住轻轻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忽感觉一道凛然的目光如刀枪般射来,却是铁湔循声往他们三人的方向望了一眼,不由心头暗惊。幸好台下人头攒挤,以铁湔之能亦找不出发话之人,目光一触即回。   一旁的陆见波站起身来道替苍雪长老解围道:“好,闲话休提。我们几个老头子发起此次大会便只有两个目的:一来江湖藏龙卧虎,武林新人层出不穷,大家借此机会在一起切磋武技,以振我中原武林的声威;二来前月炎阳道洪盟主意外身亡,摇陵堂气焰高涨,我武林大好男儿岂可眼睁睁看着正道式微,邪魔逞凶,所以要重新成立一个振武盟,对抗摇陵堂……”摇陵堂一向被江湖不齿,陆见波此话大得人心,上千人一齐拍掌大叫,声势震天。   苏探晴看陆见波双目深陷,面容干瘪,一付行将就木的样子,这一番话却是说得中气十足,此老身为江南四老之首,赖以成名的鹰爪手鹤形拳本都是寻常武功,却能被他靠一身极为深厚的内力练至炉火纯青,享誉武林多年,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苏探晴知道林纯最不喜有人提及摇陵堂与擎风侯的坏处,怕她听到陆见波这番话后又闹将起来,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可难以隐藏形迹,连忙暗拉她衣襟以做提醒,忽觉手背剧痛,强忍着才未叫出声来。原来林纯本就听得心头火起,看苏探晴伸手过来,趁机狠狠掐了他一记。   陆见波续道:“既然要成立盟会,便需要选出一个盟主,众位英雄可以提出自己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亦可毛遂自荐。”有人便在台下高喊道:“陆大侠身为江南四老之首,鹰爪手与鹤形拳天下闻名,我就推举他做盟主。”又有人叫道:“苍雪长老是武当名宿,三十六路雪舞掌法亦不见得在陆大侠之下,我看好他。”接着又有人举荐欧阳双风、陈思剑、明镜先生以及中原武林各路名士,哄闹不已。   陆见波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江湖原就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们几个老头子既然厚颜做了主持,便不能再来参选盟主。此次振武大会力求不拘一格、排除陈见,但凡是武林中大大小小的人物,无论出身门派高低,只要德高望重,武艺高强,能令天下英雄觉得服气,便可当此盟主之位。老夫这里倒有个人选,以供大家参考。摇陵堂暗施毒计害了炎阳道洪盟主,淡莲谷柳女侠一意复仇,亦来参加此次大会,老夫便推荐她为盟主,却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台下顿时一阵鼓噪,有人道:“柳淡莲身为女子,若是让她来做盟主,我们这些武林汉子的脸面还往哪搁?”又有人道:“淡莲谷本就是炎阳道的五大势力之一,柳淡莲也是炎阳道护法,若是让她做了盟主,我们这个振武盟岂不亦成了炎阳道的分舵?何况她一心两用,如何能管好振武盟?”有人反驳道:“我们正是要一个女子来做盟主,才显得振武盟与众不同,何况柳谷主性格刚烈果断,武功又高,莲花千变的身法与一对鸳鸯双刀难逢敌手,比起许多男人强上百倍,凭什么就不能做盟主?”还有人道:“天下武林本是一家,只要能匡扶正义,扬我武林雄威,纵是炎阳道与振武盟并做一家也并无不可……”“照你这么说,还不如直接选郭宜秋做盟主好啦?”一时议论纷纷,群雄各逞己见,争论不休。   沈思剑起身捻须长笑道:“柳谷主虽是女子之身,但成名已久,又有一身不让须眉的武功,淡莲谷一向铲强扶弱,做得都是行侠仗义的事,武林中有口皆碑。更重要的是柳谷主一向疾恶如仇,与与摇陵堂势不两立,绝对有做盟主的资格。所以对陆大哥的提议,老夫是十分赞成的。”欧阳双风与明镜先生亦出言附和,众人见江南四老皆如此支持柳淡莲,仔细想来也不无道理,反对的声音便渐渐弱了下来。   苍雪长老叹道:“这些日子江湖传闻摇陵堂欲与炎阳道讲和,而柳谷主一意要替洪老盟主报仇,已决意对摇陵堂开战,所以已于日前辞去了炎阳道护法之职。柳谷主虽是女儿之身,勇决果敢之处却实在令老道佩服,不愧是名震江湖的巾帼英雄……”炎阳道这段时间一直按兵不动,早引起江湖人不满,想不到柳淡莲为了给洪狂报仇,竟不惜离开天下第一大帮炎阳道,此举顿时赢来了在场众人的大声喝彩。只有几位老成持重者听到这个消息后,猜想或与炎阳道内部的矛盾有关。   苏探晴正在沉思间,听旁边有人开口小声问道:“以炎阳道统领数万人的威势,纵是一个香主只怕也比振武大会盟主要风光百倍,柳淡莲好端端的不做炎阳道护法,却来振武大会争盟主之位,岂不是自降身份?而江南四老又为何要提名她做盟主,难道除了炎阳道外中原武林便无人可撑大局了么?”   这个问题无人能回答,只有苟全知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放低声音道:“这其中的缘故小弟倒是知道一二,却不方便在此大庭广众下说出来。”看他一脸神秘的样子,浑似掌握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林纯知他爱卖弄炫耀的性格,给他一个不理不睬,其余人却按捺不住朝他追问,苟全知把派头摆个十足,将众人的好奇心全都勾了起来,这才得意一笑,正色道:“洪狂死后,炎阳道群龙无首,急需重新定下盟主以管束数万帮徒。而在炎阳道五大护法中,除了叛变身死的刘渡微外,剩余的四大护法郭宜秋、顾凌云、萧弄月与柳淡莲谁不想坐上盟主之位?那‘白发青灯’郭宜秋成名最早,又是与洪狂一手创办了炎阳道,本是最有资格,但郭宜秋淡泊名利,这几年在炎阳道中亦只挂个虚名,少有功劳,未必愿意接手盟主之职,更何况凌云寨、淡莲谷与弄月庄的实力并不在宜秋楼之下,又岂肯甘心服膺?而能令炎阳道帮众衷心拥戴的最直接方法自然莫过于替洪狂报得血仇,顾凌云单骑独闯洛阳格杀刘渡微,赢得极高声望,本是做盟主的最佳人选,只可惜他就此失踪,江湖传言他已被擎风侯设计擒下,自然无法出任盟主。余下的两位护法中,弄月庄主萧弄月自命风流孤芳自赏,难堪盟主重任;柳淡莲倒是重情重义,一意要替洪老盟主报仇,只是她身为女流,纵有心争夺盟主,炎阳道的兄弟亦未必肯服她。”说到此处,苟全知放低声音:“有道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柳淡莲争不上炎阳道盟主,所以才只好退求其次来做振武大会的盟主。而炎阳道经此种种变故后,只怕已成一盘散沙,再也无力一统江湖,柳淡莲辞去那护法之职倒也不算什么了……”   苏探晴听得暗暗点头。想不到这“瑶鼻犬”苟全知虽然一向有浮夸之名,却分析得甚有条理,对炎阳道内部的争斗亦稍有了解。   台上的苍雪长老与江南四老已将柳淡莲请了出来。那柳淡莲年约三十二三岁,瓜子脸,柳叶眉,如男子般身穿紧袖短衫,腕口皆以青布束扎,手执双刀,英气勃发,若非脸容粗糙皮肤黝黑,亦算有几分姿色。她成名较早,但最有名的却不是一对鸳鸯双刀与号称“莲花千变”的身法,而是她对天下男子皆看不上眼,直到三十几许仍是云英未嫁,其间不知打破了多少媒人的脑袋。加上她做事风格泼辣,不输须眉,所辖淡莲谷中藏龙卧虎颇具实力,不但在炎阳道中位列五大护法之四,在江湖上亦有极高的人望。   有人一心想看热闹,自不愿三言两语把盟主之位就定了下来,在旁边喊道:“江南四老与苍雪长老早定下了让柳谷主做盟主,还要我们来做什么?”柳淡莲听到台下的喊声,脸上不由有些尴尬,欲言又止。   陆见波笑道:“我们几个老头子私下合计,觉得柳谷主各方面都适合出任盟主,所以方推荐给大家,岂有内定之理?若是诸位有更合适的人选,亦不妨说出来让大家评一评。”   有人喊道:“若说德高望重、武功高强,有谁比得上陈问风陈大侠?”有人道:“陈大侠自然是合适的人选,只可惜他今日有事未能出席,就算我们把他选为盟主,他却未必愿意接手……”又有人叫道:“陈大侠虽没有来到会场,但只要当选了盟主,以他的古道热肠,岂会袖手不管?”这一声顿时引来大家的赞同。一时场中分为好几派,支持柳淡莲与陈问风的占了多数,还有不少人又提出新的人选来,场面不免有些混乱。   忽然在他们东北方不远处有人大叫一声:“既然是振武大会,好歹要以武功比个高下,不如比武夺魁吧!”这喊声在人声沸杂中突兀地冒出来,十分刺耳。不过他的提议正是投众人所好,一大群人一齐跟着叫:“比武夺魁,比武夺魁!”   苏探晴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刚才这声大叫尖细突兀,可不正是钱楚秀的声音。当下低声对林纯和俞千山说明,林纯怀疑道:“钱楚秀应该不会如此张扬,周围如此嘈杂,你会不会是听错了?”   苏探晴肯定道:“我自幼喜欢音律,所以无论鸟鸣、虫叫、人声、车响皆可过耳不忘。刚才这一声大喊肯定是他的声音,绝对错不了。”   俞千山沉吟道:“这几千人中必有铁湔的手下混入人群中趁机叫嚷鼓动,钱楚秀想必亦是其一。二弟既然如此肯定,定是钱楚秀无疑。我们正愁不知道如何找他,他却送上门来,可见老天爷也不让铁湔的奸计得逞。”   林纯皱眉道:“不过这么多人,纵是知道钱楚秀在场,却又如何找到他?何况别说我们本就不识他的真面目,就算认得他,想必他也戴着面具。”   苏探晴微笑道:“知道他所在的大致方位就好办了。他既然奉了铁湔的命令,想来不会喊一声就作罢,而他作贼心虚,唯恐被人认出来,叫一声过后肯定不敢留在原地。我们只要到那附近,听到有人再喊后留意观察,只要谁急着离开,必是钱楚秀无疑。”   俞千山由衷赞道:“二弟果是聪明,竟还这么了解他的心理。”   林纯笑着捶了苏探晴一拳:“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哼,我看只怕不是聪明,而是你自己总是去做些鬼鬼祟祟的勾当,所以才深知作贼者的心理吧,嘻嘻。”苏探晴只好报以苦笑,林纯这话倒也没错,苏探晴身为杀手,从小就要练习听风辨形与隐匿潜踪之术,所以才能竟在诸多声响中听出钱楚秀的声音。   三人当即分头往东北方向移动,果然过一会又听到那尖利的声音在人群中叫了一嗓子,三人留神察看,果有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不时高喊几声。苏探晴认准那人的身形,又听了一会,确定是钱楚秀无疑,与林纯俞千山略一商议,决定先不打草惊蛇。他们知道钱楚秀见到三人的模样后定能认出面具,所以皆是小心翼翼避开他的视线,只是远远瞄着钱楚秀。   只听台上苍雪长老仍在说个不休:“大凡做盟主者皆须威望、才智兼而有之,只要领导得方,率着兄弟在江湖上开创一番事业,武功高低与否都在其次,所以这比武夺魁之事还需仔细商榷再做决定……”   沉默许久的铁湔忽开口道:“大家且听老夫一言。”他语意平和,说话不见费力,声音亦并不响亮,却从全场的噪声中直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犹在身畔。群雄见他刚才大言不惭挑战陈问风,本都是心中不服,直到他有意无意地露了这一手千里传音的内功,方知其果有过人之处。   铁湔并不急迫,好整以遐待场中稍静后,方继续道:“苍雪大师言之有理。不过此次大会却有所不同,既以振武为名,若是没有盖世武功,岂能服众?刚才陆大侠既然说到要不拘人材,破格启用,所以无论柳谷主也罢,陈大侠也罢,就算是籍籍无名的后辈,只要他能在武功上力压群雄,老夫都愿意一力支持。”此言一出立时引得台下一阵叫好,苍雪长老亦料不到请来的铁湔竟与他唱反调,一时颇有些手足无措,江南四老的面上亦有些不自在,柳淡莲却垂着头,不发一言。   林纯听铁湔大得人气,恨声道:“只许他派虾兵蟹将在台下起哄么?我们也来捣乱,我去找个别人不注意的地方叫破他蒙古人的身份。”   俞千山怕林纯冒失,连忙拉住她:“你莫急躁,且看大哥的。”深吸一口气,蓦然发声:“铁湔这个老贼是蒙古奸细。”这声音又闷又哑,就似是从地底发出的一般。林纯见俞千山口唇不动却能发出古怪声音,恍然大悟,低声笑道:“原来大哥懂腹语之术,以后可要教我。”   其时汉蒙交恶,塞外的消息极难传到中原,所以铁湔虽已夺得蒙古第一勇士之位,但他一向低调,中原武林中人大多不知。明朝开国不过五十余年,在场有不少人的长辈都被蒙古人所害,有些老者更是亲身经历过蒙古铁骑肆虐中原的惨况,仇怨极深,听到这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场中立时像炸了锅一般。   江南四老显然亦不知道铁湔的来历,欧阳双风最是性烈,站起身目光炯炯望向铁湔:“铁先生可否解释一下自己的身份?”   铁湔不慌不忙,哈哈一笑:“老夫确是来自蒙古,不过其中却另有隐情。苍雪大师知道老夫的真实身份,一会自会给欧阳兄解说。”又对着台下道:“大家不要听信奸人谣言,如果老夫真是蒙古奸细,又岂敢在这里出头露面?”他目光如箭般朝三人方向射来,但三人夹杂在人群之中,俞千山又以腹语发声,铁湔也看不出任何破绽。群雄虽听铁湔自承确实来自蒙古,但见他镇定自如,又被他有若刀枪的凛冽眼神在全场一番巡视,声音不由渐渐低了下去。   苍雪长老对江南四老与柳淡莲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江南四老脸上阴晴不定,又对铁湔低声问了几句话,小声商议起来。群雄看铁湔面带微笑,安之若素,江南四老神情郑重,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心头生疑,亦在台下窃窃低语。   过了一会,陆见波起身对台下朗声道:“大家不必费心猜疑,铁先生虽是来自蒙古,但他的身份无可指责。”沈思剑、欧阳双风、明镜先生亦在旁边点头。群雄虽不知究竟,但看江南四老亦如此保证,再无怀疑,又闹着要比武夺魁。   林纯大奇:“这是怎么回事?就算铁湔是汉人后代,但他明明是蒙古第一勇士,这一点怎可抵赖?”俞千山亦是不明所以,只有苏探晴隐隐想到或许与那六十四经堂之事有关。沉声道:“那日我在襄阳城外的荒谷中探听到铁湔等人说话时已被他发觉,想必有了防范,或许另定下了阴谋,此事暂且放在一边。幸好我们已经认出了钱楚秀,只需看住他,那就是铁湔的破绽。” 仈_○_電_ 耔_書 _ω_ω_ ω _.t x t 0 2. c o m   台上六人又商议一会,苍雪长老起身对台下道:“此次大会既有振武之名,而各位英雄也都要求比武夺魁,自不便拂了大伙的意思,便应诸位所请。”众人总算盼到这句话,皆鼓起掌来。   陆见波笑道:“不过总不能大家一拥而上,那岂不成了街头耍把式卖艺?所以须得订下几条规矩。有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天下妄自菲薄的人不在少数,若是人人都想争夺盟主之位,你打过来我打过去,看客也累死了,所以第一点规则:报名比武的英雄经六位主持认可后,方有资格争夺盟主之位,每人连胜两场后可以休息;第二:此次大会以切磋武技、振兴武道为主,明镜先生向有武林伯乐之名,精通各门各派的武功,便由他来给大家点评一番,亦可令在场诸位多增一份见识;第三:诸位都是武林中有头有面的人物,比武只可点到为止,一旦输了一招,且不要纠缠不休、弄伤人命,更不可伺机寻私报仇,将个人恩怨掺杂其中……”   铁湔忽道:“老夫有几点个人看法。江湖上新人辈出,若是都要由几位主持确认资格,只怕会令许多名声不响却有真才实学者却步,岂不大违此次大会发掘新人、振兴武道的初衷?所以无论是谁,只要觉得自己有资格做盟主,便请上台静待天下英雄的挑战。”钱楚秀首先在台下大声叫好,引来不少人附和。   铁湔继续道:“比武毕竟有个先后出场之分,先出场的人虽可胜两阵后稍事休息,总是耗费精力,有道是强弩之末难穿鲁缟,任他如何英雄了得,总应付不了车轮大战,而后出场的自然要多占些便宜。因此老夫想个方法,凡是有资格争夺盟主之位者,可以与好友兄弟或是支持者一齐出战,每方派出武功最强的三个人,哪一方能支持到最后,谁便可做盟主。”他的提议极有煽动力,诸人自然巴不得比武场次越多越好,极是赞成他的提议。   江南四老对望一眼,暗皱眉头。他们四人在江南赋闲多年,眼见炎阳道没落,摇陵堂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恰好张宗权来找他们说起策划振武大会之事。江南四老亦担心张宗权有谋反的念头,本不愿意相助,但张宗权言明自己根本无意与朱家争霸天下,只是想禀承父志,在江湖上做出一番事业,更主动提出联络柳淡莲共抗摇陵堂。江南四老不甘寂寞,又被张宗权一番言语撺掇,激起了雄心壮志,这才与张宗权一拍即合发起了此次振武大会,主要目的仍是针对摇陵堂,所以才大力推举柳淡莲做盟主。   苍雪长老事先并不知道江南四老的打算,只因隆中地处武当附近,这才请他出面。本来说好将张宗权亦是此次大会的主持之一,但他前几日却突然失踪,而苍雪长老更是莫名其妙请来一位来自蒙古的铁湔,而铁湔表面上是主持,暗地却与江南四老针锋相对,不但以言语鼓动台下各路英雄,将好端端地振武大会弄成了比武大会,更是提也不提对付摇陵堂之事,眼见场面已渐渐不受江南四老的控制,实是令他们始料不及。   看到台下群情沸涌,铁湔哈哈大笑道:“看来大家都同意老夫的建议。既然如此,柳谷主可先与手下商议一下,派出两名手下与柳谷主一起接受天下英雄的挑战。”   柳淡莲尚未开口,一人沿着石梯缓缓走上台,先对台上六位主持与柳淡莲微微欠身一礼,转身对台下略一抱拳,淡淡道:“淡莲谷无名小卒李四,请天下英雄指教。”此人身材高大,足有八尺,体态彪悍,面容呆板漠然毫无生气,说话口音更是混浊不清,眼中却是神光凛凛。他上台时虽未施展高妙轻功,却是龙行虎步,下盘极稳,每一步皆是轰然有声,整个高台似乎都被他的脚步所震荡。众人都知淡莲谷中除了柳淡莲外最有名的本是号称“莲花九剑”的九位女子高手,想不到却是派出一个从未听闻过的李四,一听便知是假名。更有不少人见这李四语意倨傲、态度轻慢无礼,简直视天下英雄如无物,不由大声起哄。   林纯一皱眉,低声道:“我曾听许先生谈论炎阳道中的人物,对淡莲谷亦知一二,却从未听他说起过什么李四?难道是柳淡莲从江湖上请来隐姓埋名的高手?”   苏探晴听到李四的声音,又想到铁湔在那山谷中曾说过让勃哈台扮作柳淡莲的手下出战振武大会,再细看其身影,心中已然明白他的身份,问俞千山以做证实:“你看此人可像是勃哈台所扮?”   俞千山恍然大悟:“我本就觉得这李四身形有些熟悉,只是面貌陌生一时认不出来,听二弟一说极有可能就是勃哈台戴上面具所扮。”又沉吟道:“不过淡莲谷中高手众多,何必让勃哈台替柳淡莲出手,万一被人发现他是蒙古高手,岂不令淡莲谷声名扫地?”   苏探晴注意到柳淡莲眉头微锁,面色阴沉,勃哈台上台时她眼中光华一闪而逝,似是暗蕴怒火。思索道:“或许柳淡莲被铁湔拿住了什么把柄,受到胁迫方才这般任其摆布?”   俞千山叹道:“铁湔老奸巨猾,城府极深,行事处处留有退路,绝不肯把自己置于如此险境。他既然能令勃哈台公然出面,必有所依持,恐怕纵然勃哈台泄露了身份,亦可丢车保帅,将一切尽推在柳淡莲的身上,自己则置于事外。”   林纯道:“想那么多做什么?不管铁湔有何诡计,只需按计划让大哥去争夺盟主之位。铁湔不是说每方可出三人么,张三也罢,李四也罢,我们三兄妹正好依次上阵,闹它个天翻地覆,总之不能遂铁湔的意……”   俞千山呵呵一笑:“三妹言之有理。智者千虑亦会有一失,我们这般顾首顾尾犹豫不定,说不定反倒中了铁湔的疑兵之计。”   化名李四的勃哈台在台上沉腰坐马,等候挑战。一直不语的明镜先生叹道:“扎马虽是武功中最基本的功夫,其间却大有学问,讲究身沉一线,腰顶背肩,攻时如劈,守时若弹,重时如坠千斤,轻时若飘鸿羽,动时灵若脱兔,静时稳如磐石。只看这位李四兄的马步,便可知其武学上的功底绝非常人可比。”众人本就见李四马步沉稳,一派高手风范,又听了明镜先生的赞许,倒也不敢轻易上台挑战,以免出乖露丑,惹人耻笑。   苍雪长老眼光高明,看出勃哈台的武功只怕比柳淡莲还要高明几分,脸上亦是露出一丝惊疑之色,对柳淡莲问道:“不知柳谷主还要派上何人?”   柳淡莲却不出声,只是微微摇首。铁湔长笑道:“淡莲谷高手众多,柳谷主可以再考虑一会。哪位英雄若是有意争夺盟主之位,便请先上台挑战李四。”   陆见波见铁湔浑不将江南四老放在眼底,按不住一腔怒气。朗声道:“好勇斗狠绝非武道正途,此次大会主旨是以武会友,切磋武技,所以即便哪位英雄不愿争夺盟主之位,亦可上台一展身手。不知谁愿意抛砖引玉,先让我等一开眼界?”   陆见波话音未落,已有一人飞身上台。此人上台的身法极其怪异,如一只大鸟般在空中旋了一个圈子,方才在台左侧缓缓落下。   明镜先生赞道:“此轻功能凌空虚渡,如飞燕折返,最后更能趁着一口真气沉缓而降,乃是数十年不现江湖的神禽八式中的第三式:‘凌宵式’。”他武功虽不高,却是见多识广,对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皆有所涉猎,更能对每一种武功都做出精妙的点评,所以才被誉为江湖伯乐。明镜先生说到这里,忽想到江南四老中的陆见波与沈思剑当年都参与了迫神禽谷主左狂退隐之事,来者只怕其意不善,语气不由转为惊呼:“来者莫非是神禽谷左狂门下?”   来人身穿麻衣,身材高瘦,鹰鼻阔口,扬声大笑:“明镜先生好眼力,在下正是神禽谷二弟子孟天鹞。”   铁湔淡然笑道:“孟老弟可是来争盟主之位的么?”   孟天鹞沉声道:“在下无意争夺盟主,只想以武会友,特来请教沈思剑沈老前辈的连环七十二剑。”   陆见波面上阵青阵白,他刚才本不愿让铁湔反客为主掌控大局,所以才提议切磋武技,意在借机打击铁湔的嚣张气焰,却不料首先上来的便是昔日大对头的嫡传弟子。苍雪长老知晓当年左狂之事,脸色一寒:“孟老弟要切磋武技老道自然毫无异议,但若想在这振武大会中趁机了结昔日旧怨,老道可不答应。”   孟天鹞哈哈一笑:“苍雪长老不要误会,在下只是与沈老前辈以武会友,岂会公报私仇?何况我与沈老前辈四日前在襄阳城中便已约好,此事有不少人亲眼目睹,绝非虚言。”   台下钱楚秀领头叫道:“对啊,我那日清楚听到沈老前辈说好与孟兄在振武大会上切磋武技,以沈老前辈的名头岂会口出逛语?”有不少人那日亦在酒楼中,纷纷附和。沈思剑料想不到孟天鹞当着数千英雄的面亦有胆公然挑衅,面上微有惊惶之色。他在襄阳城中遭遇孟天鹞避战之事并不光彩,所以并未对陆见波等人说起。苍雪长老与陆见波直看到沈思剑的神情,方知果有此事,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林纯奇道:“这可蹊跷了,我们尚未开始捣乱,这姓孟的怎么先跳了出来?”   俞千山沉吟道:“孟天鹞虽是与沈思剑有旧仇,但他也是应铁湔所请方从塞外来隆中参加振武大会,岂会如此不知轻重?显然是得了铁湔的授意才来当众挑战沈思剑,真不知铁湔安得什么心?”   苏探晴亦是满腹疑惑,孟天鹞此举对振武大会有弊无利,铁湔为何任其出手而不阻止,此事确是匪夷所思,难道铁湔亦不想让振武大会成功举行么?   孟天鹞得理不饶人,手腕一翻,双手已各套上了一付明光锃亮的铁爪,冷冷道:“沈老前辈请下场吧,总不成你一大把年纪还要在天下英雄面前失信于我吧?”   沈思剑被迫无奈站起身来,却被陆见波抬手止住,转身对孟天鹞喝道:“孟老弟既然一意要施展神禽谷绝学,老夫便陪你玩两手吧。”原来陆见波心知沈思剑清闲已久,武功早就大不如昔,只怕难敌孟天鹞,他身为江南四老之首,自当挺身而出,不容孟天鹞如此欺辱。何况当年左狂之事他亦有份,于情于理都难以置身事外。   孟天鹞眼露凶光,仰天长笑:“陆老前辈如此有兴,在下自当奉陪。”苍雪长老料不到事态会如此发展,急得直搓手,铁湔却是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一付坐山观虎斗的悠然神情。   双方略一施礼,孟天鹞大喝一声,跨前一步,左爪护胸,右爪横击。陆见波见他来势汹汹,使一招鹤形拳中“一飞冲天”侧身避开,右拳凌空下击,拳到中路忽又变拳为爪,撕向孟天鹞的面门,正是鹰爪手中的“狮鹰博兔”。   两人皆练得是手上的功夫,四手相缠,你来我往,交替进攻。瞧起来煞是好看,其中却是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是分筋错骨之祸。陆见波虽已年过花甲,但几十年来功夫未曾搁下,反是老辣弥坚,进退有章,听到台下群雄皆是为自己打气喝彩,斗志更盛,一双看似细瘦的胳膊上青筋毕露,在孟天鹞的铁爪中挑缠挥拂、截劈点插,将八十一路鹰爪手与鹤形拳的精华发挥得淋漓尽致;反观孟天鹞虽有铁爪护身,却被逼得不住倒退。台下群雄看到陆见波大占上风,更是叫声震天。   陆见波却是心中暗暗叫苦,他心知孟天鹞正值壮年,气力悠长,所以一上来便采用强攻之策,意欲一鼓作气击溃对方。却不料孟天鹞虽是表面上渐呈败相,却是不见丝毫慌乱,脚踩奇异步法,每每在刹那间避开鹰爪手的杀招,反击之力亦越来越大,显是要趁自己力竭后方才转守为攻。   斗了三十几招后,孟天鹞越退越远,眼见到了台沿边,陆见波施出一招鹰爪手的“鹰击长空”,左爪封住门户,右手当头连发七爪,同时右足扫向孟天鹞的下盘。群雄看得眼花缭乱,皆以为孟天鹞避无可避,若是这一脚击实了,定能将孟天鹞踢下台去。   孟天鹞猛然低喝一声,身体一躬一弹,竟如离弦之箭般从陆见波的漫漫爪影中冲天而起,半空中尚飞起一脚,踢向陆见波的胸口。陆见波不料对方身形突然加速,斜跨半步避开这一脚,正欲发招再攻,眼前银光一闪,孟天鹞的铁爪已迅捷递至面门,大骇中左掌横按在铁爪上,发力一推各自飘开。孟天鹞心计深沉,直到陆见波强攻数招后方才突然发力,饶是陆见波闪得快,衣袖也被铁爪削去一条。这一记交手当真是险到极点,若非陆见波那一掌按得及时,只怕被削掉的就不是衣袖而是半条胳膊了。   明镜先生旁观者清:“这是神禽八式中的‘穿云式’,胜在速度变化莫测……”   孟天鹞口中呼喝连声,一改方才退避为抢攻,前爪如拒后爪若撕,手中仿似拘着一张无形的大弓。明镜先生叫道:“这是神禽八式中的‘射日式’,前爪诱敌,后爪才是攻击的主力……”话音未落,孟天鹞的后爪已闪电般后发先至,又在陆见波的胸前划过,差半分便是开膛裂腹之祸。   孟天鹞双爪如狂风暴雨般往陆见波各处要害袭去,口中还哈哈大笑道:“明镜先生果是重情重义,不如与你的好兄弟一起上吧。”   明镜先生本是有心提醒陆见波,听孟天鹞如此说亦只好住口不语。何况孟天鹞发招太快,等他口中报出招数后陆见波亦闪躲不及了。陆见波虽还能苦苦支撑,但谁都可以看出落败只是早晚之事。群雄都想不到陆见波身为江南四老之首,成名数载不辍,当年能迫得神禽谷主左狂退隐江湖,如今竟然不敌一个神禽谷的二代弟子,一时全都寂然无声。   激斗中“哧哧”响声不绝,原来孟天鹞眼见胜券在握,有意羞辱陆见波,铁爪出手只划向陆见波的衣衫,数招下来陆见波身上无伤,衣衫却是七零八落。苍雪长老与欧阳双风本想让陆见波叫停认输,却终不忍让他数十年的声名毁于一旦,只在心中盼他能施出绝招扭转乾坤反败为胜。沈思剑神色黯然,若不是陆见波替他上阵,只怕现在在台上左右支拙的人便是自己了;只有明镜先生怕陆见波有失,忍不住长叹道:“神禽八式果然犀利,孟老弟停手吧,我江南四老……”   明镜先生深吸一口气,正要吐出“认栽”二字,却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台下喝道:“什么‘生气把式’,让我来会会这头傻鸟。”   第二十二章 鬼火夺魂生奇变   群雄本就对孟天鹞飞扬跋扈的态度十分不满,听到那声音将“神禽八式”戏称为“生气把式”,尽皆哄笑起来。孟天鹞正大处上风之际,听到有人如此调笑自己,心头忿怒,面色一沉,将满腹怒火尽皆撒在陆见波身上。激斗中施出一招“惊月式”,双爪伸缩不定,在空中幻出无数爪影,陆见波本就败相毕露,只凭着一股硬气方才勉力苦撑,但见爪影幢幢罩住周身,再也分不清孟天鹞招法的虚实,双手连封却都挡了个空。蓦然间爪影散去,孟天鹞的右爪已朝陆见波当胸劈至。这一记“惊月式”乃是神禽八式中杀伤力最大的一招,起初的漫天爪影都是诱敌虚招,最后这一爪才是真正的杀手。   陆见波乍然遇险闪躲不及,却是大喝一声,反而不避不让挺胸前冲,双拳直直朝孟天鹞头顶击下。原来陆见波心性刚烈,何堪受孟天鹞如此羞辱,虽自知难敌神禽八式,却报着两败俱伤的念头,料想孟天鹞铁爪击中自己前胸后必有迟滞,索性破釜沉舟,拼得一条性命亦要让孟天鹞中招受伤。   孟天鹞早知道陆见波必会寻机拼死反击,预先判断出其招数变化,猛一拧腰,下身不动,上身后仰避开陆见波双拳。那本已堪堪触到陆见波胸口的铁爪亦因此而差了分毫,陆见波刚舒口气,正要变招再攻,谁知那铁爪突然从中断裂,铁爪上箕张的五指蓦然弹出,直刺向胸口膻中大穴。原来这对铁爪乃是孟天鹞的独门兵刃,暗中藏有机关,五指与爪身间有一条细长的银链,可将五根铁指射出伤敌,与人对敌时出其不意使出来,每每可收到奇效。   眼看那五支铁指就要击中陆见波,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光划过,不偏不倚地正击在爪身与五指相连的那条银链上,叮得一声轻响,银链已断,五根断指虽仍击在陆见波的身上,却已是毫无力道,跌落在地。而孟天鹞本欲一举击溃陆见波,突经此变故收身不住,正撞在陆见波乱击而出的双拳上,大叫一声,踉跄退开几步。   却见一个身穿青衣满脸病容的瘦弱汉子站在台上,手中持着一支半尺长的银针,正是化装易容后的林纯。陆见波一口气接续不上,几乎软倒,欧阳双风与沈思剑连忙上前扶他回座。   陆见波早已是强弩之末,孟天鹞虽中了他一拳却无大碍。只是独门兵刃被林纯一招破去,倒也不敢贸然上前,怒喝道:“你想做什么?”   林纯嘻嘻一笑:“你这岂不是明知故问?我自然是来打架的。”原来林纯本是在台下随着群雄一起给陆见波助威,见到孟天鹞羞辱陆见波,不禁动了打抱不平的念头,加上那日在襄阳城小酒楼中被孟天鹞当众调戏,本就对他怀着一肚子的气,当下与苏探晴、俞千山商议几句,跳上台来施出一招“银河夜渡”,恰好救下了陆见波。   孟天鹞冷然道:“你想车轮战么?”   林纯白他一眼:“谁希罕与你车轮战。我见不得你欺负人,更是瞧你的‘生气把式’不顺眼,一时兴起就想教训教训你,你若是不敢打就灰溜溜地滚下台去,不要在这里撒野,妨碍我们争夺盟主。”众人早看不惯孟天鹞,林纯如此说顿时惹来一片喝彩声,林纯笑吟吟地背对孟天鹞朝着台下抱拳施礼,一付不将孟天鹞放在眼里的神态。   孟天鹞气得七窍生烟,但见林纯如此有恃无恐,似是颇有来历,勉强按住怒火问道:“你是什么人?师承何门?”   林纯一瞪眼睛:“你这人好罗嗦,要打便打,问那么多做什么?”   孟天鹞摸不清林纯的虚实,不敢托大:“你若是要争盟主之位就应该按规矩来……”   林纯抢白道:“你既然要与我讲规矩,那我就问你:你们神禽谷远在塞外,跑来振武大会上捣什么乱?而刚刚苍雪大师明明说好不许挟私寻仇,你却为何要找沈老前辈交手?你既然已占了上风,却为何毫无江湖气概百般折辱对方?既然是光明正大的切磋武功,你铁爪中为何暗藏机关伺机伤人?”   林纯问一句,台下众人就呼应一声。孟天鹞如何斗得过林纯的伶牙俐齿,顿时语塞,愣了一下方勉强大声分辨道:“我与他几日前有约在先,并非挟私寻仇。”   他不提几日前的事也还罢了,一提及林纯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二话不说提针便刺。   孟天鹞见林纯来势凶狠,退开半步。明镜先生眼睛一亮:“此乃公孙映雪独门的织女针法,姿态轻柔,招式劲捷,挥洒时若行云流水、繁复时若落英缤纷、进攻时如刺锦绣帛般恣肆灵动、防守时又如补织天衣般绵密不露……只看这一招‘天河倒悬’,便足有公孙映雪昔日的八九分火候。不过公孙一脉向来只收女弟子,莫非这位是女扮男装……”群雄看到林纯虽是一脸病怏怏的样子,但身材娇小,声音如黄莺出谷般清脆动听,早猜想或是女子所扮,舞宵庄主林纯的名头虽大,但巧情针少现江湖,更无人知道她是公孙映雪的弟子,所以群雄虽听明镜先生道出了林纯武功的来历,却未因此而生疑。公孙映雪昔日名动武林,凭一套自创的织女针法成为一代宗师,这些年虽归隐京师,但在江湖上仍是威名不坠,在那些才出道的江湖后辈眼中便如一个传说中的人物般,众人本就不齿孟天鹞所为,再听到面前这位女扮男装者乃是公孙映雪的弟子,更是一边倒地为她鼓掌助威。   孟天鹞亦听闻过织女针法的厉害,他尚是第一次与巧情针这类细小兵刃过招,一时瞧不清林纯的招路,只以一对铁爪护住胸前要害。林纯见孟天鹞只守不攻,更是尽展所学,将织女针法繁复绵密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看得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林纯与孟天鹞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间,只是孟天鹞先被折了锐气,又不熟悉织女针法的路数,再听到台下几千人的吼声,不由有些惊慌失措,一时落在下风难以扳回均势。   明镜先生起初尚怕林纯有失,见她大占上风,放下心来,悠然点评双方招式,他眼光独到,听者皆大有裨益,林纯亦是心神领会,她出道以来本是极少与人争斗,对敌经验不足,此时孟天鹞只守不攻恰好给她喂招,初时针法变换间尚有些生涩,渐渐娴熟。左手弹扫轻抚犹若挥梭织布,右针点刺插挑宛如穿针引线,姿式虽然优美,招法却是狠辣无比,直将孟天鹞杀得浑身冒汗,不住倒退。   当年左狂被迫入神禽谷中,苦思数年后模仿猛禽猎食飞翔的姿态创下了神禽八式,分别是:“凌宵”、“翔空”、“斜渡”、“冲天”、“穿云”、“射日”、“惊月”、“探星”八式,脱胎于分筋错骨手,配合敏捷的身法,再以铁爪相辅,凌厉无匹,名称虽只有八招,其中却暗含数百种变化,乃是左狂专门针对江南十九剑派所创下的武功。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神禽八式胜在近身贴战,若是对战长刀、宝剑等适用于中远距离攻击的兵器可略占上风,而碰上了同样利于近战而小巧灵动更胜一筹的巧情针,却是恰恰遇见了克星,处处缚手缚脚施展不开。   激斗中林纯寻到孟天鹞一处破绽,轻喝一声欺入中宫,半尺银针若出水蛟龙,在方寸之间腾挪变化,招招不离孟天鹞胸腹大穴。孟天鹞被巧情针逼得手忙脚乱,左右支拙,不断后退。几声轻响过后,孟天鹞身上衣衫亦被巧情针勾破几条缝。   孟天鹞争斗经验丰富,渐已瞧出巧情针的诸多变化,他见林纯身材瘦小,又听明镜先生说她是女扮男装,料想她招式虽然精妙,但气力必是不济,口中呼喝连声,铁爪翻飞,欲要借铁爪与巧情针相碰之际扳回均势。眼见林纯银针刺向左颈,稍稍偏头避开要穴,忽一声厉啸,铁爪扬空一闪,长身而起,一头撞向林纯怀里,铁爪趁势由下往上撩向林纯下颌。这一招乃是神禽八式中的“斜渡式”,处于劣势时往往可以此招反败为胜。谁知孟天鹞一招出手,却忽然脚下一空,原来他只顾防御巧情针,不知不觉间已退至高台边沿,这脚踏空登时一个踉跄,“斜渡式”亦使得不伦不类,下盘露出空门,被林纯趁机一足踹中大腿,朝台下落去。   孟天鹞一声大叫,虽败不乱,他神禽门的轻功别出心裁,身体在空中一个转折,一把抓住台沿边的旗杆,在空中荡了回来,重又向林纯扑去……   谁知林纯却是连退几步,大笑道:“不打了不打了,看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台下群雄一齐哄笑起来,孟天鹞起初尚不知缘故,一阵风吹来,忽觉遍体生凉,低头一看,自己一身麻衣竟已被撕得七零八落,胸前更是破了一个大洞,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来。原来林纯看到刚才孟天鹞以此折辱陆见波,故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使出了织女针法中的“挑”字诀,每出一针皆留有反勾之力,虽未刺中孟天鹞的身体,却已将他麻衣的连线处挑开,孟天鹞激斗中浑然不觉,略一用劲后麻衣便散成碎片。   孟天鹞又羞又惭,张臂一振,全身骨骼格格作响,身上麻衣裂成无数碎屑,显出精赤的上身,再伸手一撕,已将台上的一面大旗扯下来披在身上。众人见孟天鹞这一手干净利落,更是显示了极霸道的内力,知他已动了真怒,不由替林纯担心起来。   孟天鹞喉中咯咯有声,眼露凶光瞪着林纯:“你我无怨无仇,为何要如此羞辱于我?”   林纯见到孟天鹞神情,却仍是夷然不惧,嘻嘻一笑:“你这个大财主不是很有钱么,只不过挑坏了你一件衣衫,又何必发这么大脾气?”   孟天鹞听林纯称呼自己“大财主”,顿时想起了在那小酒楼中曾听过她的声音,恍然叫道:“原来是你!”   林纯漠然道:“你平日威风八面欺负弱小,今日我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便要向你讨一个公道。”   孟天鹞冷喝一声:“好,今日便与你一决生死。”正要扑上。忽听铁湔开口阻止道:“胜负已决,孟兄何苦仍要纠缠不休?”   孟天鹞正要分辨,一道铁塔般的身躯挡在他面前,正是那化名李四的勃哈台。勃哈台也不说话,只是伸手做了一个请孟天鹞下台的手势。孟天鹞料不到铁湔竟然出面维护林纯,一时愣在当场,面上阵青阵白,抬眼望向铁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铁湔却不理孟天鹞,转头问向林纯:“听这位姑娘话中有因,莫非亦是来找神禽谷寻仇挑衅的?”   林纯笑道:“我是来替我大哥争盟主的,见到这头傻鸟惹人生厌,就顺便教训一下他。”   孟天鹞听到林纯言中辱及自己,再也忍耐不住,足踩奇异步法,攸然绕过勃哈台,双爪齐出抓向林纯背心。林纯正在与铁湔说话,孟天鹞这一招已与偷袭无异,台下诸人一齐破口大骂。   林纯听得背后风起,正要回身应招。原本沉静如山的勃哈台猛然拧身出招,一双青筋毕露的大手疾若闪电般落下,正扣在从身畔一晃而过的孟天鹞右肩上。   孟天鹞肩头微沉,使一招“霸王卸甲”,将披在身上的那面大旗抖落,从勃哈台手下挣出,仍是扑向林纯。谁知勃哈台变招极快,双手拎着那面大旗迎风一罩,已将孟天鹞的兜头卷在其中,那面大旗展开来阔达丈五,一下子将孟天鹞包个严严实实,不等孟天鹞挣扎,勃哈台隔着大旗连发几掌,再发力一送,将裹得似个粽子般的孟天鹞远远掷了出去。台下人群中跃起神禽门的大弟子卫天鹫,凌空将孟天鹞接下,展开大旗看时,孟天鹞已被勃哈台那几掌打得鼻青脸肿,昏迷过去。卫天鹫饱含怨毒地瞪了勃哈台一眼,忙于救治孟天鹞,勃哈台亦不说话,浑若无事地拍拍手,重又退到柳淡莲的身边,仿佛并未出过手一般。   众人看得又是心悸又是好笑,孟天鹞刚才能将江南四老中的大哥陆见波杀得狼狈不堪,自是有真才实学,竟被人如儿童戏耍般掷了出去。想不到这李四看似身材魁梧笨重,出招却如此迅捷,虽说孟天鹞是在变起不测下受制,但从头至尾几无挣扎的时间,纵是与李四正面对决,怕也不是百招之敌,果可谓是天外有天。台下本还有几人想挑战李四,看到这个情景连连暗呼侥幸没有上台出丑。   明镜先生脸有惊容:“这位李四兄的出招不但包涵了缠丝掌、金刚拳与大摔碑手等外门功夫的精华,其中竟然还糅合了蒙古摔角的手法,淡莲谷中果是藏龙卧虎啊!”   苏探晴问俞千山道:“勃哈台与神禽谷可有旧仇么,为何出手如此不容情?”   俞千山沉吟道:“神禽谷三弟子一向嚣张跋扈,勃哈台只怕是借机泄愤。不过他施出辣手必是得了铁湔的暗示,铁湔怎会听任手下如此,确是有些蹊跷。”   苏探晴亦是百思不解,又问俞千山道:“大哥可有信心击败勃哈台吗?”   俞千山傲然一笑:“勃哈台骄傲自大,多次扬言在塞外只服铁湔一人,他一向不知我武功深浅,在这种敌明我暗的情况下,我足有七分把握令其弑羽而归。”两人一面低声谈笑,一面在人群中往钱楚秀的方向缓缓移动。   台上林纯见孟天鹞受挫,心头大快,拍手笑道:“看来这一招‘大粽子式’乃是神禽谷新创的绝学,果然来去如风,端是厉害啊。”这一下拍手小女儿情态毕露无遗,谁都可看出她是女子所扮。   铁湔淡然笑道:“姑娘无需与这等小人一般见识。你既是替你大哥争夺盟主之位,何不先把你大哥请上台来,也好让大家知晓有这等气魄的到底是何方英雄?”   林纯跺足道:“我刚才与大哥二哥失散了,一时找寻不到,这可如何是好?”   苍雪长老奇道:“姑娘刚刚一展身手,他们当然看得到,又怎么会寻不到?”   林纯叹道:“大哥既然要争盟主,自然要临阵磨枪,如今只怕正在什么山洞中加紧练功难以分心。苍雪长老你声音大,不如帮我喊两声……”原来刚才苏探晴与俞千山计划已定,先由林纯上台缠住孟天鹞以分散铁湔的注意力,苏俞二人则去伺机擒下钱楚秀,所以林纯在这里东拉西扯拖延时间。   苍雪长老怎料到林纯如此胡说八道,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台下众人一齐哄笑起来,按理说在振武大会上原由不得林纯这般胡闹,只是大家瞧她有趣,又打败了孟天鹞替众人出了一口气,倒无人为难她。   一旁的柳淡莲上前拉住林纯的手:“苍雪长老不要吓坏了人家小姑娘。”又对林纯笑道:“你这个小妹妹真是调皮,你大哥既要争盟主怎么自己不出面,却让你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打头阵?上台动手过招岂是儿戏,万一不小心划伤了这一张花容月貌,岂不是大大可惜?”   林纯不料柳淡莲会突然对她示好,只觉柳淡莲手掌火烫,被她拉住手后百般不自在,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轻轻挣开:“柳谷主是武林中有名的巾帼英雄,小妹不过是效仿一下罢了。”柳淡莲一笑退开。   台下有人叫道:“看这小姑娘年纪应该不大,她大哥只怕亦是个毛头小伙子,怎能当得盟主之位。”   林纯双手叉腰:“有道是‘有志不在年高,无谋空活百岁’,自古英雄出少年,谁又规定了毛头小伙子不能做盟主?”这一声倒是引来不少人的附和。   铁湔瞧出不对,沉声问道:“姑娘到底是何人?来此有何目的?”   台下已有人大喊道:“此人是六扇门的狗腿子,揭开她脸上的人皮面具一看就知。”   群雄大哗,这等江湖集会原是最忌讳官府。林纯往台下喊道:“谁是狗腿子,休要在那里胡说八道,有胆上就上来与我对质。”台下却再无声息。   喊话之人正是钱楚秀,林纯一上台他便认出了她所戴的面具,只是未得到铁湔指示不敢随便出口指认,此刻见铁湔对林纯的身份起疑,便在台下喊了一声。钱楚秀前几日见襄阳城中忽然四处张贴通缉榜文,行囊又落在官府之手,此时见到林纯便想当然以为她是官府中人。不过他平生最惧江南四老中的欧阳双风,此刻见欧阳双风端坐台上,如何敢上台与林纯对质,趁着旁人不注意时就待离开,谁知忽然双臂一紧,已被两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动弹不得,抬头一看,认得两人戴着的面具,这一惊非同小可。   俞千山伸掌按在钱楚秀的后心,低声笑道:“钱兄别来无恙乎?”   钱楚秀后心要害被制,识得厉害,不敢造次挣扎,眼珠一转:“在下姓周,两位好汉恐怕是认错人了吧。”   俞千山寒声道:“你既然不是‘三笑探花郎’,何不上台与那姑娘当面对质,只要各自揭开面具一看不就见分晓了么?”   钱楚秀知道自己当年作恶多端,若是上台被人认出身份,只怕立时便是乱刃分尸之祸。陪笑道:“两位好汉有话好说。大家既是同道中人,彼此心照不宣,又何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本担心苏探晴与俞千山是官府捕快,但见二人亦戴着面具,行事亦不似六扇门的作风,料想或是如自己一般见不得光,倒放下了一颗心,也不甚惊慌,只是奇怪对方如何能在几千人的振武大会中看破了自己的易容。   俞千山手上一紧,瞪眼道:“我堂堂大好男儿,岂会与你这淫贼同道。”   苏探晴笑道:“钱兄既能做出卖国求荣的勾当,自然无需害怕上台与一个弱质女流对质,反正你主子铁湔亦在台上,我们又能奈你何?”   钱楚秀以往仗着百变易容与狡猾多端,数次逃过武林中的围剿,从未落到被人不知不觉得制住后心要害的地步,此刻不明苏俞二人的虚实,顿时以为对方不但早就识破自己的身份,连铁湔的全盘计划亦在掌握之中。刹那间心头极度震惊,手足无措,冷汗涔涔而下,垂头沮丧道:“你们想怎么样?”   俞千山出手如电,趁钱楚秀开口说话的当儿,已将一颗药丸弹入他口中,顺手捏住他的喉骨,令药丸直落入肚中方才松手,嘿嘿一笑:“钱兄擅使药物,可知刚才吃得是什么宝贝吗?”   钱楚秀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由腹中直冲上来,哪还分辨得出?他所戴的面具确是做工精致,与脸部肌肉笋合的天衣无缝,所以虽是隔了一张薄薄的人皮,亦可将脸上的惊惶之色瞧出三分,颤声问道:“兄台给小弟喂了什么?”   苏探晴知道俞千山给钱杨秀喂得不过是一颗跌打药丸,这等外用药物怕只有钱楚秀方有幸一偿滋味,心中好笑,信口胡诌道:“我大哥穷五年之功,方才采集二十七种毒虫与四十三种毒草制成三颗‘蚀骨裂心丸’,现在便给你服用了一颗,当真是看得起你,还不快谢谢我大哥。”也亏他说得数目有整有零,煞有其事,更是于言笑晏晏间不经意般随口道出,听得钱楚秀心神俱丧,哪还分得出真假。   俞千山忍着笑道:“‘蚀骨裂心丸’一旦发作,令人七天之内遭受万虫噬骨之苦方才毙命,钱兄若是不信,尽可一试。”   苏探晴拍拍钱楚秀的肩膀:“不过钱兄亦无需惊慌,这‘蚀骨裂心丸’虽然霸道,但外包蜡壳,十天半月亦不会溶解,只要钱兄乖乖合作,我大哥心情一好,定会给你解药。”   苏探晴与俞千山按约定好的计划一唱一和,软硬兼施,三言两语间已令钱楚秀心志彻底崩溃,呻吟道:“你们要我如何合作?”   苏探晴微笑道:“只要钱兄上台去将铁湔的阴谋全盘托出。”   钱楚秀一震:“铁先生必不会放过我,何况还有欧阳双风……”   俞千山一旁装腔作势地叹道:“钱兄如此不识时务,真是可惜了我那颗辛苦制成的‘蚀骨裂心丸’……”   苏探晴道:“钱兄当年既能从中原武林的追杀中逃得性命,自有本事不让铁湔轻易捉住你?只要你将蒙古人的狼子野心公告天下,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小弟可担保欧阳前辈不会再为难你,而你若不愿合作,小弟亦不勉强,便等着受那万虫噬骨之苦吧。钱兄是个聪明人,想必分得清其中的轻重缓急。”他早料到似钱楚秀这等人必是珍重自身性命,不怕他不答应。   钱楚秀命悬人手,只得咬牙应承。   苏探晴与俞千山相视点头,有了钱楚秀反戈一击,可谓已成功了一半。虽然钱楚秀声名狼藉未必能取信天下英雄从而扳倒铁湔,却已足以让敌人自乱阵脚。当下两人一把揭开面具,苏探晴纵声长笑道:“小妹不要顽皮,大哥已经回来了。”   台上铁湔听到钱楚秀说林纯是官府中人,似是想到了什么沉思不语,江南四老感她出手相助亦不愿出言相逼,只有苍雪长老心中生疑不停追问,林纯正被迫得无法,听到苏探晴发声,知道已然制伏钱楚秀,喜滋滋地对苍雪长老道:“瞧我没有骗你吧,我大哥神功已成,必能夺得盟主之位。”   俞千山运起神功放声长啸,群峰回震,响彻云霄:“不才俞千山携二弟秦苏、小妹秦纯向天下英雄请教!”这一下先声夺人,威势惊天。众人早被林纯勾起好奇心,一心想知道她大哥是何方人物,虽从未听过俞千山这个陌生的名字,又是生得矮胖貌不惊人,但看到他气势冲天,自有一种令人不敢违逆的威严,纷纷朝两边退开,让出一条路来。   铁湔听到俞千山之名,身躯微微一震,往台下望了过来,正与俞千山四目相对,铁湔眉宇一沉,长吸了一口气,眼中狠色一闪而过,重又露出欣然之色:“久闻俞兄铁剑之威名,铁某在此恭候了。”他到此刻竟然还能在面上保持微笑,其人城府之深,令苏探晴亦不由暗自佩服。   俞千山蛰居塞外多年,此刻方有扬眉吐气之感,迎着铁湔的目光阔步前行,自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威势。   坐于椅中的明镜先生先是一愣,随即大笑着抢先迎下台来,一把握住苏探晴的手:“秦小弟你总算来了。”众人虽未听说过俞千山与秦氏兄妹之名,但皆知明镜先生一向恃才自傲,想不到竟然对俞千山身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如此看重,再加上铁湔显是与俞千山素识,一时窃窃私语,猜测这几人是何方神圣。   苏探晴微笑道:“小弟答应了明镜先生,自然不敢食言。”   明镜先生欣然抚须长笑,与苏俞二人一并上台,指着林纯道:“老夫还道是哪位小姑娘如此大胆,原来竟是你。唔,想不到你不但有一张伶牙俐齿,居然还得到了公孙映雪的真传,连老夫都看走了眼。”   林纯芫尔道:“能瞒过你老人家的眼睛,小女子不胜荣幸。”   明镜先生笑骂道:“你这个鬼精灵,模样生得那么俊为何还要戴着这个面具,还不快快脱下。”   林纯依言解下面具,她虽在面具下略做化装,但仍是难掩那份天生丽质,台下英雄皆觉得眼前一亮,万万料不到刚才击败孟天鹞的织女针法传人竟是这样一个明眸皓齿的清秀女子,一时掌声雷动。   苏探晴一指身边垂头丧气的钱楚秀:“还有这位老兄亦要给大家看一看庐山真面目。”   明镜先生奇道:“这位又是何人?秦小弟怎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苏探晴抬眼看看欧阳双风,目光最终锁在铁湔身上:“这位钱兄乃是欧阳前辈与铁先生的老朋友。”欧阳双风大感惊讶,口中“咦”了一声,铁湔却是面上微微一搐,连他亦不知一向化身万千的三笑探花郎会以何面目出现在振武大会上,此刻听到苏探晴这般说,已然猜出了真相,不过铁湔生性强横,目光如刀与苏探晴对视,绝不肯稍做退让。   诸人先听到俞千山长啸掠空声激千里,又见明镜先生如此推崇苏探晴,更有林纯的倾城绝色,料想钱楚秀必也大有来历,一时全场目光皆都锁在钱楚秀的身上。钱楚秀心中暗骂苏探晴,无奈摘下面具苦笑不语。只见他一张雪净的面庞,长得倒是颇为俊俏,只是左颊边有一道半寸之弯曲的刀疤,犹若爬行蚯蚓,令面容显得极为邪气。   欧阳双风长身而起,愕然大喝:“钱楚秀!”他平生追捕无数奸人,唯独钱楚秀与其余二人逃出了他的追踪,引为平生至恨,所以虽已隔了十余年,仍是一眼认出。   诸人一片喧哗,三笑探花郎昔日作恶无数,不知坏了多少黄花闺女的名节,江湖中围捕多次仍给他逃脱,想不到竟会出现在振武大会上。在场亦有不少钱楚秀的仇人,齐齐抽出兵刃意欲上前雪耻。   苏探晴朗然道:“钱某人恶名昭著,乃是我大哥献给天下英雄的一份薄礼。”   明镜先生抚掌大笑道:“好,俞兄与秦少侠能有这份侠义之心,足有资格争夺盟主之位,老夫第一个支持你们。”明镜先生向以自己的好恶论事,心中极为欣赏苏探晴,亦不顾与江南四老合力推举柳淡莲的约定了。   铁湔哈哈大笑:“俞兄果是智勇双全,初入中原便立下这一场功劳,老夫亦支持你。”俞千山料不到铁湔亦公然支持自己,与苏探晴对望一眼,摸不透铁湔的心思。   场中诸人本就对柳淡莲出任盟主颇有微词,听到明镜先生与铁湔都如此说,顿时改了主意齐声赞同,那些钱楚秀的仇人叫喊得尤其响亮。   欧阳双风紧握双拳,大步上前,俞千山怕他一怒之下伤了钱楚秀,连忙上前几步拦住:“还请欧阳前辈稍等片刻,钱楚秀虽是万死不辞,此次却是报着戴罪立功之心……”   欧阳双风厉声道:“这等大奸大恶之徒,留着何用?”   铁湔悠然道:“欧阳兄不必着急,奸人授首亦不急于一时。秦少侠既然说三笑探花郎是老夫的好朋友,老夫倒很想听听他的解释。”   苏探晴望向铁湔,话中暗藏机锋:“钱楚秀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多年,为何突然在振武大会上现身,铁先生难道不知道其中缘故么?”   铁湔面色不变:“秦少侠此言差矣,老夫久驻塞外,虽得闻三笑探花郎之恶名,今日却才是第一次见到他,又如何能知道?”   苏探晴冷笑道:“钱楚秀却是另有不同看法,铁先生且听他细说吧。”铁湔似是对此早有应对之法,呷一口茶,一笑不语。   钱楚秀垂头不敢望向铁湔,嗫嚅道:“我此次来隆中,乃是……”   钱楚秀莆一开口,在旁边的柳淡莲忽然大叫一声,一跃而起,翻手已执出鸳鸯双刀,长刀上劈,短刀下搠,迅若奔雷般朝钱楚秀砍去。   苏探晴与俞千山大惊,他二人料到铁湔必会寻机杀人灭口,早就提防着铁湔与化名李四的勃哈台蓦然出手,却万万未料到首先发难的竟会是柳淡莲。俞千山隔得远已是不及阻拦,苏探晴见柳淡莲来势凶猛,自己手中又无兵器,若是贸然格挡只怕连自己的一条胳膊亦要被她砍下来,正要以围魏救赵之计抬指刺向她双目,忽醒悟精通天下武学的明镜先生在旁,唯恐泄露身份,不敢擅使濯泉指,灵机一动右手一扬,将手中拿着的面具掷向柳淡莲面门,左手同时将钱楚秀往后一拉,那面具虽然轻不着力,但习武之人下意识中总要闪避,只要能令柳淡莲缓上一线,便可令钱楚秀逃出这一劫……林纯亦是抱得同一心思,脱手将银针射向柳淡莲的右肩,只是她隔得更远,待银针射到时钱楚秀早已中刀。   谁知柳淡莲状若疯虎,眼角扫都不扫一下掷来的面具,右手长刀从空中直落刺入钱楚秀的后颈,左手短刀却由钱楚秀的下阴兜入,双刀一上一下竟在钱楚秀的体内相碰,这一招没有任何名目,但那一份狠悍之气足令所有人愕然动容,那一记充满着血腥的双刀暗哑交击之声更可令在场诸人永生难忘!这变故令在场所有人极度震惊,台上虽有江南四老、铁湔、苍雪长老、俞千山、苏探晴、林纯、勃哈台十大高手,或因变生不测,或因不愿出手,竟然无人能及时阻止柳淡莲这似是充注着无数怨毒的一记杀招。只有铁湔抬手射出一记指风,后发先至将林纯的银针击落在地。   钱楚秀大叫一声,口中忽突兀地喷出一束淡青色的火光来,炙向柳淡莲的面门,柳淡莲被苏探晴掷来的面具挡住了视线射闪不及,竟被那道火光正打在人中上,火光一闪即熄。柳淡莲面门受那火光一炙,往后便倒。这本是钱楚秀保命的绝招,可惜却救不了他的命,柳淡莲中招的同时,他亦发出了人生最后一声惨叫!   欧阳双风踏前几步扶起柳淡莲,只见她人中上钉着一枚细若牛毛的半透明小钉,那小钉入肉并不深,但柳淡莲却是昏迷不醒,嘴角漆黑一片,显是蕴有绝毒。欧阳双风正要伸手拔钉,明镜先生精通医术,知道钉上必附有剧毒,连忙止住欧阳双风,取出磁石要吸出细钉,那细钉不知用何材料制成,竟不受磁石之力,只好改用镊子挑出,谁知那钉遇力反往里钻,用力稍大怦然而断,散出一股奇异的腥甜味。明镜先生武功稍差,闻到那股腥甜之味已觉烦闷欲呕,稍加思索惊呼一声:“竟然是夺魂鬼火钉。”   那夺魂鬼火钉乃是前朝一位巧手匠人鲁欺天所研制,那鲁欺天本名鲁千林,虽无武功,却是鲁班后人,一双巧手天下不作第二人想,据说他能令木人使剑、铁马行路、银鱼游水、金鸟翔空,所以才得了一个欺天之名。后来蜀中唐门暗器圣手唐雪惊为夺唐门掌门之位,挟持鲁欺天全家老少,迫其制作天下第一暗器,三年后方制成七枚夺魂鬼火钉。这夺魂鬼火钉含鲁门巧匠与唐门至毒,平日装于小巧的机簧中暗藏于舌下,可借开口说话之时蓦然发出,令人防不胜防,更是涂有唐门秘制剧毒,中人立毙,几无解药,实乃空前绝后的暗器杰作。唐雪惊心地歹毒,不愿此暗器再流传于世,拿到鲁欺天交给他的六枚夺魂鬼火钉后不由分说便杀了鲁欺天的全家,却不料鲁欺天早料到唐雪惊此举,临死前从口中发出了暗藏的最后一枚夺魂鬼火钉,唐雪惊便成了这夺魂鬼火钉下的第一位亡魂,而这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一暗器的夺魂鬼火钉的制作方法亦从此失传。   这夺魂鬼火钉据说发出来速度极快,无声无息,避无可避,只是因为钉头上沾了唐门剧毒,所以才会有那一道淡淡的青色,形若鬼火,虽然每枚夺魂鬼火钉只能使用一次,而且准确度与杀伤力都因使用者的功力而异,但因其外形小巧携带方便,发射时令人难以防范,加之可令中者立毙的唐门剧毒,所以才有武林第一暗器之名。夺魂鬼火钉问世以来,死在夺魂鬼火钉下的仅有三人,皆是名震一时的绝世高手,而为了抢夺这歹毒暗器互相残杀而死的武林中人却是不计其数,隔了数百年后,所余的三枚夺魂鬼火钉渐已成了传说中的神器,想不到钱楚秀竟不知从何渠道得到了夺魂鬼火钉,虽未能救得自己一条性命,却令柳淡莲已是气息奄奄,虽经明镜先生努力救治,仍是面色死灰,昏厥不醒。   变故突起,在场之人无不面面相觑、目瞪口呆。陆见波与沈思剑近年来养尊处优,见到这等血腥场面已是惊得面色泛白,苍雪长老跺足喃喃道:“柳谷主怎么如此莽撞?”群雄皆想不到比武尚未正式开始,江南四老公推的柳淡莲竟已重伤倒地生死难料,有人见柳淡莲如此不顾生死杀了钱楚秀,猜想她当年莫非亦遭了钱楚秀这淫贼的毒手,所以方一怒出手,只是这等疑惑事关柳淡莲的名节,如何敢当众说出口来,只在台下窃窃私语不休。   铁湔上前几步遥遥一拜,扼腕长叹道:“三笑探花郎恶贯满盈,杀之大快人心,柳谷主如此高风亮节,可受老夫一拜。”此举又赢得人心,台下响起一片掌声。   苏探晴刚刚回过神来,瞧见铁湔趁俯身之际将落在地上的巧情针捡了起来,在手中细细察看,心中不由又是一惊,一时尚未想出应变之法,铁湔已将巧情针递给林纯,微笑道:“秦姑娘请收好兵器,老夫与俞兄相识数年,却不知他还有这样一个武功高强、模样俊俏的义妹,日后还要多多请教。”   林纯不理铁湔的花言巧语,接过巧情针,对他怒目相向,正要出口质问他杀人灭口之举,苏探晴及时上前止住她。他知道那巧情针上刻着林纯的姓氏,以铁湔的聪明才智恐怕已猜出了林纯的来历,如此说分明是故意替她隐瞒身份,不明白他有何居心。虽然揣测柳淡莲必是在铁湔的暗中唆使下出手杀了钱楚秀,但在当前的情况下实不宜再与铁湔反目。此人行事果决,当机立断出手狠毒,实是可怖大敌。   明镜先生出手如飞,连点柳淡莲面门上几处大穴,又将一枚丸药塞入柳淡莲口中,过得良久,柳淡莲眼皮微动,吐出一大口黑血来。明镜先生又替她把了一会脉,起身叹道:“老夫医术不精,只能暂保柳女侠一条性命,却无法将这唐门至毒驱尽。”   林纯从怀中取出她门中的“清风玉露丸”交给明镜先生,明镜先生缓缓摇头:“公孙映雪的清风玉露丸虽有灵效,但蜀中唐门精研毒药多年,若没有他们的独门解药,仍难化解柳女侠体内毒素。”   苍雪长老道:“明镜先生不必内疚,你能从夺魂鬼火钉下救得柳女侠,已属难能可贵了。”   明镜先生略一迟疑,叹道:“说来惭愧,老夫从未见过这等霸道的毒药,实是束手无策。幸好或许这‘夺魂鬼火钉’问世数百年后,针上所附毒力渐已年久失效,所以方不至令柳女侠当场殒命。”   铁湔淡淡道:“有天下英雄在此,只要延得柳女侠一口气,必能想出方法慢慢解毒。如今还是早些定下振武大会的盟主吧。”又目视俞千山,呵呵一笑:“现在柳女侠身负重伤,俞兄已是盟主的唯一人选,当真是可喜可贺啊。”他这话看似随口说出,其中却暗藏祸心,隐示俞千山借钱楚秀除去了柳淡莲。   俞千山冷冷道:“俞某本无意插手江湖是非,既蒙铁先生所请来到中原,自当替中原武林挑起一份重担,方不负铁先生所托。”他亦是一语双关,表明自己决意站在中原武林一边,不再受铁湔的利用。   铁湔微微一哂,语含讥讽:“想不到在塞外闲散多年亦未能磨去俞兄心中的壮志豪情,老夫唯有佩服不已。”   俞千山豪然大笑:“俞某虽闲散多年,却时刻未忘家仇国恨。所以此次来中原,纵然才疏学浅难堪盟主重任,亦只好勉为其难。”   铁湔漠然道:“盟主之位尚未定下,这‘勉为其难’四字,俞兄只怕还是说得早了点吧。”   苏探晴拉着林纯跨上两步,与俞千山并肩而立,迎上铁湔的目光:“说来还要多谢铁先生的足智多谋,才能激得大哥拔剑而起,一展胸中抱负。”   铁湔冷冷道:“秦少侠太客气了,老夫看到武林中似你兄妹这等青年才俊辈出,已是足慰平生。”   苏探晴微微一笑:“只不过当着这天下英雄的面前,要争盟主之位全凭真才实学,由不得玩弄权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听到苏探晴锋利言词,铁湔眼中精芒稍现即隐,口中却毫无介怀般大笑道:“正应如此,老夫倒很想看看你三兄妹到底有何真才实学?”话说到这个地步,双方已是势成水火再无中转余地。不过此刻情形十分微妙,铁湔纵是心怀鬼胎,但钱楚秀一死,苏探晴等人亦无法公然指证;而苏探晴虽明知柳淡莲杀了钱楚秀必是受了铁湔的暗中唆使,可一来柳淡莲生死不明难以追究,二来亦顾忌铁湔揭穿林纯的身份。一时双方都不愿立刻撕破面皮决裂,表面上看似言笑甚欢,暗地里却是唇枪舌剑,话语中隐露锋芒。群雄看出蹊跷,却猜不透他们之间的关系。   铁湔当下令人将钱楚秀的尸身搬开,又吩咐几位淡莲谷的女弟子将柳淡莲扶下静养,欧阳双风与明镜先生重新回位。铁湔扬声对台下道:“三笑探花郎作恶多端,罪有应得,权且算是振武大会的开场,比武夺魁现在正式开始!”   苍雪长老走上台前道:“刚才秦姑娘已胜了一场,若还有人想要争夺盟主,便可上台挑战。”台下群雄见过林纯刚才大展神威,料想苏探晴与俞千山亦非弱手,大多踌躇不前。   铁湔使个眼色,化名李四的勃哈台霍然起身,也不说话,只是来到苏探晴三人面前抱拳一揖。铁湔哈哈大笑道:“李四兄此举可赞可叹,柳女侠虽然负伤,但依然是盟主人选。有道是‘擂台决胜负,掌下判雌雄’,看来俞兄想做盟主还得露几手功夫才能让天下英雄服膺。”   林纯正要出面应战,勃哈台却缓缓摇头,显得极为不屑,一双眼睛只是死死盯住俞千山。林纯大怒,正要开口,苍雪长老连忙打个圆场道:“每方出场的三人可轮流上场,秦姑娘可先休息片刻。”   俞千山手抚腰下剑柄,阔步出场:“既然如此,便由小弟领教李兄高招。”苏探晴知道勃哈台虽是外门功夫登峰造极,但俞千山慨然应战必有把握,拉着怒气冲冲的林纯退后几步替俞千山掠战。   铁湔笑道:“俞兄虽在塞外素有铁剑无敌之称,不过刀枪无眼,可要小心莫要饮恨当场。”他心中恨极俞千山,暗示勃哈台可下重手。   “不劳铁先生费心,生死由天,男子汉大丈夫战死沙场总好过在家中苟且偷生。”俞千山豪迈一笑,抽出阔剑,目视勃哈台:“小弟自问不比铁先生可任李四兄出拳相击,一向皆以宝剑对敌,却不知李四兄要用何兵刃应战?”   铁湔与勃哈台听到俞千山说出争夺蒙古第一勇士时两人交手的情形,皆是心神微震,知道勃哈台化名李四已被俞千山看破。勃哈台来到台边兵器架前,借选兵刃之机恢复情绪,他以往使得是一柄沉重的狼牙棒,但在振武大会上不敢使用这等蒙古人专用的兵器,挑了一个粗笨沉重的独脚铜人,来到俞千山面前三步处,高举独脚铜人,摆出个擎天而立的架式。   俞千山知道勃哈台兵器并不趁手,仅此一点亦令自己多增几分胜算。当下略施一礼,道声:“有僭了。”蓦然出手,阔剑斜点向勃哈台的左肩,到了勃哈台的面前半尺处,剑锋往上一挑,以剑做刀砍向独脚铜人。这一招是他独门剑法的起手式,意非伤人,乃是一记虚招。勃哈台却不管这许多,眼见阔剑对自己并无威胁,铜人直击而下,毫无花巧地砸向俞千山头顶。   明镜先生微微一愣:“俞少侠这一招倒似是江南千木剑派的‘苍松迎客’,只是剑锋略低了半寸;而李四这一记迎头下击显非独脚铜人的武功套路,似是从棒法演变而出,唯以力度取胜,更常见于两军对战时的硬冲直挡。”明镜先生果是眼力独到,仅从双方起手一招便大致看出武功来历。苏探晴心中微动,他前日与俞千山过招时已觉他的剑招似曾相识,听明镜先生如此说,心想那千木剑派乃是江南十九剑派之一,剑招皆以树木为名,俞千山在塞外却如何学到?   “当”得一声大震,俞千山与勃哈台兵器相交,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大响,双方各退开三步。勃哈台的独脚铜人虽然沉重,但俞千山的阔剑亦是重达数十斤,这一记硬碰竟是半斤八两,谁也未占到便宜。   俞千山但觉手臂微麻,知道勃哈台力大无比,比起自己略胜了半筹,不愿与他硬碰,轻喝一声,弓步弹身,阔剑在空中抖起七朵剑花,分刺勃哈台左右肩、两耳、双眼与胸膛;勃哈台手中铜人在身前划个半圆,封住俞千山出手路线,俞千山手腕一沉,剑法忽变,七朵剑花攸忽散去,化为一剑挑往勃哈台的左腿……   明镜先生惊讶道:“这一招又似是狂风剑派中的‘八面来风’,前七式惑敌,最后一招方是真正的杀手,不过……为何他的剑路朝左偏了三寸,与原招法似是而非?”微微一皱眉头,喃喃道:“老夫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套剑法。”   当下两人在台上激斗不休,一个胜在剑势如环,连绵不断,一个胜于天生神力,招猛势大,瞬息间交手十余招,一时竟是旗鼓相当,难分难解。明镜先生口中不断评点双方武功,俞千山的剑招他大都识得,竟是将江南十九剑派的各式绝学糅合又略加变化后使出。   台下群雄大都来自江南武林,一向不屑外域武功,本听俞千山来自塞外,都抱着主意要支持柳淡莲门下的李四,却不料李四使得似是塞外的外门武功,而俞千山竟用得是江南武学,群雄渐渐分为两派各自给双方呐喊助威,声势上亦是平分秋色。   林纯对俞千山信心十足,俞千山每出一招皆是大声喝彩,更是大呼小叫鼓动台下群雄,忽留意到一事,低声对苏探晴道:“你说奇怪不奇怪,为何淡莲谷的弟子只是冷眼旁观,似乎并不希望李四取胜。”   苏探晴抬眼看去,果然在台侧的淡莲谷一众男女弟子面色阴沉,并不替李四打气助威。略一思咐,猜测或是铁湔拿住了柳淡莲什么把柄借以要挟,虽然柳淡莲杀了钱楚秀,但自己亦落得重伤,淡莲谷手下或是知晓内情,所以方会如此淡漠。   台上相斗已至关键时,勃哈台昔日曾有蒙古第一勇士之名,在塞外纵横无敌,只曾败于铁湔之手,原以为对战俞千山必是几招内手到擒来,谁知对方虽不及自己力大,但剑路百变,招式巧妙,身法更是快捷若电,有几次眼见独脚铜人已要击中俞千山要害,却被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容避开,自己反因招数用老而陷入被动中,当下收起轻敌之念,小心应战。不过他一向擅于徒手摔角与马上骑战,这般武林对决显非所长,加之手中用得并非熟悉的兵器,只能凭着力大与俞千山阔剑硬碰,五十招一过渐处下风,无力回击,只能将独脚铜人舞成一道黄幕,护住全身。   俞千山越战越勇,剑招眩目,剑花错落,将勃哈台全身罩入剑光中,他知道勃哈台乃是铁湔得力助手,下手亦不容情,大喝一声,连发十余剑刺向对方要害,勃哈台手忙脚乱一阵接挡,十余声巨响过后独脚铜人已露出一道缝隙。俞千山得势急进,不过他连续与勃哈台硬捋十余下,右臂已是酸麻难忍,蓦然剑交左手,一剑突入空隙平胸刺出,将到未到之际,剑尖陡地一翻,划了半个弧形,变成横卷之势,这凌厉一招名为“天河倒悬”,胜在变化奇幻,犹若瀑布飞流垂挂而下。他的剑招本就偏锋迭出,左手发剑更增奇诡,勃哈台再也守御不住,铜人荡开,胸口已全然暴露在阔剑的攻击之下。   勃哈台临危怒吼一声,一把抛下独脚铜人,双手凝爪如钩,堪堪扣住剑身,先侧旋再回夺,要一举抢下俞千山的阔剑。这一招使得险极,稍有差错十指便会被削断,乃是空手入白刃的高明外家气功。   明镜先生虽是盼着俞千山取胜,但见到勃哈台这精妙反击之招,亦忍不住大声叫好:“此一招置之绝地而后生,果是厉害。”他话音还未落,俞千山身体往后疾退,左手松剑,右手却是反掌大力拍在剑柄上,勃哈台何曾想到俞千山脱手弃剑,他回夺之力本就极大,加上俞千山一掌之力,两种力道加在一处令阔剑犹若离弦之箭一般朝勃哈台射来,勃哈台心知不妙,欲要变招却已不及,只能勉强拧身避开胸膛要害,俞千山的阔剑已从他右肩穿透而入,鲜血泉涌而出。   第二十三章 笛掌纵横定盟主   俞千山一剑得手,勃哈台大叫一声,肩插阔剑踉跄退开十余步,一跤坐倒在地,他生性硬悍,欲要起身再战,不料剑锋透肩后余劲未消,剑柄复又重重撞击在伤口上,这一下附有俞千山的真力,勃哈台再也禁受不起,喷出一大口鲜血,萎顿在地。他虽是戴着人皮面具,亦可看出面容痛得扭曲。   铁湔脸色大变,显然料不到俞千山武功厉害至斯,竟能在百招内就令勃哈台受到这般重创,蓦然纵身而起连封勃哈台肩上数处穴道,凝望着俞千山恨声道:“俞兄这一招弃剑强攻,端是狠辣。”   俞千山一战功成击败勃哈台,扬眉吐气,神威凛凛的大笑道:“比起铁先生兵不血刃间便制人无形的手段,俞某仍要甘拜下风。”   铁湔缓缓道:“俞兄平日并不显山露水,想不到竟是卧薪尝胆,暗怀如此高明武功,日后有机会定要请教一二。”   俞千山泰然道:“铁先生既然有兴,小弟自然奉陪到底,便是现在下场赐教亦无不可。”   铁湔自出场以来一直是好整以遐,纵是面对钱楚秀的出现亦是游刃有余,不露惊惶之色,而此刻先目睹勃哈台惨败,再面对俞千山如此露骨的挑战,以他城府之深亦按捺不住稍稍有些乱了方寸,握拳愤然起身。苍雪长老连忙低声阻止道:“铁先生身为主持,不宜出手,还请三思。”   铁湔深吸了一口气,握紧的拳头一点点松开,铁青的脸色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浑若无事地呵呵一笑:“老夫只是见到俞兄神功,一时技痒而已。反正日后有的是机会找俞兄请教,倒不用急在一时。”   苏探晴一直暗中注意铁湔的神情,看他起初动了真怒,旋即又能控制自己,暗叹一声。刚才趁明镜先生给柳淡莲治伤的工夫他已与俞千山悄声商量好,钱楚秀死无对证,今日之局已难以令天下英雄相信铁湔的阴谋,索性找机会激他一战,若能在决斗中将其除掉,亦算是一了百了。想不到铁湔竟能忍一时之气不为所动,不由想到同为一代枭雄霸主的擎风侯,相较之下,擎风侯气势更盛,而作为敌人,既能隐忍又有计谋的铁湔无疑更加可怕。   明镜先生一直眉头紧皱,似在努力回想什么,喃喃道:“这最后弃剑强攻的一招似是苏州齐家剑法中的‘李广射石’,又似是黄山剑法中的‘玉女投梭’,想不到俞少侠竟然身兼江南数家剑派之长……”忽眉宇一扬,拍桌而起,欣然大叫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天山门下。”此言一出,陆见波、欧阳双风与沈思剑都是微微一怔,脸上现出古怪神情。   俞千山亦是愣了一下,那位传他武功的异人时疯时好,从未提及过自己的门派渊源,更不允称其为师,只传了他这一套剑法,想不到竟被明镜先生看出了来历。沉声道:“家师嘱托晚辈不能泄露师门,还请明镜先生见谅。”他虽是亦是心中疑惑,极欲借明镜先生之眼知道究竟,却苦于无法表明不知自家门派,只好含糊其词。   苍雪长老奇道:“天山剑法虽少现中原,但老道当年曾与天山掌门许太华有过一面之缘,彼此论剑数日,对其剑法略知一二。看俞少侠所施剑法虽然奇妙,却不似天山剑法大开大阖以稳重见长的路数。其招法迅捷神速、屡走偏锋,倒似是与江南传统剑派一脉相承。”   苏探晴看到江南四老的神情,脑中蓦然灵光一闪,传音问俞千山:“传授大哥武功的那位武林异人莫非是位女子?”俞千山缓缓点头以示承认。   苏探晴那日听俞千山说起传功之事,却未细问,一直都以为那位武林异人是个隐姓埋名的男子,此刻证实了心中猜想,不由惊喜交集。果然听到明镜先生一声长叹:“苍雪长老难道忘了二十余年前的临江山庄么?”   苍雪长老惊呼道:“明镜先生说得莫非是那小魔女杜秀真?”   明镜先生脸上微现尴尬之色,点点头道:“当年老夫亦曾参与临江山庄之会,亲眼目睹了杜女侠剑败十余名江南各大剑派的掌门人,因此可以断定俞少侠所使得剑法正是当年杜女侠的‘平江剑诀’。”   原来昔年天山掌门许太华受辱于江南剑客葛清波后,卧薪尝胆穷数年之力创出一套剑法,取名为“平江剑诀”则是暗含平定江南之意。许太华天姿极高,性格孤傲,既然一心要胜过江南剑派,不从天山剑法入手,反是故意将江南各大剑派的绝招集为一体,创出这套专门针对江南十九剑派的“平江剑诀”。此路剑法与江南剑法的招式虽形似,神韵却大不相同,不但真气运转迥异,出剑方位亦是略有变化,而江南剑派的好手乍碰上自家剑招,习惯以平日练习好的方法拆解,不备之下自然会吃尽苦头,所以当年小魔女杜秀真方能凭此剑法在临江山庄大破江南剑派十余名掌门,直至遇上了顾相明的家传倾城剑法,方才落败。   虽然此事最后得到圆满解决,但江南剑派不敌一名弱质女子可谓是江南武林的奇耻大辱,事后无人再敢公然谈论,而杜秀真嫁给顾相明后亦是专心相夫教子,以免再与江南武林结怨,这套“平江剑诀”从此绝迹江湖,想不到今日在振武大会上竟然又出现了。   明镜先生望向俞千山:“据老夫所知,天山门下除了掌门许太华外只有杜女侠懂得这套‘平江剑诀’,许太华已于数年前病逝,杜女侠亦在十三年前失踪不见,却不知俞少侠却是从何习得?”   苏探晴再无怀疑,强按心中惊喜,朗声替俞千山回答道:“明镜先生法眼无差,我大哥的师父正是杜秀真杜女侠。”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无意结识的大哥竟然会是好兄弟顾凌云失踪多年的亲生母亲,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听到苏探晴直承俞千山的来历,铁湔似陷入了深思之中。江南四老当年都曾参与临江山庄之会,事隔多年仍是难以释怀,除了明镜先生心中坦荡,尴尬之色一闪即逝外,陆见波与欧阳双风神情皆有些不自然,沈思剑气量最为狭小,当年亦折在杜秀真之手,面色最是阴沉。倒是苍雪长老身为武当名宿,非是江南武林人士,对这一段纠葛并无切齿之痛,抚掌叹道:“想不到杜女侠尚在人世,今日重见故友传人,老道实是备感欣慰啊。”   台下群雄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与陈问风齐名的江南大侠顾相明正气凛然,做下了无数大快人心的侠行义举,在这些武林汉子心目中声望极高,只可惜英年早逝命丧杀手,他的妻子杜秀真亦是下落不明。如今知道俞千山竟是杜秀真的弟子,本来许多人尚不服气俞千山出面争夺振武大会盟主之位,此刻却已博得全场的支持。苏探晴亦是想到了这一点,方才直承俞千山的师门。   林纯先见俞千山大显神威击败勃哈台,又看到雄情沸腾,只顾着对着俞千山拍掌,激动得话也说不出来。苏探晴站在她身边,偷眼瞅见她杏腮沾喜,俏面飞红,也不知是否从杜秀真想到了她的意中人顾凌云之故。   待纷乱的场面稍静,苍雪长老大笑道:“俞少侠武功高强,为人耿介,又是名门之后,确是盟主之位的有力人选。不过比武仍要继续进行,淡莲谷目前只败了一场,尚可派出二人出场争胜。”话虽是如此说,但谁都可看出他已在表态支持俞千山。   铁湔眉稍一沉,正要说话,从淡莲谷弟子中跃出一名身着红色劲服,身材窈窕的女子,跳上台来对着俞千山持剑施礼:“淡莲谷梅红袖请教俞少侠。”   众人久闻梅红袖之名,她身为淡莲谷“莲花九剑”之首,在淡莲谷中的地位仅次于柳淡莲,江湖上颇有名气,想不到看起来年纪才不过二十出头。但见她眉如拱月,眸似寒星,丰鼻高颧,虽是面容微黑,却更增一份俏丽英姿。   群雄本都以为见到俞千山的高强武功后,柳淡莲重伤之余,淡莲谷会送个顺水人情将盟主之位相让,想不到竟是仍不肯干休,一时嘘声四起,连铁湔的眼中亦露出一份始料不及的诧异之色来。   苏探晴心知俞千山刚才与勃哈台一场鏖战耗费不少体力,怕他有失,长笑出列:“俞大哥与三妹都已出手,此刻轮到小弟献丑了。”   明镜先生笑道:“老夫今日眼福已然不浅。秦姑娘的织女针法与俞少侠的平江剑诀皆是江湖中绝迹多年的神妙武功,却不知秦少侠更有何惊人本领?”   苏探晴恭敬道:“晚辈家传武功,恐难入明镜先生法眼。”   铁湔忽插言道:“明镜先生既然有兴,老夫也不妨凑个趣,与你打个赌。”   明镜先生奇道:“铁先生欲赌何事?”   铁湔的眼光有意无意地与苏探晴相碰,口中悠然道:“老夫赌明镜先生虽眼力高明,素有武林伯乐之美名,却亦瞧不出秦少侠的武功来历。”苏探晴听到铁湔突出奇兵,定下这样一个奇怪的赌约,略一思咐已知究竟:铁湔看到了林纯的银针后定已猜出了她的身份,想必亦怀疑自己便是替摇陵堂出使炎阳道的浪子杀手,可是偏偏明镜先生早早认定了“秦氏兄妹”的身份,铁湔若是贸然指认反会惹人生疑,于是便想出这样一个赌约,欲借明镜先生之口道破苏探晴的身份,那时苏探晴等人自然是无从辩驳。此计用心险恶,在场的武林人士大多与摇陵堂势不两立,一旦得知真相后只怕连俞千山亦会落得一个结交奸人的罪名,自然亦没有资格再去争夺盟主之位了。不过奇怪的是铁湔为何会舍易取难?替林纯隐瞒身份,唯一的解释便是如许沸天所说,铁湔确实与擎风侯暗中有联络……   想到这里苏探晴已大致猜想出铁湔的用意仅是不愿让俞千山坐上盟主之位,却未必想开罪擎风侯,自己倒要好好利用他的这种心态。   明镜先生显然对自己的眼光极有信心,傲然一笑:“不知铁兄打算用什么做赌注?”   铁湔淡然道:“老夫嗜武若狂,久闻明镜先生玄武斋中藏书极丰,只求能借老夫一观。”明镜先生出身江南武林世家,他的书房名为玄武观,内中收集了许多武林秘籍,所以方能对天下武功了如指掌。铁湔订下这个明镜先生输不起的赌约,自是要迫他全力瞧出苏探晴的武功来历。   明镜先生略一沉思,低声问道:“若是铁先生输了,六十四经堂的秘籍是否亦由老夫拿取?”   铁湔微笑点头:“正是如此。”   江南四老与苍雪长老对望一眼,目中露出惊喜之色,苍雪长老道:“此事并非儿戏,铁先生可是当真么?”   铁湔傲然道:“老夫一言九鼎,岂会口出逛语?”台下群雄中大多未听说“六十四经堂”这个古怪名称,见江南四老与苍雪长老神情如此郑重,皆是惑然不解。   看到此情景,苏探晴心中更无怀疑,铁湔必是以六十四经堂的武林秘籍相诱,方才令苍雪长老对他敬若上宾。他虽有把握令明镜先生瞧不出自己的武功,但这六十四本武林秘籍皆是中原武林千年遗留的宝典,又岂能一直流落在塞外蒙古人之手,自己是否应该故意露出濯泉指让明镜先生赢得这一场赌约呢?可那样一来,只怕又会横生波折,一时心中摇摆拿不定主意。   俞千山虽不知六十四经堂之事,却看出苏探晴的心意波动,上前握住苏探晴的手,低声道:“此人诡计多端,极善利用对方的心理弱点,二弟可须得谨慎。”   苏探晴心头一凛清醒过来。铁湔此举正是要自己患得患失,自己岂可中他奸计。微微一笑:“铁先生不用出言相激,中原武林必会用堂堂正正的法子夺回那六十四本秘籍,晚辈亦绝不会袖手旁观。”听他如此说,江南四老、苍雪长老与铁湔皆是一呆,六十四经堂之事极为机密,想不到苏探晴竟也知道,不由对他刮目相看,知他必有非常来历。   铁湔大笑:“原来秦少侠亦有把握让明镜先生走眼么?”   苏探晴道:“正好前几日明镜先生约晚辈去江南一叙,届时倒可与铁先生同行而往。”言下之意料定明镜先生赢不了这场赌约。   明镜先生本看到铁湔胸有成竹的模样还有些犹豫,但他听铁湔与苏探晴如此说,好胜之心大起,决然道:“好,老夫便与铁先生赌这一把。”苏探晴只得暗暗摇头苦笑,他本想提醒明镜先生提防,不料这老人虽是一大把年纪,却是性格纯朴毫无机心,反而激起了倔强的性子,当真是始料不及。   铁湔凝视苏探晴,捻须笑而不语,心中亦生出了一丝感叹。其实他此次来中原诸事缠身,如何有空去江南一行,刚才这般说仅为了绕乱苏探晴的心神,不料竟被苏探晴反是邀请他同往江南,显是已看破了他的计策。两人到了此刻表面上虽还未正面冲突,但言谈中针锋相对斗智斗勇,却是一时瑜亮,谁也占不了上风。   苏探晴打定主意隐瞒武功,缓缓抽出玉笛,面对梅红袖欠身一礼:“请梅女侠多多指点。”他这套玉笛剑法一半是杯承丈从失传已久的剑法悟来,一半是自己所创,出道以来从未正式用过,这一场赌斗明镜先生必输无疑。   苏探晴与明镜先生、铁湔对话时,梅红袖只是静立一边,微蹙眉头,似是对什么事犹豫难决,此刻见苏探晴谈笑自若,不敢怠慢,抽出长剑:“秦少侠请出招。”   苏探晴面露微笑,淡然道:“莲花九剑名动江湖,小弟何敢僭越,还请梅女侠先亮招。”   梅红袖看苏探晴原本略显漠然的面孔因这一笑而破云见日,怔了一下,抬头苏探晴四目相对,脸上莫名生起一朵红晕,微微一点头,忽然挺剑左右各刺出一剑。剑光疾闪,刹那间已刺到苏探晴面门半寸之处。而苏探晴面露诧异之色,竟是气定神闲纹丝不动,对这划面而来的两剑视若不见。群雄都不禁失声惊呼,他们看不出铁湔与苏探晴似友似敌的关系,甚至以为苏探晴为了让铁湔赢得赌约,不惜以身犯险。   谁知梅红袖这两剑看似势道凶猛,却都是恰恰从苏探晴鬓边贴面削过,几根头发随剑而断,在空中轻轻飞舞,当真是险到毫厘。   原来梅红袖这两剑并非真要刺伤苏探晴,皆是使得虚招。但宝剑速度如此之快,仅断发而不错手伤人谈何容易?显然梅红袖剑底已有相当火候,而苏探晴瞧破虚招宁任对方宝剑近距离划面而过,这份镇定的功夫,更是惊人。   梅红袖一抖手,长剑中分而断:“秦少侠武功惊人,小妹自知不敌,就此认输。”她掌中的长剑虽薄,但能在抖手间震断长剑,这份功夫绝非一流好手不能做到。   苏探晴怎料到梅红袖会如此,目中射出尊敬之色:“姑娘盛情,小弟铭记于心。”   梅红袖低低一笑:“请鉴微意,愿效驱驰。”转头朗声道:“第三阵亦不用比了,我淡莲谷全力支持俞少侠登上振武大会盟主之位!”对着四面一抱拳,转身跳下高台。   台下先是寂静了片刻,旋即发出轰然掌声。淡莲谷这一手漂亮至极,既卖个人情,又显示了有足有一战的实力。苏探晴心头雪亮,铁湔或是拿住了柳淡莲的把柄,所以才能令勃哈台假扮淡莲谷手下争夺盟主,又挑动柳淡莲出手除去钱楚秀,但柳淡莲重伤之下,淡莲谷手下岂肯甘心为铁湔所用,所以方有梅红袖让招之举。   明镜先生哈哈大笑:“想不到秦少侠竟是用如此方法令老夫赌输了,不过能看到武林中有这等推贤禅位的雅事,老夫输得心甘情愿!”又对梅红袖的离去背影深掬一躬:“淡莲谷此举必是日后江湖美谈,如此大智大勇方是侠之正道,请受老夫一礼。”   群雄虽未见到比武夺魁的连台好戏,但已被明镜先生的话激起心头的热血豪情,有人忍不住放声大叫道:“请俞少侠就位盟主……”顿时引起无数和应。俞千山出面争夺盟主本是苏探晴定下的权宜之计,想不到事情发展至此,几乎已成定局,当真令人始料不及。   铁湔怎料到梅红袖如此,眼看事态顿时急转而下,纵是涵养再好亦按捺不住,翟然起身,一声长啸压住全场吼叫,一字一句道:“铁某领教秦少侠高招。”   苏探晴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目光锁住铁湔似是突然高大起来的身影,只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请!”   铁湔心中怒极,只想一掌将苏探晴毙于掌下,也不多说场面话,昂然跨出一步。这一步看似并不费力,一晃身间却已跨过双方七八步宽的距离,提起右掌往苏探晴当头拍下。   明镜先生脸露悸容:“铁先生此步法缩地成寸,瞬息而至,应该是武林失传已久的‘划沙步’,而这一掌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力重如山,乃是少林绝学‘大须弥掌法’,这两种绝学皆非朝夕可成,铁先生如何可以……”他的话虽未说完,众人都知道铁湔这随随便便一出手便是旁人穷极一生亦难练成的两种不世武学。想不到铁湔声名不著,竟是这等可怕的绝顶高手。   苏探晴处变不乱,眼见铁湔掌击至头顶三寸,方才脚下一滑,斜斜从铁湔掌底跃出。铁湔看似力道已然用老的一掌竟仍有变招余地,微一拧身,右掌划道弧线紧追苏探晴后心;苏探晴虽是背对铁湔,却似脑后生目般将他的一举一动了然于胸,斜退开的身形蓦然一顿,右脚尖点地,左足反踢,身体如一个陀螺般旋转起来,恰好将铁湔这一招化于无形。铁湔轻喝一声,左掌忽从右肘底反穿而出,拍向苏探晴胁下,这一招出手极为隐蔽,苏探晴身体旋转重心不稳,眼看已是避无可避,刹那间苏探晴右手忽然一沉,玉笛垂至腰侧,笛尖朝外正对着铁湔袭来的左掌,铁湔若不收掌,便会将自己将掌心的劳宫大穴凑在玉笛上去,掌风纵能击中苏探晴,但劳宫要穴被刺,左手必废……   铁湔左掌堪堪碰到苏探晴腰间衣衫,兀然收掌屈指一弹,使得竟是峨眉正宗“飞花指法”,这一指正弹在玉笛上,发出一记“叮咚”脆响。两人一触即分,各自退开几步,暗暗调息化开对方的内劲。   这一下交手不过眨眼时光,其中变化却难以用笔墨形容,铁湔的出招纵然是迅若星火,苏探晴的防御亦是无懈可击,只不过苏探晴比铁湔多退出四步,显是内力比起对方稍逊一筹。铁湔本可借此良机占得上风,但他毕竟是一代宗师,自重身份,刚才含忿出手实与偷袭无异,心气稍平后已然恢复了高手的磊落风范,站稳身形,目光锁住苏探晴。   苏探晴心神震惊,铁湔出手浑若天成,仓促间发招亦不露半分破绽,若非他早对铁湔的出手有所预防,只怕已然中掌。   铁湔出手实是迅捷至极,苍雪长老这才惊呼出声:“铁先生何故如此?”群雄本要跟着起哄,但被铁湔凌厉的眼神在全场一逼,均觉心口一窒,诸般言语皆堵在喉头讲不出来。   铁湔淡淡道:“老夫既然与明镜先生订下赌约,又岂能胜之不武?之所以要突然出手相试,无非只是盼明镜先生能借此瞧出秦少侠的武功来历。”也亏得他反应敏捷,刹那间竟想到这个天衣无缝的借口,倒显得自己光明正大,不愿取巧赢得赌约。   苍雪长老一时语塞。林纯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好不要脸,偷偷摸摸出手算什么好汉?”   听林纯如此指责,铁湔纵是早就练至喜怒不形于色的心境,脸上亦不由微微泛红,故作镇定道:“老夫刚才仅是试试秦少侠的应变能力,又岂会真的伤了他?”   林纯啐道:“若是我二哥应变能力稍差伤在你手下,就顺理成章了么?”   铁湔虽能言善辩,又怎可与林纯这样一个小姑娘做口齿之争,一笑转头问道:“明镜先生从秦少侠的出手中可瞧出什么名目么?”   明镜先生眼露沉思之色:“秦少侠这一招以静制动,深得武学妙谛,虽以无锋之玉笛迎敌,却似暗含点刺之剑诀……咳,恕老夫眼拙,仅从此一招实未能看出是何门派。”   苏探晴朗然一笑:“这一套以笛代剑的武功乃是晚辈自创,唤做‘一曲梅落吹裂云’,还请明镜先生指点。”   明镜先生回想两人过招的情景,喃喃道:“刚才秦少侠看似已陷绝路,却能仗着绝妙身法从铁先生的刚猛掌力中脱身而出,淋漓洒脱,临机而动,似有种鸟翔天空鱼游大海悠然自得的意境,却不知这一招叫什么名字?”   苏探晴恭敬道:“晚辈自己起个名字唤做:‘万里蓬莱归无路,一醉瑶台风露轻’。”原来他自幼喜读书,这套笛中藏剑又是他十分得意的自创武功,所以特地将四十九招的名称皆以诗句联成。不过刚才旋身发招仅是此招的前半式‘万里蓬莱归无路’,后一式‘一醉瑶台风露轻’本应趁势追击敌人,但与铁湔硬碰一招后胸口血气翻涌,竟无力使出后着,这原因却是不便说出口了。   明镜先生低声念了几遍,欣然大笑道:“此招姿态逍遥,秀拙相生,果有浅醉扶风之意,招式固然精妙,名字更有新意。只听这一招的名目,已可见其不俗,秦少侠果是文武双全啊。”他生性好文,所以那日听苏探晴论起诸葛武侯才会动容称许,甘拜于地,苏探晴连忙谦逊几句。   铁湔目光闪动,忽对苏探晴道:“想不到秦少侠年纪轻轻,竟已能自创一派,实是难得可贵。老夫亦动了爱材之念,只怕误伤了秦少侠,令这一套神妙武功失传,不若就此罢手如何?”苏探晴讶然想望,此举大出他意料之外,不明白铁湔打得什么主意。   明镜先生急道:“那我们的赌约如何作数?”   铁湔一笑:“明镜先生能瞧出秦少侠笛中暗藏剑招,已属难得,老夫认输便是,一月后便将六十四经堂中的诸卷秘籍交予明镜先生!”江南四老与苍雪长老闻言皆是一愣,自从百年前蒙古人将中原武林的六十四卷武学秘籍夺去后,双方为之死伤无数,想不到铁湔这么随随便便就允诺交还,实是令人难以置信。   明镜先生迟疑一下,沉吟道:“输赢岂可这般儿戏,铁先生不若再试几招。”他生性磊落,虽知那六十四卷武学秘籍乃是中原武林必得之物,却不愿平空占此便宜。   铁湔道:“既然如此,不如以十招为限,如果明镜先生能在十招内认出秦少侠的门派,或是秦少侠能安然敌过老夫十招,赌约便算是老夫输了。”他这番话自信满满,暗示苏探晴绝非他十招之敌。众人见铁湔刚才一招之间信手使出划沙步、大须弥掌、飞花指等各项武林绝学,也不知他还另有什么神奇武功,口气虽大也觉得理所当然。何况他如此泱然大度,亦令人心中佩服。   林纯忍不住道:“就会胡吹大气。”   铁湔淡然道:“老夫是否胡吹大气,总要试过才知。”   明镜先生抚掌道:“此法最妙,既不伤和气,又可令铁先生与秦少侠一展身手。”群雄巴不得一睹两人的上乘武功,亦是拍手叫好。   苏探晴百思不解,刚才与铁湔交手一招已略知对方虚实,自己虽是武功稍逊,但无论如何亦不会敌不过他十招,实是想不透他如此做法到底有何居心,莫非果真愿意将六十四经堂的武功交还中原武林么?此人心计深沉,行事蕴含深意,恐怕已不知不觉被他利用而不自知。不过事至此已势成骑虎,扬眉一笑:“既然如此,晚辈便请教铁先生的武功绝学。”   两人相隔七步而立,运功待战。一时全场都静了下来,目光都集中在他二人的身上。   铁湔凝立台中,右手单掌提至胸前,中指上一枚黑色的铁指环熠熠发光,全身衣衫无风自动,目光如剑般在苏探晴身上游移不定;苏探晴知道只要身形露出一处破绽,必会引来对方雷霆一击,不敢擅动,静待铁湔发招。但觉铁湔欲动不动间,似乎全身各处皆在他掌力笼罩之下,防御得极为辛苦……在这一刹那,苏探晴蓦然明白了铁湔订下十招之约的意图:铁湔的武功虽比他高强,但要分出胜负亦在百招开外,铁湔刚才扬言挑战陈问风,俨然以天下有数的高手自居,若是面对苏探晴这样一个无名小卒亦要大费周折,于他名声只会有损无益,而苏探晴反是虽败犹荣。所以铁湔才宁可以招数限制,更何况按照一般人的心理,十招转瞬即过,自然以防守为主,铁湔便可趁机全力抢攻,武功可发挥最大的效力。想不到不过短短片刻间,他便能及时审时度势,订下最佳应对计划,确是可怕的强敌!   苏探晴知道若等铁湔气势涨至顶峰,能否接下他全力使出的十招已属未知之数。灵机一动,轻移脚步,围着铁湔缓缓绕起圈子来。一面避开他正面锋芒,一面将身体的机能调至最佳。铁湔不为所动,反而闭上双目仅以耳力分辨苏探晴的位置。   台下有人叫道:“奇怪,为何铁先生还没有发招,而秦少侠反倒主动出击了?”   明镜先生眼力高明,长叹一声道:“铁先生虽看似不动,主动权却在他手中。起初秦少侠防御无懈可击,却被铁先生强大气势所迫,不得不先行变化。而等到秦少侠体内真气澎湃欲出时,便是铁先生出招之际了。想不到铁先生的武功竟已练至‘驳势’之地步,老夫平生所见的人物中,仅有解刀陈问风陈大侠、剑圣曲临流等寥寥几人能达到这般境界!”众人听明镜先生对铁湔的武功如此推重,皆是哑然。   明镜先生说得不错,铁湔订下的战略极为高明,先以强大的压力迫苏探晴放弃守式,自己则以逸待劳,似苏探晴这般运气疾走不能持久,必要寻机主动出手,不然真气无可宣泄,反会伤及自身。而苏探晴一旦出手,身形上必会露出破绽,那时铁湔便可后发制人。   苏探晴越转越快,体内真气流转贯通,忽轻喝一声,玉笛横刺。但奇怪的是,这一笛攻至铁湔身前时,却蓦然放缓,停留在力道将发未发、笛势欲断未断之际,出手目标竟是铁湔身前五尺空处。   铁湔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之色,这一招看似无用,但势必不能对其无动于衷,气机交缠下,自然感应到苏探晴出招之际左肩露出了破绽,同一时刻伸掌击出。   苏探晴掌中玉笛突然斜挑而起,刺向铁湔肘间“曲池穴”,这一式灵动至极,就似之前从不曾发出一记空击的虚招。铁湔手掌迎空一抓,欲将玉笛抓住;苏探晴收笛于唇边,鼓劲一吹,一道气箭由笛孔射出袭向铁湔双目,铁湔识得厉害,只得横掌遮目,苏探晴脚下不停,双方身形一错而过。苏探晴仍是围着铁湔转圈子,铁湔却是面色凝重,十指互捏诀法,再不复初时的逍遥之态。   明镜先生眼中一亮,大叫一声:“好!秦少侠这一招虚实相间,变化自然毫无烟火之气,有种自由写意、不沾尘埃的超脱意味,看似无用的虚招,却令铁先生的杀招提前引发,将起手时的劣势一举扳平,却不知这一招有什么名目?”   苏探晴道:“这一招叫做‘月淡梨花清弄影,长笛倚楼谁共听’。”此招的诀窍并非倚楼吹笛潇洒,而在于梨花映月影的飘渺无方,动静相间。群雄虽大多不懂诗律,但回思那份意境,亦觉心怀悠然。   铁湔看到苏探晴这天外奇想般的一招,再不敢小视他,口中喃喃念诀,左手握拳,右手拇指、食指捏成环形,中指、无名指、小指骈如利剑,发出三道指风分别刺向苏探晴双目与喉头,及至苏探晴身前,五指又齐弹而出,箕张成爪,手掌仿佛蓦然涨大了一倍,拍出漫天爪影。一般人不悉其中奥妙,一些武学行家已是耸然动容,此乃是吐蕃黄教秘宗“大手印”功夫,不但掌法变幻多端,掌中还蕴有毒力,中者立时瘫痪难动,也不知铁湔从何习来。他的各种奇招秘式层出不穷,令人见之心惊。   苏探晴却是眼望空旷之处,对铁湔的来招视若不见,右手玉笛平掠胸前挡住铁湔的掌力,左手抹容般从面门上拂下,正好将铁湔的几记指风化解,余式未消,斜挥向铁湔胁下。这一式名为:“长倚昭华朱颜改,知音敲尽曲离亭”,在诸人眼中,就仿佛是一位浊世红尘中的佳公子,独步在漫天黄叶飞舞的秋日中,回想昔日繁华光景,纵歌长吟,充满了一份萧索寥落的意味。   铁湔足踩七星步法,袖袍如刀拂向苏探晴脖颈,看似飞袖扬风的功夫,实则暗含金刚掌力;苏探晴敏捷的身法忽然一缓,臂间就如挽了千斤重物,脚步却是虚浮无根,如踏在浮萍新雪上,落劲似重实轻,给人一种就要飞天而起,再凌空扑击的感觉。口中尚长吟出这一招的名称:“声断阑干雨未歇,听笛思入水云寒。”那份氤氲气象与与深厚之态扑面而来。   两人出手如风,眨眼间又交手几招。铁湔双腕一震再震,右掌心骤然腥红似血,掌力刚烈,犹若猛火炽烧,不少距离稍近的观战者皆闻到一股焦味,而左掌却是莹白若玉,轻柔处似浮云拂面。已有人失声惊呼道:“这莫非是魔教火焰掌与武当绵掌?”魔教向来被视为邪教,而武当则是名门正派,这两种武功一邪一正一刚一柔可谓是截然不同,虽说武之极道大同小异,但普天之下能同时施出这两种武功的人凤毛麟角、已属耸人听闻,可铁湔不但能将这正邪两派的武功合而为一,更是每一招式间全无半分破绽,浑似是下了数十年苦功方成,实叫人难以相信。   明镜先生见到铁湔这许多奇招异技,早已惊得呆了,一时亦顾不得解说。   苏探晴闻到铁湔发出的腥辣掌风,已觉胸口烦闷,当下闭住呼吸,玉笛先在空中微微颤动再决然击出,这一式优美自然,毫无斧凿之迹,玉笛从铁湔双掌的空隙中穿行无阻,划出一道美丽的线条,看似信手而成,笛中却贯注着苏探晴的真力,隐闻风雷之声。这一招叫做“云卷秋声寂无双,百花羞尽笛孤芳”,暗含清傲孤芳之意,任铁湔招法眩目多变,玉笛却是直取中宫,毫无花哨。   以铁湔之见识,亦不由赞了一声“好!”眼见玉笛就要碰在他胸口,间不容发之际却不退反进,身形倏地拔起,大袖一挥反卷笛锋。苏探晴玉笛陷入铁湔涨鼓的袖间,两人皆是略微一滞。此是双方交手数招后第一次真力相触,低沉的一声脆响过后,竟隐有火星飞溅!原来铁湔双手笼在袖中,却以套在指上的那枚铁指环击在玉笛上,袍袖诡异地蓦然散了气般瘪下,只听得“嗤”得一声轻响,玉笛已破袖而出……   林纯见苏探晴一招得手,将不可一世的铁湔大袖划破,高声喝彩。谁知她声音未落,苏探晴身形一震,脚下一个趔趄,重心兀失再不能保持平衡,脖颈要害已暴露在铁湔的视线之下。铁湔毫不迟疑,五指撮起如一把铁凿般刺下,此刻苏探晴防御尽失,看铁湔那出手势道,一旦击实,苏探晴的脖子上立刻就会出现一个血洞!   原来铁湔那一挥袖看来平常,却是先用袍袖卷住玉笛,以指环化去玉笛锋锐,吞吐的内力刹那间又化刚为柔,轻轻往回缠带,苏探晴满以为硬拼的一记力道用左,收势不住只得侧笛划破衣袖,铁湔却已趁玉笛破袖之机把握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铁湔这一招不但迅捷无比不给苏探晴半点变招余地,其中还暗含着上乘武学中的借力打力功夫,更是凭衣袖挡住苏探晴的视线,令其猝然不备,实乃铁湔一身武功与智略的完美结合。   众人见到苏探晴乍然遇险,忍不住失声惊呼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苏探晴脚下如坠千斤,就势蹲下,身形蓦然一矮,令铁湔十拿九稳的一记击在头顶上空,长啸一声,弹身似箭撞向铁湔,玉笛斜扬而起有如乳燕翔空,画出一道弧线后巧妙地转个角度,由下至上往铁湔的喉头刺来。这一招却是苏探晴临危而创,并无名称,虽是脚下颠态百出,十分狼狈,但却是以身做盾,有种壮士一去不归的激昂豪放、愤慨悲歌之意。他亦是在陡遇强敌下激发了体内潜能,才创出这绝处逢生的一招。但饶是如此,头顶受铁湔掌风所侵,刹时疼痛若裂。   以铁湔之能亦未料到苏探晴身为杀手,动辄以命相搏,纵然铁湔比苏探晴高了几十年的内力修为,但两人相距实在太近,真气鼓荡下这一撞必是两败俱伤。铁湔迫不得已退开半步,避开苏探晴的撞击,双掌却是揽须般一合,玉笛刺到他喉下半寸处已被夹住,再不能移前半分。   按说苏探晴虽以临机所创的奇招化解了铁湔必杀一击,但铁湔毕竟出招在前占有先机,此刻他双掌锁住了最具威胁的玉笛,只要立时抢攻,苏探晴必会处于极度被动中,只是两人的十招之约仅余三招,苏探晴纵是落于下风,却绝不至于伤在铁湔之手……   谁知铁湔双掌扣住玉笛后却不急于出手,反而微微缓了一下。苏探晴得到一线喘息之机,忽见铁湔双手锁在玉笛上,眉间空门尽露,哪会放过如此良机,不假思索弃笛抬指疾刺,心中正奇怪铁湔何以会露出如此大的破绽,蓦然见到铁湔目中寒光一现,猛地惊醒过来:铁湔竟是故意诱自己使出濯泉指,好让明镜先生瞧破身份……   苏探晴在刹那间面临一个选择,若是不收指可有七成把握击中铁湔,纵是铁湔功力深厚,但眉心要害处挨一记濯泉指,不死亦会重伤。可是那样一来,苏探晴的身份必将暴露,又会导致什么后果?若是台下几千人知道了擎风侯的义女在此,岂会放过她?   前后不过是电光火石的空隙,如何能容苏探晴细想,仅略一迟疑,招出半途欲收未收之际,铁湔大喝一声,左手仍是扣在玉笛上,一股强劲的内力犹若长江大河般朝苏探晴冲来,右掌已拍至苏探晴胸前,竟是避无可避。   苏探晴心头一冷,此刻再想变招已然不及,他玉笛中本还藏有机簧,只要一按笛内机关,便可射出三支短箭,这乃是他最后杀手锏,只是现在玉笛握在铁湔掌中,纵能发出暗器也无法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只能暗吸一口真气,集气于胸打算硬受铁湔一掌。   事起仓促,本是苏探晴有机会占据上风,谁知转眼间便陷入绝境。明镜先生与苍雪长老虽是齐声高喊:“铁先生手下留情。”但哪还来得及,铁湔右掌已按在苏探晴胸口,以他雄浑精纯的内力,这一掌又正击在苏探晴的胸前要害上,只怕苏探晴纵不死亦会重伤咯血,众人皆是心中暗叹,转头不忍再看……   一声激越的长啸忽从半里外传来,这声长啸来得突兀,如一支锐利的箭直刺在场每个人的心里,令人不由呼吸一窒,眼中一花。再抬眼看时,铁湔与苏探晴已然分开,铁湔面上仍是那份波平如镜的神态,苏探晴却是毫发无伤,一脸迷惑。只有那声长啸声仍在每个人的耳中萦绕不绝,良久方散,再无异响。   林纯与俞千山连忙上前几步扶住苏探晴,林纯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苏探晴却是不语。原来刚才铁湔掌击到苏探晴胸前时并未发力,只是中指虚按在膻中大穴上,将一股真气渡入他的胸中,此刻那股真气仍在体内游走不定。铁湔出手极快,当时又在两人身形交错之中,所以这一暗伏的手段只有两位当局者才知,在场几千人虽不无武功好手,却无人瞧出来。   铁湔大笑道:“姑娘不必紧张,老夫出手岂会不知轻重,刚才仅是点到为止,并不曾伤到秦少侠。”   苏探晴对铁湔淡然道:“多谢铁先生手下留情。”他细察体内似是并无受到伤害,那股真气已缓缓散入经脉中。他知道铁湔精通各种奇异武功,实不知他又暗藏着什么手段?众人见铁湔胜而不骄,苏探晴败而不馁,皆是心中佩服,鼓起了掌。   明镜先生疑惑道:“刚才秦少侠似有机会出手,为何刹那间反被铁先生所制,老夫实是有些不明白,瞧不出其中玄机。”   苏探晴苦笑一声,含混道:“铁先生神功盖世,晚辈力不从心。”他回想刚才铁湔的出招,虽是冒险,但确是看准了自己不敢泄露形藏的心理,尽管胜在取巧,但兵不厌诈,自己输得无话可说。此人不但武功超卓,更是在激斗中还可以保持这份冷静心态,这一点方令人思之生畏。   欧阳双风朝着刚才发出长啸声的方向望去,只见半里外的一个山头上并无人影,欧阳双风提声叫道:“何方英雄,既然来到振武大会中,何不现身一见?”却无回应。   苍雪长老面露惊异之色:“此人啸声凝而不散,犹如实质,定是高手无疑。”众人点头称是,苏探晴已想到发啸之人恐怕是陈问风,刚才见自己遇险,情急下方发声长啸震慑铁湔,不过陈问风既然不愿露面,定有他的道理,自己亦不必说出来。正思索着,忽觉铁湔探寻的目光正盯着自己,怕被他看出蹊跷,急忙别过头去。   铁湔却对俞千山一拱手:“有秦少侠兄妹相助,何愁大事不成,老夫恭喜俞兄登上盟主之位。”苏探晴等人想不到铁湔刚才百般刁难,如今却公然说出这等话,更是猜不透他的心意。场下群雄却是炸了锅般大叫大嚷起来,一齐请俞千山接管盟主之位。当初苏探晴计划由俞千山出面争夺盟主,本是意在破坏振武大会,谁知阴差阳错下俞千山竟可顺理成章登上盟主之位,事情变化至此,皆觉得匪夷所思。不过去此次振武大会虽是来人众多声势浩大,但江南武林中的高手大多依附炎阳道,所以在场除了江南四老以外并没有武功可服众的好手,如今柳淡莲受伤,俞千山身为杜秀真的弟子,又击败勃哈台展示了一流高手的实力,此刻再得到台上几名主持的支持,亦可谓是众望所归。纵然还有人想上台挑战,但自咐难敌俞千山的神功,只得作罢。   俞千山本就怀着一腔雄心来到中原,谦逊几句昂然应命,大步走至台中央扬声道:“小弟虽是才疏学浅,但既然得到各位前辈与诸位的支持,当上了振武盟的盟主,必会全力以赴扬我侠义之道,开创一番事业,才算不负众望。”   铁湔问道:“却不知俞盟主上任后打算如何带领兄弟们开创一番事业?”他不但抢先以盟主相称,更是面上堆欢,言语中毫无生涩之意,看来竟像是心甘情愿支持俞千山。   俞千山尚未回答,苍雪长老抢着提醒他道:“洪狂一死,炎阳道式微,摇陵堂野心昭然,所以我们振武盟首先应该要维护江湖势力的平衡,绝不容忍摇陵堂一统江湖,俞盟主意下如何?”   俞千山对摇陵堂全无好感,欣然点头,群雄亦是哄然叫好。   铁湔转头对苍雪长老轻声道:“苍雪长老尽可放心,俞盟主与赵擎风乃是不共戴天的死仇,绝不会让摇陵堂阴谋得逞。”他这话虽是随随便便地说出,听在俞千山耳中却似是晴天霹雳,难以置信地望向铁湔。   铁湔正色道:“俞盟主不必怀疑,经老夫细细调查,当年害死你父亲的罪魁祸首正是赵擎风。俞兄做上盟主之位,老夫便以此消息作为贺礼吧。”   俞千山追查多年亦无法打探到仇人的下落,却不料被铁湔轻轻松松地说了出来,看铁湔说话的神情不似假装,刹时愣在当场,胸口起伏不定,心境难平。林纯更是大吃一惊,她听了俞千山的惨遇,对那残杀无辜的仇人亦是恨之入骨,万万料不到竟然会是自己的义父擎风侯,脱口道:“你胡说。”   铁湔举手立誓:“此事千真万确,若有半句不实,管教老夫武功尽废!”林纯听他发下这样的重誓,当知不假,脸色刹时雪白,颓然垂头不语。   苏探晴怕林纯露出破绽,扶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三妹不要莽撞,此事我们以后再慢慢打探。”他心中的震惊亦是难以用言语形容,倒不完全是因为得知擎风侯就是俞千山仇人的缘故,而是铁湔既然把这个消息告诉俞千山,难道他与擎风侯之间并无联合之事,与自己以前的推断全然不合。冷眼看到铁湔目光闪动似别有隐情,却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意。   群雄纷纷上台向俞千山祝贺,场面混乱。俞千山强按心潮翻涌一一应答,他为人老成思虑缜密,加之本就有一番创事业的雄心壮志,言词中锋芒暗敛,诸人见他虽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却已隐见大家风范,不由心折。   铁湔道:“既然振武盟主已定,老夫多留无益,这便告辞。”   明镜先生却还惦记着与铁湔的赌约,连忙道:“铁先生留步。”他面露愧色,咳了一声道:“老夫实是瞧不出秦少侠的武功门派,只好请铁先生去寒舍一观。不过那六十四经堂之事,还请铁先生从长计议才好。”   铁湔哈哈大笑,打断明镜先生的话:“明镜先生不必内疚,老夫只是对秦少侠的武功好奇,方提出了刚才的赌约。老夫此次既然来到中原,早就打算将六十四经堂的秘籍还给中原武林。”说到此处微一沉吟:“不过既然老夫赢得赌约,想必有资格附加一个条件。”   原来苍雪长老之所以请铁湔当主持,便是因为铁湔说好要将六十四经堂的秘籍交还中原武林。明镜先生知道那六十四卷秘籍失散多年,中原武林不惜一切代价亦要夺回,若是因为这个赌约而功败垂成,自己岂不成了武林中的罪人,所以才老着脸皮请铁湔再商议。此刻听到事有转机,喜道:“铁先生有何条件,但说不妨。”   铁湔从容道:“老夫嗜武,久闻中原两大高手武功盖世,若能与他二人切磋一番,亦可一了老夫的心愿,这亦是老夫此次来中原的主要目的。剑圣曲临流虽远驻京师,解刀陈大侠却就在江南,想不到仍是铿缘一见,岂不叫老夫叹息?”   明镜先生一惊,想不到铁湔仍是不忘此事,勉强笑道:“铁先生有此念头固然不错,可惜剑圣近年渐已退隐,而陈大侠游戏风尘行迹难定,想找到他亦要大费一番周折。”   铁湔朗声道:“无妨,这里的几千名英雄都可替老夫传讯天下,陈大侠断无不知之理。老夫这就启程回塞外,一个月后带着那六十四卷秘籍恭候陈大侠。只要陈大侠现身,那六十四卷秘籍便可交还给明镜先生。”众人心里都打了个突,铁湔此举无异于约战陈问风,不过见到铁湔刚才的诸般绝学后,再无人敢再嘲笑他不自量力。   明镜先生听铁湔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无半分变通余地,那六十四卷秘籍实在太过重要,只好先答应下来:“却不知铁先生打算在何处约见陈大侠?”   铁湔微微一笑,负手仰望天穹,傲然道:“洛阳名城,千年古都,下个月的今日,老夫便在那里等陈大侠吧。”苏探晴听铁湔将约战地点定在洛阳,心中隐隐一动,似想到了什么关键。   铁湔一言说毕,刚才那长啸声忽又响起。这啸声似远似近飘忽难定,虽然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却不能感应到是从什么具体方位传来。有人疑惑惊叫:“莫非是陈大侠现身了?”众人心中虽大多有此疑问,却无人能做一个肯定的回答。   铁湔眼中精光一现,大袖一挥,蓦然毫无预兆地跃身而起,展开绝顶轻功往东南方迎去,边走亦是放声长啸。两种啸声此起彼伏,各擅胜场,一清越宛如横箫在唇,空谷回响,一激昂犹如巨臂击鼓,铁指敲钟,直惊得群峰中林鸟惊飞,千叶动颤,令人闻之恨不能击节咏歌,以壮襟魄。   直到此刻,众人才知道铁湔的内力高到何等地步,皆咋舌不语。   林纯本是神色迷茫,目光呆呆停留在不知何方。听到铁湔啸声蓦然惊醒般低叫一声,忽身形一动亦随着铁湔奔去。苏探晴不知林纯为何要追铁湔,恐她有失,看到俞千山被一大群人围住脱身不得,只好匆匆给他打个眼色,对江南四老等人一抱拳,急急朝林纯追去。   第二十四章 愁情凝怨重围陷   铁湔身法极快,又是起步在前,等苏探晴追上林纯时,只看到铁湔的身影远远没入一片山麓中。林纯却仍不停步地奔出,苏探晴见她气息紊乱神色大异往常,连忙拉住看似发狂的林纯,叹道:“铁湔武功高强,你追上他又有何用?”   他们已来到一片山林边,却再也难寻铁湔的踪迹。林纯站在林边发愣,其实她倒不是为了追上铁湔察问,只是乍然听到擎风侯当年的恶行后心绪难平,茫然奔出,却无目的。此刻回想前因后果,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苏探晴不知她的心情,微笑道:“大哥已成了振武盟的盟主,你为何还不开心,难道怕他没空陪你玩了么?放心吧,有我陪你,哈哈。”   林纯抬起头来,泪光粼粼,满面凄楚。苏探晴虽曾见过她流泪,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忧伤的神情,不禁吃了一惊。林纯犹豫道:“我,我不能陪你去金陵了,我想先回洛阳。”   苏探晴不知林纯为何如此,问道:“任务未完成,你为何要先回洛阳?”   林纯轻声道:“我想找义……找他把当年的事情问个明白。”   苏探晴苦笑道:“你这又是何必?难道擎风侯会对你承认当年的错误么?何况铁湔诡计多端,他的话亦难分真假,我们日后可以慢慢查证……”   林纯一脸麻木,摇摇头:“不,我并不怀疑铁湔的话。”她长叹一声:“我在摇陵堂中一年多,虽不管堂中事务,但许多事情都看在眼里,知道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几次好言相劝,却被他驳了回来,时间一久也就不提了,心想他与敛眉夫人对我那么好,当我是亲生女儿一般,我绝不会做出对不起他们的事情……”   苏探晴心想她本性善良,亦分得清楚正邪善恶,只不过从小沾染其中,想改变却是力不从心,又注意到她再不肯以义父称呼擎风侯,知道她心中怨意极深,俞千山是她的结拜兄长,擎风侯是她的义父,这两人之间的恩怨极深难以化解,所以她这般失措,心中必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取舍……想到这里,柔声劝道:“你不是打算找机会离开摇陵堂么,不如就跟着我与大哥闯荡江湖吧。擎风侯虽做了不少错事,毕竟对你有养育之恩,你亦不必与他为敌,从此再也不回摇陵堂就是。”   林纯哽咽道:“这件事我若不问个清楚,实在是心中难安。可是……”说到这里,饱含许久的两滴眼泪终于从她眼角慢慢泌出,林纯再也忍不住心中伤痛,扑到苏探晴的怀里:“可是,我又很怕知道事情的真相……”   苏探晴蓦然软玉温香抱个满怀,又是心激又是惶恐,一时颇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她为何会如此激动,只能轻抚她的肩头安慰道:“傻孩子,你怕什么?那时你不过刚刚生下来,纵然是擎风侯当年做下天下的错事,亦与你无关。”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 站备用域名: t x t 0 2 . c o m   林纯凄声道:“俞大哥不是说我很像他那个青梅竹马的敏儿么,说不定我就是敏儿的妹妹。”她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掉了下来:“如果他真是杀了我的亲生父母,纵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也与他恩绝义断,不共戴天!”   苏探晴愣住了,他倒未曾想到这点。算起来那一年林纯才刚刚出生,擎风侯并无子嗣,或许见到她起了收养之意。而擎风侯心狠手辣,当年因一些积怨便派师父杯承丈行刺顾相明,事后又欲对杯承丈灭口,以此推断他的行事,杀林纯全家以绝后患亦是大有可能……沉吟道:“大明官军律法极严,此事虽已过去近二十年,可一旦被揭穿,擎风侯的王位都难以坐稳,他必会不顾一切隐瞒。你万万不可心急,一切须得从长计议,若是凭一时冲动找他查问真相,虽说虎毒不食子,但事关他的身家性命,定不会轻易放过你,万一被他所害岂不更无法报你父母的大仇?”   林纯知道苏探晴所言不假,六神无主,泪水滚滚而下,将苏探晴的衣襟淋湿一大片。   林间风大,林纯单薄的身体苏探晴怀中微微颤抖着,苏探晴心生怜意,想要解下外衣给她披上,又怕唐突了她,只好端立不动。林纯哭了一会,才醒悟到被苏探晴抱在怀里,心头又慌又窘忐忑不安,若任他这样抱着虽是不妥,但马上推开他似乎又太着痕迹……正慌乱间,一股男子气息直冲上来,林纯不由有些意乱情迷,一下子时间似乎也变得极为缓慢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感蜷在他宽大的怀抱中十分舒意,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正在这微妙时刻,两人身旁忽传来“嗖”得一声响动。林纯吓了一跳,只道是有人走近,连忙一把推开苏探晴,苏探晴不曾防备,被她推个趔趄,抬眼看到林纯俏脸生晕,满面通红,狠狠瞪他一眼,眉眼间却是半嗔半喜略含春意,心中猛然一震,垂下头去不敢再看她。   低下头却看见几步远处一只小动物正在瞪着两只圆圆的眼睛望着自己,正是陈问风的那只驭风麟。苏探晴暗叫惭愧,刚才与林纯忘情相拥,竟然魂不守舍,连有人接近身旁都未能察觉。他知道小风既然出现,陈问风必在附近,匆匆整理一下衣衫,提声高叫道:“前辈请现身吧。”   一阵大笑从林间传来,陈问风从一颗大树上跃下,故意左右张望一下,叹道:“奇怪,刚才这里明明没有人,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你们两个小娃娃就冒了出来?定是老夫这几日太忙了,以至于劳累过度眼睛花了,真是老了啊!”他还只道两人情意绵绵的相拥林中,担心林纯脸嫩,所以方如此说。   林纯想不到陈问风一大把年纪竟然也如此装腔作势,泪痕未干的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来。转念又想到刚才的情形必是被陈问风看得一清二楚,又不好解释,心中正急迫,恰好又听到驭风麟低低嘶叫了一声,见它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神态极其可爱,似是研究自己脸上的泪痕,又羞又怒,作势虚踢一脚驭风麟:“你这神出鬼没的小家伙,刚才可吓死我了。”   陈问风笑眯眯地盯着林纯:“小风又没有惹你,为何要踢老夫的宝贝?”   林纯哼一声:“你不是说要把小风送给我么,我踢它又与你有何干?”   陈问风哈哈大笑:“当初的一句戏言亏你这女娃娃记得这么清楚,老夫可舍不得将小风送人。”又指着苏探晴道:“你这小子,如何惹得人家小姑娘不开心?还不快快赔罪,免得找老夫的小宝贝出气。”他刚刚赶来不久,并不知晓林纯伤心的缘故,还只道是她与苏探晴间发生矛盾。   林纯听陈问风的口气,分明是把自己与苏探晴认成了一对情侣,本想立刻否认,但陈问风又未明说,自己若非要解释一番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得狠狠地瞪了苏探晴一眼,骂声:“呆瓜,你去给陈大叔好好解释清楚,要是敢胡说八道本姑娘绝不轻饶。”跺足跑开。   苏探晴先低声将俞千山与擎风侯之间的仇怨对陈问风说明,又把林纯对擎风侯的疑虑细细陈说。陈问风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呆了一下叹息道:“想不到这个小姑娘竟有这般凄惨的身世,外表虽是活泼可爱,内心却有着说不出的愁闷,实是令人心中生怜……”   正说着,林纯重新走回来,面上经过细细擦洗,脸上泪痕已拭干,笑道:“陈大叔你为何不参加振武大会,俞大哥大展神威把那个勃哈台打得满地找牙,还做上了振武盟主之位,气得铁湔老儿吹胡子瞪眼,真是太快人心。”苏探晴与陈问风见她转眼间如若浑若无事,知她不过是强颜欢笑,想不到她外表柔弱,骨子里却有一份不输男儿的坚强。   陈问风呵呵一笑:“老夫虽未出场,却在远处看得一清二楚,想不到你俞大哥不但有真才实学,竟然还是当年名动江南武林的小魔女杜秀真的嫡传弟子,这个振武大会的盟主亦算是得其所哉!”   林纯又指着苏探晴道:“只可惜二哥本有机会让铁湔跌个大跟斗,最后却反被他着实风光了一把。不过说来奇怪,我本以为铁湔定会趁机打伤二哥,却不料他竟然会手下留情。”   苏探晴尚打不定主意是否应该说出铁湔与擎风侯暗中联合之事,苦笑叹道:“他未必是手下留情,只是在那种情况下贸然伤人必会引起天下英雄的反感,所以才在表面上故示大度放我一马,借以收买人心。其实他已借机虚点了我一指,虽是无关痛痒,却不知是否有什么后患……”   林纯与陈问风一齐变色,陈问风虽见到了苏探晴与铁湔动手的情景,但距离太远也未看出铁湔伺机暗中下手,连忙拉过苏探晴的手,闭目细察脉象,良久才缓缓道:“苏少侠经脉虽是运行如常,并无损伤。不过观铁湔武功百变,或有什么秘藏的手段,据我所知,域外有些奇妙武功击中人时看似并无大碍,却可在体内隐伏数日后方才发作,倒不可不提防。”   苏探晴听陈问风的话心中一动,林纯那晚睡梦中暴起伤人恐怕就与此类诡秘武功有关,有机会倒要好好请教一下陈问风。   林纯见苏探晴沉思不语,急道:“那可要想什么法子解救才好,保不准日后铁湔以此要胁,岂不是要听他的命令?”   苏探晴哂然一笑:“或许铁湔正是想让我疑神疑鬼一番,反正生死由天,多想反而无益,倒不如将之抛于脑后,如此才可不受他的威胁。”   陈问风由衷赞道:“苏少侠果有英雄本色。”   林纯却噘起嘴小声嘟囔道:“自己的性命不放在心上,却让别人替他着急,真是个呆瓜。”   苏探晴将当时与铁湔过招的情形一一说明,最后叹道:“此人武功极高,更是智计百出,先不动声色唆使柳淡莲杀了钱楚秀,更能在刹那间利用我们不敢泄露身份的心理定下疑兵之计,才令我猝不及防下中了他的道儿。他既敢约前辈下个月在洛阳比武,定有所持,届时前辈可一定要小心。”   林纯对陈问风倒是信心十足:“陈大叔的武功岂是你这个浪子杀手可比?下个月在洛阳定叫铁湔吃不了兜着走。”   陈问风沉声道:“女娃娃休得轻敌,铁湔武功超卓,计谋百出,老夫未必可稳胜得了他。”眯成一线的眼神蓦然一闪:“不过老夫久不动武,倒真想早些与他大战一场,也好松活一下筋骨。”   林纯不解道:“刚才铁湔当众叫阵,大叔为何不出面教训他?也好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休得那么狂妄。”   陈问风叹道:“老夫昨夜曾见过苍雪长老,得知他将铁湔请来做主持之事后亦是大吃一惊,听了他的一番解释连我也分不清铁湔到底是敌是友,所以才推说自己另有要事不参加振武大会,其实是想在暗中观察其言行。”   林纯问道:“为何铁湔明明是蒙古高手,竟能出席振武大会,还甚得苍雪长老的推崇?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苏探晴插口道:“想必是因为六十四经堂的缘故了。”   林纯并不知晓六十四经堂之事,疑惑道:“我在台上听铁湔与明镜先生说到这个名字时就觉得好生奇怪,我为何从未听说过?”   苏探晴大致对林纯说明六十四经堂之事。陈问风叹道:“我昨夜听了苍雪长老的话,才知道其中竟然还另有隐情,或许我们对铁湔的判断有所偏颇,他虽是狂妄自大了些,但毕竟有汉族血统,未必会做欺师灭祖的事……”   原来当年蒙古大兵席卷中原,连挑七十多家武林大派,抢下许多武学秘籍运回塞外。中原武林虽是元气大伤,但何堪此辱,誓要夺回那些秘籍,汉蒙武林交战多次死伤惨重,一直未能如愿。后来武林两大宗派少林方丈一心大师与武当的掌门玉清真人合力订下了一个名为‘斗转星移’的计划,这才有了点苍派一代宗师铁元山故意反出中原武林投奔蒙古之事。铁元山心志坚毅,背负叛徒之名,其目的却是忍辱负重潜伏塞外,伺机夺回那些秘籍。此事极为机密,一旦东窗事发不但夺回秘籍无望,铁元山也必是性命不保,所以除了少林与武当几位长老以外江湖中无人知晓。蒙古人对中原武技并不精熟,所以元帝只好重用铁元山研究那些秘籍,因此才成立了六十四经堂,但铁元山最后不知何故却未能完成任务,反而留在塞外不再返回中原,不过那六十四本亦秘籍总算得以完整保存,不致被蒙人销毁。   林纯听陈问风说完,喃喃道:“听陈大叔这样说,难道铁湔真是打算完成祖上遗志,将秘籍还给我们?”   “此事大有商榷之处!”苏探晴道沉思道:“纵然当年元兵防御严密,铁元山找不到机会偷回秘籍,又为何事隔数百年后才想到这一点?而且铁湔既有此意,为何不光明正大地交还秘籍,反是要借此机会挑战陈前辈?”   林纯赞同道:“对啊。只看铁湔不给钱楚秀开口说话的机会,就肯定是心怀鬼胎。为何又让勃哈台扮成柳淡莲的手下,那个什么张宗权又在什么地方?”她越想越是疑惑,说起振武大会上铁湔种种反常的行径,苏探晴亦不隐瞒,将许沸天怀疑铁湔与擎风侯勾结以及自己的诸多想法如实道出,末了又叹道:“铁湔做事极为缜密,不留痕迹。虽然我们发现了许多疑点,却无法掌握到真凭实据。”   陈问风道:“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强忍不出面,倒要看他这场戏要如何演下去?”   林纯问道:“陈大叔一个月之后是否会去洛阳?”   苏探晴亦道:“洛阳是摇陵堂的地头,铁湔偏偏挑在这个地方约战前辈,动机可疑,何况擎风侯又岂会坐视不理?”他心中隐隐灵光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却一时把握不住那稍纵即逝的感觉,缓缓道:“算来那时也正是我与擎风侯约定好回洛阳的时候,铁湔不早不晚挑在这个时间,恐怕还另有用意。前辈若是孤身前去只恐有失,倒不如与江南四老合计一下,下个月率着振武大会几千兄弟一齐去洛阳。”   “老夫也正有此意。”陈问风点头道:“刚才铁湔遍寻老夫不果,只怕已赶回塞外。那六十四卷秘籍非同小可,中原武林势在必得,绝不能出现什么纰漏。苏兄弟与纯儿只管先去金陵,老夫自有计划,我们下个月在洛阳会合,顺便也可将顾凌云救出来。”   林纯盯着苏探晴,犹豫道:“那我们还有必要去金陵么?”她知道苏探晴未必心甘情愿听从擎风侯的命令刺杀郭宜秋,而且此事危险性极大,既然陈问风亦有相救顾凌云之意,倒不如与他一齐行动。   苏探晴微笑道:“我们去金陵可牵制擎风侯的注意力,至少不会贸然对顾凌云下毒手。”陈问风点头称是。林纯看苏探晴似乎胸有成竹,心头略略生出一丝疑惑,但她不知苏探晴已对陈问风说明去金陵的目的,只好默然不语。   三人商议已定,陈问风眼望林纯,目中流露出一份关切之意:“老夫刚才听苏少侠说起你的事情,不知金陵事毕后,林姑娘又做如何打算?”   林纯黯然摇头:“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如果擎风侯真是杀我父母的仇人,我……”林纯微微愣了一会,正如苏探晴所说,毕竟擎风侯对她有养育之恩,她无法痛下决心与其为敌,犹豫道:“要么我就回京师找我师父。”   苏探晴看她语气似是大不情愿回到京师,忍不住问道:“你师父对你好么?”   林纯叹了一口气,咬唇道:“不知为何,从小师父就对我有些不理不睬,一众同门中她对我督促最严,神情亦是最冷淡……”她似是想到了童年时光,一抹忧色又浮上她美丽的眼睛:“反正我无父无母一个人毫无牵挂,大不了从此在江湖上流落,我已长大了,足可照顾好自己。”   苏探晴暗咐等救出了顾凌云他自会陪你,口中却不敢讲出来,苦笑道:“你莫忘了还有两个兄长。”   陈问风叹道:“江湖上人心诡诈,你一个女孩子毫无江湖经验,如此漂泊亦不是办法。”   林纯倔强地一扬头:“哼,我才不怕呢,我会变得比他们更诡诈。”   陈问风厉声道:“你这女娃娃心地不坏,只是在京师与摇陵堂呆得久了,耳濡目染下亦沾了一分邪气,以后可要跟着你两位兄长好好学习,莫要一念之差坠入魔道,日后万劫不复。”   林纯想不到陈问风亦突然如此严厉,再也按捺不住心头委屈,小嘴一扁几乎又要哭出来,泪水在眼眶中强忍着不滴下来。   陈问风面色一缓,抬首望天悠悠道:“老夫一生独行江湖,甚觉得痛快。如今老了,倒后悔当年未能收几个徒弟,平日也有个说话解闷的伴儿。”   林纯一呆,这才知道陈问风面冷心热,刚才说话严厉,其实却对自己十分关心,竟起了收徒之念。犹豫道:“我未得师父之命,若是另行拜师只恐于礼不合。”   苏探晴却是大喜,陈问风名动江湖,口碑极好,林纯若是有个这么大靠山,就算擎风侯当年事发后欲杀她灭口亦要三思而行,朗声道:“人生在世唯求活得痛快,只要你无愧于心,这些世俗礼法又算得了什么?”   陈问风哈哈大笑,拍拍苏探晴的肩膀:“此话甚得我心,所以老夫宁可当你是朋友,虽见你天姿极佳,却也丝毫不敢起收你为徒的念头。你若是不忌僭越,便叫我一声大哥又有何妨?”   苏探晴听陈问风如此看重自己,刹时心头涌上一股热血,平日的口若悬河全然不见,只是重重点头,唤了一声:“大哥。”陈问风欣然应允,状极欢愉。林纯看他两人一个白发苍然,一个英俊潇洒,却真情流露结成忘年之交,体会着那份铁血男儿间的情义,又是激动又是替苏探晴高兴,那颗泫然的泪珠终于滑落下来,面上却是一丝甜甜的笑容。   陈问风定睛瞅着林纯,微笑道:“咱们江湖中人可不兴哭哭啼啼,老夫又没有强要收你为徒的意思……”   林纯气得白他一眼,狠狠擦去眼泪:“我又不是为了这个哭。”   陈问风呵呵一笑:“老夫知道你是觉得自己无父无母,身世堪怜,所以才潸然掉泪。似你这么牙尖嘴利顽皮可爱的小姑娘,不但做你丈夫要精挑细选,就是做你爹爹亦要有一定的资格才行呢,哈哈。”他一向游戏风尘,生性诙谐,想到什么便直说出来,可不管林纯一个黄花闺女乍听到这些话有何反应。   林纯冰雪聪明,如何不明白陈问风的意思,又羞又喜,面色飞红,盈盈翻身拜倒在地:“大叔若不嫌我心直口快吵得你耳根不得清净,便收下我这个女儿吧。”   陈问风连忙扶起林纯,捻须长笑:“老夫的女儿却叫我大叔,天下可有这个道理么?”   林纯这才醒悟过来,甜甜地叫了一声:“义父。”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陈问风抚着林纯的头道:“老夫今日亲认了你做女儿,便把小风送给你,希望你能好好待它。”当初说将驭风麟送给林纯不过是一句戏言,陈问风怜惜林纯身世,竟果真相赠。驭风麟虽外型仅像一只普通宠物,却是天下毒虫的克星,更有吮毒防身之效,这份大礼可谓不轻。   林纯面上本还略有忧色,闻言顿时喜笑颜开,谢过陈问风后迫不及待抢着去抱驭风麟。驭风麟本在一旁静卧,见林纯冲来不知她有何目的,立时凶相毕露,全身毛发竖起龇牙大叫,林纯想不到这小东西这么厉害,吓了一跳。苏探晴想起上次被它咬得差点送了性命,连忙拉住林纯。   陈问风笑道:“你莫性急,被它咬一口可不是说笑。”当下抱起驭风麟,像对个小孩子般在它耳边低语道:“小风啊小风,老夫把你送给纯儿,你可要乖乖听她的话,不要顽皮淘气。”   驭风麟甚有灵性,似是听懂了陈问风的话,扑闪扑闪地眨着眼睛,望向林纯的目光中亦再无敌意。林纯少女心性,看驭风麟如此有趣,早将刚才的愁结抛至九霄云外,哈哈大笑起来,从陈问风手中接过驭风麟,轻抚它的毛皮:“小风啊小风,你现在有了新主人了,我一定会好好对你,若是……”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白了苏探晴一眼,口中低哼一声,继续对小风道:“若是有人欺负我,你可要帮我教训他,嘻嘻。”   陈问风又将一些驱使小风的口令细细教给林纯,林纯一一记在心里。   苏探晴与林纯告别陈问风后,商议一下不返去振武大会,而是径直先回隆中的客栈里等待俞千山。   林纯被陈问风收为义女,又新得了小风,将心中愁虑抛开,一路上逗弄它十分开心。两人来到客栈中,苏探晴又从墙中将洪狂的首级与渡微剑取出细细收好,眼见已至午后,俞千山还未回来。心想金陵之行不能再耽搁,而俞千山初任盟主之位必是事务极多,正犹豫是否应该去找他告别,忽听门口有位女子的声音叫道:“秦少侠与秦姑娘可是住在这里么?”   苏探晴迎出门外,却见一女子身着黑色劲服,腰佩长剑,俏立堂中,原来竟是淡莲谷中“莲花九剑”之首梅红袖。他对早晨振武大会上梅红袖让招之事心存感激,连忙深施一礼:“原来是梅女侠,快请进屋,却不知找我兄妹有何事?”   梅红袖还礼道:“俞盟主因要处理一些事务,暂时无暇与两位相见,特地让小妹前来传讯。”又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苏探晴:“此是俞盟主的信物,让小妹一定要亲手交给秦少侠。”   苏探晴伸手接过,却是一把小小的银锁。银锁做工精致,似是年代已久,灰朴朴地没有一点光泽,上面刻着一朵花,那花却非寻常,生有七萼。不知为何,将银锁接到手中的一刹那,苏探晴的心头莫名一震。   林纯眼尖,看到那银锁模样不凡,奇怪道:“这应该是随身所带的饰物,为何我却从未见过大哥有这个东西?”接过来细看,啧啧而叹:“这银锁像是女孩子戴的东西,不知是哪位姑娘送给大哥的,有机会倒要好好问问他。”驭风麟却在一边嘶叫起来,扑上来抢那银锁,林纯连忙将银锁交给苏探晴,一把抱住驭风麟笑骂道:“你这个小家伙忒不老实。”   梅红梅微一招手,从门外进来几位抬着食盒的汉子,将各等菜肴摆在桌上。   梅红袖拱手道:“想来秦少侠与秦姑娘都饿了,这些酒菜不成敬意,还请笑纳。”苏探晴连声道谢,梅红袖斟好三杯酒:“早上在振武大会上小妹多有得罪,且敬二位一杯。”举杯一饮而尽。   苏探晴笑道:“梅姑娘太客气了,说起来小弟还要感谢你手下留情才是。”对林纯打个眼色:“舍妹不擅饮酒,便由小弟代饮吧。”不等林纯反驳,将两杯酒都喝了下去。   林纯不知离开振武大会后又发生了何事,正想发问,却见梅红袖抬头望了苏探晴一眼,轻声道:“二位慢用酒菜,小妹就不多打扰了。”匆匆拱手告辞,带着几名手下退出房间。   等梅红袖离去后,林纯笑道:“哈哈,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想做官。你瞧大哥才刚刚当上盟主,我们就可跟着沾光了。嗯,我可是饿坏了……”抢过筷子就要吃菜。   苏探晴一把拉住林纯,蓦然张口,将刚才饮下的两杯酒都吐了出来。原来他刚才饮酒时暗运内力,两杯酒都只留在喉头而未曾咽下。   林纯惊讶道:“难道梅姑娘在酒中下毒?”   苏探晴叹道:“你的江湖经验太少了,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江湖上人心诡诈,细心些总是不会错的。”他又问林纯要来巧情针刺入酒菜中,银针却并未变色。那酒食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甜味,就似是花香一般,诱人食欲。   林纯见酒菜中无毒,笑啐道:“你这呆瓜太也多疑,我们与淡莲谷无怨无仇,就算他们对大哥抢了柳淡莲的盟主之位不满,但梅姑娘既有让招之举,又怎么会害我们?”   苏探晴回想梅红袖最后望自己那一眼的神态中似有些隐情,总觉得有些蹊跷,不过酒菜中确实无毒,只好先放下一丝疑虑。林纯倒了一杯酒饮下去,又连吃了几口菜,大声叫好。叫过苏探晴,两人一边用食一边逗弄小风,倒也有趣。   林纯忽掩嘴一笑:“若是我将易容洗去,小风会不会不认得我?”   苏探晴失笑道:“小风认人多以气味,只怕我把你变成一个老太婆它也认得出来。”   林纯听苏探晴将她比做老太婆,跳起来打他,小风却在一旁嘶叫起来,林纯笑道:“你这小家伙难道想打抱不平?”   苏探晴心情舒畅,哈哈大笑:“只怕它是饿了,来来来,我喂你吃……”夹起一筷子菜送到小风嘴边,小风嗅了嗅却不肯吃,林纯喃喃道:“难道它真的只吃毒虫,这一时半会却到那里找来?”又看到小风却用嘴去蹭酒壶,林纯拍手大笑道:“原来小风要喝酒啊。”拎起酒壶给小风喂,小风却只是大叫不休。   苏探晴正与林纯笑闹,忽然有一种危机四伏的直觉窜上心头。凝神听四周却并无异常,心想驭风麟一向安静,如此狂躁不安难道也是感应到了什么?他知道驭风麟喜食毒物,莫非这菜中无毒酒中才有毒?可是刚才自己明明已用银针试过,酒菜中并无下毒……正思索间,忽隐隐听到门外传来一记极轻的铃声,声音虽细不可闻,但听在他耳中却如同针刺,似有一只蝉在耳边鸣叫个不停,感觉十分古怪,欲要起身察看,脑中忽微微一眩,手足竟有些不听控制,失手将筷子掉落在地上。   苏探晴一惊,暗中运气,却发觉体内虽没有中毒之状,但真气运行与平日大异,铃声从门外隐隐灌入耳中,似远似近,那种感觉十分诡异难言。不假思索一把打翻林纯手中的酒壶,沉声道:“快运功把你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驭风麟毛发皆张,对着门口狂叫。   林纯被吓了一跳:“这菜中不是无毒么?”   忽听门外铃声蓦然加急,苏探晴胸口窒闷:“你可觉得身体异样么?”   林纯面色一变,忽抚头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我头晕得如此厉害?难道……”短短几句话,她却越说越慢,到最后似是忘了自己在说什么,微微抬起头侧耳听着门外的铃声,眼神渐趋茫然,竟一头栽倒睡了过去。   苏探晴心头大骇,急忙扶起林纯,却见她面色如常,只是呼吸迟缓,手足软软垂落,显然是中了什么毒。细察自己体内状况,武功尚在,并无如林纯一般中毒的症状,只是脑中略有些疼痛,一道古怪的内息随着那铃声在各经脉间游走不休,直窜脑中,几乎收束不住,耳中更是嗡嗡作响。他勉力扶桌起身,盘膝运功与那铃声相抗,那铃声虽弱,一下下却正敲在心跳间隙之中,只觉烦闷欲呕,体内似乎蛰伏着什么毒虫在肠胃里翻江倒海,偏偏眼皮又十分沉重,心里有一种想闭目好好睡一觉的念头……   苏探晴知道这是关键时刻,强咬舌尖振作精神。他自幼喜好音律,对音慑之术曾有过研究,当下一面运功一面心中默想笛曲,对那铃声充耳不闻……这本是对付音慑之术最有效的方法,谁知此刻竟全然无用。   铃声稍停,苏探晴只觉压力一轻,正要细细察看林纯的情况。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咣当”一声,房门已被撞开,几个人闪入房内各持兵刃抢占房内四角,将苏探晴与林纯围在中间。苏探晴抬头看去,隐约认得都是淡莲谷的弟子。右侧三步外正是梅红袖,手中握着一只小小的金色铃铛,想必那铃声正是由此传来。   苏探晴欲起身迎敌,只是头疼若裂,浑身软绵无力,心知无法反抗这许多淡莲谷的高手,望着梅红袖苦苦一笑:“梅姑娘敬得好酒。”   梅红袖垂下头不发一言,她面色惨淡,口唇间全无一点血色,十分不同寻常。   一声轻笑从门口传来:“苏公子出使炎阳道,淡莲谷有失远迎,真是多有得罪了……”一人踏入房内,只见她面蒙轻纱,隐约可见口鼻间还包着白布。竟是在振武大会上身受重伤的柳淡莲。此刻她行动如常,哪还有半分重伤的模样。   苏探晴听柳淡莲叫破自己的身份,心知不妙,强吸一口气欲做最后一搏,但真力才提至胸腹,一道戾气蓦然直撞脑中,痛得他眼冒金星,无力为继。   柳淡莲大笑:“我要提醒苏公子一句,中了这‘失魂盅’的人若是再妄动真力,神虫遁体而走只怕会大大不妙……”话音未落,驭风麟忽然闪电般一跃而起,张口朝她咬去。   柳淡莲怒道:“你这小畜生作死么?”伸手去拿却捉个空,刀光一闪劈向驭风麟。   苏探晴叫道:“小风快跑。”驭风麟识得厉害,在空中一个转折欲要避开柳淡莲的长刀,但柳淡莲武功何等厉害,驭风麟纵是行动迅捷,仍被她刀气劈中,一声尖叫,从窗口一闪而没。   苏探晴趁柳淡莲失神一刹,拼起余力伸指朝她点去,梅红梅手腕一抖,铃声大作,听在苏探晴耳中竟如捶重鼓,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犹听到柳淡莲轻声道:“苏公子不是要去金陵见郭护法么,便由我送你一程吧。”就此失去了知觉。   苏探晴恍惚间如同坠入了一场梦魇,身体轻飘飘地无从着力,眼皮沉重无法张开,感觉就像是在一条船中于波涛中起伏不休,这般昏昏沉沉不知晕迷了多久,无数记忆的片段从脑中滑过:少年与顾凌云的相识,跟着师父杯承丈日复一日的练功,独自在月夜下吹着笛子,凛冽剑光刺入敌人胸膛……许多人面在眼前不停浮现,霸气凌人的擎风侯,狡猾奸诈的铁湔,敦儒宽厚的俞千山,豪气冲天的陈问风……最后脑海中闪现出林纯那张美丽的脸庞,苏探晴蓦然惊醒,想到林纯已落入敌手,拼力一挣,终于张开了眼睛。   眼前却是漆黑一片,原来被一块黑布蒙住不能视物,他本以为对方定会点自己的穴道,或是用牛筋绑牢,谁知全身上外除那块黑布外再无别的束缚,只是浑身乏力,纵无绑缚亦难行动。感觉身下轻轻晃动着,果然是在一条船上。   正想伸手取下蒙着的黑布,身边有人轻轻拉住他:“苏公子终于醒了。你先不要解下黑布,若是乍然见光,恐有失明之虞。”乃是梅红袖的声音。   苏探晴听梅红袖说得严重,倒真不敢贸然解下黑布。感应到屋中除了梅红袖的呼吸外再无他人,鼻中更闻到满屋薰香中夹杂着一股血腥味,心头不由一沉。他最担心林纯的安全,柳淡莲身为炎阳道中护法,对摇陵堂中关键人物十分熟悉,多半是因为林纯在振武大会展露武功,所以被她认出了身份。柳淡莲执意为洪狂报仇,对摇陵堂恨之入骨,可莫要一怒之下杀了林纯,连忙问道:“林姑娘呢?”这一开口才发觉得自己声音又细又哑,就似是大病一场后的虚弱,满口亦是一股血腥味,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梅红袖似是匆匆收拾着什么东西,随口道:“苏公子不用担心,林姑娘一切安好,现在另一间屋子里,由谷主陪着她说话……”   苏探晴心想林纯不知会受柳淡莲什么折辱,何谈得上一切安好?不过落入敌手也由不得她,好在尚留得性命。冷冷向梅红袖问道:“淡莲谷将我们擒来有何目的?”   梅红袖道:“摇陵堂传令天下派苏公子做使者去金陵见郭护法,谷主怕你们路上再生枝节,便由淡莲谷护送一程。”   苏探晴讥讽道:“如此工于心计的护送,小弟平生仅见。”   梅红袖肃声道:“苏公子请放心,小妹可保证到金陵之前你与林姑娘绝无性命之忧……”忽听到苏探晴腹中咕咕一响,笑道:“你定是饿了,可要吃些东西么?”   苏探晴头疼欲裂,口干舌燥,腹中更是饥饿难忍,心想纵是一日不食不饮也不会饿得如此厉害,难道自己这一昏迷过了好几日么?想到自己与林纯就是因为梅红袖才被擒,她虽说得客气,谁知背地里打着什么主意?哼了一声,不答她的问话。暗地运气一试,丹田中空空荡荡并无半分内力,这才知道为何对方不点自己穴道,竟已被散去一身真气!   梅红袖感应到苏探晴凝气,低声道:“苏公子不必着急,中盅后会散去全身内力,待十日后便会自动恢复,且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苏探晴心道既然已中盅岂会没有后患。却觉得似还隐有一丝内力并未化去。假装头昏未复,暗中缓缓集结内力,伺机一博。   梅红袖见苏探晴不语,幽幽叹了口气,自顾自地道:“我去给苏公子拿些点心来。”转身出房去。   苏探晴得此空隙,全力运气,谁知那丝真气只是在体内游移不定,若有若无,极难凝结,屡试无功后只好作罢。他神智逐渐清明,依稀记得柳淡莲曾说过“失魂盅”的名字。想到师父曾告诉自己,在滇南苗疆一带有个天阴教,教中只收苗、傣、瑶、白等各异族,信奉蛇神,教徒多善驱使蛇蝎等毒物,加上行迹一向诡秘,极少涉足中原,所以被江湖中人视为邪教。而天阴教中最可怕的武器便是他们的盅术!   盅术种类极多,制法各异,其中最厉害的当属金蚕盅,那是将剧毒的蛇、蝎、毒蜘蛛、蟾蜍、蜈蚣等毒虫放于一只小罐中,罐口封严,任毒虫在盅中相斗最后仅余一只,再以随身一件物体放于罐中与毒虫日夜相处,以血肉哺养,并辅以香薰、蜡浇等法将毒素逼出,过得数年后母虫死去,余下的残灰中便藏有细如粉末的盅虫。盅虫认主,不得主人命令绝不会擅自攻击。到时只要把那物体交给别人,盅虫便会附体而至。盅虫本身并无毒,入体后循着血流潜藏颅内,平日并无异常,若是听到主人摇铃或鸣哨的信号便会发作,令人狂性大发,如颠如痴,受尽折磨而死。某些用盅高明之人甚至可以用盅虫控制对方的行动……   盅术虽然制法极其复杂,但因其无色无味,本身又无毒,极难防范。苏探晴对盅术知之不多,虽然除了身体虚弱外似乎并无大碍,但一想到或许有只肉眼难辨的虫子在体内钻来钻去,顿觉毛骨悚然。顾名思义,这“失魂盅”多半是控制心智为主,若是行同僵尸不得不听命于柳淡莲,岂不是生不如死?想到这里,心中痛悔从一开始只将铁湔视为大敌,却根本未将堂堂炎阳道护法柳淡莲放在心上,一念轻敌方遭此祸。   正胡思乱想间,听得房门一响,梅红袖进得屋来,到他身边柔声道:“苏公子眼睛不便,小妹喂你吃些东西可好?”   苏探晴缓缓道:“梅姑娘不但身为淡莲谷‘莲花九剑’之首,竟然还懂得苗人驱盅之法。真是失敬。不过凭淡莲谷的实力,要擒住我们易如反掌,又何需用上这等邪术?”   梅红袖听出苏探晴语含讥讽,却只是低声道:“小妹迫于谷主之命,亦是无可奈何,苏公子日后必会明白小妹的一番苦心。”   苏探晴冷笑:“原来梅姑娘给小弟下盅莫非竟还存着什么好心么?恕小弟不识抬举。”   梅红袖一叹不语,将一块点心递到苏探晴嘴边:“你几日不进水米,先吃些东西吧。”   苏探晴恼恨于她,并不伸手去接:“如今在什么地方?”   梅红袖答道:“我们今早在武昌上船,现在沿江东下,已过了鄂州,还有五日的船程便可到金陵。”   苏探晴愕然,他与林纯在隆中被擒,由隆中南下至武昌至少也要二三日的路程,难道自己竟已昏迷了这么久?   梅红袖笑道:“苏公子不必害怕,神虫入体都会令人昏睡数日,但只要主人日后不发令驱使神虫,一切行动均与平时无异。”   苏探晴知道梅红袖口中的“神虫”便是盅虫,证实自己体内果然藏有这可怕的异物,心头大恨:“看来小弟日后必须对姑娘言听计从了。”   梅红袖柔声道:“苏公子可是怪小妹对你使了手段?”   苏探晴道:“小弟一时不察,岂敢怪责梅姑娘。不过那两杯酒我只是诈饮,并未喝下肚,为何还是中了招?”   梅红袖惊讶道:“原来苏公子对小妹早有提防?其实那杯酒中并无毒,神虫却附在杯壁,只需与皮肤相触,即可钻体而入。”   苏探晴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盅术神奇至斯,苦笑道:“不过是略一沾唇便令人昏睡三日,这恐怕是小弟平生所遇最烈性的酒了。”也亏他此刻还有调侃之心。他对武林中闻之色变的盅术十分好奇,又问道:“梅姑娘为何不将那‘神虫’直接下在银锁上?而偏偏要借敬酒之机下盅,岂不是多此一举?”   梅红袖也不隐瞒:“下盅过程极其复杂,直接着手并无效用,须得有‘媒引’相助。那把银锁本就是我自小携带的物品,炼盅时放入神器中日夜与神虫相处,便成了‘媒引’,直到被他人再触碰后,神虫才会附体不散。”   苏探晴忙不迭从怀中取出那把银锁,递给梅红袖:“此物既是梅姑娘所有,如今便物归原主吧。”   梅红袖淡淡道:“自我出生以来,这把银锁从未触过外人之手,不过神虫附身后它已然无用,我是不要了。”苏探晴一愣,听梅红袖的语气这把银锁乃是她十分看重之物,不知为何又不要了,手伸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梅红袖冷然道:“苏公子若是嫌弃,便是扔了也无妨。”   其实苏探晴本欲抛掷银锁,但不知为何直觉梅红袖对自己并无恶意,不愿太过拂她面子,把银锁重新收于怀中,苦笑道:“这一把小小的银锁却令我与林姑娘失手被擒,说出来绝不会有人相信。”   梅红袖见苏探晴并不丢弃银锁,略显开怀。微笑道:“小妹令苏公子栽个大跟斗已属侥幸,林姑娘之事可不敢居功。”   苏探晴奇道:“林姑娘难道不是你下得手么?”   梅红袖道:“谷主在振武大会上已暗中给林姑娘下了‘忘忧散’,我送来的酒菜中混有‘洛丝花粉’的香味,这二种药物本身并无毒,但二者合一却有极强的催眠之力。”   苏探晴恍然大悟,怪不得那酒菜中有一种淡淡的花香味,而自己与林纯的症状亦是截然不同,如此手法匪夷所思,实难提防。而柳淡莲在振武大会早早看出林纯的身份,却不当堂揭破,只是趁与林纯牵手之机暗中布下药物,再提前派人在客栈埋伏,这般隐忍到底是为什么?若仅仅是为了“护送”,何必如此工于心计?   正疑惑间,梅红袖忽喷了一口气在苏探晴面上,她口中不知含着什么药物,苏探晴只闻到一股薰香味,更有她唇中一股清芬气息,心中大骇:“你做什么?”   梅红袖却不答,纤细的手指在苏探晴太阳穴上轻揉数下,苏探晴只觉她手法古怪,绝非普通按穴手法,双眼本是一片漆黑,此刻更是不由自主流下泪来,不过原本昏沉的脑中神智一爽,极是舒畅。梅红袖解开蒙在他面上的黑布,喜道:“看来苏公子体质不错。神虫初入体内一般人都会觉得不适,有时甚至会有性命之虞,苏公子却是全然无碍。”   苏探晴虽是眼中泪流不止,好歹重见光明。看到梅红袖一身水红长衫,俏立一旁,满脸喜不自禁的神色,竟像是真担心自己的安危。低头又看到她手腕上包扎着一块白布,似是受了伤,语气不由放缓:“梅姑娘受伤了么?”   梅红袖脸色古怪,敷衍道:“无妨,只是我自己不小心碰伤了。”苏探晴知像她这般武功高手岂会轻易碰伤,只是她既不愿说也就不再追问。   梅红袖脸上流露出关切:“苏公子可还觉得身体有何不舒服么?”   苏探晴缓缓摇头:“除了腹中饥饿并无其它不适。”   梅红袖喜上眉梢:“看来苏公子体内并不排斥神虫,如此最好,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苏探晴听她如此说,倒似是这个什么“神虫”在自己体内是天大的好事一般,气得满嘴发苦,定定神问道:“苗人用盅之术乃是不传之秘,梅姑娘却从哪里学来?”   梅红袖道:“实不相瞒,小妹本就是苗人,这些盅术都是族内代代相传。”   苏探晴吃惊道:“我听说苗人极少涉足中原,更不会插手中原武林的是非,你为何要帮柳淡莲与我为敌?”   梅红袖道:“苏公子无须多疑,谷主一时冲动擒下了你与林姑娘,目前亦有悔意,不然也不会以礼相待。”苏探晴暗咐柳淡莲既然在众目睽睽下杀了钱楚秀,不问可知与铁湔是一伙,只怕擒下自己绝不是想替洪狂报仇那么简单,更非是一时冲动。   梅红袖又垂下头低声道:“小妹虽听命于谷主不得不给苏公子下盅,可非但没有害你之心,反是有相救之意。”   苏探晴哪肯信她的话,嘲然一笑:“你既然要救我,何不替我解了盅?”   梅红袖道:“神虫入体至少要半月后才能解,何况这盅……”说到这里她似是说漏嘴似的蓦然收声,幽幽道:“小妹如今这般说苏公子定是不信了。唉,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小妹的一番苦心。”   苏探晴见她神态似有别情,问道:“柳谷主不是中了钱楚秀的暗器身受重伤么,为何看起来浑若无事?”   梅红袖叹道:“若非如此,她又怎可从振武大会中脱身?”   苏探晴听梅红袖言语闪烁,不肯正面作答,料她不会将实情相告。忽又想到如果柳淡莲在振武大会上只是诈伤?明镜先生又为何说他无法救治柳淡莲所中之毒,难道连明镜先生亦是同谋?不由又开始担心俞千山的处境。大声道:“柳谷主在哪里?我现在要见她。”   梅红袖急道:“你现在还不方便见她。”   苏探晴冷笑道:“败军之将,有何不便?她擒下我们到底有何目的,你又何必吞吞吐吐?”   梅红袖道:“这……等你见到她自会明白。”   门口忽传来柳淡莲冷漠的声音:“你是怕我看到苏公子红肿的双目吧。”   梅红袖脸色微变,低声道:“谷主好。”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 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 c o m ) ,(t x t 0 3 . c o m )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苏探晴见到梅红袖忽然变得极为紧张,也未放在心上,哈哈一笑:“小弟自己都不以为意,柳谷主又何需顾忌太多?”   柳淡莲推门而入,却不理苏探晴,冷冷瞪了梅红袖一眼:“你好大胆,竟敢瞒着我使出‘凝怨盅’,纵然是怕我害了这小子,也不必冒如此大险吧。”苏探晴心中大奇,自己不是中了“失魂盅”么?怎么又变做了“凝怨盅”。   梅红袖垂下头不敢看柳淡莲,声音细若蚊蚋,却透出一股坚定:“谷主明鉴。郭护法严令不可伤害苏公子,我怕谷主一念之下酿成错事,所以才出此下策。”   柳淡莲脸蕴怒色,冷哼一声:“你休抬出郭宜秋压我,此事我自有分寸。”   苏探晴听出蹊跷,柳淡莲似乎对梅红袖施出“凝怨盅”极为不满,竟然还牵扯到郭宜秋,难道梅红袖对自己果然有维护之意?他怕柳淡莲怪责梅红袖,接口道:“无论梅姑娘用什么方法,小弟都已是柳谷主的阶下之囚……”   柳淡莲目中神情复杂,良久后方沉声道:“苏公子又怎会知这‘凝怨盅’中的奥秘?所谓蝉惊半晚,双目艳华,伤怀一世,攒眉千度。‘凝怨盅’毕生只能使用一次,神虫连着主人的精气,将与你共宿一生,岂可擅用?”   苏探晴闻言吓了一跳,听柳淡莲话中的意思,难道这盅虫入体竟是无法可解?那四句似词非词的话,料想应是中了‘凝怨盅’后的症状,怪不得自己初时耳中如蝉鸣不休,现在又双目红肿流泪,那后两句却不知是什么意思?喃喃念着“伤怀一世,攒眉千度”,倒真有几分情怨纠缠难解的意味,一时竟有些痴了。   看着苏探晴失魂落魄的样子,柳淡莲余怒未消,对梅红袖冷哼一声:“你若是喜欢他对我明说就是,又何必鲁莽行事?我瞧他与那林纯情投意合,只怕你纵是下了‘凝怨盅’亦是白费心机。”   梅红袖脸上飞起一朵红云:“谷主不要胡说,叫苏公子笑话。”   “你我从小在一起十几年,我岂能不知你的心事?”柳淡莲叹一口气,上前轻拥住梅红袖,口气亦和缓下来:“我们以前是好姐妹,何时起便只成了谷主与属下?以后你还是叫我姐姐吧。”   梅红袖眼眶一红:“姐姐。”   苏探晴听得糊涂,如坠五行阵中。梅红袖与自己仅是一面之缘,又怎会瞧上自己?既对自己下盅,为何还似是有相救之意?而柳淡莲显然懂得盅术,既与梅红袖从小相识,莫非也是苗人之后?他虽是聪明,却实是猜不出其中诀窍。   柳淡莲拍拍梅红袖的肩膀:“你先休息一会,我对苏公子单独有话说。”梅红袖望了一眼苏探晴,有些不情愿地点头离开。苏探晴感觉她那一眼似是大有深意,疑惑她莫非真是钟意自己?心头忐忑。   等梅红袖告退后,柳淡莲找个椅子坐下,却不说话,只是眉头紧皱,陷入沉思中。   苏探晴见柳淡莲神思不属的样子,心想若是自己武功尚在,一指便可制住她。刚想到这里,体内那丝游移的真气已有感应,他心中暗喜,努力将那丝真气凝结于指,伺机出手。谁知他心念才动柳淡莲已蓦然惊觉,目光冷冷望来:“苏公子全身功力已散,七日后方能恢复,这期间若是强行运气惊动了神虫,只恐有血光之灾!”   苏探晴听他说得郑重,一时倒真不敢以性命相试,口中却不肯服软,朗声笑道:“反正小弟已落在柳谷主手上,倒不如拼死一试。”   柳淡莲一掌拍在桌上,怒道:“你若想找死我也不管你,可莫害了梅家妹子。”   苏探晴大奇:“这与她有何关系?”   柳淡莲道:“‘凝怨盅’乃是苗人最凶险的七种盅术之一,养盅时要以主人血肉相伺,神虫与主人精血相连,盅灭人亡,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皆不会擅用。你若是死了,梅家妹子轻则武功全废,重则吐血而亡!”她长叹一声:“她怕我下手害你,竟不惜将自家性命与你相连,这份深情你小子可明白么?”   苏探晴目瞪口呆,这才知道柳淡莲瞧出梅红袖给自己下得是“凝怨盅”而非“失魂盅”后为何会暴跳如雷?急忙问道:“此盅可能解么?”   柳淡莲神情沮丧,摇头道:“苗家女子若是爱上某位男子,誓要与他同生共死,方下此盅,所以才得了一个‘凝怨’之名,注定两人将要一生纠缠,永不可分。”她越说越怒,脸色铁青大喝道:“你这小子有什么好?竟让我妹子对你痴情至此?他日若是负心,我定要把你……”说到此处,想到若是杀了苏探晴梅红袖亦不能活,心头忿怒一掌拍在桌上。   苏探晴哪料到其中会有这般隐情,当场怔住,张口结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十五章 气慑千军杀手王   听柳淡莲道出梅红袖下盅的隐情,苏探晴大觉震憾,二人各怀心事默然相对。柳淡莲低头沉思,不时长吁短叹,苏探晴失手被擒,还被种下了附骨难弃的“凝怨盅”,本是心生怨意,但见柳淡莲对梅红袖倒不失一片真情,不由对她为人略生好感,低声道:“请柳谷主放心,无论小弟是否对梅姑娘有意,亦绝不会做出对她不利之事。”   柳淡莲面色稍霁,亲自给苏探晴斟上一杯茶:“苏公子昏睡三日,不妨先喝些清茶吃些点心。”   苏探晴见柳淡莲态度恭谨,不知她有何目的,勉强笑道:“柳谷主若不说明擒我来的用意,小弟委实食难下咽。”   柳淡莲涩然一笑:“其实我亦是迫不得已。事情复杂,我也不知应该如何对你说清楚,苏公子如有不明之事尽可发问,必定知无不言。”   苏探晴思索道:“柳谷主不是身中钱楚秀的毒手么?”   柳淡莲道:“苗家用盅之术天下无双,我自小便与各种毒物相伴,夺魂鬼火钉上涂得唐门剧毒虽然厉害,却如何伤得了我?所中不过是皮肉外伤罢了。”   苏探晴这才知道柳淡莲果是苗人,她接触毒物诸多,体内自然有抵抗力。他心头涌上重重疑问,一时倒不知从何问起,思索道:“但柳谷主为何要杀钱楚秀呢?”   柳淡莲面色微变:“苏公子是个聪明人,我亦不瞒你。只因我一念之差,受了铁湔花言巧语的蛊惑,以为与他联手可对付摇陵堂,事后却发现此人心计深沉,竟欲借兵蒙古侵我大明!我虽是一介女流,却也绝不会做那卖国求荣的事情,心中已是大大后悔……”   苏探晴朗声道:“既然如此,柳谷主便应该当机立断揭破铁湔的阴谋,为何反要替他杀了钱楚秀?”   柳淡莲长叹道:“铁湔将我淡莲谷‘莲花九剑’中的孙紫衣诱去当做人质,借以胁迫我,我顾忌孙紫衣的性命才不得不听命于铁湔。更何况在振武大会那样的场面下,如果任由钱楚秀当面指认铁湔,势必会牵扯到我,岂不是毁了淡莲谷的名声?所以我虽明知铁湔狼子野心,但他武功太高,又有人质在手,纵是抱着宁为玉碎之心,却不得不考虑淡莲谷几百姐妹的安危,其中苦衷还请苏公子体谅。”   苏探晴方知原委。心想钱楚秀若在振武大会上说出铁湔的阴谋,群情沸涌下确实也不会给柳淡莲分辨的机会,她为保全自身如此做法亦非得已。不由暗叹一声,名利二字误人至深,又岂独是柳淡莲一人?而昔日天下第一大帮炎阳道如今竟没落至此,柳淡莲身为护法却只好与铁湔联合,不由唏嘘而叹:“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可为何炎阳道却一直按兵不动?”   柳淡莲道:“此事我亦百思不解。虽然洪盟主身死,顾护法被擒,但以宜秋楼、弄月庄、淡莲谷的实力,再加上凌云寨一些矢志救护顾凌云的兄弟,无论如何也有与摇陵堂一拼之力,可郭护法偏偏隐忍不发,而萧弄月唯他马首是瞻,淡莲谷独木难支,亦不敢轻易出兵摇陵堂。后来有人说起铁湔欲发起振武大会对付摇陵堂的消息,我一时报仇心切便决定与铁湔联手,说好他暗中派高手替我淡莲谷出战,争夺振武大会盟主之位。谁知铁湔竟是别有用心,等我发现被他利用时已然晚了……”   苏探晴听到这里,心念一动:“给柳谷主传达消息的是何人?”   苏探晴看柳淡莲神情略有些犹豫,低声道:“柳谷主若是不方便说,可容小弟猜一猜么?”   柳淡莲不解地望着苏探晴,苏探晴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吐出一个名字:“江东去!”   柳淡莲面露诧异:“正是此人。他乃是炎阳道中极神秘的一个人物,平日极少现身,连我也只见过他四次,每一次都是戴着面具,不让人认出他的真面目。苏公子却是从何处知道这个名字?”   苏探晴心念电转,自己那日在山谷中听铁湔说到过江东去,却一直忽略了他,他既是炎阳道中的重要人物,为何又与铁湔暗中勾结?那日自己在襄阳城中跟踪的那个蓝衣人极有可能就是此人,想到许沸天曾说起过炎阳道的“影子杀手”,莫非就是此人?他脑中思索不停,随口回答柳淡莲道:“小弟只是无意间听到过这个名字,对其人亦知之不详。”这个理由原本牵强,但柳淡莲只是含混点点头,并不追问。   苏探晴看柳淡莲似是不愿意说起江东去的事情,转开话题:“柳谷主擒下我与林姑娘到底有何用意?”他想到柳淡莲早在振武大会上就给林纯下了手,显然是谋定而动,如今却看她对自己倒似没有了敌意,不免有些疑惑起来。   柳淡莲道:“苏公子不必多疑,铁湔在振武大会上认出林姑娘的身份告诉了我,我这才借与林姑娘拉手之机下了‘忘忧散’,再暗中布置人手,将你二人擒来。”   苏探晴插言道:“我本以为是柳谷主瞧出了林姑娘的武功,原来竟是铁湔告诉你的。”   柳淡莲脸上微微一红,叹道:“我前段时间得悉铁湔的阴谋,心中已大是后悔。但孙紫衣落在铁湔之手,才不得不虚应其事,哪还有心分辨林姑娘的武功。若非如此,我明明知道钱楚秀身怀‘夺魂鬼火钉’,又岂能闪躲不开?”   苏探晴回想她在振武大会确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此言应该不假。   柳淡莲继续道:“起初我想我想林姑娘是擎风侯义女,可擒下她与擎风侯交换顾凌云。但这如今事态已变,淡莲谷不会再被铁湔所利用,就算红袖未给你下‘凝怨盅’,我也绝没有相害之心,只想将你平安护送至金陵见郭护法,至于洪盟主的首级我已派人送至宜秋楼。”   苏探晴奇道:“为何柳谷主忽下决断?”   柳淡莲叹道:“我初时只道郭护法一意归隐,对江湖诸事皆袖手旁观。谁知他对铁湔的阴谋早有察觉,亦早订下了对付摇陵堂的计划,昨日收到炎阳道秘报,萧弄月竟已擒下张宗权。”   苏探晴恍然大悟,怪不得张宗权忽然再不现身,原来已被炎阳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捉了起来。   柳淡莲微笑道:“我苦于孙紫衣落在铁湔手上,无法与他反目,振武大会那日借口伤重回淡莲谷,已是有些心灰意冷,心想江湖上人心诡诈,我一个小女子如何斗得过铁湔与摇陵堂,等救出顾凌云后便回到苗疆,再不管中原武林的事情。但现在知道郭护法既已出手,我再无所惧,迟早要找铁湔算算这一笔账。”   苏探晴见柳淡莲对郭宜秋信心十足,心想这位炎阳道二号人物虽是行事低调,江湖名声远不如炎阳道盟主“侠刀”洪狂,甚至比起顾凌云等人亦逊色不少,但在炎阳道中却是极有声望。   柳淡莲忽探过身子,压低声音道:“苏公子可否对我明说,你替摇陵堂做事是否是暗中奉了郭护法的命令?”   苏探晴吃了一惊:“柳谷主何有此问?”   柳淡莲神秘一笑:“我虽并未参与郭护法的计划,但想来应该如此,不然他为何要早早传下秘令,不许炎阳道中人在路上伤害苏公子与林姑娘?昨日又下一道秘令,让我护送你与林姑娘到弄月庄。起初我还以为他怕了摇陵堂,不敢得罪擎风侯派出的使者,现在想来,郭护法定是早有计划。”   苏探晴心中奇怪,他不但未见过郭宜秋,此次去金陵还身负暗刺他的命令,实在想不透柳淡莲为何有如此想法?难道是从郭宜秋的行事中瞧出了什么?不过却不能在柳淡莲面前露出自己并不知情,不然这一路上怕要大吃苦头,当下含糊点点头,心想等见到了郭宜秋或许便有分晓。   苏探晴又问到林纯的情况,才知林纯被擒后柳淡莲本要立刻派人通知摇陵堂换人,却被梅红袖苦苦劝住,到第二日收到郭宜秋的秘令后便不再为难她。只是林纯却病倒了,高热不退,这几日都在船上静养。   苏探晴听林纯病重,急忙要去看她。   柳淡莲将苏探晴的关切之意瞧在眼里,忽长长一叹,面上现出一丝忧色:“苏公子对我那痴心的妹妹可有意么?”   苏探晴一皱眉:“梅姑娘只是为了救我才下了‘凝怨盅’,柳谷主不要误会。”   柳淡莲沉声道:“红袖与我虽非一母所生,但我十年前离开苗疆时便只有她跟着我,这些年来出生入死比亲生姐妹亦要亲上几分。她既然瞧上了你,便是你的福气,我不管你与那林纯有什么纠葛,总之决不能对不起我妹子。”   苏探晴被柳淡莲说得哭笑不得:“这种事岂可勉强?”   柳淡莲怒道:“她模样不漂亮么?性格不温婉么?我刚才看见她手腕上有新伤,必是怕神虫在你体内作祟,以自己的鲜血相伺,你这没良心的小子怎可说这种话?”   苏探晴一呆,心想怪不得自己醒来时觉得自己满嘴血腥味,原来竟是梅红袖割破手腕将鲜血送入自己腹中,又是感动又有些惊悸,一时喃喃说不出话来。   柳淡莲道:“还有五六天便可到金陵,你身体未复也不便直接去见郭护法,便先在淡莲谷休息几天,顺便也好与红袖拜堂成亲……”   苏探晴大惊:“我与梅姑娘只是初见,岂可贸然成亲?”   柳淡莲怒道:“江湖儿女才不要那么多讲究,此事便由我作主,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日后你若要再娶林姑娘也由你,反正红袖必须是正妻。”说罢不理目瞪口呆的苏探晴,转身出房而去。   苏探晴半天未回过神来,想不到柳淡莲性急至此,不由分说便给自己订下亲事,真是不可理喻,不由在心中大骂柳淡莲这个自己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略一定神,又惦记着林纯病重,起身出舱去找她。   才一出门,两名女子早等在外面,一人白服,一人青衫,对苏探晴一福:“苏公子身体尚未康复,谷主令我二人照顾苏公子起居。”   苏探晴还礼道:“不敢当,两位姑娘怎么称呼?”   白服女子娇声一笑:“我叫易素霄。”又指着那位青衫女子道:“她叫宁碧月。”   苏探晴听说过这两人皆是“莲花九剑”中的女子高手,点点头道:“听说林姑娘病重,小弟欲去看望,却不知她住在什么地方?”   易素霄道:“她住在船头顶舱,由我们带苏公子去吧。”   苏探晴连忙道:“不用麻烦两位姑娘,小弟自己找去便可。”   宁碧月淡淡道:“谷主严令我们不可离开苏公子半步,不要说去找林姑娘,就算是苏公子要方便一下,我们也只好在外面等候。”易素霄掩口而笑。   苏探晴一呆,听柳淡莲刚才一番话虽无敌意,其实仍是对自己怀有戒心,易素霄与宁碧月名为照顾实为监视。宁碧月瞧起来还好说话些,易素霄却分明是六亲不认,只好摇头苦笑,任两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心想若真是由淡莲谷一路“护送”去金陵见郭宜秋,实与“解押”无异,在气势上已是输了一筹,更莫说去执行刺杀行动。暗暗打定主意有机会便逃出,也可免得与梅红袖“拜堂成亲”。只是如今自己武功未复,又是在船上,易素霄与宁碧月两大高手的紧紧跟随下,哪还有逃脱的机会?   苏探晴所住之处位于船尾,三人穿过甲板往船头走去。他们所乘的这条船宽达十余丈,高有三层,足可坐五百余人,船顶上还设有箭楼与炮塔,十足是一个可移动的小型堡垒,只是为防官府纠查,炮塔中的大炮都已拆去。苏探晴瞧得咋舌不已,心想淡莲谷为天下第一大帮炎阳道五大势力之一,果是气势非凡。原来当初永乐皇帝在金陵即位后,开始了与其侄建文帝争霸的三年“靖难之役”,这些炮船都是当年大明水师所有,平定四海后,这些船便被改为民用,后来永乐皇帝迁都北平,炎阳道便买下这些船只以供己用。   淡莲谷大多是女弟子,各穿劲服短装,头扎丝巾,解锚掌舵倒也不见慌乱。苏探晴注意到那些女弟子瞧见自己后皆是神情异样,暗自指指点点说笑不休,他生性洒脱,只道这些女孩子少见男子,也还不以为意。   转过船舱,忽见十几步外一位女子婷婷俏立于船头,正是梅红袖。两人不料在此撞见,远远对视皆是一怔。宁碧月吃吃一笑,对苏探晴低声道:“若是想和红袖姐姐说话,我们两人可以不顾谷主的命令暂时回避一下,给苏公子行个方便。”   苏探晴这才明白为何刚才那些女弟子见到自己那般模样,想必柳淡莲这火爆性子早将自己与梅红袖的“亲事”告诉了全船人,面上大是尴尬。只是既然撞见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装做视而不见,只好缓缓朝前走去,定下脚步打个招呼,抬眼看到梅红袖怀中抱着一个小动物,可不正是小风。   苏探晴大喜,原以为小风已在隆中失散,想不到竟也在船上,跨前一步从梅红袖手中接过小风抱在怀里,哈哈大笑:“原来你这小家伙也在这里?”见小风脚上包着块青布,想起在隆中客栈里柳淡莲曾劈中它一刀,不由大是心疼。小风见到苏探晴亦是嘶嘶而叫,状极欢愉。   梅红袖本还颇有些手足无措,待苏探晴走近反倒神色如常并不见慌乱,只是面色仍有些微红,垂首望着小风笑道:“这小家伙好不厉害,那日咬伤好几位姐妹。若不是这几日与我混得熟了,抱都不让我抱一下。”   苏探晴问起缘由,才知道那日与林纯遭擒后,小风本已从窗口逃脱,但它极有灵性,知道主人落难,竟然一路追赶淡莲谷的马车,柳淡莲好不容易才命手下捉住它,却也因此被小风咬伤好几人。小风牙齿蕴有上千种剧毒,柳淡莲虽精通盅术懂得疗毒之法,亦对其束手无策,幸好林纯苏醒过来后按陈问风所授之法令小风帮伤者吸毒,方保住了几位淡莲谷弟子的性命。不过亦因为如此,柳淡莲对林纯一路上礼遇有加,不致让她大吃苦头。   苏探晴想不到小风竟然如此忠心:“世上那些背弃信义的人比起它来真是要汗颜无地了。”   梅红袖叹道:“天地万物无论飞禽走兽皆有灵知,岂能无情。”这话本是随口无心之言,但在两人关系微妙的处境下说出来却似别有用意。   梅红袖忽然手腕一亮,苏探晴侧目看到她手心中正是那只催发体内盅虫的金铃,心头大惧。   梅红袖却并未摇铃,缓缓道:“苏公子请放心,小妹那日种下‘凝怨盅’只是不愿谷主害你性命,以后绝不会以此为要挟。我虽不能替你解盅,但只要此物不在,你便与常人无异,由得神虫在你体内自生自灭吧。”语声未落,手一扬已将那只金铃抛入滚涌的江水中。   苏探晴又是吃惊又是感动:“柳谷主对我说起‘凝怨盅’的情况,姑娘此举会不会对自己有所损害?”   梅红袖淡然道:“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便无事。”   苏探晴勉强笑道:“小弟自己的性命当然会珍惜。”   梅红袖一叹不语,苏探晴纵是平日口若悬河,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一面抚弄小风,一面眼望江水。   但见江宽水阔,浪峰搓挪,江涛飞旋,激浪澎湃,加上江风劲疾,吹得衣袂飞舞,陡增雄志。苏探晴回想自己本为相救顾凌云,不得不答应擎风侯去金陵刺杀郭宜秋,在路上无意间识破铁湔的阴谋,又助新结识的大哥俞千山登上振武大会盟主之位,谁知与林纯一时不备中了淡莲谷的埋伏,还以为必会吃许多苦头,可如今事态急变,竟由是淡莲谷护送着去金陵;而莫名其妙地又惹来梅红袖对自己的情念,种下了缠身难去的“凝怨盅”不说,柳淡莲还要将她嫁给自己,当真是枝节丛生!等见到了郭宜秋还不知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情况,不由大叹世事之奇,确是无可揣测。   梅红袖忽低声道:“林姑娘在二号舱房中,苏公子快去看看她吧,她寒热已经退了,只是身体还很虚弱。”又掩唇轻轻一笑:“你昏迷的时候叫了十九次她的名字。”   苏探晴想不到梅红袖竟然连自己叫了几次都记得清楚,大觉赧颜,喃喃道:“其实我与她只是普通朋友……”话一出口又立刻觉得不对,这岂不是显得有意令梅红袖对自己多些想法,急忙收声。   梅红袖目光若即若离地从苏探晴面上划过:“她亦叫过你的名字。”   苏探晴一呆,心头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上。   梅红袖将苏探晴的表情看在眼里,淡淡一笑:“我会让谷主收回成命,你不必为此烦恼。”转身飘然而去。   苏探晴抱着小风来到林纯的房间。林纯正躺在床上眼望房顶发呆,见苏探晴进来,面上露出一丝笑意,瞬及又板起脸孔:“跟着你这个呆瓜真是倒霉,竟然被人活擒,本姑娘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苏探晴又见到林纯装腔作势的可爱模样,心头止不住一分欣喜,也不计较她骂自己“呆瓜”,看她脸色苍白,花容惨淡,坐在床边关切地问:“现在好些了么?怎么会突然生病呢?”   林纯瞪他一眼:“还不都是被你气的。”   苏探晴笑道:“小弟知错,任打任罚。”   林纯眨眨眼睛:“那就罚你娶了梅姑娘。”苏探晴一怔,连林纯亦知道此事,想必是人尽皆知,真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林纯见他不语,冷笑道:“看来我的提议正中苏公子的下怀啊!要不要我请个戏班给你凑凑热闹?”   苏探晴大笑:“我与你演一出逃婚记可好?”   林纯啐道:“你自逃你的,无端端拉上我做什么?”   苏探晴凑到林纯耳边悄声道:“听说姑娘梦中还在叫小弟的名字,小弟又岂能抛下你不管?”   林纯大窘,狠狠给了苏探晴一拳,她虽是大病初愈手上软弱无力,苏探晴脸上痛苦表情却做个十足,林纯瞧他装模作样,终忍不住“噗嗤”一笑。   原来林纯听到擎风侯当年下令屠村之事后,心中的结一直未消,中毒被擒后惊怒交集,第二日便一病不起。一路上柳淡莲虽然并未难为她,但她心中苦闷,不饮不食亦不与别人交谈,病得越发沉重。她本就是心病,此刻与苏探晴开几句玩笑,虽仍是头昏眼花,但已觉精神大振。小风看到主人病情好转,也跳上床来用嘴拱林纯,两人与小风笑闹成一团。   苏探晴与林纯平日虽不苟言笑,却因为顾凌云的缘由总有一层隔阂。此次双双落入敌手,起初各自担心对方安危,不知不觉中思念渐深,如今虽危机已过,但淡莲谷敌友不明,到了金陵后更是生死成败难料,在这种前途未卜、患难与共的情况下,关系不由更为亲密了几分。   林纯病尚未痊愈,玩闹一会后体力不支。苏探晴要给她把脉察看病情,林纯却背过身去,冷哼一声:“男女授受不亲。苏公子马上就是淡莲谷的姑爷了,岂敢劳你大驾?”   苏探晴苦笑道:“怎么你也开我玩笑?”   “你与梅姑娘一见钟情,此事人人皆知,何来玩笑?”说到这里,林纯神色亦有些不自然:“只希望不要忘了你的好兄弟还在牢中。”   想到身陷囹圄的顾凌云,苏探晴长叹一声:“你身体未复,这两日好好休息,病好后我们就寻机会逃出去,总不能真由着柳淡莲将我们送到金陵。”   “柳淡莲认得小风是义父的宝贝,加上大哥现在又是振武盟的盟主,量她也不敢把我如何?你目前不必管我。”林纯扁扁嘴:“凭你浪子杀手的功夫想逃出去易如反掌,只怕惦记着梅姑娘才不肯离开吧。”   苏探晴无奈,只好对林纯说出实情:“我目前内力尽散,与废人无异,如何逃得了?听柳淡莲的口气,只怕还要等六七日后才能恢复过来……”当下将自己中了“凝怨盅”之事告诉了林纯。   林纯只是从淡莲谷弟子的闲谈中知晓苏探晴与梅红袖的“亲事”,听了苏探晴讲述,才明白其中竟有“凝怨盅”这一层隐情,想到盅虫在他体内亦觉心惊肉跳。   苏探晴苦笑道:“现在你我两人一个病重体弱,一个失去武功,纵想逃走也是有心无力。只有慢慢等待机会了。”   林纯一想也是实情,又忍不住调侃他:“看来你这个淡莲谷的姑爷是做定了。”本是笑语出口,说至一半蓦觉悲从中来,泪水涟涟而落。   或许林纯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滚下的泪珠是因为病痛,还是缘于对自己身世的怀想,抑或是为了苏探晴与梅红袖的“亲事”。   大船顺江东下,扬帆鼓风十分迅快。自从那日在船头与梅红袖相见后,她终日躲在舱中,柳淡莲沿路上令人购买喜袍吉服等物,看来梅红袖劝阻无功,柳淡莲打定主意要乱点这一场鸳鸯谱了。苏探晴亦只得由她,心想自己堂堂浪子杀手若真被人强逼入洞房,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等到武功一复便寻机逃走。只是这一路上易素霄与宁碧月不离左右,苏探晴莫说找到脱身的机会,就连与林纯说几句话亦要防隔墙有耳。他自幼离开金陵后再未回过江南,此刻重见故地风物,勾起思乡之情,索性放下心中杂念,一路欣赏风景。   船经九江、安庆、铜陵、芜湖等地,五日后到达江宁府。经过几天的修养,林纯身体已康复,却也因此得到两名淡莲谷女弟子的随身“照看”,一行人弃船上岸,往东南方行去。炎阳道五大势力中,除了宜秋楼地处金陵外,渡微阁在金陵东面汤山,凌云寨位于金陵以北紫心山上,弄月庄设在金陵西南方秣陵府界内,淡莲谷则在金陵西边江宁府的莲花山中,呈犄角之势互相照应。其中弄月庄与淡莲谷相隔最近,只有十余里的距离。   下船时苏探晴与梅红袖彼此默视一眼后并无言语,梅红袖明显变得憔悴,眼光里似也有些怨意。一众女弟子仿佛也感应到了梅红袖与苏探晴之间并非她们所想像的“情投意合”,不再随口开玩笑,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莲花山占地并不宽广,却是山峰耸峙,崖壁陡峻,更有满山苍松,茂密翠荫。遮天丛林中隐现崎岖山路,一行人走走停停,满目望去尽是崇山峻岭,叠翠层林,不见人烟,就若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充满了不为人知的神秘与奇幻。   走了半日到达一处谷地,那谷地极为险峻,上方山势环抱,密叶叠嶂,将头顶遮得严严实实不见天光。谷口狭窄仅馀一线,中间写有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淡莲谷”。   入得谷中,才发现谷内却是别有天地,极为宽阔平坦。山谷呈长蛇形,蜿蜒而进,谷中借着天然险障设有栅栏、箭楼等,为防敌人偷袭与火攻,树木皆是削去枝叶仅余树干,树干上不但设有机关,还涂了一层防火的胶液,在谷地最深处靠着山坡以木石临山搭建起近百房舍,绵延里许。而谷后通路已被堵塞,仅留两骑并过的一处狭窄通道,用以紧急情形下的撤退。   按理说这种谷地原是难以防御,但广布峰顶的云烟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由谷中透过林叶还依稀可见前面数嶂雄峰,而从山顶上却极难看清谷中虚实。柳淡莲九年前在江湖上成名,四年后加入洪狂所辖的炎阳道,淡莲谷亦因她而得名,弟子约一千八百余人,其中女弟子占了多数。柳淡莲虽为女流,却因性烈如火,赏罚并重,治军极严,所以淡莲谷虽是人数并不占多,亦没有足可独当一面的高手,但在炎阳道中五大势力中排名第三,仅次于宜秋楼与凌云寨。   安顿已毕后,已是傍晚时分,匆匆用过晚膳后,柳淡莲集结淡莲谷弟子在大厅中议事。不知是防苏探晴与林纯趁机逃走还是免生疑心,柳淡莲并不避讳苏探晴与林纯,请他两人一齐参加。   淡莲谷此次去参加振武大会,除了谷主柳淡莲外,莲花九剑中只有梅红袖、易素霄与宁碧月三人随行,目前除了被铁湔扣为人质的孙紫衣外,其余五人尽皆在场,柳淡莲一一给苏探晴介绍。苏探晴含笑打过招呼,目光与梅红袖轻轻一触即分。   林纯见那八名女子高手形貌各异,忍不住低声在苏探晴耳边道:“你艳福不浅呢,瞧起来梅红袖在淡莲谷诸人中生得最美丽。”说罢趁人不注意,在苏探晴胳膊上狠狠拧了一记。   苏探晴猝不及防,险差叫出声来,转头却见林纯早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他哪有心情注意那些女子的相貌,听林纯话中似有一丝酸意,既觉开怀又觉好笑,心想这真是女人天性,时刻不忘比较别人的美丑。   待众人座定,柳淡莲开口道:“此次我与红袖、素宵、碧月三人出门半个多月,谷内可有事情发生?”   莲花九剑中留守的齐桔香躬身道:“启禀谷主,起初十余天诸弟子每日操练,并无要事。但昨日起连续有三名值夜的弟子无缘无故失踪,今日属下带人四处查看,发现一名女弟子被点倒在瑶渚阁外的草丛中,其余二人至今生死不明。”   柳淡莲道:“竟有这种事,难道有敌人潜入淡莲谷中么?那位被点穴道的弟子何在,叫她上来。”   齐桔香面有难色:“属下无能,至今未解开她的穴道,亦无法得知她被何人所擒。”   柳淡莲闻言微微变色。莲花九剑中,除了梅红袖与柳淡莲一起来自苗疆,其余八人皆是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竟然无法解开被封穴道,实是令人难以相信。   当下柳淡莲令人将那名被制住穴道的女弟子抬入大厅。齐桔香面有惭色:“属下细细察看过,她的辟风、玉囚两处隐穴被制,除了左肩处有一处细小的红点外全身上下并无其它伤痕。经我等推拿良久,仍是昏迷不醒。”所谓“隐穴”是指那种隐藏在体内骨髓之间的穴道,并不属于常见的奇经八脉,一般的点穴图谱中亦很少记载这些穴道。   柳淡莲听说这名女弟子被封隐穴,她武功虽比莲花九剑诸人都高出一线,但对隐穴并无深究,实无把握解开。微一沉吟,忽转头望着苏探晴:“苏公子濯泉指名动江湖,必是极精点穴之术,却不知对此事有何看法?”   苏探晴心内暗笑:隐穴并不在皮肤表面,若不能将真力透过指尖根本无法将其封闭,由此可见下手之人必是内力深厚的内家高手。柳淡莲必是害怕贸然解穴不成被手下耻笑,这才来问自己。神情不变,沉声道:“一般人点穴极少点中隐穴,看来此人要么有意示威,要么就是不想别人探知他擒下贵谷弟子的目的。”   柳淡莲点点头:“苏公子可有把握解穴?”   苏探晴苦笑道:“谷主难道忘了小弟内力全无,却如何透脉解穴?”想到自己这皆是拜淡莲谷所赐,忍不住语含讥讽道:“不过纵然是以深厚内力封住隐穴,两三日内应能自解,谷主倒不必急在一时。”   柳淡莲怒道:“有人擅闯淡莲谷,岂能等到两三日后?你快把解法说出来。”言下之意已是自承无力解穴了。   苏探晴一摊手:“解穴之法千变万化,须得随机而变,岂有定法?”见柳淡莲怒目相视,亦不想让她太过为难:“小弟勉强一试吧。”走前几步,按住那名被点穴道的女弟子的腕脉,闭目细察,却觉得她腕上有一股力道欲将自己的手弹开,却是点穴之人留在她体内的真气作祟。他不由微微一震,这种真气留在体内凝而不散的手法极为熟悉,一面再细细察看,一面缓缓道:“请问齐姑娘,这位淡莲谷弟子左肩上的伤痕是什么形状?”   齐桔香道:“那伤痕只是一个小圆点,就如蚊虫叮咬一般,而且左肩的衣衫上亦略有凹陷,我判断应该是敌人用兵刃点穴而致。”诸人皆是默然心惊,来人仅用兵刃凌空点穴,竟也能让真力透体而入封闭隐穴,这份内力修为虽还未致摘叶攻敌、飞花伤人的境界,却也可谓是骇人听闻。   苏探晴心中又惊又喜,已料到是何人出手。面上却不动声色,故意长叹一声:“此人内力极强,出手变化无方,小弟实在是无能为力,还请柳谷主见谅。”   柳淡莲一时拿他无法,命人将那昏迷不醒的女弟子抬入内堂救治,又对齐桔香下令道:“让弟子四处戒备,一旦发现异常立刻鸣哨为号。”齐桔香领命退下。   苏探晴心想淡莲谷忽遇强敌,必要商量对策,自己与林纯毕竟是“外人”不便在场,当即推说旅途劳累,向柳淡莲告辞。   柳淡莲道:“也罢。时候已经不早,素宵与碧月带苏公子与林姑娘去休息吧。至于苏公子与红袖的婚事……”指着另一位女弟子道:“便由墨云负责准备相关事宜,两日后在凌波榭拜堂成亲。”除了随柳淡莲去隆中的数人外,在场其余人并不知道内情。那名叫秦墨云的莲花九剑高手起初尚奇怪柳淡莲为何让苏探晴参与淡莲谷会议,此刻才明白原委,又惊又喜连声答应。   苏探晴闻言一惊,忍不住瞅了梅红袖一眼,却见她面上神色不定,感应到苏探晴目光射来便垂下头去。苏探晴将心一横,正要开口拒绝,林纯抢先道:“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为证,这算怎么回事?”   柳淡莲冷哼一声:“这里是淡莲谷,一切自然由我作主。”   梅红袖忽拜倒在地:“红袖请谷主收回成命。”齐桔香等人看出蹊跷,面面相觑。   柳淡莲漠然道:“有姐姐替你做主,你怕什么?”   梅红袖大声道:“我不愿嫁给他。”   柳淡莲眉间闪过一丝怒气,望了梅红袖良久,终放软语气:“红袖也下去休息吧,此事容后再议。”   苏探晴与林纯随易素霄与宁碧月走出大厅,林纯一路低头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到了一排房屋前,易素霄道:“碧月带苏公子去听涛馆,林姑娘住在流云轩,请随我来。”   林纯道:“我想和苏公子单独说几句话,请两位姐姐行个方便。”   易素霄面色一寒,正待开口,宁碧月拉着她抢着道:“素霄我们去那边。”易素霄不便违逆,只好与宁碧月走开几步。   苏探晴本还以为林纯要问他梅红袖之事,正犹豫应该如何回答,却听林纯低声问道:“点倒淡莲谷弟子的那个人是谁?”   苏探晴不料她问这个问题,林纯继续道:“依我看你不但能解开她的穴道,必还对下手之人十分熟悉。”   苏探晴奇道:“你为何如此说?”   林纯哼一声:“相处这么久,我还不了解你这‘呆瓜’的个性?表面上看来老实,内心里却十分争强好胜,若不试着用各种方法解穴又岂会轻易放弃?而且你那时脸上的神色十分古怪,定是看出了是何人的点穴手法……”说到这里得意一笑:“你当时的故意装出的神情或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苏探晴想不到平日瞧起来马虎的林纯对自己观察如此仔细,口中却淡淡一笑:“你太过虑了,我只是想淡莲谷的敌人或许是我们的朋友,又何必坏他的事?何况此人武功极高,我最多也只有五六分的把握解开穴道。”   林纯道:“最好他能大闹一场,我们就可趁机逃出去,我瞧着柳淡莲那一张阴阳怪气的脸就没好气。”又咬着唇对苏探晴柔声道:“你武功未复,这两日要多加小心。”   苏探晴难得听到林纯温言软语,心中一荡,亦轻声嘱咐道:“炎阳道毕竟与摇陵堂对敌多年,谷中弟子若对你冷言冷语,千万要忍一时之气。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到最后一句时终露出一路上压抑许久的笑容,浪子本色重现。   林纯目中忽闪过一丝似是俏皮似是坚定的奇异神色,凑过头在苏探晴耳边悄声道:“你若是娶了梅姑娘,我一辈子也不认你做二哥!”说罢转身叫过易素霄与宁碧月,头也不回地随易素霄而去。   苏探晴回思林纯语中含意,一时呆在原地。   苏探晴天性随遇而安,由得宁碧月安排布置。到了屋中便倒头大睡恢复体力,醒来已是深夜三更时分。那听涛馆位于淡莲谷中最深处,周围植着一片松林,环境幽雅,夜风吹来千叶齐响,声如洪涛,倒也不负这听涛之名。   苏探晴一觉睡醒,精神大振。他自从中了那“凝怨盅”后,内力尽散,柳淡莲那日曾说过七日内如果强行运行真力可能会引发体内盅虫,所以他亦从不敢轻举妄动,如今算来过了明日时限便至,正欲暗中运气一试,谁知意念才动,体内那一股若有若无的真气已在丹田中缓缓聚结起来。   苏探晴眉头大皱,他终于发现这一道真气非他本身所有,而是铁湔在振武大会上在他胸前虚点一指所留。他不敢擅动,放松身体任那道真气在体内来回冲撞,此道真气以往本是细若游丝,飘移不定极难捉摸,此刻却是蓦然强劲,在体内澎湃不止,直欲透体而出。   此股真力被他本身真力所压制,散入经脉间,平时并不发作,而一旦被封了穴道或是如当前散功后方才聚集起来,可令他足有一击之力。苏探晴心头一沉,刹那间已明白了铁湔的用心:铁湔必是知道淡莲谷会设下埋伏,料定苏探晴猝不及防极有可能被擒,所以才在他体内留下后着。幸好柳淡莲虽擒下了苏探晴,却并无伤他之心,不然苏探晴面临绝境下必会拼死出手,柳淡莲出其不意下极有中招受伤,而苏探晴一击之下再无余力亦难逃柳淡莲的反击,铁湔此招十分毒辣,意欲让两人拼个两败俱伤!如此神奇的武功与阴险的计策,也只有铁湔方能使得出来!   苏探晴想通原委,考虑是否应该虚击一指将这股真气散去,毕竟铁湔的真气留在体内或有后患,但在全身功力尽失的情况下亦可保命。正在犹豫,忽听门外传来敲击声,原来是宁碧月听到苏探晴屋内生出动静,进来察看。   苏探晴揉揉眼睛,装做乍醒的模样:“宁姑娘还未休息么?”   宁碧月瞪他一眼:“我哪有苏公子那么好命?”   苏探晴知道她负责监守自己,微笑道:“小弟命悬人手,哪有什么好命?”   宁碧月冷哼一声:“我去给苏公子熬碗参汤。”转身出门。   苏探晴心中微觉奇怪,宁碧月神情大不同平日的温柔,却不知何故。正思咐间,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是有大队的人走过,一会渐渐平静下来。   过得半柱香的时辰,宁碧月端着一碗汤走进来:“苏公子趁热喝了吧。”   苏探晴正觉口渴,谢过宁碧月,正要喝下参汤,忽见宁碧月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心中一动,放下参汤:“如此烫口难以下咽,不如先和姑娘说一会话,等凉了再喝。”   宁碧月道:“有什么好说的?”苏探晴注意到她说话间有意无意瞅一眼那碗参汤,更证实了其中定有古怪。   苏探晴问道:“我方才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却不知发生何事?”   宁碧月没好气道:“半个时辰前又有一名弟子失踪了,谷主带人查看。”   苏探晴急忙问道:“可发现什么可疑之人么?”   宁碧月摇头叹道:“想是在谷中隐蔽起来了,也不知道是何方高手,在谷主眼皮底下亦敢出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苏探晴心中暗笑,淡莲谷虽是实力不俗,但只凭柳淡莲与莲花九剑休想捉住此人。他生怕宁碧月迫他喝那碗不知放有什么药物的参汤,他武功未复,若是被她强灌可大丢面子,一面在脑中想对策,一面和她东拉西扯:“柳谷主住在什么地方?”   宁碧月回答道:“她住在谷口的燕池院。”   苏探晴笑道:“我住在听涛馆,林姑娘在流云轩,原来谷中都是以水为名,所谓莲花濯水不妖,果有道理……”   宁碧月白他一眼,截口道:“你还少说了一个凌波榭,后日你便在那里成亲。”   苏探晴立时悄然无声,不敢再说,听宁碧月的语气,柳淡莲已定下后日成亲,自己须得想个方法趁早脱身才好。宁碧月也不说话,望着窗外默然静立。   苏探晴见宁碧月心事重重的样子,转开话题道:“瞧姑娘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开心。”   宁碧月撇撇嘴:“我哪会有什么不开心,只是替红袖姐姐觉得不值罢了。”   苏探晴恍然大悟,这才明白宁碧月对自己的态度忽然转变的原因,只好苦笑道:“小弟浪子心性,漂泊天涯,原是配不上梅姑娘。”   宁碧月小声嘟囔道:“我就瞧不出林姑娘有什么好,怎么也比不上红袖姐姐。”   苏探晴听得清楚,只好连声咳嗽。宁碧月忍不住大声道:“红袖姐姐人又漂亮,武功又好,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苏探晴喃喃道:“我并没说不喜欢她,只是,只是尚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吧。”   “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林姑娘出身豪门,又有擎风侯做靠山,你自然不会把红袖姐姐放在眼里了……”宁碧月越说越气,指着苏探晴的鼻子:“红袖姐姐平日对我最好,我定要为她出这一口恶气。我就奇怪她一向眼高于顶,怎么会偏偏看上你!什么浪子杀手,我看分明是个薄情郎!”   苏探晴被她骂得哑口无言,心想缘份二字岂可强求,自己与梅红袖不过相识数日,竟然落下“薄情郎”的罪名,真是天大的冤枉。何况自己和林纯间的关系与擎风侯的势力丝毫无关,只是其中又牵涉到好兄弟顾凌云,极其复杂,这份心绪却无法对盛怒中的宁碧月说个明白。洛阳初遇的片段在心间一闪而过,不由长叹道:“谁道绸缪两意坚,水萍风絮不相缘!”   宁碧月不耐烦道:“我才不听你的酸诗,总之你对不起红袖姐姐,我便不睬你。”   苏探晴耸耸肩膀:“不睬就不睬吧,我正好要休息了。”   宁碧月道:“你先把参汤喝了再睡觉。”   苏探晴心中一动,两日后自己武功已复,柳淡莲总不会要一个被点了穴道的新郎,这碗参汤中大有可能放得是散功药物。只是虽是知道了这一点,却无法在宁碧月的注视下偷偷倒掉参汤,正想用铁湔那股真气憋在喉头冒险喝下,忽见房门一开,一道人影悄没声息地闪了进来。   宁碧月虽是背朝房门,却立刻感应到了异常,拔剑返身喝道:“什么人?”   来人身穿黑色夜行衣,面蒙黑纱,只看得到一双精芒四射的眼睛。他身法快如鬼魅,宁碧月掌中宝剑仅仅抽出一半,已被他一指点在背心大穴上,低吟一声,软倒在地。但她毕竟身为莲花九剑中的高手,虽是乍然受袭被制,但亦在刹那间弹出手中一物。   那物飞在空中呜呜作响,原来是一支鸣哨。鸣哨是武林中通消息之用,形状像把小哨子,中间放有簧片,在空中飞行时便可发出响声。来人虽不及阻止宁碧月射出鸣哨,但他反应极快,大掌在空中一捉,已把飞在空中的鸣哨截下。但仍有响动传出,在深夜里极为惊人。淡莲谷正处于四处戒备的状态,已有守卫大声喝问起来。   来人身法并不停留,径直冲向苏探晴,一把将苏探晴抓起负在肩上,手指一弹,将鸣哨从半开的房门中射出,他手上用力巧妙,迎风即响的鸣哨竟然飞出近二十步的距离后方传出尖利的鸣音,接着他足下一旋,负着苏探晴从窗口跳出,往谷外疾走。   哨音一响,淡莲谷弟子已从四面八方围堵过来。淡莲谷长达四五里,听涛馆又是位于淡莲谷最深处,纵是武功绝顶的高手面对上千人一路冲杀,最后亦只能落得力竭而亡的结局。但那黑衣人起初将鸣哨反方向弹出收到了疑兵之效,令不少淡莲谷弟子扑错了方向,再加上他动作迅捷,在林木高处纵跃,直奔出二里路后方才被发现,数百名淡莲谷弟子从后面追赶上来,斜刺里亦不断有人杀出。   黑衣人身法古怪,借着谷中地势左旋右转,淡莲谷弟子虽多,却无一人能近他身畔三步。各种暗器雨点般射来,亦不能伤他分毫。   堪堪来到谷口,却见四个人拦住去路。柳淡莲手执双刀站在最前面,她身后是呈品字型排列的三名莲花九剑的女子高手,当中一人正是梅红袖。这里是出谷的唯一通路,只要过了这四人的拦截便可脱险。   黑衣人猛提一口气,如离弦之箭般往前急冲,甩开身后追赶的淡莲谷弟子,身形起处如刮起一阵狂风,端是气势惊人。柳淡莲大喝一声,朝前跨出三步,摆开守势,执刀封在黑衣人的来路上,看那势道若是黑衣人不停步,必会与她撞个满怀。她显然对自己的武功极有信心,黑衣人虽是武功极高,但只要被她缠住片刻,面对上千人的围攻必无幸理。   眼见两人身形就要相撞,黑衣人于急速奔走中蓦然不合情理地一顿,柳淡莲本是集全身之力意欲强拼一招,黑衣人这一停顿打乱了她的节奏,满腔真力欲发无从,迫不得已再往前冲出二步,短刀护胸,长刀直朝黑衣人的头上砍去。   苏探晴并未被点穴道,将黑衣人的战略看在眼里,了悟于心。柳淡莲这一出刀看似凶狠,其实却已是被迫而发,原本采取的守势已全然瓦解,武功之道不但讲究力量、准确、速度,时机的把握亦足以左右战局。   柳淡莲仓促出招,身旁已露出空隙,黑衣人无意与她硬拼,滑步从她左边一掠而过。柳淡莲再失先机,喝一声:“哪里走!”转身追敌已慢了半拍。但她身后尚有梅红袖等三名莲花九剑高手,只要能让黑衣人略一迟滞,柳淡莲便可追上。   梅红袖长剑出手,挽出五朵剑花,罩向黑衣人面门,剑到中途却忽然难以为继,偏向一边,上空立时露出破绽。黑衣人见机极快,腾身而起从梅红袖头顶上越过,前方直通谷口已再无阻碍。苏探晴明白梅红袖有意如此,低声道了声:“多谢。”身形交错的一刹那,似是看到梅红袖眼中的隐隐泪光,心想与她相见不足十日,竟蒙她两次出手容让,这份恩情不知日后是否有机会报答。   柳淡莲不料梅红袖故意放走黑衣人,情势已不容她怪责梅红袖,手中刀光闪闪,绕过黑衣人背后的苏探晴搠向黑衣人的脖颈。但那黑衣人起步在先,他步伐极大,每一步皆有丈许远近,虽是背着苏探晴,但速度仍不在柳淡莲之下。柳淡莲的长刀距离他脖颈起初仅有三尺,渐渐四尺、五尺……直至拉开距离。   柳淡莲极为顽强,虽明知无法追上,仍是不肯放弃,后面大呼小叫地跟着数百名淡莲谷弟子。眨眼间黑衣人已奔到谷口,蓦然大喝一声,停步回身,柳淡莲收势不及,直闯过来,黑衣人眼中精光暴闪,右手从腰畔一划而过,掌中已亮出一把寒光四射的宝剑,手肘微抬,剑光迅若流星指向柳淡莲的咽喉。   谁能想到黑衣人桀骜至此,在淡莲谷全力追踪下仍敢回身施出杀招,柳淡莲直如自己将咽喉送上他的剑锋一般,纵然长刀能再劈中黑衣人,但咽喉要害中剑,无论如何亦无法发力伤人。淡莲谷众弟子见谷主遇险,齐声惊呼,但他们相隔极远,只能徒呼奈何……   千钧一发间,苏探晴右指疾伸,名动天下的濯泉指正击在黑衣人的剑锋上,口中尚叫道:“手下留情。”   黑衣人不料苏探晴发招救敌,剑锋被一指击偏,柳淡莲险险躲过割喉之祸,打斜跳开。纵是以她的强横,险死还生下亦不敢再行追击,背上已流下一身冷汗。   黑衣人一人守在狭窄的谷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哈哈大笑道:“柳谷主若再纠缠不放,老夫亦只好痛下杀手了。”听他声音苍老雄浑,至少应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了。   柳淡莲知道对方是绝顶高手,自己手下能不伤一人实已拜对方手下容情,而本以为散去全身内力的苏探晴竟还有余力出手更令她心惊,口气不由恭敬起来:“不知前辈怎么称呼?”   黑衣人朗然道:“柳谷主最好不要知道我的名字,好留待下次相见!”说罢放声长啸,背着苏探晴转身离去。这一啸声震全谷,引起的回音在每个淡莲谷弟子耳边隆隆作响,端是声势惊人。淡莲谷几百人面面相觑,他们集全谷之力,竟然仍落得围堵失败、徒追无功,这只怕是炎阳道成立以来首次受到的重挫。   黑衣人足下不停,翻过一个山头,方把苏探晴轻轻放在地上,目光炯炯望着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苏探晴眼中微芒涌涌,隐有泪光浮动,翻身拜倒在地:“师父!”   这一位从千人追杀中安然脱身,气势凛人的黑衣人正是昔日名震江湖的杀手之王——杯承丈!   第二十六章 佳人一舞倾情透   自从两年前与杯承丈在华山一别后,苏探晴在关中闯下浪子杀手的名头,杯承丈则是飘身远游天下,直到今日方才重见。师徒情深,不免感慨良多。   杯承丈解下蒙面黑布,露出那张风尘满面的坚毅面庞,拍拍苏探晴的头,呵呵一笑:“当年和你初见便是在江南,想不到十三年后,我们师徒二人又在这里相会了。”苏探晴刚才被杯承丈抱在怀里一路飞奔,自己仿佛重又变成当年那七八岁的牧童,想起当年与杯承丈在金陵的山神古庙无意相逢,竟由此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不由心潮起伏。如今杯承丈虽已年近半百,但武功比起昔日更是精进,而苏探晴亦从当年的小牧童成长为一代高手。   两人互诉别离之情,苏探晴日间在淡莲谷议事大厅查看那位被点隐穴女弟子的伤情时,已猜到是杯承丈的出手,但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开口问道:“师父为何会出现在淡莲谷?”要知苏探晴毕竟身为摇陵堂与炎阳道议和的使者,淡莲谷擒下苏探晴与林纯之事若是被泄露或会引起摇陵堂与炎阳道之间一触即发的争端,所以柳淡莲必会封锁消息。   杯承丈道:“你那义兄俞千山现在已是振武盟的盟主,你失踪之事早已轰动武林,各路人马都在四处寻找,却无所获。我还是听铁湔说起才知道极有可能是柳淡莲下得手,于是便先赶来淡莲谷救你。”   苏探晴惊道:“师父与铁湔碰过面?”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调皮鬼!”杯承丈哈哈一笑,轻抚苏探晴的肩头:“师父这两年虽是云游天下,但心中时刻也未放下你。你在关中闯下名头,我也甚觉欣慰。后来听说你帮擎风侯做事,便赶来打探消息,得知召开振武大会之事后赶到隆中。当你们兄妹三人在擂台上大出风头时,我其实便在人群中观战,若不是见你们顺利夺下盟主之位,保不准师父亦要松活一下筋骨了……”   苏探晴这才知道虽与杯承丈多年不见,但他却一直关注着自己,心中感动无以表达,只是低低叫了一声:“师父。”杯承丈身为杀手之王,极精跟踪之术,所以苏探晴与俞千山等人竟一无所觉。   杯承丈眼中亦流露出浓烈的感情,他与苏探晴相处十余年,眼看着他长大,纵然现在苏探晴已是名动江湖的浪子杀手,但在他眼中仍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小晴。只是他如今年事已高,早没有了当年的桀骜性格,不然也不会潜伏淡莲谷中不伤一人,心中的情绪并不表露出来,只是微微一笑继续道:“振武大会后我正打算去塞外一行,却听说你失踪的消息,本还以为是铁湔下手,便暗中跟踪了他一日一夜,其间还几度交手。此人武功超凡脱俗,确是劲敌,不过他似是无意与我为敌,得知我来意后便实言相告,还力约我一月后在洛阳重聚……”原来杯承丈听说苏探晴被淡莲谷擒住后,担心他的安危,连夜赶至淡莲谷,因柳淡莲等人从水路归来,所以反是杯承丈早赶到了淡莲谷,擒下几名淡莲谷弟子盘问,得知苏探晴等人已到达谷中后,当晚便出手相救。   苏探晴越听越惊,想不到杯承丈不但已与铁湔交过手,言下之意对其还颇有好感:“铁湔此人诡计多端,师父千万莫要上他的当。”当下将自己在襄阳城外的荒谷中听到铁湔等人的谈话,然后才大闹振武大会之事细细说出。   杯承丈听完后,沉吟道:“如此看来,铁湔故意告诉我你的下落只怕也不安好心。”   苏探晴道:“他先是当众挑战陈问风,又故意泄露消息好让师父在淡莲谷大闹一场,分明是有意扰乱中原武林,只怕其后还另有阴谋。”   杯承丈道:“如今你已脱险,我正好要去塞外一行,顺便也可暗中查一下铁湔有何诡计。”   苏探晴奇道:“师父为何要去塞外?”   杯承丈叹道:“当年我杀了顾相明心中不安,如今得知他妻子杜秀真流落塞外,便去塞外将她接回中原,也好稍做补偿。”   苏探晴亦正有此意:“师父可先与俞千山汇合,一方面告诉徒弟的消息免得他担心,另一方面也可问明杜伯母在塞外的地址。”   杯承丈点头应承:“这样也好,铁湔与陈问风在洛阳的约战是武林中谁也不愿错过的盛事,这一个月内我便去一趟塞外接回杜秀真,然后与你在洛阳相会。”说罢一声长叹:“想不到世事变幻,又要在洛阳与赵擎风相见了……”   苏探晴不知杯承丈是否怪责自己替擎风侯出使炎阳道,解释道:“师父敬请放心,徒儿绝无投身摇陵堂之意,此次其实是为了救小顾。”   杯承丈叹道:“我亦听说了小顾失陷洛阳的消息。他的父亲死于我手,你能尽力救他也算替我当年的错事还一些债。”   苏探晴沉思良久,方才缓缓问道:“师父当年让小顾拜谁为师?”杯承丈与他极少提及顾凌云,这是他心中缠绕多年的疑问。   杯承丈傲然道:“他既然想替父报仇,寻常手段又如何能杀得了我?我便给他找了另一位杀手为师,只是那位杀手早已诈死隐居江湖,我不便提及他的名字。”   听杯承丈如此说,苏探晴亦不再追问。心头却浮上一丝疑惑:他虽未见过顾凌云的出手,但听闻“凌云一刀”刚烈昂扬、威猛凛冽,想必是极重气势的武功,却是大违杀手一贯隐而不发的武功路数。   杯承丈忽笑道:“我日间曾擒下一名淡莲谷弟子,从她口中大致知道你要娶亲之事,可在听涛馆中听到你与那个女子的对话,却又把我弄糊涂了。林姑娘便是赵擎风的义女林纯吧,她小的时候我见过几面,倒是个美人胚子,那个梅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苏探晴面色尴尬,将自己中了“凝怨盅”,柳淡莲迫婚之事说了。杯承丈大笑道:“我瞧着淡莲谷中人对你不失礼数,心道或许你被擒之事另有隐情,还正在犹豫是否应该出手相救?直到见那女子给你的参汤中下药,这才现身。看来果然是没有白救你这一趟,杀手之王的徒儿若是被人用刀逼上婚堂,岂不将你师父的面子都丢得精光?等日后林姑娘有一日做了苏夫人,可要好好谢我这个师父啊,哈哈……”   苏探晴连忙道:“徒儿未得师父应允,岂敢贸然成亲?何况我与林姑娘之间……”   杯承丈豪笑着打断苏探晴的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原是天经地义,师父只会替你欢喜,绝不会为难。林纯虽是赵擎风的义女,但我们上一辈的恩怨与你们晚辈无关,只要你们彼此心许,又有何不敢承认?”   苏探晴与林纯间若有情若无情,又牵扯到了顾凌云,知道越给杯承丈解释只怕误会更多,只好苦笑不语。   杯承丈叹道:“你现在已然长大,师父不能一直守在你身边,从淡莲谷中救出林姑娘、以及去金陵等事情皆由你独立完成吧……”苏探晴正要对杯承丈说起自己去金陵的真正目的,杯承丈瞧出苏探晴心意,大手一摆:“有些事情你不必对我多言,总之只要你自己觉得是对的事情便放手去做。我们就此分别,一月后在洛阳相见!”原来杯承丈虽对擎风侯当年杀他灭口之事耿耿于怀,但擎风侯毕竟曾对他有大恩,亦不愿公然与之对敌,这些年都尽量避不见面。所以此次苏探晴替摇陵堂出使杯承丈亦不愿多过问。   当下师徒二人约好联络暗号,依依话别。杯承丈见苏探晴在淡莲谷口施展濯泉指从自己剑下救了柳淡莲,并不疑他武功已失,又嘱托几句后便放心离去。   苏探晴目送杯承丈远去,眼看东方渐白,已是黎明将至。心想自己脱困之后,柳淡莲一腔怒气只怕要发泄在林纯身上,不由担心她的安危。但淡莲谷经杯承丈一闹,初受重挫下防卫必定更加严密,就算自己武功未失要想救出林纯亦要大费周折,如今亦只能等到武功恢复后再着手相救。转念想柳淡莲毕竟身为一谷之主,又需遵从郭宜秋的命令,应该不会太过为难林纯,稍稍放下心事,找个僻静的地方,跃上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掩好身形,调息真气。   莲花山林多树广,淡莲谷并没有派人出来搜寻。苏探晴功运几个周天后,已感到一丝丝真力由四肢百骸中往丹田汇集,不由精神大振,当下抛开杂念,全力运功。   苏探晴有所不知,其实盅虫入体对武功并无损害,只是梅红袖怕他妄动真气引发盅虫,才在他昏迷的时候喂服了散功药物,所谓十日中内力尽丧不过是药力之效,所以宁碧月才故意在那参汤放入药物。   等到恢复了五六成的内力,苏探晴方才收功。睁开眼睛,才发现阳光耀目,不知不觉已过了午间。摘了几颗野果吃下肚,又喝些清泉。照目前的进度计算,到了晚间武功便可全面恢复,心中大宽;可又想到柳淡莲虽然未必会为难林纯,但谷中弟子或会因梅红袖之故刁难她,以林纯那不肯服输的性格,只怕会大吃苦头……一念至此,苏探晴不由心急如焚,只盼夜晚快些降临,好着手营救她。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二更,苏探晴武功尽复,抬眼见明月高悬,清风拂面,顿觉神清气爽,直欲纵声长呼,以抒胸臆。重新认清道路,先攀至山顶,再从高处绕路来到淡莲谷前。他曾细心察看过谷中防御,此法虽然麻烦,却可保证能够避开谷中守卫的了望。借着树木大石的隐蔽,苏探晴悄悄掩近淡莲谷,伏在距离谷外数十步外的一棵大树上,却见谷口处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   苏探晴知道淡莲谷中必是外松内紧,不敢大意,凝神观察周围,果然在高树与岩石后发现几名暗哨。苏探晴大觉头疼,那几名暗哨间相隔数十步,不时互打暗号,只凭他一人之力,若想不被人察觉挨个制服实不容易。正苦思无计时,忽听到脚步声响,一人身穿淡红长裙,轻移碎步,从谷中悠悠然地走了出来。   映着明亮月光,苏探晴瞧得清楚,来人正是梅红袖。只见她玉齿咬唇,脸上神色阴晴难测,不由心中大奇,这么晚了梅红袖却要到什么地方去?他知道梅红袖的武功比那些暗哨高明数倍,自己稍有大意便会被她发觉,当即隐好身形,放缓呼吸。   梅红袖来到谷口停下脚步,以手指在一方大石上轻扣三下,一名女弟子从藏身处走出来,对梅红袖施礼道:“梅姑娘有何吩咐?”原来梅红袖以指扣石乃是发出召唤暗哨的信号。   梅红袖问道:“今夜共有几人值哨?”   那名女弟子回答:“加下属下共有八人。”苏探晴刚才只发现了六人,心道好险,若是贸然闯入只怕已被发现形迹。   梅红袖略略沉吟,长吁了一口气,面现坚决之色:“我有谷主的命令传达,叫她们都出来听令。”她在淡莲谷中地位尊崇仅次于柳淡莲,那名女弟子不敢怠慢,口中轻轻发出唿哨声,另外七人亦从藏身处走出来。   八人来到梅红袖身边,垂手而立。梅红袖低声道:“谷主有令,令你们……”说到这里,语音蓦然变得极轻,八人一时听不真切,不由往前凑上半步。   就在这刹那间,梅红袖右手骤然拔剑,剑光映着月色开出几朵剑花,分刺八人。八名女弟子怎料到梅红袖会忽然出手,尚不及发出惊呼已纷纷中招倒地,只有最起初露面的那名领头女弟子武功稍高,勉强避开梅红袖一剑,却也被她同时拍出的左掌扫中肩头,痛得哼了半声:“梅姑娘为何……”梅红袖不等她将话说完,踏前一步点中她胸口大穴。   苏探晴瞧得目瞪口呆,不知梅红袖何故如此?他注意到梅红袖剑下并未沾血,只是以剑尖封住对方穴道,这才知道她武功修为亦是不凡,振武大会上若非让招,要想与她分出胜负至少也在三五十招外。   梅红袖将八名暗哨制服,回头对谷中轻轻招手,又有一人从谷中缓缓走出。那人体态窈窕,应该是名女子。她身穿黑色短装,瞧起来就似一个普通的淡莲谷弟子,奇怪的是用一顶垂着黑纱的帽子遮住面容,令人看不清容貌。走上前在梅红袖的耳边低声道:“多谢梅姐姐相救!”   苏探晴功运两耳,那蒙面女子说话虽轻,也被他听到只字片语,似是林纯的声音,正惊讶莫名,忽见小风的脑袋从那蒙面女子的怀中露出来,他知道小风绝不会误认主人,这位蒙面女子必是林纯无疑,不由大喜。正要现出身形,忽转念想到若是此刻与她两人相见不免尴尬,微一犹豫间,只见梅红袖目光闪动:“妹妹不识道路,便由我带你走一程吧。”说罢当先往谷口旁边的一条小道上行去。   林纯不便拒绝梅红袖的好意,只得随她而去。苏探晴将梅红袖的神情看在眼里,又注意到林纯虽可行路,但双肩软软垂下不动,显然仍被封住了穴道,对梅红袖的用意更是迷惑不解,不由大生疑惑:梅红袖为何要救林纯出谷?而且她不惜对谷中弟子兵刃相见,难道不怕柳淡莲的责罚么?其中莫非有诈?   当下苏探晴远远跟着两人,他武功已复,借着茂密树林的掩护蹿高伏低,两女似是各怀心事,一路默然,对苏探晴的跟踪皆无所觉。那条小道朝东蜿蜒而去,道边荒草丛生,似是久未有人经过,也不知通往何处。   梅红袖并不对林纯多言,只顾朝前走去,林纯追上几步问道:“梅姐姐这样救我出去,却如何对那个凶女人……咳,对柳谷主交待?”   梅红袖涩然道:“她既然当我是好姐妹,总不会因此反目成仇,最多数落几句罢了。”   林纯笑道:“干脆你也别回淡莲谷了,与我们一齐闯荡江湖吧,也可有个照应。”   梅红袖自嘲般一笑:“我生性孤僻,自小便不合群。若是与……你们一路,只怕会有诸多不便。”她有意无意间把“你们”二字说得特别大声,林纯虽不谙世事,却是冰雪聪明,如何听不出她话中含意?只好住口不语。   原来昨夜杯承丈独闯淡莲谷,于千人追杀中从容救走苏探晴。柳淡莲不免大发雷霆,不过因为苏探晴及时出指救她一命,柳淡莲亦不愿太过为难林纯,一腔怒火尽皆发泄在谷中弟子头上。又料到苏探晴必伺机回来救林纯,当即封了林纯的穴道令她无法施展武功,转移地点加紧看护。到了晚间,梅红袖来到关押林纯之处,对守卫传柳淡莲号令欲找林纯问话,却将林纯径直带出谷外。   林纯受尽谷中弟子的奚落,本以为柳淡莲一怒之下或会杀了自己,谁知却被梅红袖糊里糊涂救出淡莲谷,不免又惊又喜。她对梅红袖并无恶感,但因苏探晴的关系,心中总觉得有些隔阂,加上梅红袖只解开她双腿穴道,一时也弄不清对方意欲为何,更不愿出言请她解开双手穴道。两人又默然走了一段路,眼见四周越发荒凉,林纯渐觉蹊跷,忍不住问道:“梅姐姐你打算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梅红袖淡淡道:“你不是很想见到苏公子么,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林纯大喜道:“原来姐姐竟是与他约好了救我出来!哼,我就知道这个‘呆瓜’断不会弃下我不顾。”才又走了几步,喜滋滋的面色忽又变得阴晴不定,语气也不由变得酸溜溜的:“他不是被那个武功极高的神秘人救出谷了么?你们又怎么会在一起?”   梅红袖脚步不停:“苏公子虽被救出,却放心不下你,暗中与我联络要救你脱困。”指着前方一座掩映在月色氤气下的高峰道:“翻过那座山峰后有一间小庙,苏公子就在那里等你。”   苏探晴怕被梅红袖发现,只是远远跟随,夜深山静,将她两人的对话听了七八成,不由吃了一惊,梅红袖如此欺骗林纯到底有何目的?他本还想早行一步去那山峰后的小庙看个虚实,瞧见梅红袖一张俏面上隐现寒气,心中忽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难道……因为自己的缘故,梅红袖竟想趁机害死林纯?想到这里,更不敢稍离两女片刻,暗中紧行几步拉近距离,以防止梅红袖骤然下手相救不及。   忽听到淡莲谷方向人声鼎沸,苏探晴回头望去,但见几道火光从谷口出发朝各个方向延伸,心知柳淡莲已发现谷口被梅红袖点倒的几名弟子,恐怕追兵过不多时便会赶到。但梅红袖却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上垂头思索,似是满怀心事。   三人或明或暗,一路前行并无异常,等翻过山头后,不知不觉已往东行了十余里路,从山腰往下望去,果然可看到前面一座大山的山脚下有一间小小的山神庙。   苏探晴料想梅红袖若要对林纯下手必是在那山神庙中,瞅个空当加快脚程绕路提前赶至小庙中。小庙靠山而建,只有一大一小两间殿堂,外面大堂供人祭拜,设有几个蒲团,皆是破损不堪,里面是一个五尺见方的供台,奉有着土地、财神与灶神,供台上灰尘满布,蛛丝纠结,看起来久未有香火,早已废弃。   苏探晴四处察看一遍,确定周围无人后,先细细将自己的脚印拂去,再蹑足跃起,小心翼翼地落在房顶横梁上,深吸一口气,全身骨骼一阵爆响,身体蓦然缩小了一圈,恰恰可借横梁遮掩住身形。这几下动作虽多,却连一丝灰尘亦未惊扬起。苏探晴身为杀手之王的亲传弟子,最擅隐伏形迹,除非是遇上精通隐匿之术的高手,否则绝难发现他的痕迹。   苏探晴平躺在横梁上,心止如水,运起龟息大法,不但呼吸全无,连心跳都控制在似有若无的状态,只是运足耳力听着外面的动静。蓦然有一种时空错换的恍惚感,想到第一次与顾凌云相遇时,也是在这样一间废庙里,亦由此而认识了师父杯承丈,从而令自己一生的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过了一会,庙门轻轻一响,梅红袖与林纯相继走入废庙中。   庙中狭小,一览无余,林纯眼见并无苏探晴的影踪,脸色微变:“梅姐姐你不是说他在这里等我么?”随着她的说话,怀中的小风亦轻轻叫了起来。   梅红袖眼望四周,忽轻喝道:“苏公子你还不出来么?”   苏探晴对自己的隐匿之术颇有信心,料想梅红袖只是故做诈语,一动不动。林纯忍不住问道:“梅姐姐真是与他约好了么?”   梅红袖流目四顾,一时找不到苏探晴的踪迹,也不回答林纯的问题,径直走到供台前,长袖一挥,灰尘飞扬中,供台上香烛木鱼等一众杂物都被她拂在地上,只余三座神像。林纯惊道:“梅姐姐你要做什么?可莫要亵渎神灵。”   梅红袖淡淡一笑:“我是苗人,从不信汉人的神灵。”从怀中掏出一盒脂粉、一面小镜子,竟开始梳妆打扮起来。   林纯见状更是惊讶,颤声问道:“梅姐姐何故如此,难道……”   梅红袖手中不停,微笑道:“妹妹是不是怀疑我疯了?”   林纯虽见梅红袖神色如常,但深更半夜在废庙中梳妆实是令人匪夷所思。勉强一笑,本想说几句玩笑话,可禁不住心头发冷,嘴唇嚅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位美丽的妙龄女子一人愣在当场,一人淡然自若地对镜涂面擦粉,小庙中气氛微妙。苏探晴在横梁上将一切听在耳中,亦是不明梅红袖的用意,瞧起来她未必对林纯有加害之心,但若是时间耽搁久了,只恐淡莲谷的人找到此处,正想现身,忽听梅红袖悠悠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救林姑娘么?”苏探晴心中微惊,听梅红袖问话的语气似乎确定自己必在小庙中,实不知她为何有此把握。   林纯奇道:“梅姐姐在对谁说话?”   梅红袖道:“我亦读过一些汉人的诗书,有句话给印象极为深刻:‘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微叹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般道:“试想我们身为弱质女子,匆匆一生,不求名利,只要能有一个钟情的男子疼惜自己,便再无所求了吧?”   林纯茫然道:“这与姐姐救我出谷有何关系?”   梅红袖却不回答,仍是专心于画眉描红,又取出耳坠、头簪等物一一穿戴起,忽转过头来笑吟吟地望着林纯:“妹妹瞧我这样子可好看么?”   林纯定睛望去,只见她乌发高盘如云,柳眉翠弯如月,胭红染腮,杏目微敛,直如画中人物。她虽亦惊异于梅红袖的美丽,此刻却哪有心欣赏:“梅姐姐,你……你想做什么?你带我来这里来到底是何用意?”此刻的梅红袖美则美矣,但在这荒山古庙中如此艳妆浓抹,却给人一种极诡异的感觉。   梅红袖柔声道:“妹妹还不明白么?炎阳道与摇陵堂势不两立,若不是为了成全你与苏公子一段缘份,我又岂肯冒险相救?”此言一出,林纯与横梁上的苏探晴皆是大吃一惊。   林纯急道:“梅姐姐不要误会,我只是与他同去金陵,并无私情。”   梅红袖叹道:“妹妹何必瞒我?刚才我说带你来此见苏公子,你脸上的神情早已说明了一切。”   林纯顿时哑然无语,回想刚才得知要与苏探晴相见时,确是惊喜莫名;可念及梅红袖与苏探晴间或有联系,心里似乎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由扪心自问:难道果是不知不觉中对苏探晴动了真情,从而微生醋意么?一时心乱如麻,面生潮红。苏探晴感应到她紊乱心绪,不由亦有些意乱情迷。   梅红袖将林纯脸上的表情看在眼中,低声道:“时辰急迫,苏公子若再不现身,小妹只好迫你出来了。”双指一弹,一道红色的火光由她指尖射出。她出手极快,苏探晴的注意力尚停留在林纯身上,一时亦不及阻止。那道火光原来是一枚焰火,由小庙中飞出直冲上天,在半空开了一朵金红色的大花,刹时映亮暗夜。   林纯从迷乱中惊醒:“梅姐姐你做什么?”   梅红袖淡淡道:“我通知苏公子来与你相见。”   林纯讶然道:“这样岂不是也让淡莲谷的人察知了我们的位置?”   “那就要看苏公子与柳谷主谁先找到这里了!”梅红袖冷笑道:“若是苏公子先来,自会带你脱身,否则你就只好重回淡莲谷了。”   林纯怒道:“怪不得你不解开我手上的穴道,原来你救我出来不安好心,竟想设下埋伏将他也擒住……”   梅红袖叹道:“妹妹你也太小觑我了。我只是看看苏公子到底是不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若是他临危弃你不顾,你又何必为他付出一腔真情!”   林纯道:“你既然并未与他约好在此相见,他又不知你会救我出来,又怎能及时赶来?”   梅红袖漠然道:“妹妹何需为他分辨,我本料到他必会守在谷外伺机救你,可我们一路走到这里他却仍不现身,若是早就已远走高飞,我也不必为你们背叛淡莲谷……”话音未落,长袖如流云出岫般飞出,直往苏探晴藏身处卷去。原来苏探晴听到焰火一起,淡莲谷的追兵已由几里外朝此处赶来,忍不住心中微乱,呼吸稍急下被梅红袖发现行迹。   苏探晴脚尖勾住横梁,急坠而下恰恰避开梅红袖的长袖,身体悬空倒挂,拱手道:“既蒙梅姑娘召见,小弟怎敢不来?”   林纯想不到苏探晴早就藏在庙中,想到自己刚才的神情都被他看在眼里,又羞又喜,若不是武功被禁,早就捉他下来饱以老拳。她怀中的小风更是大声欢叫。   梅红袖一双如水目光盯住苏探晴:“小妹没有猜错,苏公子果然在这里。”她击空的右袖卷在横梁上并不收回,左袖再度飞起,直袭向苏探晴的前胸。   苏探晴拿不准梅红袖为何对自己出手,不施反击,只是侧移半尺避开长袖:“梅姑娘如何能肯定我定在此处?”   梅红袖微微一笑:“浪子杀手隐迹无踪,我本来只是猜测……”目光转向林纯怀中的小风:“但是它却告诉了我许多秘密。”   苏探晴恍然大悟,小风必是一进庙就闻到了自己的味道,所以发出低叫声。暗赞梅红袖聪明心细,望一眼面红耳赤的林纯,亦觉得十分不自然:“淡莲谷追兵瞬间即至,梅姑娘可愿放我们一马?”   梅红袖冷冷道:“苏公子武功已然尽复,大可杀我后再带着林姑娘逃走,又何必问我?”   苏探晴苦笑道:“梅姑娘何出此戏言?你对我与林姑娘皆有大恩,小弟纵然是生死一线,亦绝不会与你为敌。”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自有一股慨然允诺的豪气。   梅红袖与苏探晴对望良久,眼中神色古怪,忽幽幽一叹:“小妹会牢牢记住这句话!不过苏公子亦要记住小妹一句肺腑之言:欲成大事者,却绝不可有妇人之仁!”她双袖皆卷在横梁上,蓦然往回一收,使得却是一股巧力,那两只长袖仍挂在梁上,而她身上的红衫却因这股力道化为千万碎片,真力鼓荡下,如数只蝶儿在小庙中蹁蹁而舞!   苏探晴不知梅红袖有何用意,微退半步,顺手拍开林纯的穴道。两人目光透过那飞扬的红色碎片望去,刹时眼中皆是惊艳莫名的灿然一亮!   但见梅红袖身上外罩的红衫尽裂,露出内里一套苗族少女的蓝色紧身百褶长裙,窈窕美丽的身段尽显无遗。手腕与脚踝上皆以金镯相束,脖颈中戴着一串明晃晃的金色项圈,衬得肌肤胜雪,莹白若玉;乌发垂胸,如一道起伏的波浪,长裙及地,似一株盛开的鲜花;裙褶摆动如御长风,云裳飞舞如絮晃柳……   梅红袖望着苏探晴浅浅一笑,目光投往远方,艳妆的面容上微含着一份冷郁,轻盈的体态中流露出一种出尘脱俗的美丽,红唇轻启,掌指挥弹,肩肘缠捻,腰肢扭转,在那盈盈月辉中,仿如遗世独立的仙子般曼歌起舞。   “玉辇待归,珠帘不卷,皓月寄情人近远。镜花憔悴,冰霜相瘦,惊破南柯一梦间。手拈芙蓉,望断鸿雁,春词一纸芳心乱。会少离多,韶华匆匆,盟誓未许红颜换……”梅红袖的声音低徊百折,宛转低沉,吐字若断若续,似在无心呢喃,又似在诉说一段往事。那歌声钻入耳中,犹如一根丝线撩拨着人心深处,有种难以言说的蛊惑力,令人不由心驰神摇,如痴如醉。苏探晴与林纯细品词中意境,眼中仿佛见到那一位深闺少女苦候情人不归,直等到韶华老去,芳华不再,方怅然感叹红颜易老,时光匆匆……   苏探晴与林纯瞧得屏息闭气,目瞪口呆,耳中隐隐听到庙外人声渐近,明知情势紧迫,却都不愿开口,只怕稍发出半点响动便会令这突兀而至、仿若仙姿的舞蹈刹时停止!   梅红袖一舞即罢,盈盈卧倒在供台前,双手合十高举,玉颈低垂,膝下轻软长裙如一朵铺于水面上的荷花,瞬间由极动至极静,小庙中良久寂然无声。苏探晴心弦震荡,林纯含泪无言,这一场舞已非尘世间笔墨所能形容,足令人终身难忘!   梅红袖并不抬起头来,仍是埋首于裙中,卧于地上的身体起伏不休,似是情绪难平。柳淡莲严厉的声音由庙外远远传来:“红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听起来离此地已不足一里地,瞬息即至。   梅红袖身体微震,站起来走到供台前,忽伸出手指刺入灶神的右眼中,苏探晴与林纯面面相觑,不明她何故如此。隔了一会,几座神像移开,供台后传来一阵“格格”响动声,似是启动了什么机关。   梅红袖掀起供台后的幕布,一掌平扫而出,将幕布后的一面木板击碎,露出青色的岩石,随着声响愈烈,小庙亦隐隐晃动,山壁缓缓分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入口。苏探晴与林纯大觉惊讶,想不到这背山而建的小庙后竟然隐藏着一个秘道。   梅红袖的声音如水般沉静:“柳谷主马上就会追来,请苏公子与林姑娘由此秘道离去吧。”   林纯的情绪尚沉浸在梅红袖那一场绝世惊俗的舞蹈中,哽咽道:“梅姐姐和我们一起走吧,不然淡莲谷怎会放过你?”   梅红袖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妹妹你真是个好心人,只希望你日后不要恨我。”   林纯急道:“姐姐救我们脱困,我又怎会恨你?”   梅红袖淡淡一笑:“妹妹终会明白的。”   苏探晴听出梅红袖话中有因,但淡莲谷追兵渐近已不容他细想,先把林纯推入暗道中,再伸手来拉梅红袖,刚刚要触到梅红袖的手,梅红袖闪电般跳开,一掌击向苏探晴,苏探晴不料她突然出手,踉踉跄跄地被她推入暗道中。   梅红袖面色苍白,眼中神情复杂至极,似要滴出泪来,咬一咬牙狠狠道:“此秘道只能由外开启关闭,待其关上后我会破坏机关,追兵再也无法进入,你们快寻找另一处出口吧。”出指又刺在那灶神的目中,机关声重又响起,石壁缓慢合拢。   苏探晴见那石壁厚达五六尺,浑然一体,只怕有万斤之巨,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方能建成此秘道。心知梅红袖所言不虚,像此等此机关必须要借用天然的水力、风力等方可启动,若是破坏了机关,只怕十天半月里亦绝难打开。   林纯还要再劝,梅红袖眼中寒光一闪:“林姑娘千万不要误会小妹对苏公子种下‘凝怨盅’之意,小妹拼死相救绝非因为钟情于他,而只是因为答应了另一人所托。”她语音稍顿,一字一句道:“那个人,才是我心中所寄!”   听梅红袖如此袒露情怀,苏探晴心结刹时而解。淡莲谷得到郭宜秋与萧弄月传令不得伤害苏探晴与林纯,“白发青灯”郭宜秋一大把年纪也就罢了,萧弄月却是有名的风流公子,梅红袖的意中人或许便是萧弄月。想到这里苏探晴对梅红袖深躬到地:“大恩不言谢,请姑娘珍重,后会有期!”拉着林纯要往秘道内走去。   正在此时,庙门“咣当”一声被撞开,柳淡莲大步踏进来,身后数十名淡莲谷弟子纷拥而入,宁碧月与易素霄皆在其中。   梅红袖蓦然转身,长剑出鞘,拦在秘道前。   柳淡莲先望见一身苗疆服饰的梅红袖,又看到缓缓关闭的石壁后的苏探晴与林纯,怔了一下方大喝道:“红袖,你竟敢泄露‘潜龙道’的秘密?!”   梅红袖昂首正色道:“我梅红袖对天起誓绝没有吐露半点本门机密!”   柳淡莲面色稍霁,使个眼色,易素宵与宁碧月等人分头散开,围定四周,又对苏探晴道:“苏公子还是乖乖出来束手就擒吧。”话音未落,梅红袖剑光电闪,那个藏有机关的灶神已被她一剑劈裂。   柳淡莲惊呼一声,面色大变,往前急冲,口中尚对苏探晴与林纯大叫道:“这‘潜龙道’中千折百转,岔路极多,若无指引绝难走出,苏公子快快出来!”机关虽已毁,石壁仍是缓缓移动,一旦合拢后,纵然集淡莲谷数百弟子之力,想要重新进入秘道亦要大费周折。   梅红袖劈开神像的剑势未消,迫开柳淡莲,长剑剑尖回转抵住自己胸口,傲然道:“姐姐若是不顾姐妹情谊,便从小妹的尸体上踩过去救他们吧。”淡莲谷众弟子被她拼死的气势所慑,一时皆怔立原地。   柳淡莲面露惧色,终明白了梅红袖的用意,长叹道:“红袖你何苦如此,那‘凝怨盅’亦牵连着你的性命啊……”   梅红袖徐徐回首。石壁移动缓慢,此刻尚余最后一线尚未完全合拢,却已无法容人通过。她状若疯狂般哈哈大笑起来:“诸神在上,此事全因小妹而起,便由我自己做个了断吧!能否脱得此劫全凭天意……”笑声不停,眼中却淌下泪来,将长剑抛下,口中喃喃念着那一句:“会少离多,韶华匆匆,盟誓未许红颜换……”竟似已痴了。   厚沉的石壁终于重重关上,小庙中的语声亦被完全隔断。   秘道中漆黑一团,不见丝毫光亮。林纯从怀中取出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一道淡淡的光华升起照亮秘道。秘道狭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行,却有足够的高度,不必躬身亦可行走如常,一道石阶由脚下直沉入黑黝黝的下方,不知通往何处。   刚才事起突然,他们虽有机会在石壁合拢前走出秘道,可那样必然重新落入柳淡莲手中,如今秘道已封,再细细揣测梅红袖与柳淡莲的对话,似乎梅红袖让他们进入这“潜龙道”中并非好意,反倒是柳淡莲有相救之意。两人互视一眼默然无语,皆觉敌友难明,心头惊疑不定。   两人静默良久,苏探晴估计外面淡莲谷人马已退,手按山壁发力一推,果然是纹丝不动,细察看四周亦未发现有开启的机关。缓缓道:“只怕梅姑娘所说不假,此路已经完全被封死了,我们要尽快找到出路。”当先沿着石阶往下走去。   林纯面无表情跟着苏探晴,也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下了近百级后石阶已至尽头,渐觉空气沉闷,岩壁上不时渗出水滴,脚下土质潮湿松软,稍不留心便会陷足泥中,只怕已是在地面数丈之下。   越往前行弯折越多,走了半柱香时分,出现了三条岔路,苏探晴摆下几块石头做下记号,往中间的岔路上行去,不料走了十数步,又见两条岔路横于面前,只好又随便挑一条路……两人一路行去,只见岔道越来越多,绕来绕去竟又重见所留下的记号。苏探晴知道如此走下去恐怕会迷失道路,便只选右边岔路行去,如此走了近一个时辰后赫然发现前方已被山壁报阻,却是一处绝路。   两人只好又倒退回岔路口,沿另一条路往前走去,再转过几条岔道后依然不通。如此往复十余次后,足足走了三四个时辰,两人已转得头昏目眩,不辨方向。   苏探晴知道照此走下去,只怕还不等找到出路已然力竭。只好怅然止步,苦想对策。他跟踪梅红袖出了淡莲谷后一路东行,正是朝着金陵府的方向,听柳淡莲的口气这条潜龙道应是炎阳道修筑而成,而此秘道分岔诸多,耗力巨大,这么大的工程绝非无的放矢,目的极有可能是用以暗中调动淡莲谷的人马。不过按照炎阳道五大势力的分布来看,金陵府的宜秋楼位于中心,淡莲谷、弄月庄、凌云寨与渡微阁分散于四周,呈一个直径四五十里的扇形,但若说这条秘道能通达这方圆数十里的地盘亦绝无可能,那么最可能的出口就应该是穿山而过,弄清了这一点,至少可大致推算出口的方向。只是这秘道中道路曲折,早已不辨东西,须得重新回到入口处再做判断……   当下苏探晴带着林纯按摆下的石块记号重新回到入口处,遇到方向错误的岔路便回头,如此又走了二三个时辰,竟又被一面山壁挡住去路。那山壁底下虽有一道足可容三四人下去的大裂缝,往下望去却是湍急的水流,水声隆隆作响,有若急瀑。算起来他们又朝东边走了三四里路,谁知最后仍是绝路,不由大是气馁。两人又饥又渴,只好先饮些清水稍解困乏。   苏探晴四处寻来些枯枝败叶,本想生起一堆火取暖。谁知秘道内潮湿,反而引得浓烟阵阵,只好作罢。林纯来到苏探晴的身旁,垂头静思。她怀中的小风起初还东张西望,对周围的环境十分好奇,渐也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情,乖乖地不作一声。   苏探晴怕林纯焦急,故做豪气大笑道:“你放心,这条‘潜龙道’就算真能困住一条巨龙,却也困不住我们。”   林纯低声道:“你不必故意安慰我。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是出不去的……”   “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丧气话,岂不是太瞧不起我这个诸葛传人了?”苏探晴佯怒道:“建造这‘潜龙道’耗费巨大,岂会是一条绝路?何况柳淡莲不是说这‘潜龙道’中若无指引绝难走出么,那就说明必有通路,只要我们细心寻找,必能够参破其中秘密,找到出路。”   林纯摇头道:“梅姐姐既然将我们引入此处,又破坏机关封住出口,定是决意将我们困死在这秘道中。”   苏探晴惊道:“你为何有如此想法?何况我身中‘凝怨盅’,一旦身死梅姑娘亦会精气丧失殆尽,岂不是也害了自己?”   林纯淡然道:“你太不了解女人的心思了。得不到的东西,倒不如毁了干净。”   苏探晴笑道:“你莫开我玩笑?我与她不过相识数天,岂会钟情于我?何况她还说了她另有意中人……”   “梅姐姐那样说只是为了她自己的尊严,也只有你这样的呆瓜才会相信。对女孩子来说,喜欢一个人有时只要刹那的光景,又何需相识长短?”林纯截口道:“你也不想想,她故意换上族中服饰,又在你面前跳那一场舞,究竟能是什么缘故?还不就是要让你死前亦要记住她!”   苏探晴心中一震,他聪明绝顶,被林纯一言点醒,立刻明白了梅红袖的意图,而之前梅红袖种种不可理喻的行为亦有了最好的解释。   林纯自嘲一笑,低叹道:“可怜我这个局外人却做了你们之间的牺牲品,梅姐姐不是说我会恨她么?其实她错了,像她这样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我只有佩服之情,绝无怨恨之意。”   苏探晴默然无语,心知林纯所说只怕不假。梅红袖虽在中原日久,毕竟出身苗域,全没有汉族女子的矜持作态,而苗人民风开放,率性而为,一旦动情便不顾一切,从那誓与恋人同生共死的“凝怨盅”便可窥知一二。梅红袖必是瞧出自己心系林纯,痴情无望下索性与自己同归于尽,行事虽然太过偏激,却亦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片痴情。   “其实我好羡慕梅姐姐,可以把最美丽的一面呈现给心爱之人看,再用这般决绝的方式给这份感情一个交待,纵然为情而死,亦算是活得痛痛快快!”林纯眼望苏探晴,神情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你知道么?当看到梅姐姐那一场舞后,我忽然觉得人生匆匆即逝,名利财富皆是过眼烟云,无论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到最后亦都归于黄土,生有何恋?死有何畏?倒不如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好好把握自己能够拥有的一切……”   苏探晴微微一愣,听林纯的语气似已对找到出路不抱希望:“你不要灰心,我们一定能走出去。”   林纯轻叹道:“我不想走了,如果这样就是解脱,也算是一了百了。”   苏探晴连忙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先好好休息一会吧。”   林纯惘然一笑,神情似在冥思,目光渐趋迷茫:“我从小没有父母,三岁时义父就送我到京师学艺。那时不知为何,同门姐妹都不愿意靠近我,就连师父对我也总是一副冷冰冰敬而远之的样子,虽然她将一身技艺无私相授,却从不会像对待其它同门一样对待我,有时我甚至故意做错事情,存心想让师父打骂我一顿,可是她根本不会骂我,只是用那冷淡的表情静静望着我,令我不知所措,仿佛我不是她的徒弟,而更像是一位客人。”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美丽的脸庞在夜明珠的映照下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彩,苏探晴看得呆了,只觉得面前女子一生凄苦,柔弱无依,只想轻揽她入怀,给她一份温暖。   林纯继续道:“我在孤独中渐渐长大了,直到有一次义父来京师看我,从师父与同门姐妹的眼神中,我才终于知道他们之所以远离我,并不是因为嫌弃我是个孤儿,真正的缘故是因为他们都害怕他——我的义父擎风侯。”   “义父因为修习残风掌法须得保持童子之身,并无子嗣,就当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他虽然很少来京师看我,但每一次都会给我带许多东西,又从百忙中抽身陪我好好玩几天,我小时候总共只见过他几面,可每一次都是最美好最快乐的回忆。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天地间最有本事,最令我崇拜的一个人!从那时起,我不再理会师父的冷眼,同门姐妹的孤立,只是专心练好武功,日后好报答他对我的养育之恩……”苏探晴听到林纯说到擎风侯修习武功必须是童子之身时,似是隐隐想到了什么,但他从不知林纯这些往事,不愿打扰林纯的叙说,心中念头一闪而过。   “一年前我艺成出师,来到洛阳,义父命我掌管摇陵堂中女弟子,成立了舞宵庄。起初我努力做好他交给我的每一件事,可渐渐我发现摇陵堂并不是我想象中扶弱铲强的帮派,做得亦非侠义之事,在江湖上的名声更是不堪,我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几次劝说义父,他却听不入耳,还叱我不懂国家大事。后来见惯诸多血腥之事也就麻木了,索性只挂个舞宵庄主的空职,不再管堂中事务,我想不管怎么说,义父对我恩重如山,且由他去威震江湖做一番事业,待老了退隐江湖后,我再陪他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享天伦之乐……”   “可是,当得知大哥的仇人就是他时,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所有幻想都被击得粉碎,原来心目中最敬重的竟是这样一个利欲熏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收养我只怕也并未安什么好心,一定是害死了我的亲生父母后想以此方式略做补偿,可他所有的恩情也无法抵过当年的罪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他。那一刻,我的心里好难过,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受到了他的欺骗,恨不得一刀杀了他,再杀了自己……”林纯按住山壁,双手深深插入山壁中,唯有冰冷的青苔湿泥,才可以减轻她心里那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苏探晴想不到林纯对擎风侯竟然有如此深的感情,知她从小孤苦,自然而然便把擎风侯当做心中最亲近的人,而擎风侯权高位重,武功又高,她因此而产生崇拜心理亦是情理之中。只可惜擎风侯为求仕途做下许多人神共愤的事情,令人不齿。其实当年塞外屠村之举未必与林纯亲生父母有关,但林纯得知此事后对擎风侯失望至极,昔日的崇敬之情全化做滔天恨意,宁愿将一切错失都强加在他头上,这份心理上的巨大转变实不足为外人道。   林纯咬紧嘴唇,强忍泪水:“可是,我在这世上活了十九年,他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我又怎么能对他狠下心来?我只想永远离开他,再也不见他。或许,陪你一起死在这里,就是我最好的结局!”林纯语声越说越急,喉中发出低低的一声吼叫,蓦然疯了一般低头往山壁上撞去。   苏探晴大吃一惊,慌得一把抱住林纯。林纯状如疯魔,在苏探晴怀里拼命挣扎,情急下竟一口咬在苏探晴的手腕上,苏探晴强忍疼痛抱住她不放,鲜血涌出沾在林纯口角上,令她一张俏丽的脸庞亦显出几分狰狞,口中还不住大叫道:“我不想再出去了,不想再出去了……”她凄厉的声音在山洞中回响不停,令人闻之心惊。   苏探晴使劲摇着林纯的肩头,大声道:“你千万不要放弃,我们一定会找到出路的!你不要忘了我们还要回洛阳城救顾凌云!”   听到顾凌云的名字,林纯略微怔了一下,神情似是稍稍清醒了些,低声道:“他是你的好兄弟,你去救他与我何干?”   苏探晴脱口道:“怎么与你无关?他可是你的意中人啊……”   林纯怒声道:“朋友妻不可戏!你既然知道,为何还不放开我?”苏探晴只得松开手,林纯扬手就是一掌,“啪”得一声,结结实实地拍在苏探晴的脸上。林纯本是生气下随手而发,却万万料不到苏探晴心神混乱之下忘了躲避。   两人皆怔住,苏探晴抚脸苦笑,林纯看着苏探晴脸上五道清清楚楚的指印,又是惊讶又是内疚,眼中流下泪来:“你这个呆瓜!”她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枉你有浪子之名,原来却什么也不懂……”声音越说越低,几乎听不清楚。   苏探晴听林纯语中似有别情,正想追问,忽发现她眼神散乱,双颊赤红,如坠梦中般口中呓语不休,想到她上次在襄阳城客栈中半夜里刺杀自己之事,莫非在此生死关头急火攻心下重又引发旧疾?连忙握住她的双手将真气渡入,只觉林纯体内气息紊乱至极,拼尽全力亦难以收束,如此下去极有可能走火入魔,当机立断连点她几处要穴,将体内奔走的内息止住。   林纯穴道被点,软倒在苏探晴怀里。她自从在振武大会上得知擎风侯当年屠村之事后,先中淡莲谷之埋伏,随即大病一场,然后又被梅红袖用计诱入这“潜龙道”中,纵是铁打的汉子也难以支持,何况是她这样一个娇弱女子。这一路上虽从不说苦,但她心理的承受力已至极限,此刻面对生死一线,终于崩溃……   苏探晴默默望着她憔悴芳容,泛起疼惜之情,知她心中凄苦难忍,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当即找个干燥的地方靠着山壁上坐下,又出指点在林纯的睡穴上,就让她依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   第二十七章 箫管弄月竹摇风   苏探晴几经努力,总算将林纯体内紊乱的真气收住,解开她的穴道任她沉睡,自己亦大感疲惫,再运功调理一会,虽是精神恢复,但腹中却是饥饿难忍。算起来两人已被困近一日两夜,这里仅有清水并无食物,若不能尽快找到出路,等到体力耗尽后更无生望,如今只怕已在山腹之中,仅凭他与林纯两人之力绝无可能破山而出,必有什么巧妙的方法可以走出秘道。回想自己所学的一些阵法,排算四象八卦,似乎与这潜龙道中的地形并无相吻合之处,若说在秘道中某处藏有开启的机关,却实难找到。   苏探晴不由仰天长叹:莫非真就困死于此处?   林纯睡了大半日,方才悠悠醒来,发觉自己躺在苏探晴的怀里,却意外地没有挣开他的怀抱。苏探晴正要扶她起来,林纯面上微微一红,拉住他的手轻声道:“这样很舒服,让我多躺一会吧……”她似是央求似是命令的语气令苏探晴微微一颤,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起来,口中有千言万语亦不知如何说出,只好尽力控制情绪放缓呼吸,犹觉怦怦作响的心跳声无法瞒过她的耳朵,这情形比起对敌博杀似乎还要惊险几分。   四周除了那裂缝中的隆隆水响外再无声息,一片寂静,夜明珠的蒙蒙光亮照在潜龙道中,更增深邃之感。这一刻两人默然相依,倾听着彼此的呼吸,感应着彼此的温暖,浑忘了身处困境,一切皆不足畏。   不知过了多久,林纯忽低声叹道:“说来奇怪,我现在从小到大,似乎从没有这一刻的心安,虽然明知必死,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   苏探晴柔声道:“不许乱说话,我们还可以活很久。对了,我们还说过和大哥一起去塞外游玩呢,难道你忘了么?”   林纯轻掩嘴角:“我当然没有忘。长河落日、一马平川,若能在塞外养老至终,也算是不枉一生。”   苏探晴调侃道:“你年纪不大竟都有养老之心了,我倒真想看看你变成一个老太婆会是什么样?”   “那你岂不也成了一个老头杀手?”林纯嘻嘻一笑,伸出一根手指:“那我们说好,到时谁也不许嫌对方老。”   苏探晴大笑,与她勾勾手指,想到在洛阳城初遇她时无意间握手,纵是如今脱困无望,重重心事亦刹那不翼而飞。   林纯回头望着苏探晴脸上尚未消的五道指印:“刚才打痛你了么?”   苏探晴耸耸肩,一本正经道:“我早已修成金刚不坏之躯,你那一掌便若瘙痒。”   林纯哈哈大笑:“什么金刚不坏,我看你是厚颜无耻吧。”   苏探晴见林纯开怀,全然不同刚才楚楚可怜的模样,忍不住心中一荡,伸手与她相握。林纯轻轻挣了一下,终由他握着,两人刹时又静了下来。   良久后,林纯咬着唇道:“这几天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苏探晴含笑点头:“你说吧,只要不再打我,都可答应你。”   林纯嘟嘴道:“怎么听起来我像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   苏探晴脱口道:“哪里找如此美丽的女魔头?”他尚是第一次公然赞许林纯的美貌,话一出口立觉赧然,连忙问道:“你要我答应什么事,快说吧。”   林纯停顿了一下,方开口道:“你答应我,不管我们还能活几天,这段日子里都不要再提到……顾凌云好么?”   苏探晴猛然一震,坐直身体,满腹旖旎绮思刹时一招而空,想伸手将林纯从怀中推开,手触到她温软的背上,终于没有发力。林纯已感应到了苏探晴的动作,冷哼一声,站起身来。   苏探晴知道自己无意识的举动已然伤害了这个敏感的女子,喃喃道:“不是我不肯答应你,而是因为……”说到此处实不知应该如何解释,偷眼看林纯冷若冰霜的神态,只得长叹不语,脑中一片混乱。   林纯淡淡道:“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毕竟我先认识他。可是……”她本想解释什么,却终于跺跺脚,骂声“呆瓜”,又幽幽一叹:“可惜我做不了梅姐姐。”   苏探晴听出她话中似乎另有原因,又想追问又怕知道其中真相,心中那份矛盾实难形容,随口道:“这和梅姑娘有什么关系?”   林纯声音细不可闻:“至少她可以面对自己的感情。”   “什么?”苏探晴一时未能听清。   林纯摇摇头,转开话题:“我听到淡莲谷弟子谈论起前晚那个救你出谷的蒙面人武功极高,竟在千人围杀中全身而退,还几乎伤了柳淡莲,不知是什么人?”   苏探晴道:“那是我师父——杀手之王杯承丈。”因为擎风侯的缘故,他本来一直都不愿意告诉林纯自己的师门,但经过这一路上的事情后对她已十分信任,也就不再隐瞒。   林纯惊道:“原来你是杀手之王的徒弟!我曾听义……擎风侯说起过杯承丈,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惜这些年却不知所踪。”   苏探晴便将自己小时候如何在古庙中认识了顾凌云,又被杯承丈收为徒弟之事告诉了林纯,只是怕刺激林纯,隐瞒了擎风侯当年派杯承丈杀顾相明之事。   林纯这才知道苏探晴与顾凌云相识的原委,正要开口,苏探晴忽然面露古怪神色:“你可知擎风侯何时开始练习残风掌法?”   林纯答道:“我并不知道具体时间。不过他的残风掌法成名已久,恐怕已有三四十年了吧。”   苏探晴眉头微皱,沉吟道:“你说过他的残风掌法须得保持童子之身,此事还有谁知道?”   林纯脸上微红:“你怎么对这个问题纠缠不休?像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让人知道。”她轻轻叹道:“敛眉夫人外表刚强,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却是一个苦命的女子,她也是在一次酒醉后才对我说起这件事……”   苏探晴沉思不语。原来他突然想到师父杯承丈曾分析擎风侯派他杀顾相明的原因是因为当年向顾凌云的母亲杜秀真求亲被拒,但擎风侯既然要保持童子之身,那么向杜秀真求亲岂非于理不合?算来那时擎风侯名列中原五大高手,残风掌应该已然修成,难道他真是对杜秀真喜欢至极点,宁可为她废去一身武功?以擎风侯贪图名利之心,又怎会做出如此举动?不过这个原因毕竟只是杯承丈的猜想,他也未必知道擎风侯修炼残风掌法的详情,或许其中另有缘故……   林纯望着苏探晴发呆的神情,不由想到了顾凌云。这两个人一个桀骜不驯,浑身充满了男子汉的野性;另一个表面温文儒雅,内心里却是一般的坚毅刚强,相较之下各占擅场,皆有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魅力……   原来林纯从小生活在京师,虽是养尊处优,却被同门所忌,师父公孙映雪似乎也并不喜欢她,只是教她武功与种种宫庭礼仪,她平日沉默寡言,也不结识朋友,性格变得十分孤僻。直到一年前到了洛阳摇陵堂后,顽皮的天性才显露无遗,亦渐通男女之情,不过林纯平日所结识的汉子要么是有求于擎风侯对她唯唯诺诺,要么便是惊艳于她的美丽在面前不知所云,犹可恨那个段虚寸一大把年龄却还总是风言风语地撩拨她,种种情由令她对身边的男子全无好感。某日在洛阳城中与顾凌云无意相识,见他武功不俗,相貌堂堂,又不懂得对她曲意奉承,更有一股盛气凌人的男子汉气概,不由暗生好感。似她这般如花少女,本是最富幻想的年龄,纵然后来得知顾凌云乃是摇陵堂大敌炎阳道的护法,不但不生警惕,反而生出一份逆反心理,故意与他相交更密,自觉十分投契。   其实林纯与顾凌云总共也只见过三四次面,非但没有什么海誓山盟,每次相见亦都是以礼相持,不过是个普通朋友。只是一来顾凌云身为摇陵堂大敌,每次到洛阳皆是秘密行动不敢张扬,反而令林纯心中生出一种神秘感;二来林纯平日没有朋友,顾凌云离开后便不免挂牵,懵懂中便自以为将那一缕少女萌动的情思系在了他身上。她这份秘密藏在心底谁也未曾告诉,只对敛眉夫人说起闺中私话时稍有透露,所以敛眉夫人才会有让苏探晴带林纯离开洛阳之举。后来惊闻顾凌云失陷洛阳,这种情形下林纯更是下定决心救他脱困,不由把他当做十分亲近之人,又被苏探晴一再逼问下索性承认顾凌云就是自己的意中人,这份微妙的心理实不足为外人道。而经过这一路上与苏探晴的朝夕相处,不知不觉中感情渐厚,此刻将他二人在心中细细比较,内心里的感情早已倾向苏探晴,加上在这生死难定的潜龙道中,早将一切世俗礼法放在一旁,只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与他静静厮守,只可恨这个“呆瓜”虽亦喜欢自己,却是认定她与顾凌云间有儿女私情,迫于兄弟情义,对自己时而情动时而有意疏远。一想到刚才与苏探晴双手互握,心意相通,那份又是羞涩又是甜蜜的感觉重新浮上,止不住心如鹿撞,面上染上一层绯红。   苏探晴哪想到林纯这些小女儿心思,只是怔怔思索擎风侯之事。林纯见他半天不言语,轻轻踢他一脚:“你这个呆瓜在想什么?”   苏探晴惊醒,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脱困,只有活着走出潜龙道,才能细细探查擎风侯与顾相明的当年恩怨。他不愿让林纯伤神,随口道:“我在想如何走出去。”   林纯道:“等你想出来只怕我们也早饿死了。”捂着肚子道:“哎呀,不说还好,一说果然饿得厉害。”   苏探晴眨眨眼睛笑道:“这潜龙道中不知有没有长些蘑菇草菌,若有亦可暂时充饥。实在不行,你就吃我这个‘呆瓜’吧。”也亏他在这种情景下尚能开玩笑,而一直保持的乐观心境正是浪子杀手出道几年百战百胜的秘诀之一。   林纯扁嘴道:“谁要吃你这个臭东西。”   苏探晴哈哈一笑:“再饿你几天,莫说是呆瓜,只是怕发现只老鼠亦不会放过。”   “你不要说了,恶心死了。”林纯连啐他几口,又看着面前那道水流的裂缝道:“也不知这里面有没有鱼。”   苏探晴叹道:“这泉水应是地下水流,只怕并无活鱼,看来我们只好做一对饿死鬼了。”   “我可不是怕死,而是……哼。”说了半句后林纯便住了口,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不愿意就这样默默的死去,而想多陪这个“呆瓜”几日,只是这原因却说不出口。急中生智,手抚怀中的小风道:“我想捉鱼是给小风吃。”   苏探晴喃喃道:“不如把小风放下去试试。啊!……”他脑中灵光电闪,欢呼着一把抱住林纯:“你真是个天才!我想到走出去的办法了!”   林纯不防被他抱个正着,心中又惊又喜,苏探晴一时失态后瞬及醒悟,连忙放开手,垂下头不敢看林纯的脸,低声道:“我,我一时忘情……你再打我一巴掌吧。”   林纯看他脸上既惶恐又欢喜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双手叉腰:“这一巴掌权且记下,以后若再犯一并处罚……”说到这里,想到岂不是让他以后断了抱自己的念头,改口又太露痕迹,只好重重从鼻子里哼一声:“你想到了什么法子,快快从实招来。”   苏探晴反问道:“这条秘道身处山腹中,本就耗力极大,再开出这么多岔路实在太不合情理,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林纯气呼呼地瞪他一眼:“你现在还给我卖关子?我怎么知道?”   苏探晴微微一笑:“建成这条秘道虽然工程可观,却绝非我们想像的那么艰难,因为这些通路本都是山中的地下泉道。我曾看过一些《水经注》《形之九要》等有关地势书籍,像这样的地下水流在地面上看不见,其实却是水势劲疾,足可开山碎石……”   林纯渐渐有些明白过来,指着面前那道奔流的水泉道:“你是说通路其实就在这水中?”   苏探晴信心重生,胸有成竹:“定然如此,此处既然叫‘潜龙道’,只怕出去的秘密便是藏在那个‘潜’字上。我刚才推算出这条秘道应是通往金陵,只要方向不错,我们就可出去。”   林纯吐吐舌头:“若是方向错了呢?”   苏探晴微一耸肩,不答反问:“你是愿意做个饿死鬼还是做个淹死鬼?”   林纯见那水流迅急,将那条裂缝填满不留一丝空隙,知道一旦下水后顺水而走再难回头,若是苏探晴判断错误前面并无出路,必会葬身于水中,垂头想了想,轻轻道:“只要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鬼都无所谓。”   苏探晴本是一番笑言,料不到竟换来林纯如此回答,这虽不是海誓山盟,在此情此景下说来,却别有一番温柔滋味在心头,不由怔住。   林纯见到苏探晴的模样,知他心中所想,故作不知嫣然一笑:“既然找到了出路,还不快去准备一下。”与苏探晴说了一番话后,已激起她的求生之念。   苏探晴走到那条裂缝边,见水势劲急,不由犹豫起来。他本想先下水打探一下出路,但水流如此汹涌,只怕下水后便难以回头,向林纯问道:“你可会水么?”   林纯摇摇头。苏探晴大是踌躇,他从小在金陵长大,略通水性,尚可多支撑一会,但林纯却无法在水中呆得太久,若是不能及时找到出路,就会活生生闷死在水中。寻思是否先找些藤蔓做成长绳,绑在腰间先下去探探路。但这潜龙道中暗不见天光,纵长有一些植物亦都低矮,难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此法却是不通。   林纯瞧出苏探晴的心思,大声道:“要走就一齐走,你可别想抛下我不管。”   苏探晴说出自己心头顾虑,又道:“这水下不比陆地,全无缓冲后退的余地,不如我们再找找其它通路再说。”   林纯咬唇道:“我们已被困了一日一夜,如果再时间拖得久了,体力不济后更难行动。”   苏探晴知她所说有理,苦笑道:“但若是我们选错了道路,恐怕就真要做一对淹死鬼了。”   林纯手抚小风笑道:“你可别忘了小风,应该是三个淹死鬼。”   苏探晴见林纯在此关头仍是从容笑谈,将生死置之度外,自己堂堂男儿岂可不如她?将心一横:“好,梅姑娘不是说我们能否出去全看天意么,我们就和老天赌一把。”   苏探晴那日在汉水河边见过驭风麟下水捉毒蛇,知它不惧水流,只是怕在急流中冲散,撕下一条衣襟把小风绑在身上,又将林纯放巧情针的皮囊装满空气,握紧袋口,虽然皮囊不大所储空气不多,但关键时刻总可起到些作用。准备停当后,两人并肩来到那条裂缝边,他们皆知这一去便有可能是永诀,彼此深望一眼,双手紧握,再深吸一口气,从那裂缝中跳了下去。   那地下暗流湍急,深不见底。林纯耳中听到水声轰轰,只觉泉水冰冷刺骨,如若万千小针轻扎皮肤,疼痛难忍,连血液似乎也凝固起来。她按着苏探晴事先的吩咐默守元神,憋住一口内息,紧紧握住苏探晴的手,四肢放松任苏探晴在水下拉着她的身体前行。   这地下潜流水势汹涌,冲得两人立足不稳。苏探晴害怕被水冲走,或是撞在山壁上受伤,勉强睁开双眼,一手拉着林纯,一手抓住山壁突起的岩石,保持平衡一步步往前移去。水下难以视物,如此行动极为缓慢,走了半柱香的功夫,两人渐觉气闷,分别吸几口皮囊中的空气,那皮囊甚小,不多时空气耗尽,那水道却仍不见尽头。林纯经过这些日子诸多变故,表面看似无碍,内里却已是元气大伤,加之她不通水性,不似苏探晴可让口中空气循环吐纳,好不容易走了一段路后,再也支持不住,才一张嘴便吞了一口水下肚,心中着慌,更是连呛数口,嘴中吐出气泡来。   苏探晴尚可守住一口气,见到林纯遇险,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以嘴对准她的樱桃小口封去,将腹中真气渡入。林纯神智本就有些不清醒,再被苏探晴吻住,情动之下不由一把抱住他,苏探晴本就渐感吃力,被林纯缠住身体后脚下顿时漂浮起来,被水流带得站立不稳。他心叫不妙,在此险境下,反而激起他死里求生的意念,索性冒险一搏,强行运起龟息大法将两人内息接通,抱住林纯顺水漂流。   两人被水流冲得跌跌撞撞,与山石连连相撞,就在即将不支之际,眼中乍见一丝微弱的光亮,已被潜流带至另一个裂缝处。苏探晴鼓起余勇,奋力将林纯拉上来,两人刚才气闷良久,此刻平常的空气呼吸在口中,有着说不出的甜美畅快,才觉得浑身骨骼散架一般,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不住喘息。倒是小风浑若无事,左顾右盼,仿佛给两人护法一般。   苏探晴只觉满嘴酸涩,吐了几口清水,稍稍恢复。抬头望向四周,却又身处一个山洞中,头顶上隐透天光,知道终于脱险,心头大松。   这地下潜流正是潜龙道的唯一出路,原来炎阳道于几年前修筑秘道时正处旱季,地下水流不多,到了雨季时便有多处通路被地下水流所阻。这秘道处于山腹之中,又有许多被地下潜流冲出的岔路,就如迷宫一样,像这般被水流所阻的道路不止一处,或长或短,若是不识道路之人纵能判断对大致的方向,一旦在别处入水,找不到出口亦会被闷杀在水底,极为凶险。这一条真正的通路只有百余步的距离,了解内情之人只须顺水漂流便可到达出口。而苏探晴与林纯初下水时并不知前路情况,行动缓慢耽误了时间,方被迫喝了一肚子水。也是他们命不该绝,恰恰找到了这一条唯一通路,不致困死于山腹中。   林纯休息一会,亦悠悠醒转过来。回想刚才在水中的情形,竟与苏探晴在水底口唇相交,虽是迫于情势,亦算是她的初吻,不由面红耳赤,呆呆低头不语。   苏探晴来到山洞尽头,拨开一些枯叶杂枝,露出一方大石,显然正是秘道的出口。长舒一口气:“看来阎王爷还不肯收我们,终于让我们走出来了。”   林纯仍是低头不敢看苏探晴:“外面是什么地方?”   苏探晴细听外面水声大响,想必是地下激流的出口,笑道:“听那水声,或许是一道瀑布,幸好我们从那裂缝中上来,不然只怕会摔得鼻青脸肿。”   苏探晴正要搬开大石,林纯慌忙拉住他道:“先等一等。”   苏探晴不解道:“你莫非不想出去了?在这暗不见天日的潜龙道中困了一日,我可要吸几口新鲜空气。”   林纯喃喃道:“你,你看我这样子如何见人?”   苏探晴一呆,借着一丝朦朦光线朝林纯望去,林纯大叫道:“不许看。”顺手狠狠拧了苏探晴一把。原来她身体湿透,沾了水的衣衫贴在玲珑身段上,曼妙的曲线毕露。   这一眼望得苏探晴心头剧跳,连忙转过头去:“你大病才愈,快把衣服脱下来将水拧干,可莫要着凉了。我,我先找个地方避一下。”抬头四顾,这空荡荡的山洞中却并无遮挡的地方。   林纯恨声道:“你,你再钻回水中去。”苏探晴一怔,心想恐怕只能如此了,提步往那裂缝走去,林纯忍不住扑哧一笑,连忙拉住他:“你这个呆瓜,难道真下水去不成?”   苏探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林纯嫣然道:“你站在这里不许动,若是转过头来看一眼,我就再也不睬你了。”又把小风交到苏探晴手中:“它也不许看。”小风不知缘故,猛然一抖身子,又给两人洒了一身的水珠。气氛本是有些尴尬,经小风这一打扰,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探晴抱着小风背过身去,只听到身后衣衫挲挲响动,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要迸出胸膛,哪里能静得下心来?连忙收起心猿意马,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浑如老僧入定。   隔了良久,苏探晴听身后再无动静,也不知林纯是否已收拾停当,又不敢出声相问,只好咳嗽一声。林纯笑道:“我换好了,你来助我运功。”   两人盘膝对坐,四手互抵,运功蒸干湿衣。苏探晴鼻中不时闻到一股少女的体香,不敢看林纯,强摄心神调息真气,只觉平生练功从未有这般的辛苦。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只觉体内虽是肚中饥饿,却是真气充盈,原来这段时间危机四伏,再加上这一日一夜的被困秘道中,不知不觉激起体内潜能,内力修为比起昔日更有提高。   苏探晴功运十二周天,身上湿衣已然蒸干,缓缓睁开眼睛,却见到林纯一对剪水秋瞳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大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林纯正在沉思中:“我在想,若是刚才换衣时有人闯入,你会怎么办?”   苏探晴不料她如此问,脱口答道:“那我就闭着眼睛去打架。”   “你这个呆瓜。”林纯喃喃道:“闭上眼睛武功大打折扣,若是不小心被人杀了,岂不是得不偿失。”说完后蓦然惊醒,自知失言,俏脸飞红。   苏探晴哈哈大笑:“我堂堂浪子杀手,就是闭上眼睛也能将敌人全歼。”   林纯瞪他一眼:“你好威风么?那干脆我刺你一针,以后就做瞎子好了。”   苏探晴连连摇头:“做瞎子也无妨,只是有一样不好。”   林纯笑道:“有什么不好?莫非是怕疼么?你不用怕,我轻轻的刺,保证一点儿也不痛。”   苏探晴心情大好:“我可不是怕疼,就怕以后再见不到你的花容月貌,岂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林纯大叫道:“好哇,我本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原来竟然是这般油腔滑调。”伸手就打。   苏探晴一把捉住林纯的手,叫苦道:“你还打得我不够么?”林纯听到苏探晴夸奖自己容貌,面上虽是装做生气,心里却是甜丝丝的,小手落入苏探晴掌心中也不挣脱,而是紧紧反握住他的手。   双手互握,四目对视。只觉得情思激涌,一发不可收拾,苏探晴再也忍不住,手上手力一拉,林纯低低呻吟一声,亦按捺不住纵身入怀,两人忘情相拥,心神俱醉。   两人一路同行,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种情已深,只是因为顾凌云的缘故才强自压抑,此刻经过刚才这一场险死还生,但觉人生苦短,若是刚才苏探晴判断错误方向,已然死在那地下潜流中?一时皆泛起劫后余生的感觉,再也顾不得许多,感应着彼此的一呼一吸,只觉时光似乎也静止在这一刻。两人静静呆在山洞中执手相看,尽情享受这姗姗来迟的一份感情,浑不知身处何地。   林纯呢喃般低语道:“我与顾凌云只是有过数面之缘,敬他侠义之气,所以才拼力相救,你可千万不要误会了……”   苏探晴以指封住她的红唇,柔声道:“你不用多说,等我们救出他后,我自会与他说清楚。”   林纯急道:“你要对他如何说?”   “我,我……”苏探晴犹豫道:“他毕竟是我的好兄弟,我总要对他说声抱歉……”   “我与他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你若是去道歉岂不是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林纯又好气又好笑:手抚苏探晴脸上被自己所打的地方:“你这个呆瓜,要不是你那时惹我生气,又非逼我说出那银针的来历,我也不会赌气说他是我的意中人……”   苏探晴这才知道当初林纯竟是信口胡诌,心中大喜,所有顾忌顿时全消失殆尽。不过转念想到她既然把银针给顾凌云,总是关系比较亲密,咬牙道:“反正他要打我也罢,骂我也罢,我都不会再与你分开。”   林纯知道苏探晴极看重与顾凌云之间的情义,以他平日的心性若不是对自己种情已深难以自拔,断不肯说出这般言语。只觉这句话从他这个“呆瓜”口中说出,比世间任何情话都动听,也懒于多解释,只想靠在他身上感受着他一份浓重的男子气息,心神俱醉,畅美难言。   不知过了多久,林纯情窦初开,意乱情迷。半梦半醒间想到刚才在潜流中被苏探晴亲吻,如今又盼他再来亲自己,心中又有些害怕,想主动亲近他终放下不脸面,正忐忑不安时,忽听到苏探晴腹中咕咕作响,大笑道:“这是什么声音?”   苏探晴一本正经道:“这是大哥传我的腹语术。”   林纯嫣然道:“嗯,我听出来了,原来说得是:我要吃肉,我要喝酒……”   苏探晴啼笑皆非:“你定是听错了,我明明说得是:我要吃纯儿!”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林纯毕竟是黄花闺女,刚才与苏探晴忘情拥抱,听他情话绵绵还不觉得什么,此刻才发现一张粉脸已然如火中烧,一把推开苏探晴跳起身来,板着脸道:“你休想,去吃呆瓜吧。”   苏探晴知她脸嫩,苦着脸手抚肚皮道:“肚皮老兄陪了我二十余年,却常常让你饿得前心贴后心,真是大大对不住,等出去后定要大吃一顿犒劳犒劳你。”林纯听他说得煞有其事,忍不住扑哧一笑,狠狠给他一拳。   两人玩闹一阵,林纯来到洞口那方大石前,忽想起一事:“此‘潜龙道’既然是炎阳道所修,他们必知道出口,不知会不会设有埋伏?”   苏探晴道:“像这种秘道的出口大多设在人迹难至的所在,或是悬崖峭壁上,或是山野荒林中,他们也未必知道我们何时能出来,若是设了几天的埋伏不见人影,岂不是徒劳无功?何况炎阳道对我们未必有恶意。”   林纯也感觉奇怪:“听柳淡莲说郭宜秋还专门下令不许伤害我们,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苏探晴对此亦百思不解,沉吟道:“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们毕竟是摇陵堂的使者。何况你不但有个振武盟主的大哥,更又认了解刀陈老前辈做义父,任何人想动我们可都要三思而行。”   林纯道:“只可惜洪狂的人头与刘渡微的宝剑都落在了柳淡莲手上,我们这一趟出使可算得上是灰头土脸。”又低叹一声:“我知道你必不愿意刺杀郭宜秋,可有什么打算?”   苏探晴心中早有计较,只是怕林纯担心,目前还不愿告诉她自己的计划,含混道:“等见到郭宜秋再相机行事吧。”又想到林纯虽对擎风侯心生怨言,毕竟几十年父女情深,自己若有一日与擎风侯兵刃相见,却不知林纯会如何面对。他天生乐观,将这些恼人的情绪暂时搁在一边,上前两步缓缓移开洞口的大石。   苏探晴不知洞外情况,虽然水声极大难以听到动静,仍是使出巧力,先将大石移开一条缝,凑上眼睛往外看去。   却见外面一轮皎洁的明月挂于中天,已是半夜初更时分。他听见潜流由脚下泄出洞外,本以为洞口应该是在一处高地上,但瞧起来似乎并没有足够的高度,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周围林影幢幢,被一片竹林挡住了视线,虽不似自己料想到的荒山野岭,却也并未发现有埋伏的痕迹。   林纯望了几眼,亦瞧不出究竟。苏探晴将大石移出可供一人通行的缝隙,喃喃道:“我们在山腹中走了一日,除去绕弯路也已行了近十里路,应该已穿过大山来到金陵府西南不远处。但看外面的情形,实难以判断是什么所在。”   林纯性急:“出去看看不就明白了。”当先掠了出去。   苏探晴怕她有失,急忙跟了出动。走出洞外,两人一时都愣住了。原来他们竟是身处一座位于池塘中的假山上,那假山高达三四丈,地下的潜流从脚下喷射而出,形成一个小瀑布。而四周种着高大的竹林,透过竹林隐见前方还有楼台水榭,亭廊池院……纵是苏探晴聪明百倍,也想不到秘道的出口竟会是在一座靠山而建的大花园中。   一阵风吹来,竹林随风而动,发出簌簌响声,林纯不由打个寒战:“这是什么地方?看这花园的规模比起洛阳王府都不遑多让,什么人有如此手笔?”   苏探晴亦觉心惊,他读书极多,记忆又好,对建筑亦有所研究,这花园中布置极为讲究,不但所用木材石料皆是上选,几处楼台更是按八卦方位而设,他们身处的这座假山位于花园的最高处,可俯瞰全园,乃是八卦中的“生门”。无论这园子的主人是谁,必是胸中大有丘壑的饱学之士。   两人藏在假山大石后凝神四顾,周围并无一个人影。林纯低声道:“难道这是一座废弃的花园,实是让人难以相信。”   苏探晴观察仔细,摇头道:“看花圃中并无太多杂草,水池亦有游鱼,应该不是荒园。”拉着林纯伏下身子,小心滑下假山,直觉危机隐伏,却并无察觉。   两人走出池塘,竹林中有一条小路通往外面。林纯问道:“这路上会不会有机关陷阱?我们还是从竹林缝中穿出去吧。”   苏探晴有意让两人轻松,微笑道:“看来林姑娘还要跟我好好学学江湖经验。花园主人平日散步游玩皆走这小路,岂会有埋伏,反是不速之客才会另走蹊径,似你那般专寻荒处行走,岂不正好撞在埋伏上?”   林纯点点头:“算你说得有些道理。”以她平日的性格必不服气苏探晴如此“教训”她,但这花园中实是气氛诡异,虽不见任何异常,却给人一种凭空的压力,令她全没有了平日的俏皮。   苏探晴低声道:“这花园紧连秘道,若我所料不差,这里只怕是炎阳道中某位重要人物的住所。我们行动要小心,尽量神不知鬼不觉离开这里。”   转过小路,前面是一座凉亭,左右各有一块大石,上面刻着一幅对联:月下山骨清,仿若他风流。字体苍遒有力,直欲破石而出,虽是一句平常对联,对仗亦不算工整,但此刻正是月朗星稠之时,瞧来别有一番意境。   林纯初尝情怀,见此对联心中大有所感,称赞道:“我喜欢这一句‘月下山骨清’,很有一种超脱尘俗的味道。”   苏探晴望着对联良久,眼闪过一丝惊异之色:“你看这副对联可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林纯见苏探晴神色郑重,不解道:“一般对联都是写在两边的亭柱上,像这般刻在大石上倒是少见,但也不是绝无仅有,你为何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复又拍手笑道:“我可瞧出一处与众不同之处了,那就是这书法实在不怎么样,笔划转折颇有生涩之感,难道是庄园主人练笔之用?也亏他还好意思拿出来供人欣赏,嘻嘻。”   苏探晴沉声叹道:“这副对联让人欣赏的可不是书法与笔意……”   林纯笑道:“小女子可不似苏公子文武全才博览群书,从一副对联中就能看出许多道理,你休要卖关子,还不快说出来。”   苏探晴不答,上前几步,缓缓以指摹石。林纯见笔划的粗细正好与他手指相符,心有所悟,吃惊道:“难道这副对联是用手指刻下的?”   苏探晴面色凝重:“正是如此。”一般碑文皆是先用笔写下再用斧凿所刻,笔划自然不会生涩,只有用手指刻石,因力道难以均匀,方会在转折间隙中留下痕迹。苏探晴精擅濯泉指,又略通书法,所以从笔意间看出了其不同寻常之处。   林纯亦想到苏探晴名动天下的濯泉指,不由问道:“此人的指力比起你如何?”   苏探晴望着大石上的字迹,沉思道:“人的指骨远比腕骨、掌骨脆弱,所以用指讲究刚柔相济,灵活多变,最忌靠蛮力硬碰,而此人全凭一股刚力刻石,未必是以指力见长的高手。但这对联虽仅仅十个字,却是字体层次分明,极有骨力,加上笔情恣肆,淋漓洒脱,显然是一气刻成,更是入石深达五分,这一身沛然的内力实在是惊世骇俗,恐怕不在擎风侯、陈问风等绝世高手之下。”   林纯咋舌道:“是什么人刻下的?难道就是这庄中主人?江南一带还有何人有这般高深的内力?”   苏探晴正要答话,忽侧耳静止不动,似在倾听什么声音。林纯运足耳力,隐隐约约听到自林深处传来一阵极低的箫声。   此刻已是二更时分,夜深人静下本应听得十分清楚,但那箫声却是按得极低极沉,若有若无,到了暗哑处,几不可闻,似要断绝于风中,却又如履薄冰般轻轻几个转折,仍如一根细针般直插耳中。   两人面面相觑,以他二人之能,竟然听不出这箫声传自何处。将箫吹得响亮并不出奇,难就难在能将箫声压得如此低沉,更令人惊讶的是,箫声一般都是呜咽凄切,加之深夜低抚,本应大有哀婉之意,但这箫声听在耳中却并无半分悲亢,反是颇有迎宾喜庆之悦。似这等“矛盾”的箫声,实是少见至极。   林纯左右四顾,仍是不见吹箫人的影子,只怕是遇见什么山精鬼魅,心头发寒,对苏探晴低声道:“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苏探晴知道虽然看不到人影,但己方的一举一动都已在对方的掌握之中。从那非同寻常的箫音判断,来人武功不俗,大有可能便是那以指刻石的绝世高手,而他与林纯在潜龙道中困了近二日,体能几乎耗尽,如果对方来意不善,只怕合两人之力亦未必敌得住。想到这里,反是嘴角含笑,盘膝坐于亭中。   林纯与苏探晴心意相通,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亦是盘膝坐在他对面。此举一来可尽快恢复体力,二来给人以莫测高深之感,对方纵有恶意,一时也不敢擅自出手。   箫声忽轻轻拔出几个高音,似在责怪他们的戒心。苏探晴扬声道:“我兄妹二人误入贵庄,还请主人现身一见。”   箫声并不停顿,却有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苏兄与林姑娘皆是名动江湖的人物,又何须隐姓埋名?”   苏探晴微吃一惊,听对方言下之意对自己的身份早已了如指掌。他仍无法判断对方是敌是友,但此人竟能于吹箫曲中发声,实有过人之能。他处变不惊,曼声道:“想不到天色这么晚了,兄台竟还睡不着,可是有什么心事么?”   那人道:“哪有什么心事,如此彻夜不眠,其实只为等候苏兄与林姑娘的大驾。”   林纯提声道:“既然是专程等我们,为何还要装神弄鬼?”   “非也非也,林姑娘不要误会小弟。”那人大笑道:“那副对联乃是小弟前年生辰时乘兴所做,再由我大哥刻字于石上。方才听林姑娘先夸奖小弟诗句,再蒙苏兄褒赞大哥武功,小弟不由大生知音之感,所以才抚箫以和。”   林纯听他说话似无恶意,学着他语气胡扯道:“不知老兄贵庚几何?”   那人答道:“若是小弟没有记错,前年过得是三十七岁生辰。”   林纯听他答得奇怪,似是忌讳别人问及年龄,而且他明明比苏探晴年纪大许多,却是口口声声自称“小弟”,故意道:“原来老兄前年就已三十七了,却不知今年多大岁数?”   那人怔了一下,居然一本正经答道:“小弟今年已将至不惑。真是岁月蹉跎,虚度光明啊!”言下不胜唏嘘。   林纯嘻嘻一笑:“有道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何况你既具诗才,又有箫艺,虽是一大把年纪却也不必难过,嘻嘻。”   那人怒道:“你这小姑娘口没遮拦,我尚在壮年,如何谈得上一大把年纪?”   林纯笑道:“你若不是隐瞒了年纪,为何不敢出来见人?”   那人道:“只因未想到苏兄这么快便从潜龙道中脱身,小弟一时还不及准备酒菜给两位接风,所以愧不敢见。”   林纯听他说出“潜龙道”的名字,眉梢一挑:“你到底是何人?”   那人反问道:“难道苏兄亦不识小弟么?”   苏探晴笑道:“世上能将方才那一曲《杨花瘦》吹得如此回肠荡气的,又有几人?”听他言中之意,显然已猜出对方来历。   那人哈哈大笑:“小弟身无所长,只好以曲迎客了。”箫声又起。这一次箫声却不似刚才的悠然悦耳,而是与周围的虫唧鸟鸣之声融合无间,仿似一问一答。苏探晴一声低啸,亦取出玉笛横于唇边,与箫声相和。   那人感应到了苏探晴的笛音,长吸一口气,箫声蓦然加急,越来越响,充斥于天地间,渐有肃杀之意;但那笛音却如从九天之外悠悠传来,将凝重的箫声破开一丝空隙,犹若明月从乌云后探出一线,那份肃杀的气氛顿转为满园的无边春色。箫声高亢昂扬,仿如暴雨从天而降,又似狂风在耳边猎猎作响;笛音却是低徊若沉潜渊海,缠绵悱恻,令人闻声断肠。箫声满泄而出,仿如剑客一往无前的剑光;笛音却是平淡无奇,如旅人悠然行步,独行于天地间,却又与周围的种种万物紧密联系。暗哑的箫声若继若续,愈加低沉,仿如病入膏肓的伤者在纷扰的世间做最后一次挣扎;明丽清澈的笛音却是凝成一线牵连不断,从那空灵通透笛声音中似可看到一片掩藏在重云雾霭后的美丽空间……箫声与笛音此起彼伏,一如高手过招般密切挈合。   林纯听得如痴如醉,耳中再也不闻夜虫低鸣、林鸟嘶叫,心思只随着那虚空中的箫声笛音变换不定。值此月夜清幽的时刻,潜于心间的哀思与快乐像山洪般被引发,千般无奈哀思与万种喜悦开怀一齐涌上心头,面上不由落下几滴泪来……   箫声与笛音齐齐中断,抚箫人欣然长笑道:“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能与苏兄合奏一曲,实乃小弟梦寐以求。”   苏探晴正容道:“能与萧兄以曲会道、弹剑相知,亦是苏某所愿!”   落叶萧萧而下,一个白衣人自竹林中飘然行出。远远看来风神俊朗,步态从容,颇有林下逸士之风,走得近了,才看出他虽是两鬓已微生华发,但眉宇眼神中却又透着一份年轻人的清爽之气,叫人难以猜得出年纪,也难怪他对自己的年龄讳莫如深。瞧他风姿飘逸,龙行虎步间却又有种刚猛剽悍之气,笑容爽朗潇洒,但眼神中却又深藏着一分浓厚的忧郁。既似逍遥浊世的风流公子,又似别有怀抱的伤心人,两种迥然相异的神情同具一体,给人极深的印象。   林纯从刚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脑中灵光一闪:“你可是萧弄月?”   “银甲弹筝,知己酬歌,长箫迎君,剑底弄月!”白衣人傲然一笑:“这世上有这般箫艺的,舍我其谁!”来人果然是炎阳道护法、弄月庄庄主,人称“剑底弄月”的萧弄月。   萧弄月这番话虽不免有自吹自擂之嫌,但林纯刚刚领略了他妙绝天下的箫声,亦觉理所当然,只是口中当然不肯服软,轻笑道:“我可不觉得你萧艺有多么惊世骇俗。”   萧弄月望着林纯面上未干的眼泪,哈哈大笑道:“能令林姑娘如此动容,已是对小弟箫艺的最佳褒扬了。”   林纯大窘,连忙拭去泪珠。心想此人既是萧弄月,那么这个神秘的山庄必然就是炎阳道五大势力的弄月庄,原来潜龙道竟是通往这里,岂不是才出牢笼又入虎口?盘算着脱身之计,又想到萧弄月说那以指刻石之人是他大哥,若非昔日炎阳道盟主“侠刀”洪狂便是炎阳道护法之首“白发青灯”郭宜秋,由此推算萧弄月的武功亦不会在苏探晴之下,加之弄月庄中不知还有什么埋伏,两人想要脱身恐怕不易。不过看萧弄月表情似无恶意,苏探晴更是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知他们打得什么主意。事到如今,亦只好随遇而安,静观其变。   苏探晴对萧弄月抱拳施礼:“久闻萧兄大名,今日方得一见,小弟倍感荣幸。”   萧弄月笑道:“客套话便不用说了,苏兄与林姑娘可知我为何要在此处等你们么?”   林纯气呼呼地道:“想必是得了淡莲谷的情报,知道我们被困在潜龙道中,所以才在这里等我们,好立头功。”   萧弄月哈哈大笑:“林姑娘尽可放心,若是小弟对两位心怀不轨,又岂敢孤身相见?”又正色道:“这潜龙道本是我炎阳道的一个秘密通道,其中岔路纵横,若无指引极难找到这唯一的出口,而每到春秋之际地泉涌入,水势极大,难以逆行进入秘道,所以当接到淡莲谷秘报,得知梅姑娘破坏了入口机关后,所有人都以为两位必会困死于山腹中,只有小弟与郭大哥坚信苏兄必能找到出路,幸好苏兄果然没有让小弟失望……”   “多谢萧兄信任。”苏探晴淡然一笑,话中暗含深意:“若是小弟无法找到出路,又有何资格来见郭护法。”   萧弄月望着苏探晴,面露激赏之色,轻声叹道:“实不相瞒,其实小弟本与郭大哥打个赌,赌苏兄纵能脱困亦是三日之后,如今虽是输了赌注,但见到两位风采,却是极感欣慰。”说罢哈哈大笑。   林纯道:“其实我们……”她本还想说两人早就发现通路,还在那石室中呆了半日,话说到一半忽想到苏探晴与自己不乏缠绵亲热之举,俏脸飞红,连忙住口不语。苏探晴知林纯心意,望着她微微一笑,两人心中都泛起一丝甜意。   萧弄月不知内情,也不追问,拍拍苏探晴的肩膀:“苏兄且随我来。”当先带路朝前行去。   两人随着萧弄月走出花园,皆是一愣。原来那偌大的花园只不过是弄月庄的一角,除了四散落着数十间房舍外,中间竟是一潭阔达半里的水塘。塘中有一黑色小楼,楼边停靠着数只小船,岸边却无行船,只在水中钉着近百根木桩权做通道,不知楼里面住着什么人。   苏探晴心中暗赞:弄月庄虽在炎阳道五大势力中仅仅排名第四,但只凭这围塘建庄的惊人气势,便已可知身为天下第一大帮的炎阳道是何等手笔。   塘边立着几人,形貌各异,或是彪悍壮汉,或是儒雅秀士,见到萧弄月与苏探晴、林纯走近,纷纷上前施礼,萧弄月给苏探晴一一介绍,皆是弄月庄的几名香主。   当萧弄月介绍到香主东方天翔时,苏探晴蓦然想起许沸天曾告诉过自己这东方天翔乃是段虚寸收买炎阳道重要人物之一,不由暗中留意。但见此人约摸四十余岁,身形矮胖,两手却粗壮如树干,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功精深,一双眼睛隐露光芒。   双方见礼已毕,几位庄中弟子抬上食盒,在塘边摆下酒席。萧弄月举杯道:“仓促之下,难以备齐酒菜,苏兄与林姑娘莫怪小弟失礼。”当下先干了一杯以示敬意。   林纯见萧弄月的态度恭谨,竟似真的将苏探晴与自己当做远来宾客一般全无防范之心,忍不住道:“萧庄主莫非设下的是鸿门之宴?”   萧弄月笑道:“林姑娘何出此言?你与苏兄既是替摇陵堂出使,小弟自当尽地主之谊。何况两位在振武大会上大展雄威,力克神禽门、生擒逃亡多年的‘三笑探花郎’钱楚秀之事早已传遍江湖,这一杯酒乃是小弟慕名而敬,又怎么会是鸿门宴?”   林纯冷然道:“淡莲谷在酒中下毒,却不知萧庄主这杯酒中有什么玄虚?”   苏探晴却是哈哈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只听萧庄主箫声坦荡,又岂会是暗中下毒的小人。”毫无顾忌地举箸大吃起来。林纯见他如此,不好再说,肚中亦觉得饥饿,索性先吃个饱。   两人吃了一阵,苏探晴酒足饭饱,忽掷筷不食,眼望萧弄月:“萧兄打算何时带我去见郭护法?”   萧弄月道:“苏兄莫急,郭大哥早已等候多时,明日便请苏兄前去宜秋楼。”   苏探晴眼中渐露敌意:“萧兄且认真回答我一句,炎阳道是否有和谈的诚意?”   萧弄月道:“苏兄何出此言?”   苏探晴冷笑道:“既然明知小弟身挟擎风侯密令出使炎阳道讲和,淡莲谷为何要暗下毒手,而郭护法又迟不现身?”林纯料不到一向稳重的苏探晴竟会如此急躁,大异平日,心头略生迷惑。   萧弄月大笑道:“苏兄不要误会。一来郭大哥并不知苏兄与林姑娘今日便能从潜龙道中脱身,二来还要请苏兄先去那里见一个人。”   苏探晴沉吟道:“萧兄想让我见谁?”   萧弄月不答反问道:“炎阳道与摇陵堂对峙多年,虽有些小磨擦,却也总算相安无事。但刘渡微暗刺洪盟主叛出炎阳道投奔摇陵堂后,双方已成水火之势。苏兄可知炎阳道为何没有举兵进发洛阳,替洪盟主报仇么?”   苏探晴漠然道:“双方大动干戈,必是两败俱伤。权衡利害,炎阳道才按兵不动。”   “苏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萧弄月肃容道:“炎阳道上下数万弟子最敬重洪盟主,纵是为他断头流血亦在所不惜。但郭大哥宅心仁厚,深知双方反目苦得却是天下百姓,为了天下苍生所以才强令手下隐忍不发。更何况摇陵堂与炎阳道一旦正面冲突,中原必是大乱,只恐……”说到这里,他加重语气缓缓吐出几个字:“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林纯插口道:“萧庄主说得可是铁湔?”   萧弄月点点头道:“正是如此。铁湔来历复杂,这其中不但涉及到昔日中原武林的一件秘密,更还牵连到蒙古人入侵中原的阴谋,所以才要请苏兄先见那个人。”   苏探晴灵机一动:“张宗权!”   萧弄月大笑:“苏兄反应敏捷,与你打交道真是痛快。”   苏探晴恍然大悟,炎阳道耳目极广,必是早就察觉了铁湔与张宗权的阴谋,所以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张宗权擒来。振武大会上铁湔虽然并未得逞,但此人城府极深,必还留有后着,更于一月后约战陈问风,能从张宗权口中知道一些隐情最好不过。低声道:“张宗权现在何处?”   萧弄月手指塘中那座黑色小楼:“不瞒苏兄,张宗权被擒至庄中后,竟被人暗中下毒灭口,所幸发现得早才算保得性命,所以小弟将他秘藏于这座观渚楼中。”   苏探晴微微一惊。弄月庄身为炎阳道重镇,外松内紧,只有内奸方有机会给张宗权下毒,而且此人的身份亦不会低。眼角余光瞅到东方天翔木然的神情,心想如果真是东方天翔下毒灭口,应该是得到擎风侯的密令,那么铁湔与擎风侯之间定有不可告人的联系。他并不说出心中怀疑,拱手道:“便请萧兄带路。”   萧弄月眼光闪动:“久闻苏兄在关中出没,行踪不定,小弟亦是一时技痒,想和苏兄比试一下。”   苏探晴不料萧弄月忽出奇兵,沉声道:“萧兄意欲如何?”   “兵刃相见,大伤和气,不若文斗。”萧弄月指着塘中近百根木桩道:“这些木桩名为‘飘萍桩’,乃是通往观渚楼的唯一道路,小弟便与苏兄比比谁可先到达楼中如何?”   苏探晴见那些木桩细小不及碗口粗细,仅可让一人立足,更是间隔近丈远,若是踏错一步必是落于塘中,果不愧这“漂萍桩”之名。萧弄月如此提议必有所恃,但以自己“碧海青天”的身法亦未必会输给萧弄月,点头应允。   萧弄月微笑道:“既然由小弟提出建议,便请苏兄先行一步。”又眨眨眼睛:“若是不小心掉入水中,亦作负论。”   苏探晴听萧弄月如此说,猜想他必是另有用意,心中暗生警惕。深吸一口气,身形如离弦之箭般射出,稳稳落在第一个木桩上。萧弄月喝一声彩,亦不迟疑,脚下发力猛然弹身而起。他的轻功别出心裁,并不以快疾见长,而是在空中划一道弧线,越过二丈余的距离,如一只大鸟缓缓般朝塘中落去。   苏探晴毕竟起步在前,虽只是毫厘之差,但每一个木桩仅容一人立足,只要占住身位,便可令对方难以借力。瞬息间连踩过五根木桩,刚刚纵身在空中朝第六根木桩落下,忽见银光一闪,一物没入水中,第六根木桩顿时齐根而断。   原来萧弄月人在半空中已抖手射出一柄短剑,那短剑以银链系在他的手上,从水底一兜而过,却已将细细的木桩斩断,他出手时机绝好,正是苏探晴脚尖即将踏在木桩的一刹那间。苏探晴不料萧弄月使出如此招法,脚下蓦然一空,但此刻身处半空全无借力之处,欲想改变方向亦已不及,竟然朝着水面直落下去……   第二十八章 惊灭青灯宜秋楼   变生不测下,眼见苏探晴将要跌入水塘中。但他早有准备,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苏探晴在空中强提一口内气,腰腹用力翻个跟斗,变得头下脚上倒落而下。右手食指探出,正点那尚未沉入水中的断木桩上,这一下用力极大,木桩立时断为数截,凭此一点之力顿住下落之势,手掌一翻亮出玉笛,挑起几截断木散在水面上,脚尖连点,借着断木的一丝浮力重新弹起身,落足在第七根木桩上。这一式不但身法曼妙无比,就连水珠亦未沾上一滴。正是苏探晴将濯泉指法的用劲巧妙、碧海青天身法的灵动无比合而为一的武功巅峰之作。   “苏兄好俊的身手!”萧弄月人在半空赞了一声,又歉然道:“苏兄想必不会怪我使些手段吧。”其实萧弄月只言明两人先到小楼中为胜,诸人皆知这一场比试绝非考较轻功那么简单,萧弄月以剑断桩虽事起突然,但武学之道虚实相间,原亦无可厚非,他如此说显是平时光明磊落,不愿占丝毫便宜。   苏探晴微笑道:“所谓兵不厌诈。萧兄亦要小心脚下才是。”觑准萧弄月下落之势,抢先踏上第八根木桩,足下却使个千斤坠,身法不停一掠而过,木桩却已应声而断。   林纯心系苏探晴安危,见萧弄月以剑断桩正要出言指责,谁知刹那间主客易势,苏探晴不但已从容脱身,反是令萧弄月陷入足下悬空的尴尬境地。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如此方显浪子杀手的本事……”萧弄月口中大笑手中不停,短剑先将苏探晴脚下的木桩斩断,短剑飞回时使出一股粘力,将半截木桩勾回,亦如苏探晴一般抛木渡水。   两人各展平生绝学,相隔五步远近,在水面上兔起鹘落,并肩前行,更以短剑与玉笛激起水浪以阻对方前进。岸边诸人只见到激浪滔天,隐隐可从浪峰间看到两人的身影各运轻功在水面上疾奔,而口中说话声却一如平常,不见丝毫惶急,一齐鼓掌喝彩。   不多时,两人已接近小楼。经过这一场比试,心内皆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求胜之念大减,两人心意相通,在空中挽手齐声长啸,同时落在小楼前。   萧弄月放声大笑:“百闻不如一见,浪子杀手果是名不虚传。”   苏探晴回望塘中近百根木桩或被自己以足力震断,或被萧弄月以剑斩断,几无完好。微笑道:“看来麻烦萧兄重新布置一番了。”   萧弄月对苏探晴眨眨眼睛,一指小楼:“苏兄请。”又回身朝对岸提声叫道:“林姑娘请稍等片刻,我与苏兄隔一会便会乘船返回。”   苏探晴心有所悟,萧弄月故意提议比试,借机毁坏木桩,不露声色地防止了其余人跟来,只怕其中大有深意。   两人进入黑色小楼中。小楼并不大,全以坚实的红木所建造,分为上下二层,共有七八间小屋,里面空荡荡的并无他人。   萧弄月将苏探晴带到底层的一间小屋中,尚未进屋,已闻到一股淡淡的薰香味道,打开房门,却是一间书房,布置得极为雅致。   萧弄月面色凝重,并无言语。苏探晴刚才故意流露出急躁心态,实是想找机会避开耳目与萧弄月详谈。谁知如今两人单独相对,萧弄月却似乎并无此意,不由微觉奇怪。   萧弄月来到一张书桌前,手按砚台轻轻旋转,只听身后书架发出隆隆声响,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地道来。   苏探晴心想自己毕竟是摇陵堂派来的使者,萧弄月开启机关时却并不避开自己的视线,这份坦荡胸襟实是令人起敬,不由面露感激之色。萧弄月看在眼里,知其心意,低声道:“我知苏兄心中必有许多疑问,可容小弟先卖个关子。”微微一笑,走入地道中。   苏探晴按下满腹疑问,随萧弄月走下地道。地道十分宽敞,可容四五人并行,壁上设有几十盏长明灯,将里面照得如同白昼。   走了半柱香时分,来到地道的尽头,却是一道石门。萧弄月按住门环,轻扣三下。苏探晴心想张宗权身为炎阳道阶下之囚,萧弄月又何必如此恭敬?看萧弄月神秘的模样,莫非要见的人并非张宗权?灵机一动,已猜出原委,在石门外立住身形深鞠一躬:“晚辈苏探晴拜见郭护法!”   萧弄月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以示赞许:“苏兄心思敏捷,小弟佩服。”石门缓缓打开,里面是一间五尺见方的石室,其中并无任何摆设,只有石室中间放着一张蒲团,一位白发苍然的老人双目紧闭,盘膝而坐。此人当然不会是张宗权,而正是炎阳道中仅次于盟主洪狂的二号人物——“白发青灯”郭宜秋!   纵是苏探晴从洛阳出发后有诸多猜想,亦绝未料到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郭宜秋!只见他身材枯瘦,长长的白发垂于腰际,脸上皱纹丛生,面相端严,瞧起来只不过是一位平凡无奇的老人。   萧弄月与苏探晴走入石室,郭宜秋蓦然睁开双眼,面上隐含笑意望定苏探晴,刹那间他双目中似乎流动着一份奇异的光彩,那份光彩并没有任何威胁感,犹如宝石明珠般天然柔和。苏探晴平生所见之人中不乏眼神凌厉的高手,但被这淡定的目光一照,却令他生出自惭形秽之感,面前仿佛是一位拥有无上智慧的老人,自己内心的一切思想都在他的凝视中暴露无遗、无所遁形。   萧弄月对郭宜秋态度极为恭谨:“我按大哥的吩咐,以探看张宗权的名义将苏少侠领来,并故意断去‘漂萍桩’令其余人无法跟来,应该不会让人生疑。”转头对苏探晴笑道:“刚才在塘外小弟故意提议比拼轻功,目的就是要让苏兄单独来见郭大哥,其中失礼处尚请谅解。”   苏探晴微微一笑:“萧兄光明磊落,如此做法必有深意。”   郭宜秋对苏探晴含笑颌首,并无言语。他虽是如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但那瘦小的身体里却似乎蕴藏着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令人心生敬重。纵是以萧弄月风流自赏、苏探晴的洒脱心性,面对郭宜秋皆是垂手肃立,不见半分狂态。   苏探晴知道六年前“侠刀”洪狂、“白发青灯”郭宜秋与“剑底弄月”萧弄月三人共创炎阳道,其中郭宜秋年纪最长,洪狂次之,萧弄月最幼,因此萧弄月才对郭宜秋以大哥相称。据说洪狂本欲让郭宜秋做盟主,但郭宜秋心性淡泊执意不允,所以才做了炎阳道第一护法。算来郭宜秋如今已达七十高龄,但只观那刻字于石的惊人指力,可知其一身内力修为实已臻化境。   萧弄月道:“我知苏兄心中必有许多疑问,不妨直言相询,小弟必将坦诚相告。”   苏探晴既知这一切都是郭宜秋早就安排好,隐隐感觉其中隐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心中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问起。正犹豫时,郭宜秋开口道:“苏少侠面相清爽,隐露正气,看来凌云并没有选错人!”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却犹如实质般传入耳中,令人心生暖意。   仅此一句话已令苏探晴心中掀起狂澜,他面上努力保持着镇静,轻声道:“晚辈与顾凌云是生死之交,如今却身陷洛阳。为救他脱困才替摇陵堂出使炎阳道,但听前辈如此说,莫非早就料到晚辈的到来么?”   郭宜秋面容如古井不波,眼神中却泛起一种洞悉天机的笑意:“老夫不但早知道你要来金陵,更知道你此行的目的是要取老夫的项上人头!”   苏探晴大惊,不由退开半步。萧弄月大笑:“苏兄不必紧张,大哥早知你不会为虎作伥,不然又岂会让我特意带你来此?”   郭宜秋缓缓道:“老夫刚才以独门的心法相试苏少侠,确实感应不到有丝毫杀意。”   苏探晴恍然大悟,郭宜秋之所以有“白发青灯”的外号,“白发”是形容他相貌苍老,白发满头;“青灯”则是指他名为“青灯照佛”的武功。这门武功在江湖上传得神乎其技,据说缘于少林达摩祖师所传,以无上佛法普度众生,不但可在无形中化去敌人的杀气,更可感应到敌人内心精神的波动,从而提前判断对方出手方位早做预防。“青灯照佛”与许沸天的“破魂大法”类似,但破魂大法仍只属于慑魂之术,比起“青灯照佛”不战屈人的威力自不可同日而语。   苏探晴暗呼侥幸,他从洛阳出发后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从擎风侯之命刺杀郭宜秋,直到在隆中城被“解刀”陈问风一语点醒后,才决意放弃这个念头。万万想不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在炎阳道的掌握之中,若仍是心存刺杀之意,只怕如今面对早有提防的炎阳道两大高手,绝无幸理。心中又浮起更多的疑问,擎风侯派他刺杀之事极其机密,只有摇陵堂最高层的数人知道,郭宜秋却是从何得知?难道他的“青灯照佛”竟可以窥视自己内心的隐秘,实是匪夷所思。   萧弄月看出苏探晴的疑惑,却并不作解答,而是反问道:“自太祖一统江山,我大明朝经过五十余年治理,天下已定,根基渐厚,但却仍有两个隐患难以根除,苏兄可知是什么?”   苏探晴略一思索:“依小弟所看,萧兄所说两个隐患一个是蒙古人屯兵塞外,对我中原虎视眈眈,时刻不忘进兵中原;第二个莫非就是摇陵堂?”   萧弄月抚掌笑道:“正是如此!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蒙古人被太祖驱逐出塞外后元气已伤,虽仍时刻不忘逐鹿中原,但若无内应难成气候,倒是势力渐大的摇陵堂已成了我大明的最大祸根。”他负手望天,朗声道:“经过四年‘靖难之役’,大明国力巨损,更导致权臣势重,祸乱朝纲。其中尤以洛阳王擎风侯为甚。赵擎风野心极大,这些年来招兵买马,势力渐长,洛阳城拥兵自立,摇陵堂威霸江湖,假以时日再勾结蒙古人,只怕又将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之局……”   原来当年元朝的蒙古铁骑虽被明太祖朱元璋逐出中原,却仍在塞外漠北一带活动,时刻不忘重新进驻中原,蒙古诸部亦常常骚扰大明北疆。所以明太祖沿长城内外,择其险要地区分封了九王,分别是:北平的燕王、大宁的宁王、广宁的辽王、宣府的谷王、大同的代王、太原的晋王、宁夏的庆王、长安的秦王、甘州的肃王。九王各自守险控塞,垒帐相望,在长城沿线形成一道严密的军事边墙,有效地防御了蒙古大军的南下。但随着九王势力大涨,反而成了大明朝廷的一大威胁,明惠帝朱允炆即位后,与重臣齐泰、黄子澄等商议削藩以根除祸患,终逼得九王中年龄最长、权势最大、军功最高的燕王朱棣于建文元年正式起兵,上书天子指斥齐泰、黄子澄为奸臣,打着“清君侧”的旗帜,号称“靖难”之师,开始了长达四年的夺位之战。最终建文四年,朱棣在金陵府奉天殿即位,改翌年为永乐元年,便是如今的大明天子明成祖。而这四年的叔侄夺权之战亦被称为“靖难之役”。   明成祖登基后立刻大开杀戒,对不肯投顺的建文遗臣进行了残酷的屠杀,又大肆启用新人,草莽出身的赵擎风先借着“靖难之役”的军功挤身朝堂,又因表妹赵可儿得宠于明成祖,被封为御赐亲王,成为朝中重臣。明成祖初登帝位,因天下方定,对江湖帮派多有倚重之处,炎阳道亦因此而立,并一跃而成为天下第一大帮。等到明成祖皇位渐稳,对江湖势力便生出戒心,加之北方旧元势力未平,以“控四夷、制天下”为由于永乐十八年迁都北平,在此情况下任命擎风侯在洛阳成立摇陵堂以对抗炎阳道。   萧弄月讲述一番天下局势后长声一叹:“所谓兔死狐悲,鸟尽弓藏,郭大哥知炎阳道深受朝廷之忌,一旦天下大势已定,朝廷必将拿我炎阳道开刀,早就劝洪盟主在适当时候解散炎阳道,但随着摇陵堂的崛起,却不得不将解散之举押后。因为赵擎风野心膨胀,早已不满足做一个小小的洛阳王,若再无炎阳道与摇陵堂分庭搞礼,只怕立时就会起兵造反,为了天下苍生百姓,炎阳道退出江湖之前,必先要除去擎风侯……”说到此处,萧弄月望着苏探晴,眼中射出一道精芒:“所以在去年秋日,洪盟主、郭大哥、顾凌云与小弟共同制订下一份名为‘断腕’的计划,目的就是除去擎风侯!而正是因为顾凌云力荐,苏兄才成为完成此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苏探晴惊得目瞪口呆,按萧弄月所说,难道他们从去年秋日就已算到今日与自己的会面,而此计划的名称含壮士断腕之意,莫非顾凌云失陷洛阳亦是苦肉计?脱口问道:“难道顾凌云被摇陵堂擒下乃是有意之举么?”   “不错。”萧弄月缓缓点头:“不但顾凌云是故意失手被擒,就连洪盟主之死亦是计划的一部份!”   一直沉默的郭宜秋长叹道:“其实洪盟主早已是痼疾缠身,自知命不久矣,所以方宁可舍生诱敌。不然刘渡微又如何可以害了他后仍能从容逃逸。”   听到这惊天的秘密,苏探晴热血沸腾,扼腕道:“洪盟主如此大仁大勇、殉道取义,实非常人能及,令晚辈肃然起敬!”   郭宜秋道:“我们早知苏少侠与顾凌云是生死之交,亦知道你与顾凌云当年约定杀死擎风侯替顾凌云之父、江南大侠顾相明报仇的约定?所以不但从未怀疑过你,反而要让你完成对擎风侯的最终刺杀!”   苏探晴毅然道:“擎风侯作恶多端,小弟于公于私皆早欲除之后快,只可惜力有不逮,前辈既然早有计划,尽可差遣,晚辈义不容辞。”   萧弄月欣然道:“有苏兄这一句承诺,‘断腕’计划必可如约完成,洪盟主在天之灵亦可瞑目九泉。”   当下苏探晴将自己与司马小狂、陈问风等人的约定都一一说出,连许沸天来自朝中刑部查实擎风侯造反证据、林纯对擎风侯心生怨恨被陈问风收为义女之事亦全不隐瞒。萧弄月大笑道:“擎风侯众叛亲离,不但摇陵堂二先生之一的许沸天欲将其扳倒,连义女林纯亦生有二心,其命绝不长矣!”   苏探晴沉思道:“擎风侯为人谨慎,当日小弟在洛阳与之会面时亦曾有刺杀之心。可是擎风侯不但武功极高,对小弟深怀戒心,另有摇陵堂众多高手环伺,再加上段虚寸狡猾多端,更有一位据说是得到剑圣亲传、名叫严寒的杀手时刻不离左右,实难觅到下手良机。却不知郭前辈对此有何妙策?”   萧弄月正容道:“我们曾细细研究过苏兄的资料,出道两年来共出手十六次,全无虚发。擎风侯虽然武功极高,但若有刹那的疏忽,以浪子杀手的本事,是否足够取其性命?”   苏探晴不解道:“却不知如何才能让擎风侯有一丝疏忽?”   萧弄月笑道:“炎阳道这几个月来低调从事,就是要让擎风侯失去戒心。而苏兄这次来金陵的目的是要刺杀郭大哥,若由苏兄亲自给他献上郭大哥的人头,在那一刻至少应该有七成把握一击功成……”   苏探晴一呆:“难道郭前辈亦要效洪盟主……”   郭宜秋微笑道:“苏少侠无须多虑。老夫虽已一大把年纪,却仍顾惜这一条老命。”   苏探晴这才放下心来,萧弄月道:“我们早从炎阳道弟子中找出一名外貌与郭大哥相像之人,并且自愿替郭大哥赴死。这几个月都藏于宜秋楼中,再经大哥每日以‘青灯照佛’大法与之精神相连,如今外貌与大哥已相差无几,足可乱真。”苏探晴心中感叹,炎阳道不但有仁义双全的好男儿,而且郭宜秋的“青灯照佛”竟能令施法者与受术之人精神相通,并改变其相貌,实是天下一等一的武功。看来相由心生亦非虚言。   这是一个筹谋许久、缜密大胆的计划,不但洪狂自甘赴死,顾凌云故意被擒,郭宜秋亦会诈死以惑擎风侯的心智,最后才由苏探晴完成必杀一击。   这份计划是炎阳道最高机密,连淡莲谷主柳淡莲亦不知情,所以当柳淡莲在隆中擒下苏探晴与林纯后,郭宜秋才会火速传下密令不得伤害两人。其后梅红袖为情所伤,将苏探晴与林纯困于“潜龙道”中实属节外生枝,但郭宜秋与萧弄月坚信苏探晴必可脱困而出,所以萧弄月深夜在弄月庄中秘道出口等候,并以见张宗权之由让苏探晴单独约见郭宜秋。这中间环环相扣,稍有差池便会功亏一篑。   郭宜秋道:“为免弄月庄诸香主与林姑娘起疑,苏少侠不便在此多留,明日来宜秋楼后老夫再详细告诉你一些计划的细节。”   萧弄月坦然道:“此计划中尚有许多关键之处,但为了万无一失暂时无需对苏兄说明。并非信不过苏兄,而是怕苏兄知道太多于形迹中露出破绽以致功败垂成。有一点尽可放心,刺杀擎风侯后我们已安排好苏兄的脱身计划。”   苏探晴既然答应刺杀擎风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料炎阳道竟早已安排好了自己的后路,知道其中必还涉及到炎阳道安插在摇陵堂中的内应,萧弄月不便说清楚亦是情理之中,连忙摇手道:“萧兄不需解释,小弟相信你。”   三人又谈及振武大会,谈及铁湔皆觉得此人深不可测,大有可能与擎风侯秘密勾结谋反。苏探晴连忙问起张宗权的下落,萧弄月叹道:“不瞒苏兄,张宗权其实已被毒杀,小弟秘密封锁消息假称其未死却有另一层用意。”   苏探晴心中一惊,张宗权既死,对铁湔的阴谋亦难以知悉更多的情况。正想说出对东方天翔的怀疑,却听萧弄月笑道:“其实我们早已知道是东方天翔对张宗权下得毒手,之所以隐忍不发,就是为了今日给他一个任务。”   苏探晴奇道:“难道他亦是‘断腕’计划中的一部份?”   萧弄月点点道:“苏兄可曾想过明日宜秋楼之行林姑娘绝不能参与。”   苏探晴大是头疼,林纯对擎风侯毕竟有极深的感情,若是让她知道郭宜秋诈死,或许会生出什么变故。但除非是萧弄月故意扣留下林纯,不然绝无理由不让林纯见郭宜秋。   萧弄月胸有成竹:“郭大哥早算准了这一切,绝不会令苏兄为难。”又附在苏探晴耳边轻声道:“小弟瞧得出苏兄与林姑娘之间的关系,又岂会做不识趣之人。”   苏探晴面色微微一红,萧弄月笑道:“时候不早,我们边走边说吧,等一会还要请苏兄配合演一出好戏。”   当下苏探晴拜别郭宜秋,与萧弄月由地道中走出,经过一路上萧弄月细细解说,苏探晴才知道郭宜秋在这天衣无缝的“断腕”计划中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不由更增一份敬服之心。段虚寸虽是号称‘算无遗策’,但比起郭宜秋来说,只怕亦难望其项背。   出了观渚楼,萧弄月解开停于楼边小船的缆绳,两人坐上船缓缓朝岸边划去,一面故意高声争论不休。   岸边诸人见两人起了争执,皆是面面相觑,不知缘故。距离太远,只隐隐听到张宗权、铁湔的名字。林纯见苏探晴迟迟不归,唯恐其中有变,见萧弄月神情凝重,苏探晴脸蕴怒意,似是言语失和,更是心焦。   小船离得近了,只听苏探晴大声道:“看此情景,只怕蒙古人的铁骑不日就将南下,我中原男儿更应以国事为重,一致对外,萧兄为何还要纠缠炎阳道与摇陵堂的昔日恩怨,不肯议和?”   萧弄月摇头道:“擎风侯精于玩弄权谋,口蜜腹剑,若是我炎阳道听从其言撤去沿江防御,只怕立刻就将面对洛阳数万大军的围剿。此事绝无可能!更何况摇陵堂收买刘渡微暗杀洪盟主,此仇岂可不报?擎风侯既然提出议和,却仅仅交还洪盟主的首级与刘渡微佩剑,如此态度哪有半分诚意,至少也应该亲自亲自前来炎阳道赔罪,或是幕后策划者段虚寸交由我炎阳道处置。”说到此处,眼见小船靠岸,萧弄月微一凝眉,住口不语。   众人听个大概,皆是暗皱眉头,猜想是擎风侯提和的条件是炎阳道撤去长江一带的防御,萧弄月则针锋相对,竟要擎风侯亲自来金陵赔罪,看来双方是无法谈拢了。   苏探晴沉声道:“既然萧兄不肯合作,小弟只好去见郭护法再说。”   “我明日一早就带苏兄去宜秋楼。”萧弄月冷笑道:“郭大哥与洪盟主情谊深厚,断也不肯答应摇陵堂的要求。”望着林纯道:“至于林姑娘,不妨在庄中等候苏兄见过郭大哥后归来。”   苏探晴面色一沉:“萧兄此言何意?”   萧弄月寒声道:“苏兄尽可放心,无论郭大哥是否答应摇陵堂的提议,我都可保证林姑娘的安全。”   苏探晴怒道:“看来萧兄是信不过小弟了?”   萧弄月冷然道:“擎风侯诡计多端,昔有飞花剑派之前车之鉴,如此做法不过是以防万一。”当年摇陵堂才成立时,洛阳飞花剑派不从擎风侯号令,擎风侯亦是派人与之议和,一面却令数万大军潜伏,趁对方议和之际稍失防范,立刻血洗飞花剑派。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苏探晴剑眉一沉,林纯怕两人说僵动手,连忙道:“既然如此,我愿意留在庄中以释萧庄主之嫌。”   萧弄月对东方天翔道:“东方香主这些日子太过劳累,暂时先休息两日。至于庄中防务则交由许香主负责。”东方天翔见萧弄月面色不善,不敢违逆,低头答应。萧弄月又转头对那位名唤许剑的香主吩咐道:“这两日任何人没有我的命令皆不得出入弄月庄,违者格杀勿论。”许剑恭身领令。   苏探晴注意到东方天翔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色,心中暗笑。这一切都是他与萧弄月早商量好演得一出戏,一方面可令林纯留在庄中,好让苏探晴明日单独去见郭宜秋;二来可给东方天翔压力,让他心生警惕,怀疑自己的内奸身份已被萧弄月察觉。等明日萧弄月带苏探晴离开弄月庄后,疑神疑鬼的东方天翔必会寻机会离开弄月庄,届时弄月庄中亦会“配合”他救出林纯。   萧弄月又嘱咐手下带苏探晴与林纯回客房休息,自顾自地先行离去,双方不欢而散。   几名弄月庄弟子得了萧弄月的命令,将苏探晴与林纯带至客房分别安顿好后,便在房外站岗守卫。苏探晴知道这一切都是萧弄月故布疑阵,也不放在心上。躺在床上闭目沉思,自从在隆中被陈问风一语点醒后,苏探晴解开心结,已决意再不受擎风侯要挟,但对如何救出顾凌云仍没有半分把握,直到此刻与郭宜秋会面,方知顾凌云失陷洛阳、洪狂被杀等等全是出于炎阳道“断腕”计划,有了炎阳道强大势力的支持,对擎风侯反戈一击替顾凌云报仇绝非难事,顿时信心高涨,打定主意放开手脚与摇陵堂周旋一番。   他正想瞅个机会去找林纯交待一些事情,却听见脚步声轻轻响起,林纯已推门进来。原来林纯并不知苏探晴与郭宜秋、萧弄月的约定,又见弄月庄派人守卫,显是对两人深怀戒心,不由心事重重,何况宜秋楼乃是炎阳道重地,高手众多,明日苏探晴去宜秋楼“刺杀”郭宜秋一旦失手绝无幸理,越想越是担心,顾不得男女之防,半夜来找苏探晴。   林纯来到苏探晴身边,低声道:“明日你去见郭宜秋,仍要按计划行事么?”   苏探晴心想此计划却非彼计划,只是为了安全起见,这些内幕却不能让林纯知道,装作无奈点点头:“你且放心,我已对萧弄月透露陈前辈收你为义女之事,他们绝不会害你性命。”   林纯叹道:“我可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你孤身刺杀郭宜秋,又无接应,纵能得手只怕亦无法脱身。”略一犹豫,咬唇道:“我知道其实你对摇陵堂全无好感,若不是为了顾凌云绝不会答应擎风侯的要求,若是此时放弃任务我亦绝不会怪你,我们回洛阳后再从长计议相救顾凌云之事……”   苏探晴苦于无法对林纯解释,心头暗生内疚,故作为难道:“既已到了金陵,说什么也要一试。”   林纯忧心忡忡:“你这呆瓜,难道当真不要性命了么?我深知擎风侯为人,你纵然真的杀了郭宜秋,他也未必会放了顾凌云。为了他去冒如此大险,而成败尚属未知之数,这值得么?”   苏探晴低喝道:“你怎可说出这种话?我与顾凌云少年相知,虽然这些年未见,但兄弟情谊绝无半分更改,为了他纵是龙潭龙穴亦要闯一闯……”   林纯见苏探晴动怒,跺脚道:“好吧,你们兄弟情深,我再也不管你。”转身作势要走,却终不舍与他分离。   苏探晴自知言重,拉住林纯的小手:“纯儿尽可放心,我吉人天相,自有办法脱险。”   “可是,你若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说到这里林纯真情流露,眼眶已然发红。   苏探晴知道林纯对自己情深,心中感动,安慰她道:“我们还要一齐陪着俞大哥去塞外,我怎可不顾惜自己性命。我答应你,若没有九成把握绝不贸然出手。”   林纯强作笑颜,伸出小指:“君子一言!”面上却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驷马难追!”苏探晴勾住林纯的指尖,不由想起与她在洛阳相遇时勾指为誓的种种旧事,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有意逗她开颜,眼珠一转:“你不是说我是诸葛后人吗?且让我掐一算算明日的吉凶……”说罢十指在林纯掌中抖动,口中还念念有词。   见苏探晴如此装腔作势,林纯忍不住破涕一笑。又想到苏探晴明日见郭宜秋的种种凶险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可千万不要管我的安危,一有机会就先行脱身。”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小弟自当遵从姑娘的叮嘱。”苏探晴潇洒一笑,轻声道:“纯儿可还记得我告诉过你与顾凌云相识的那个山神庙么?”   林纯已是六神无主,茫然点点头,却不知苏探晴为何提及此事。苏探晴又将那山神庙的方位细细解说一遍:“明日萧弄月与我一齐去见郭宜秋,趁着庄中防备不严,你伺机觅得空隙先离开弄月庄,无论我刺杀郭宜秋是否得手,明晚都会在那山神庙中等你。若是那山神庙已被拆去,便在那附近的一片密林中汇合,然后我们再一齐回洛阳。”   林纯面露疑色:“你为何如此有把握?”   “这叫做有备无患。”苏探晴犹豫一下,低声解释道:“据我所知,弄月庄中应该有摇陵堂的内应,届时你自会明白。”   林纯一震,已隐有所觉。她知道以苏探晴平日的性格,绝不可能任由摇陵堂摆布,必是另有什么计划。苏探晴知道不能再多说,手抚着她的长发柔声道:“你不要问我具体有何安排,只要相信我就好。”   林纯沉思良久,眼中泛起一丝明亮,小鸟依人般靠在苏探晴怀里,轻轻道:“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会依从!”   苏探晴心生感动,林纯平日蛮横不讲道理,如今竟是如此善解人意,自是因为对自己情深之故,不由抱紧她柔软的身体。两人早已于不知不觉中产生感情,却因顾凌云之故一直强自压抑,直到在潜龙道里面对生死一线时才终于吐露心声,经历这诸多风波后,又想到明日种种变故难测,更觉得此刻相处难能可贵,耳鬓厮磨下不免情动,紧紧相拥只想留住这刹那间的温存……   不知过了多久,苏探晴蓦然惊醒,暗骂自己:大事未成,岂可一意沉溺于儿女情长中?暗暗咬牙,以坚强的毅力推开林纯:“时候不早,你先回房休息吧。”却听林纯亦道:“你明日还要去见郭宜秋,我,我先回去了。”两人不料双方同时开口,四目相交,既觉彼此心意相通又觉好笑。   林纯纵是万般不舍,却知苏探晴在潜龙道中两日中体力大耗,急需调息,凑过身来在苏探晴唇边轻轻一吻:“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见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苏探晴呆呆怔在原地,回味着嘴唇边尚余留的一抹芬芳,心中荡起万千柔情。   第二日一早,萧弄月便与苏探晴去宜秋楼见郭宜秋。   萧弄月善解人意,离开前特意让苏探晴与林纯告别。林纯早已梳洗停当,一身黑服劲装,头扎红带,英气勃勃,与诸人大声谈笑,全无丝毫离别愁绪,只是偶尔与苏探晴目光相对时流露出一丝难舍之意。   出庄后萧弄月叹道:“淡莲谷的梅姑娘性情温婉,容貌秀丽,武功亦可称翘楚,竟然不入苏兄青眼,小弟本还略有不平之意。更想不到以她平日柔顺的性情,竟宁可受‘凝怨盅’反噬之力,亦要故意引苏兄入潜龙道中,实是令小弟难以置信。如今见到林姑娘后,方知事出有因。”   苏探晴不料萧弄月会提及此事:“说来惭愧,感情之事毕竟讲究缘份,小弟亦是无可奈何,此事与林姑娘可并无关系。”   萧弄月道:“我可并不是怪你,虽说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但若能真正遇见一位红颜知己,纵有佳丽三千,亦视做粪土。”他眼中闪过一丝怅惘之色,曼声长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人人皆说萧某风流,却不知真正的风流绝非滥情,而是一份至性至情。青楼寻欢、床头散金不过是逢场作戏,真正的挚情却是一生难寻!”   苏探晴早听闻萧弄月是江湖上有名的风流浪子,此刻见他言语恳切,神情怅然,似在追忆前尘往事,才知他虽然外表上潇洒不羁,其实内心里亦是一位重情重义的男儿,顿起知己之感,不由尽吐心声:“实不相瞒,小弟自知对林姑娘种情至深,所以虽明知梅姑娘好意,亦只好辜负她一片深情了。”   萧弄月哂然一笑:“久闻舞宵庄主外慧内秀,不但有沉鱼落雁之貌,一手巧情针法亦是名动武林,可谓近年来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女子。想不到竟会对苏兄痴情至此,苏兄可要好好珍惜啊。”   苏探晴赧然道:“萧兄说笑了。小弟到洛阳后才林姑娘相识,她虽对我有些好感,又怎谈得上痴情?”   萧弄月微笑道:“所谓旁观者清。若是连这一点也看不出来,我萧弄月岂不枉称风流?我刚才注意到林姑娘双目中红丝隐现,昨夜分明是一夜未眠,必是担心苏兄今日去宜秋楼‘行刺’之事,而她自身的安危却毫不放在心上,如此深情实叫小弟羡慕。”   苏探晴早发现林纯的神态,暗赞萧弄月细心,脱口问道:“摇陵堂乃是炎阳道大敌,为何萧兄对林姑娘却似并无成见?”   萧弄月沉声道:“炎阳道对摇陵堂中重要人物皆有一份详细的资料,除了堂主赵擎风,‘三主二生一夫人’中,‘算无遗策’段虚寸老奸巨猾、‘间不容发’许沸天胸藏丘壑,皆算是最可怕的敌人,不到万不得已,我决不愿沾惹这两人中的一位。‘金锁城主’安砚生刚勇有余,不通谋略;‘梳平门主’风入松不辨是非,仅效愚忠,此两人替擎风侯作下无数恶行,可谓死有余辜。敛眉夫人得其父‘剑圣’曲临流亲传,虽是剑法高绝,却因其性格刚愎自用,处处以自身好恶行事,身为摇陵堂第一夫人,对乃夫赵擎风所作所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杀之亦不足惜。唯有舞宵庄主林纯自幼长于京师,虽是赵擎风义女,一向并无大恶,而且对摇陵堂诸多行事多有微词,身为柔弱女流却不乏侠义本色,可算是摇陵堂中洁身自好的异类。陈问风陈大侠愿意收其为义女,便是知她本性良善,如果苏兄能以情动之,让她从此弃暗投明,亦不失一件功德。小弟唯有衷心祝福两位。”   听萧弄月如此说,苏探晴心怀感激:“萧兄如此明白事理,小弟先行谢过。”   萧弄月大笑:“如此倾城绝色,我见犹怜。只是梅姑娘见到苏兄与林姑娘之间一片深情后,自知痴心付之东流,欲罢不能下索性求个同归于尽,其行可叹,其情堪怜,还望苏兄不要怪责她……”   苏探晴肃声道:“梅姑娘对小弟恩重如山,虽有非常之举,小弟也绝不会心生怨言。”   萧弄月盯着苏探晴半晌,放声大笑:“久闻浪子杀手出道以来绝无虚发,还只道必是一位冷血杀手、无情浪子,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男儿,虽值得真心相交,却亦不免容易被人所利用。”   苏探晴想到许沸天当日对自己的评价与萧弄月不谋而合,苦笑道:“小弟自知性情上的缺点,只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萧弄月正色道:“苏兄无需自省,郭大哥便常说小弟太过看重恩怨,缺乏的就是苏兄这般处处替他人着想的仁厚之心。”他面露坦然之色:“我萧弄月快意江湖,仇家遍及天下,却少有投契的朋友。昨晚与苏兄箫笛合奏,大生知己之感,待此间事了后,定要与你促膝长谈。”   苏探晴亦觉萧弄月光明磊落,是个值得结交的汉子,朗然大笑道:“小弟对萧兄亦有相见恨晚之意,若能有机会与萧兄联床夜话,一吐心声,实乃平生所幸。”两人心意相投,执手大笑。   萧弄月又道:“苏兄可知昨晚还有一位彻夜难眠之人么?”   苏探晴笑道:“想必是那位东方香主了。”   萧弄月嘿然道:“卧榻边岂容豺狼安睡,我平生最恨反复无常的叛徒小人,若不是为了这‘断腕’计划,早就将其碎尸万段。他知道炎阳道法规森严,绝不会轻饶他,必会救出林姑娘以讨好擎风侯,今日且容他逃脱,日后再找其算账。”   苏探晴笑道:“东方天翔日后需时时防备,处处惊心,只怕不等萧兄寻他便已惶急而亡了。”   弄月庄位于金陵西南,两人一路东行,不多时已到金陵城郊。但见远方丘山起伏,水流纵横,近看城楼高耸,气派森严,城阁山川间,一股清逸旷达之气扑面而来,果不愧是六朝古都,气韵非凡。   苏探晴与萧弄月皆是博览群书才华横溢之人,指点江南风物,各出妙论,十分投缘。苏探晴少时离家,事隔十余年后方重回故乡,心头更是涌上无数感慨。   进入金陵城中,街上行人来往,热闹非凡。女子大多娉婷轻盈妙韵天成,男子则是气宇轩昂高冠古服。沿途百姓见显然都认得萧弄月,不时有人招呼问安,由此可见炎阳道平日种种侠义之举深得民心。   宜秋楼位于金陵东郊钟山之上,萧弄月带着苏探晴横穿金陵城,来到钟山脚下。   苏探晴忽叹道:“炎阳道能于天子眼皮下安然数年无恙,郭护法治军之法可谓居功至伟。果不愧有天下第一大帮之名。”   萧弄月问道:“苏兄何出此言?”   苏探晴道:“金陵府毕竟曾是皇都,按理说炎阳道身为江湖门派,稍有招摇必招朝中之忌。小弟本还以为炎阳道必是结交达官贵人方保无虞,如今才知竟是将数万炎阳道弟子化整为零,混入百姓之中,令朝廷纵然想解散炎阳道,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永乐帝迁都之举亦与此不无关系。”   萧弄月奇道:“不错。为避嫌疑,炎阳道弟子平日都散入民间,帮内有事方才召集。不过刚才与我打招呼的皆是寻常百姓,苏兄却如何看出这一点?”   苏探晴微笑道:“百姓们既对炎阳道毫无戒心,见到萧兄带我这样一位客人来多望几眼亦是常情,可小弟注意到某些店贩不但不来兜售物品,反而有意避开萧兄,岂不是太不合情理了?”   萧弄月拍着苏探晴肩膀哈哈大笑道:“苏兄目光敏锐,心思灵巧,果然是执行‘断腕’计划的最佳人选。”要知苏探晴身为杀手之王嫡传弟子,观察力惊人,最擅从蛛丝马迹中寻出破绽,此不过是牛刀小试。   两人沿山道而上,林深叶茂,景色宜人。望着山下遥遥相对的玄武湖与紫禁城,更生一股纵横天下的豪气。   到了半山腰处,一位身着便装扮作樵夫的炎阳道弟子已在道边等候,见到萧弄月低声禀报道:“郭护法已在楼中大厅相候,并传下命令只让苏少侠一人上山。”苏探晴注意到他身形矫健,武功不俗,虽远不及萧弄月、郭宜秋等人,却亦可算是江湖一流好手。炎阳道果然高手众多,随便一个不知名的弟子亦有如此能耐。   萧弄月微一蹙眉:“郭大哥连我也不见么?”   那个炎阳道弟子为难道:“此是郭护法的命令,还请萧护法理解。”   萧弄月叹道:“郭大哥近来一意闭关静修,帮中事务亦极少插手,我已有半个多月未见他了。若非苏兄身为摇陵堂使者只怕亦难求一唔。”转头对苏探晴道:“既然如此,小弟便送苏兄到此。一路珍重,后会有期。”   苏探晴知道萧弄月故意如此,目的便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单独“刺杀”郭宜秋机会,而他口中的“一路珍重”亦绝非指这一条上山之路,而是指去洛阳刺杀擎风侯之行。胸中涌上豪情壮志,挥手作别萧弄月,整整衣襟,随那名炎阳道弟子大步上山而去。   到了山顶,却是一片密林,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从林中穿过,透过林叶隐隐可望见一座孤零零的小楼。那名炎阳道弟子在林前道前止步:“郭护法不喜喧闹,宜秋楼附近百步内皆是禁地,请苏少侠自行前去厅中相见。”   苏探晴洒然前行,林中幽静,鸟鸣声不绝入耳,便如一个不闻世事的桃源仙境。转过几个弯后,已来至楼前。   这是一个颇有异域风味的建筑,呈淡青色,长宽不过二十步,共分两层,外设木梯,楼后植有一片竹林,多节的竹根从墙垣间垂落下来,更增一份清雅之意。   苏探晴久闻宜秋楼之名,在江湖传闻中那是一个极神秘的地方,据称里面高手如云机关无数,乃是天下第一大帮炎阳道的核心之处,想不到竟会是这样一个冷冷清清的小楼。   苏探晴在楼外停下脚步,朗声道:“晚辈苏探晴,奉摇陵堂主赵擎风之命前来炎阳道商议和谈,请郭前辈赐见。”楼里却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回应。   苏探晴也不着急,闻着楼内飘出的一丝似花非花的淡香,望着一只蝴蝶在清晨的阳光下飞舞,忽想到师父杯承丈曾说过:武学之极道乃是归于自然,天地万物皆可为师。只看面前这只平常的蝴蝶,时而收翅静立于花间,时而展翅翩跹于空中,蝶翅的拍动如此和谐,飞翔的路线分外美丽,动与静的变换无懈可击……那一刻他似乎把那小小蝶儿当做一位武学高手,体会着那种纯乎自然的武学极谛……   苏探晴蓦然惊醒,自己为何会在此刻想到这些毫无来由之事?昔日庄生梦蝶,恍不知是否自己入了蝶梦,自己仿佛亦惑于此了,不由哑然失笑。再对楼中恭声道:“请郭护法赐见。”   楼中却仍是毫无动静,虚掩的木门内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沉寂。苏探晴渐觉蹊跷,道一声:“失礼!”推门而入。   厅中陈设简单,只在正中放着一张木桌,桌上仅有两杯清茶,再无他物。一位白衣人盘坐于桌前,手抚胸口,似在沉思冥想。他侧面朝着苏探晴,瞧不清脸上神情,只从那颈后长长白发认出应该正是炎阳道护法之首“白发青灯”郭宜秋。   苏探晴不敢打扰,静立一旁。脑中疑惑越来越深,瞧起来郭宜秋似在练功打坐,但他明知自己将来拜会,又怎会偏偏在此时练功?何况以郭宜秋的武功,纵是练功的紧要关头,亦绝不可能对自己的来临毫无察觉。再走前几步来到郭宜秋的正面,心头猛然一震,郭宜秋面色苍白,抚在胸口的手指缝间隐隐渗出血迹……   苏探晴再也顾不得许多,上前扶住郭宜秋,此刻看得真切,只觉脑中轰然一响,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郭宜秋满脸震惊,似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他的身体虽还尚有余温,但口鼻间气息全无,竟是早已毙命!   第二十九章 浩气莫遣弹剑歌   宜秋楼内,苏探晴扶着郭宜秋渐渐冰冷的尸体,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应对这突发局面。他虽本为“刺杀”郭宜秋而来,但昨夜才与郭宜秋在弄月庄中相见,极敬这位老人蔚然仁厚、心机缜密,却万万料不到如今竟已横尸于此,心中的震惊实难以用言语形容。   苏探晴心念电转:郭宜秋身体尚未冷却,凶手应该刚刚下手不久,带他前来的那名炎阳道弟子应该是郭宜秋的亲信,加之武功虽然不凡,但绝无刺杀郭宜秋的能力,应可排除怀疑。而这名炎阳道弟子显然得到郭宜秋的口令后方才在山道边相候,算来前后不过两三柱香的时辰,凶手应该逃逸不远,自己是否应该立刻通知萧弄月进行搜捕?但转念一想,刚才观察宜秋楼周围环境,应该只有下山一条通路,既然一路上并未发现其余人,凶手又如何脱身?难道是炎阳道欲嫁祸给自己?想到这里,迅快弹身而起,在宜秋楼内巡查。   宜秋楼有上下两层,底层共有三间,朝南外间为会客厅,第二间是卧室,最后一间小屋乃是书房,苏探晴游走一番,并未发现人迹。再来到楼上,顶层是浑然一体的整间,几扇木窗皆以青布遮光,瞧不见其中虚实,推门进去是一间静室,看来应是郭宜秋练功之处,并无异样之处。细听四周静悄悄地并无一丝动静,整个宜秋楼中绝无埋伏,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看来亦非炎阳道故意设下圈套引他入毂。   苏探晴回到客厅,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渐渐冷静下来,望着郭宜秋的尸体陷入沉思。转眼瞅见桌上的两杯清茶只余半杯,分明是已被人饮用过,却猜不出来者是何人?心中更增怀疑。郭宜秋既让自己单独见面,为何又有他人来过的痕迹?而此人多半便是凶手,以郭宜秋的“青灯照佛”大法,对方稍有行刺之意必能先行警觉,除非是极其熟悉的朋友,才会没有任何防范心理。这个神秘人物到底是谁?   苏探晴观察到郭宜秋垂下的左手紧握,扳开来有一些白色碎屑落下,看那些白色碎屑似是捏碎的蜡丸,除此更无他物。苏探晴正思索时,鼻中忽闻到一股淡雅的芬芳,判断出正是自己在宜秋楼外闻到过的味道,看来其中应该掺和了令人生出幻觉的药物。再拨开郭宜秋抚胸的右手,赫然露出一道极薄极细的伤口,除此之外全身并无其它伤痕。他细细察看,那是一记刀伤,因刀锋太薄,大量喷出的血液堵塞细细的伤口,反而不及涌出,因此外表看来血流并不多。从周围桌椅不乱的情势看,凶手得手后并没有远远退开避过郭宜秋的反击,显然对这一刀极有自信,算定郭宜秋中招立毙,再无出手的余地。而且郭宜秋的尸体保持坐姿,可见这一刀刺穿心脏后立刻收回,绝不多用半分力量……由此判断,凶手绝对是精于刺杀的超一流杀手。   苏探晴缓缓闭上眼睛,脑中仿佛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人与郭宜秋对坐言谈,忽拿出一颗蜡丸递给郭宜秋,郭宜秋捏碎蜡丸后迷药弥漫而出,刹那间刀光亮起,郭宜秋手抚胸口面露震惊之色,凶手从容离去……   苏探晴脑中闪过无数江湖知名杀手的资料,以他所知,能这般从容不迫刺杀堂堂炎阳道护法之首郭宜秋的,不过三五人而已。除了师父杯承丈与自己外,那位擎风侯手下的超级杀手严寒亦有此能力。但既能与郭宜秋品茶相谈,又可从秘道离去的,便只有许沸天谈起炎阳道中那位“影子杀手”或有可能,难道就是那个江东去?但“影子杀手”既然是炎阳道的秘密武器,自然深得信任,为何要杀郭宜秋呢?苏探晴不由后悔未能朝萧弄月多打听一下江东去的情况,不过江东去既然是炎阳道中极重要的神秘人物,只怕萧弄月也未必肯告诉自己。   苏探晴百思不解,忽想到“断腕”计划中郭宜秋诈死之事,自己为“刺杀”郭宜秋而来,炎阳道会不会提前安排好郭宜秋替身的死去?而且宜秋楼乃是炎阳道最为重要的地方,任何人想要偷偷潜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以郭宜秋之能,如何会无声无息被人暗害?一念至此,心头重又浮起一丝希望。   苏探晴又想到而宜秋楼内书房的布置与弄月庄观渚楼极为近似,或许秘道口亦藏在那里。当即放下郭宜秋的尸体,来到书房中,照萧弄月开启机关之法手按砚台,先朝左边旋转并无异常,再往右边一旋,果然身后的书架发出隆隆响声,缓缓移开一条缝隙。苏探晴往里看去,黑黝黝地不知有多深浅。鼻中闻到一股火把燃烧的味道,显是有人刚刚从此离去,苏探晴不敢大意,先打着火石燃起火熠,在秘道口轻轻一晃,秘道中静悄悄地并无动静,又看到火苗窜动,知道秘道中通风极好,不会有窒息之虞。当下右手执玉笛,左手拿火把,跳入秘道中。   秘道皆以坚强的花岗岩石筑成,道壁十分光滑。苏探晴深知宜秋楼内处处机关,手抚两壁轻敲而行,刚刚走出几步,便发觉壁内中空似有古怪,全神贯注凝神观察,在墙壁上发现了一个手掌大小凹下的太极图形,以手按之,稍一用力,石壁格格轻响,露出一间石室。石室中有桌椅床铺,床上挂着纱帘,一人仰面躺在其上,长长的白发从床边垂落下来。   苏探晴心中怀疑不定,轻声唤道:“郭前辈。”那人毫无反应。他上前几步掀起纱帘,只见赫然又躺着一位“白发青灯”郭宜秋,但他全身僵硬,早已死去多时。   苏探晴倒吸一口冷气,他刚刚看到郭宜秋的尸体时尚心怀侥幸,希望死去的只是替身,此刻再看到这情形,已知此人才是假扮郭宜秋的炎阳道弟子,而客厅中被杀害的正是郭宜秋本人。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炎阳道虽早早安排好了“断腕”计划,摇陵堂亦随时随刻不忘除去炎阳道,擎风侯这条老狐狸恐怕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派自己来金陵不过是个幌子,真正执行刺杀的却另有其人。   苏探晴望着这位死去多时的炎阳道弟子,他的面色安详,脸上似还带着一丝从容赴死的微笑,只可惜他并不知道,他的死却已没有了任何作用。苏探晴恭恭敬敬地合掌深施一礼,口中毅然道:“这位兄弟尽可放心,‘断腕’计划绝不会失败,苏探晴在此立下誓言,必将刺杀擎风侯以慰郭老前辈与你的在天之灵!”转身大步走出石室,往秘道深处行去。郭宜秋之死已激起苏探晴的冲天斗志,这一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死擎风侯,以浪子杀手的方式继续完成“断腕”计划!   秘道笔直朝下,看来郭宜秋平日足不出户,皆是靠着秘道行动,昨夜去弄月庄想必亦是由此而行。苏探晴知道凶手离开不久,加速疾行,一路上却再无异常。走了二柱香时分,一道石门拦住去路,秘道已至尽头。推门而出,耀眼的阳光扑面,已到了山脚下一片荒地,应该是位于金陵城的东郊。   忽听山顶上锣声大作,想必炎阳道已发现了郭宜秋被刺杀之事。苏探晴苦笑一声,目前他已是杀害郭宜秋的最大的嫌疑人,只怕过不几天炎阳道就会发出通缉自己的榜文,连萧弄月也不会相信自己。   苏探晴目前最担心的是林纯是否已经被东方天翔救出弄月庄,他心知经此变故,弄月庄必会加紧防卫,凭自己一己之力想从弄月庄中救出林纯绝不可行,只有去那山神庙中等候她的消息。略略思索一下,先借着树木隐藏身形,沿着山麓走到另一边山脚,找个山洞匆匆易容一番,把自己打扮成客商模样,认清方向,施施然往金陵城中走去。   城中表面上一如平常,但不少炎阳道弟子三五成群,在城中来回巡视。苏探晴在城中闲逛,暗暗运功留意探听炎阳道弟子的说话,才知郭宜秋死讯已传遍炎阳道,目前暂由萧弄月代行盟主之职,淡莲谷与弄月庄的人马已一齐出动,务求找到自己。不由暗叹一声:按理说萧弄月本应将郭宜秋的死讯秘而不宣,但只怕他初见郭宜秋的尸体亦分不清楚真假,所以将消息散布出去,此刻炎阳道人心惶惶,若自己回洛阳不能一举除去擎风侯,炎阳道从此再无与摇陵堂争雄的实力。   眼看已过午时,苏探晴来到一间酒楼,寻个靠窗口的座位,要了一壶美酒与二碟小菜,自斟自饮。   酒楼正对玄武湖,微风徐送,湖岸芳草茵茵,长堤柳丝低垂。苏探晴却根本无心欣赏旖旎风光,看似凭窗独饮的商客,内心里却在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他心机缜密,虽知金陵城绝不可久留,但一来要留到晚间去山神庙中等候林纯,二来炎阳道必会立刻封锁金陵来往的道路,白天出城惹人怀疑,反是留在城中较为安全。他知道郭宜秋已死,纵然找萧弄月解释清楚亦于事无补,反而会将“断腕”计划全盘暴露,倒不如宁可背上行刺郭宜秋的罪名,利用凶手尚不知郭宜秋另找替身之事,给擎风侯布下一个圈套……   过了一会,忽听人声喧哗,却是几名炎阳道女弟子入酒楼巡查,当先领头一人正是梅红袖。梅红袖乍望见苏探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朝他缓缓走来。苏探晴微微一凛,知道梅红袖对自己比较熟悉,千万不能露出破绽。故做好奇瞅她几眼后望向窗外,浑如毫不知情。   梅红袖径直来到苏探晴桌前站定,欲言又止。   苏探晴但觉心中怦怦乱跳,竟是毫无来由地一阵紧张,面上却不露惊惶之色,拱手一礼,故意压住嗓音,以金陵口音道:“这位姑娘有何指教?”   梅红袖听到苏探晴的口音,微微一怔,脸上露出极古怪的神情,轻声道:“这位先生似乎有些眼熟,可在何处见过么?”   苏探晴强自镇定道:“在下记忆中从未见过姑娘,却不知姑娘为何如此说?”   梅红袖低下头,歉然道:“先生莫怪,小妹认错了人。”说罢带着几名炎阳道弟子转身匆匆离去。苏探晴虽感觉梅红袖神色蹊跷,但见她离去暗舒一口气,信心大增,既然梅红袖都看不出自己的易容,其余炎阳道弟子更应该无法认出他。   眼看将到傍晚,苏探晴结账出了酒楼,信步往西郊外走去。他自从少年时被杯承丈收徒后再未回过金陵,此刻重回故地,眼前景物渐渐熟悉起来。   前方道上缓缓走来一位乞者,那是一位老人,佝偻着身子,手拄木杖,乱发遮住半张面孔。来到苏探晴面前,伸出手来:“这位大爷行行好,可怜一下吧……”   苏探晴只觉这语声熟悉,定睛一看大吃一惊,老人虽是皱纹满面,却仍可依稀认出当年的模样,竟正是从前在村中教书的郭夫子。   苏探晴连忙扶起老人,颤声道:“老人家可是姓郭么?你可还认得我?”   老人睁开混浊的双眼,打量了苏探晴半天,摇摇头道:“小姓郭。恕老朽年老眼花,不识大驾。”苏探晴当年不过八九岁,十余年过后早已容貌大改,郭夫子自然认不出来。   苏探晴想到昔日郭夫子在学堂中讲“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如今却沿途行乞,若非迫不得已何以至此,本想问问郭夫子何以落到这般田地,奈何心头一酸,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将身边所有的碎银掏出来递给他。   郭夫子乍见这许多银两,吃了一惊:“这如何使得?老朽……不能要。”那苍老的语声中似乎还依稀可辨当年的一份清傲。   苏探晴柔声道:“学生昔日曾受先生授育之恩,这些银两务请收下,权做学费,也好让先生安度晚年。”   郭夫子颤巍巍地就要拜倒在地,苏探晴连忙扶住他:“无需多礼,先生曾教我‘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如今不过些许银两,又怎及授业之恩的万一?”   郭夫子涕泪横流,怔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探晴叹道:“先生育人无数,我只是其中一个不成器的学生而已,何必知道姓名。”其实他的名字亦是郭夫子所取,只是怕连累了他所以才隐瞒。   郭夫子呆了半晌,忽又仰天大笑起来:“好好好,想不到我郭夫子羸弱一生,竟也能教出这样一个知恩图报、深怀侠义的学生,亦可算不枉一生。”   苏探晴听到郭夫子说到“侠义”二字,心头忽就有一份顿悟。他出师杀手之王,在江湖上博得浪子杀手之名,从来只知凭心行事,似乎早就远离了那些从小耳闻目睹的侠义之举,如今得到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称赞,一股久违的热血重新涌上,才知侠义原来并非只是以天下为己任、救民于水火中,只要能穷已之力济一方百姓,亦算是侠心义胆。他不忍再看郭夫子的窘态,强行将银子塞给他,再深施一礼,转身快步离去。犹听到郭夫子在身后不可置信般喃喃低语……   苏探晴心绪紊乱,不觉走到曾居住过的小村边。想到自己当年父母双亡,全靠村中仁者接济,那些对自己有恩的叔伯姑姨不知是否还健在,有心去村中看看,却是近乡情怯,实是害怕再遇见类似郭夫子的情况。他靠在村前的一棵大树边,手抚树身,许多幼时凌乱的回忆纷纷涌上心头。记得那时自己每日放牧归来,便去偷偷听郭夫子讲学,然后将牛儿系在这棵大树上,自己则温习当日所学,还在大树上刻下许多勉励自己的话语。如今刻下的那些字早不可见,曾被自己敬若圣贤的郭夫子落魄为乞丐,而当年孤若无依的小牧童却已变成名动江湖的浪子杀手,不由感慨命运无常。   一阵微风吹来,苏探晴神智一清,心系林纯,眼见天色渐暗,抬步往当年遇见顾凌云的那间山神庙方向走去。才行出两步,心中突生警觉,感应到有人窥察。他知道刚才重归故地,又遇见郭夫子导致心神大乱,竟没有发现被人跟踪,料想应该是炎阳道的弟子。   他对自己的易容术极有信心,猜想是自己对郭夫子出手大方,所以引起了对方怀疑。当下转过方向,往山神庙相反的方向走去。足下忽快忽慢,看似平稳,实则已运起碧海青天的轻功心法,谁知走了半柱香时分,被盯视的感觉依旧,对方竟然如影随行。索性停下脚步回望,夜幕中瞧不见丝毫人影。苏探晴心头暗凛,知道跟踪者应该是高手,而且若是炎阳道中人亦不会害怕暴露行迹,不知是何来头。不过他自幼在此放牧,加之那时少年贪玩,无事便钻洞爬树,对这一带的地形可谓是了如指掌。借着夜色的掩护,在林间草丛中或停或行,绕了山坡转几个圈子后,总算将跟踪者摆脱。   那山神小庙废弃多年,幸好少有人来,虽经风吹雨淋,檐上杂草丛生,几堵墙都已倾斜,大体仍是完好。苏探晴来到庙外,回想与顾凌云初见的情形,恍若隔世。   推开虚掩的庙门,里面却空无一人。凄清的月光透过破损的屋顶洒在庙中,仿佛如半副残缺不全的泼墨山水画,倍觉惨淡。   神像早已不在,空空的供桌上灰尘满布,房角蛛丝纠结,堂中却有许多凌乱的脚印,轻轻叫一声林纯的名字,却无回应。苏探晴见那脚印痕迹甚新,显然不久前有人来过,这个小庙如此偏僻,又早已废弃,附近村民极少来此,仔细分辨下确定是一男一女的脚印,应该是林纯与东方天翔无疑,但为何林纯不留下来等自己,莫非另有什么意外?不过小庙中并无打斗的迹象,看来是林纯与东方天翔等候一会后不知因何故又离去。苏探晴再回想刚才被人跟踪之事,不由暗起戒心。   突然,一种可怕的直觉涌上苏探晴心头。在月色下,小庙残垣断壁的影子似在轻轻颤抖着,眼前莫名地一暗,仿佛是原本晴朗的天空中飘来一朵浓墨的乌云,如一只大铁罩般将无边的大地罩在其中。与此同时,一股杀气已无声无息地朝他袭来。   苏探晴出道两年,经历无数危险,却从未遇见过如此强烈的杀气,那锐烈的杀气似可穿透心脏,令人不战而溃。他全身肌肉刹时绷紧,将内力提至顶点,防范着突如其来的袭击。庙里顿时陷入沉寂中,虫唧鸟鸣声亦停止下来,似乎也感应到了危机。   然而预感到的伏杀却迟迟不现,敌人显然察觉到苏探晴已有防备,所以凝而不发,等待着最好的时机。苏探晴全身不动,身体如标枪般挺直,一股冷汗已顺着脊背缓缓流下。他直觉出一个可怕的敌人就在附近,甚至就藏身在这小庙中,偏偏却一点也感应不到敌人的方位,对方必是一个精于伏击的超级杀手。   这是一个局,而他已落入局中,若不是刚才发现被人跟踪从而心中一直保有警觉,只怕他现在已是一具冰冷的死尸。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刺杀郭宜秋的凶手,以浪子杀手之能,亦没有把握避开对方蓄势已久的一击。   在小庙黑暗的角落中,蓦然闪起两点黯淡的红芒,平行间隔四指余宽,那是一对犹如猛兽伺伏猎物的眼睛,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苏探晴发声长啸,踏前一步,左手骈指如剑,食、中二指分刺两点红芒,右手玉笛使一招“短歌新曲无心理,卧看残月上窗纱”,划出一道弧线,笼罩住红芒周围四尺的范围。面对强敌他不敢有丝毫怠慢,一出手就是濯泉指与玉笛剑法的合击。   就在苏探晴出招的一刹,忽起惊人的变故。轰隆一声巨响,四壁与庙顶一齐被撞开,小庙中灰尘漫卷,砖石横飞,就仿佛刹那间被一种强大的外力撕成了碎片。十余道黑影迅速闪入庙中,各执兵刃朝苏探晴杀来。苏探晴招至中途不及攻敌,玉笛倒翻,磕开袭来的几件兵刃。敌人中五人手执短刃近身博击,三人用得是长枪、棍棒类的长兵器封住退路,两人射出暗器,另有二人在远处掠阵,显然是训练有素,每人一击则退,绝不冒进贪功。而那两点红芒却已蓦然隐去。   苏探晴心头巨震,只看这十余道黑影全身纯黑,彼此配合无间,便知这是一个缜密的杀手组织,以他一人之力面对十余名高手已是必处下风,何况还有那个眼神若电、杀气凌人的超级杀手!   敌人一出手就将小庙毁去,令苏探晴无法背靠坚壁,只能处于被十余人围攻的境地。他知道最大的敌人就是那个眼射红芒的高手,虽然此刻尚未出手,一旦自己露出破绽便会招来致命的一击。但此刻已来不及思索应变之策,只能机械地闪避格挡,不过两个照面间,玉笛刺中一名敌人,但苏探晴左肩业已挂了彩,幸好只是皮肉外伤,但苦战中无法腾出手来包扎伤口,血流不止时间一久必会影响战斗力。   苏探晴嘶声大叫:“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回答他的却只是对方更为凶猛的攻击。   “嗖”得一声闷响,一个黑乎乎海碗大的物事穿过战阵,直朝苏探晴的头顶击来,来势极为凌厉。苏探晴玉笛横挡,一声巨响,他全身一震,玉笛几乎被震得脱手,原来竟是一个重达数十斤的流星锤,正是那外围掠阵的敌人发出。苏探晴身体一晃,腰间又中了一记枪伤,心中叫苦,敌人虽只有十一名,但俨然布下阵法,不闻呼喝之声,攻守配合却是天衣无缝,纵是号称中原武林两大绝顶高手的“剑圣”曲临流与“解刀”陈问风陷入其中,只怕也难以全身而退,看来今日已非善局。苏探晴情知脱身无望,索性放弃求生之念,唯求死前多杀几名敌人,使得尽是两败俱伤的招数,群斗中他根本不可能避开所有兵器,只能尽力躲开伤害力最大的武器,过不多时身上又伤了几处,但亦有一名敌人被他濯泉指刺在喉头,惨呼而亡。   敌群中传来一声呼哨,围攻的敌人稍稍放缓攻势,对方显是占尽上风,不打算与苏探晴硬拼,而是耗去他的体力,再等待时机一举格杀。   苏探晴稍得喘息之机,深吸一口气,使一招“风送雨声飘帘幕,携歌群英问行云”,双手先回抱再反掌迸开,玉笛被他全身内力所催呈现出莹白之色。一柄短匕首正刺向他的左颈,另一杆长枪横扫腰际,苏探晴左手连发濯泉指迫开其余人,玉笛先与长枪相交,将长枪反震回去,正撞在匕首上,随即密云行雨般连点在已然无力的匕首上,匕首受不住玉笛的力道,在空中碎成数截,再被苏探晴濯泉指弹出,犹如十数道暗器分袭敌人。这一招乃是玉笛剑法中威力最大的一招,充注着纵横天下的豪气。一名敌人闪慢不及,被飞来的半截匕首刺在胸口,匕首上含有苏探晴十成内力,登时穿胸而过,倒地身亡。   敌人料不到苏探晴力竭之余尚有如此勇力,齐齐退了半步。苏探晴遇此良机,窥准丈外一棵大树运起碧海青天的身法,蓦然弹身冲天而起。他身处重围中,如此势必将全身要害皆暴露在敌人的攻击之下,但他知道多耗一刻更无生望,不得已方使出如此险招,只要被他踏上树枝,凭着碧海青天的身法或有机会逃出……   红芒乍现,一道黑影亦同时跃上半空,如一支离弦之箭般撞向苏探晴。那名超级杀手终于出手了!   苏探晴早料到此人会在此刻出手,知道只要被他缠住半招必将重新落入包围中,弹身而起时留有余力,在空中蓦然如一只大鸟般变换方向,欲令对方扑个空。但那人的速度实在太快,更是已料到苏探晴的变招,出手时机绝好,两人相撞的一刻正是苏探晴旧力方竭新力未生之际。苏探晴心头大悸,如此劲敌实是平生仅见。擎风侯掌势缜密,剑走偏锋;陈问风内力雄浑,沛莫能御;铁湔奇招层出,心计深狠;郭宜秋端若亭渊、克敌无形……但比起此人出手的虚变阴狠,似都略有不及。   已不容苏探晴细想,两人在空中错身而过,砰然一声大响,那人使得是一柄又窄又细的短剑,与玉笛结结实实地硬碰一记,火花四起。两人第一次全力交手,苏探晴重伤在身,对方却是蓄势良久,只觉一股阴冷的内力循着经脉直冲上来,全身血液几乎都要凝固,斜斜落在地上,敌人齐声欢呼,几件兵器齐至,苏探晴再度落入包围圈中。   在火花闪耀的那一刹,苏探晴看到了一张木讷而阴骘的面孔,在那张脸上似还挂着一丝狞恶的冷笑,不是别人,正是擎风侯的心腹手下、摇陵堂中的超级杀手——严寒!   苏探晴勉力挡开数记兵器重击,大喝道:“严寒,你出手杀我可是擎风侯命令么?”语音未落,一口鲜血已喷了出来,刚才与严寒这一记交手,已令他受到重创,若不是凭着一股过人的毅力,几乎难以站立。   严寒与苏探晴硬拼一记虽大占上风,但苏探晴濒死反击亦令他胸腹间极不好受,哑声道:“你不必问。受死吧!”他仍是惜语如金,面上亦不见丝毫喜怒之色,依然是那般木讷的表情。   苏探晴早知问不出答案,想到许沸天曾说过严寒在洛阳城某处专门负责替擎风侯训练杀手,这一群黑衣人显然便来自其中,他们武功虽非一流,但进退极有法度,暗合阵法,再加上武功不逊于自己的严寒虎视左右,要想脱险难比登天。只求再争得一刻喘息之机,多杀几名敌人,凄然一笑:“擎风侯既让我来金陵杀郭宜秋,却又在我得手后暗伏杀机,实令天下英雄齿冷。他既能如此对我,日后只怕亦会用同样手段对付你……”   严寒沉默一会,方轻轻叹道:“苏兄不必多说,你为兄弟不惜两肋插刀,严某心里十分佩服。”   苏探晴冷笑道:“你佩服的方式便是暗中行刺么?”   严寒漠然道:“严某自问公平对敌并无胜算。唯有亲手取苏兄之命,以示敬意。”   苏探晴叹道:“可惜我对严兄全无半分好感,这份功劳偏偏不给你。”   严寒冷然道:“苏兄已是强弩之末,这条性命已由不得你了。”对左右一使眼色,两名黑衣人缓缓上前。   苏探晴长吸一口气,玉笛反转指住心口,脸上竟现出顽皮的笑容:“你错了,我虽杀不了你,却还可以先杀了自己!”   那两名黑衣人看苏探晴的样子竟欲自尽,齐齐上来抢功。一使铜棍,朝着苏探晴头砸下,另一人用短匕首刺向他的前心。这两人见苏探晴站立不稳,都只道必是万无一失手到擒来,忽见苏探晴眼中精光一闪,心知不妙,数道白光从玉笛笛尾射出,距离如此之近躲避已是不及,使匕首者冲在最前,被七八道白光射入的眼中,顿时穿颅而过,倒地毙命;使棍者斜窜而出,亦被白光射在大腿上,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苏探晴哈哈大笑:“本想引严兄受我笛中刺,谁知却被这两人抢了头功。”原来玉笛中暗设机簧,藏有十余枚细细的铁刺。苏探晴虽为杀手,却一向光明磊落不屑用暗器,想不到在生死关头虽不能救自己一命,却足以大灭敌人的锐气。   严寒又动了,步伐稳如磐石,双眼红芒暴涨,一字一句道:“苏兄还有什么法宝尽管对我使出来吧。”他生性残忍,最喜欢凌迟处死敌人,如猫捉老鼠般欣赏对方垂死挣扎的模样,所以方宁任手下折辱苏探晴。一般人遇见他都是噤若寒蝉,何曾想苏探晴明明已伤重不支,却于言笑中反令自己中计折损几名手下,怒火中烧下已决意亲自出手将他杀死……   苏探晴心中暗叹,莫说此时玉笛中的铁刺已射尽,就算还有铁刺,在严寒已有防备的情况下亦无法奏功。本还想问问林纯是否安然无恙,料想严寒不会回答,说不定反而会惹来擎风侯的疑心,低叹一声,玉笛往自己心口刺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红影从天而降,一把抓住苏探晴的身子负在肩上,腾云驾雾般高高荡起。严寒正朝苏探晴走来,蓦见眼中寒光一闪,提短剑一格,当然一声脆响,不知撞在什么兵刃上。以严寒之能,乍然不防亦被这股凌空而下的力量撞得踉踉跄跄连退出几步。   却见一个红衣人抱着苏探晴疾速飘去。忽又砰得一声,一道彩光在黑衣人群脚下炸起,伴着一团黑雾,几名黑衣人只恐其中有毒,急忙跳起闪避,几乎把严寒撞倒在地。   严寒回身望去,只见一名红衣人一手抱着苏探晴,另一手似是拉着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急速飞入山林中。猜想应该是以韧性极强的丝线缠在前方树木上,所以才有飞行之效。苏探晴虽是受伤极重,但神智尚清醒,扬声大笑道:“严兄下次杀人时可莫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严寒好不容易设下圈套使苏探晴入伏,眼见他被人救走,再听到如此奚落,饶是他一向阴沉,也不禁怒形于色,喝一声:“追!”先一脚踏在起初受伤的两名黑衣人头上,再带领剩余的七八名手下朝红衣人的方向赶去。   苏探晴看得真切,严寒临走尚不忘对受伤的手下灭口,如此冷血亦觉悚然。又对背着自己的红衣人轻声道:“姑娘两次相救,小弟铭感深恩。”救他的红衣人正是梅红袖。   梅红袖淡淡道:“先不要谢我,我独自前来,附近并无接应,先要摆脱这个该死的木头人才行。”梅红袖本就武功不及严寒,如今背了苏探晴更觉吃力,身后的严寒已大步迫近。若非借着手中韧丝飞翔之力,只怕早就不支。   苏探晴听梅红袖把严寒形容为“木头人”,心中暗笑。低声道:“往右转,从那个谷口进去。”他目前唯一的优势就是对这一带地形极熟悉,若不能好好发挥这一长处,只怕今日不但难逃严寒的毒手,亦要赔上梅红袖一条性命。   梅红袖不知这里是苏探晴从小生活之地,权依他之言钻入山谷中,身后严寒已然赶到二十步的距离,苏探晴忽转过身将玉笛对着严寒一扬:“严兄小心。”   严寒知道苏探晴玉笛中铁刺的厉害,本能一避,却无任何暗器袭来,反而被脚下的树根略绊了一下。苏探晴笑道:“夜黑风高,小弟是让严兄小心脚下的道路。”   严寒纵是一向少言寡语,城府极深,也被气得面色铁青,却也对苏探晴无可奈何,只是发力追赶。眼见追得近了,苏探晴忽又道:“严兄弃手下不顾,孤身追来,果是勇气可嘉。”   严寒微微一愣,他的手下全被抛在后面,看苏探晴言笑似无大碍,莫非伤得不重?这红衣人不知来历,手底下亦不弱,若是趁自己落单与苏探晴联手,只怕亦不好应付。一念至此,脚下不由又慢了些,随即悟到是苏探晴的缓兵之计,眼中怒意更甚。   苏探晴哈哈一笑:“严兄尽可放心,这个山谷中并无埋伏,小弟亦不是暗中偷袭的卑鄙小人。”他知道越这样说越会令严寒疑神疑鬼,其实他受伤极重,努力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暗中强咽下一口涌入喉头的鲜血。   严寒顾不得苏探晴的冷嘲热讽,只是拼力追赶,眼见距离越来越近,梅红袖已听到严寒那浓重的呼吸声。   苏探晴蓦然又一扬玉笛:“严兄小心。”   严寒上了一次当,再不理会苏探晴,谁知眼前精光一闪,这次竟然真有一物朝右眼袭来,他本就加速前行,变向已然不及,浑如往暗器自行撞去一般。严寒大叫一声,仓促中一拳击向身旁一棵大树上,借一撞之力侧面跃开,总算躲过瞎目之劫,经此一缓,与梅红袖的距离又拉开了几步。   苏探晴心中暗叫可惜,这一记若是击往严寒身上,他猝不及防下大有可能中招,只是他自知受伤极重,唯恐无力伤到严寒,所以才射往对方右目。故做失声道:“哎呀,小弟不小心将心爱的饰物丢了,麻烦严兄捡拾一下可好?”   严寒虽明知苏探晴意欲激得自己心浮气躁,仍是忍不住气得哇哇大叫,目中喷火。语气犹如千年寒冰充满了怨毒:“苏兄落在我的手里,绝不会让你在三天内死去……”言下之意自然是要加倍折磨。   苏探晴似是听不出严寒的意思,放声大笑道:“想不到严兄如此关切小弟的性命,实是愧不敢当。”梅红袖听苏探晴在这生死关头仍有心调笑严寒,若不是情势紧急,一口内息不敢松懈,当真要笑出声来。   严寒灵机一动,身法不停,双足却踢起脚下的碎石,又抬掌击在一棵小树上,登时尘土飞扬,无数碎石与断树枝犹如暗器般朝两人射去。他知道苏探晴已是强弩之末,大多朝梅红袖射去,这些碎石断枝上附有严寒的内力,一旦击中便可穿体而过,虽大多失了准头,但数量太多,如满天花雨难以躲避。此举虽影响严寒的速度,可梅红袖本就纵跃不便,再被此一阻,步伐更慢,双方距离骤然缩短。幸好山谷中树林密布,略可起遮挡之用。   梅红袖蓦然一个踉跄,一块碎石擦过她的右腿,留下一道血痕。苏探晴低声道:“前面三十步外有个山洞,快到那里去……哎呀。”话音未落,亦被一块碎石击中右臂。   梅红袖本已将力竭,听到苏探晴惊呼声,情急下再奔出二十余步,眼见山洞已在眼前,严寒右剑左掌已至身前,短剑刺向梅红袖的脖颈,掌击苏探晴后心。苏探晴大喝一声,不顾后心空门大露,执玉笛奋力朝短剑上格去,当然一声大响,虽磕开严寒的短剑,后心亦重重受了一掌,掌力厚沉,将梅红袖与苏探晴两人击得凌空飞起,摔入那黑黝黝的山洞中。   严寒大步随后赶来,苏探晴猛一转头,一口鲜血朝着严寒迎面喷出,严寒下意识地侧身一避,梅红袖长剑及时出手,好歹将严寒迫退几步。   苏探晴受伤极重,满身鲜血已将一袭青衣染红。梅红袖顾不得察看他的伤势,执剑封住洞口,防备严寒再冲入。   严寒桀桀怪笑:“浪子杀手亦要靠女人救命么?”短剑蓦然刺向梅红袖前胸,梅红袖长剑花成一团光幕护住全身,严寒短剑如毒蛇吐信般透入,叮叮一阵连珠密响,双剑交接十余声,梅红袖功力不及,长剑几乎脱手,眼见就将中招。苏探晴拉住梅红袖的手勉力起身,玉笛挡在严寒短剑剑锋上。严寒有心炫耀,运足功力意欲磕飞苏探晴的玉笛,谁知剑笛相交,只觉一股大力从玉笛上传来,短剑立刻被荡开,顿时空门大露,心叫不妙,急速后退。正好梅红袖长剑刺来,哧得一声,饶是严寒闪避得快,前胸亦中了一剑。虽入肉不深,但胸膛要害中招,气势已矮了三分,慌忙退出洞外。   原来苏探晴与梅红袖双手相握的一刹那,只觉一股奇异的热力从梅红袖手上传来,全身伤痛似亦大大减轻,这才一招迫退严寒。   严寒伤而不乱,反而激起凶性,也不包扎伤口,一任胸前鲜血涌出,再度往洞口杀来。苏探晴只觉从梅红袖手上传来的那股热力迅快地循着经脉游走全身,丹田重生新力,亦无暇细想,玉笛使一招“云卷秋声寂无双,百花羞尽笛孤芳”,直取严寒咽喉,梅红袖同时随苏探晴踏前半步,长剑一招“天河倒悬”由上至下劈往严寒头顶。   漆黑的山洞中暴起几束火花,严寒短剑先与苏探晴玉笛相交,只觉玉笛势大力沉,不但将自己的力道尽数化去,更含着极大的反击之力,短剑在半空微微一滞,恰恰被梅红袖的长剑劈中,一声脆响后短剑已脱手飞出。严寒大叫一声,退出山洞外,他出道至今杀人无数,兵器脱手却尚是第一遭,令他惊讶的是苏探晴明明已重伤在身,功力却似犹胜从前,心头狐疑难解,不敢再行出手。   苏探晴迫退严寒,心头一宽,松开梅红袖的手,只觉全身筋骨欲裂,脚下一软,几乎跌倒。梅红袖连忙扶住苏探晴,重又拉住他的手十指相接,将真气渡入。苏探晴但觉二人内息瞬间接通,真气由梅红袖软软的小手中传来,从他姆指少商穴、食指商阳穴、中指中冲穴、无名指关冲穴、小指少冲穴等分别沿经脉流转一周天后重又返入她体内,如此循环不休,伤势似亦大为好转,精神为之一振。他虽是博览群书,却从未听闻过这种神妙的疗伤之法,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梅红袖一面帮苏探晴包扎伤口,低声解释道:“‘凝怨盅’联合你我体内的精气,不但可双体同修对武功修为大有助益,更有疗伤奇效。”   苏探晴这才恍然大悟,想不到“凝怨盅”竟有这般匪夷所思的功效,苗疆秘术,实非常人所能臆度。抬眼见严寒犹在洞外发呆,哈哈一笑:“严兄若是不服,可再来陪小弟试几招。”一语未毕,脑中微觉晕眩,连忙握着梅红袖的手坐下缓缓调息。他实是受伤过重,失血太多,虽有“凝怨盅”之力,亦难以在短期内复原。   严寒隐约看到苏探晴的神态,却只当他故意诱自己出手,何况那山洞中漆黑一片,易守难攻,不敢轻易出手。等待手下汇合后再商议对策。   苏探晴运气数周天,内伤已痊愈大半,透过洞口的微光,望见梅红袖面色潮红,也不知是一路奔跑的缘故还是因为重新遇见了自己,想到几日前在淡莲谷外那一场华艳之舞,心头一阵异样。两人各怀心事,尽皆默然,山洞内一片沉寂。   洞外一名黑衣人道:“里面半晌没有声息,会不会那小子受伤太重已然死了?”   严寒漠然道:“你进去看一下。”他性情阴沉,绝口不提自己受伤之事,先派人来试探苏探晴的虚实。   那名黑衣人短匕首护胸,探身进来,却不见苏探晴与梅红袖的身影,只见洞内曲折,漆黑一片不知深浅。正惊疑间,蓦然侧面银光一闪,藏身于梅红袖长剑已当胸刺到,黑衣人匕首挡在长剑上,额头露出破绽,苏探晴濯泉指已寻隙疾出,黑衣人一声大叫跌出洞外,鲜血从眉心间一个血洞中汩汩流出。严寒手下见到苏探晴隔空指力穿额,显然武功尚在,一齐大哗。严寒紧皱眉头,却知道己方处于明处,贸然入洞必难逃苏探晴的辣手,一时亦无计可施,只命令左右守住洞外。   梅红袖提声道:“我已发出讯号,炎阳道的援军一会儿就到。”洞外的几名黑衣人皆变了脸色,望着严寒。   严寒冷笑道:“不用相信她的鬼话。她刚才出手救那小子时已用去了传讯烟火,这荒山野岭中不到天明不会有人来,且看他们能否捱到天明。”   梅红袖本意想扰乱对方军心,不料被严寒识破。苏探晴哈哈大笑:“夜深风寒,小弟先要休息了,守夜之职便劳烦严兄了。”严寒冷哼不语,显然在考虑对策。   苏探晴低声问梅红袖道:“你如何找到这里?”   梅红袖道:“我在那酒楼中就已认出了你,一路暗中跟踪至此。”   苏探晴这才明白刚才在山神庙外感应到有人跟踪原来竟是梅红袖,也幸好阴差阳错下入庙时心怀警惕,才未被严寒所趁。又不解道:“你如何看破了我的化装?”   梅红袖幽幽一叹:“‘凝怨盅’联系着你我的精气,一踏入酒楼我便生出感应。”   苏探晴这才明白为何自己在酒楼面对梅红袖时心中十分紧张,原来竟然是因为“凝怨盅”的缘故。怪不得自己改变了口音亦瞒不过她。   梅红袖又问道:“这个姓严的是什么人?”   苏探晴道:“此人乃是擎风侯手下头号杀手严寒。”   梅红袖神情茫然,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你不是摇陵堂派来的么,为何他要杀你?”   苏探晴沉声道:“鸟尽弓藏,我既然杀了郭宜秋,摇陵堂自然要杀我灭口。”   梅红袖吃惊得瞪大眼睛道:“郭护法真是你杀的?”   苏探晴长叹一声,大声道:“不错,郭宜秋和他的替身都是我杀的。”   梅红袖剑指苏探晴前胸,问道:“你为何要这样?”   苏探晴朗声道:“只因我的好兄弟顾凌云被摇陵堂所擒,为了他的性命我不得不接受擎风侯的胁迫,这一次来金陵目的就是刺杀郭宜秋。”他目光望向山洞外的严寒:“‘白发青灯’武功惊人,本来极难下手。他虽然早有预备,令别人扮作他的模样迷惑我,却被我识破,趁隙一击得手……你若是要替郭宜秋复仇,便请朝我下手吧。”他这番话破绽极多,故意将刺杀郭宜秋之责揽在自己身上,其实是想借机看严寒的反应。严寒突然出现在金陵十分可疑,郭宜秋之死极有可能与他有关。   严寒将苏探晴这番话听在耳中,脸上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这一刻,苏探晴已判断出严寒并不知宜秋楼内的情形,刺杀郭宜秋的真正凶手另有其人!   梅红袖颤声道:“我本来一直不相信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是想不到你……”她长剑剑尖不停晃抖,终于不忍刺下去,跺脚道:“你这个冤家!”   苏探晴本有把握在她长剑出手前制住她。不料她竟然放过自己,知她对自己情深一往,心中暗叹。握紧她的手,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我只是故意试探严寒,你没有信错人!”   梅红袖眼中一亮,正要说话,鼻中忽闻到一股烟味。只见洞口火光熊熊,浓烟不住卷入洞中。惊呼道:“不好,他们要用火攻。”   苏探晴亦惶声道:“快撕下衣襟捂住口鼻。”口中故意咳嗽不停,一面却对梅红袖挤挤眼睛,在她耳边轻声道:“不用怕,这个山洞极大,火攻并无效用,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原来这个山洞看似曲折狭窄,却是直通山后,苏探晴对这一带地形了如指掌,早已算好了退路。   几名黑衣人找来枯枝堆在洞口,又浇水其上,浓烟源源不绝涌入洞中。苏探晴与梅红袖一面故意大声咳嗽,一面走入山洞深处,浓烟虽多,却根本伤害不到他们。   严寒并不知山洞底细,听到苏探晴与梅红袖的咳嗽声越来越轻,渐无声响,只道已被浓烟熏晕。等浓烟散尽后,将余下的六名黑衣人分为两组,三人守在洞外,另三人与他一起进入山洞中。却见梅红袖与苏探晴倒在洞里,似已昏迷过去。   一名黑衣人喜道:“这两人都被薰倒了,那女子容貌不错,若是还留一口气,嘿嘿……”一面淫笑着一面上前查看。   严寒眼睛适应了山洞内的光线,却见山洞深处漆黑一片,不知深浅,而苏探晴与梅红袖却倒在洞口,其中似有诈,沉声道:“且慢。”话音未落,那黑衣人脚下踢到梅红袖提前布下的韧丝,头顶上一声大响,数块大石当头砸下,几人慌忙躲避。这临时设下的机关虽难以伤人,却足以引开严寒等人的注意力。与此同时,梅红袖蓦然出剑刺向那黑衣人,苏探晴则是弹身而起,直朝着严寒扑来。他深知若不能把握形势一击得手,等严寒与几名黑衣人联合起来,他与梅红袖负伤之下难有生望,故这一招“声断阑干雨未歇,听笛思入水云寒”使出十二成的内力,玉笛如长戈裂云,带起一道飚风,横胸直刺严寒的胸口。   严寒虽隐有提防,但何曾料到苏探晴重伤之余尚有此勇力,欲格挡短剑又已丢失,眼见玉笛将刺入他的胸膛,百忙中将身边一位黑衣人拉在身前,方才挡住了苏探晴这必杀一击。   苏探晴玉笛刺入黑衣人胸中,竟如利刃入身般剖体而出,带起一篷血雨,再度往严寒咽喉刺去,同时伸出右足将另一名黑衣人踢出洞外。   严寒退出山洞外,苏探晴紧追不舍,全然不顾守在洞口的三名黑衣人向他发招,只朝严寒痛下杀手。严寒的武功最擅近身博击,以险制险,不料苏探晴出手比他更为狠辣,一招受制,再无还手之力,反将那几名黑衣人撞开。勉强避开几招后,右肩被玉笛刺穿,大叫一声,拼死击出一掌迫开苏探晴,返身逃开。那三名黑衣人早慑于苏探晴的神勇,见严寒逃走,发一声喊,四散而去。   苏探晴急攻十数招,全身伤口崩裂,亦无力再追。返回山洞中,梅红袖已将另一名黑衣人杀死。苏探晴料想严寒虽不肯善罢甘休,但至少暂时绝不敢再入洞,带着梅红袖由从山洞后路离开。   两人走出山洞,苏探晴道:“梅姑娘你先回去吧,今日见我之事最好不要宣扬。炎阳道中人人皆知是我杀了郭前辈,若是知道你放我逃走,只恐会有麻烦。”   梅红袖不解道:“你既然并没有杀郭护法,不如随我去见萧庄主,他最明事理,应该不会与你为难。”   “不!”苏探晴沉声道,面上带着一份勇决之色:“我要赶回洛阳,替郭前辈报仇!”   梅红袖见苏探晴全身浴血,知他伤势极重,虽经“凝怨盅”疗伤,仍是大伤元气:“可是你伤还未愈,若是又遇见刚才那群黑衣人怎么办?”   苏探晴冷冷一笑,眼中精光乍现:“严寒是擎风侯的左膀右臂,他既然来了,我就绝不会让他活着回去。就算他不找我,我也要找他。”   梅红袖惊道:“你内力虽已恢复七八成,但失血多过,武功大打折扣……”   苏探晴眼露杀气,一字一句道:“你莫忘了我是一个杀手,对付严寒这种人,我会不择手段。”这一刻他斗志昂扬,郭宜秋之死与擎风侯派严寒灭口之举已激起他与敌人周旋到底的决心。何况要想继续完成“断腕”计划,也绝不能放严寒回洛阳。   梅红袖本还要再劝几句,却听苏探晴问道:“林姑娘可是已逃出弄月庄了么?”   梅红袖一颗心刹时沉了下来,偏过头不让苏探晴看到她脸上的失落之情,低声道:“今日一早,东方天翔叛逃,救了林姑娘离开了弄月庄。炎阳道已发下通缉榜文……”叹了一口气:“不过现在炎阳道的头号大敌已经是你了。”   苏探晴仰头望月,放声长啸:“抛却浮名何足道,冠剑功成须笑傲。”对梅红袖略施一礼,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当日在振武大会上匆匆一见,苏探晴那洒脱不羁的磊落风范已在梅红袖心中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不知不觉深陷情网,所以才有后来下盅相救、困于潜龙道等等事情。如今望着豪气干云,与平日斯文有礼迥然不同的浪子杀手,梅红袖更是芳心乱跳,腮边染红,眼中露出迷醉之色。呆呆望着他渐离渐远的身影,双掌合什,在心中默默祝祷。   第三十章 湖中赌局剑影寒   千山荒草碧,万枝杏花飞。   柳枝吐出嫩芽,麦田郁郁青葱,远山披起碧衣,游鱼嬉戏水波,焕之四望,皆是一片青翠,麦香浓烈,花芳袭人,这一年的江南之春似乎来得特别早。   这一年的春天亦是一个多事之春!   江湖已现纷乱之势。炎阳道自盟主“侠刀”洪狂死于刘渡微之手后,凌云寨主顾凌云追杀刘渡微于洛阳舞台宵庄前,再失手被摇陵堂生擒于洛阳,如今宜秋楼主“白发青灯”郭宜秋亦被浪子杀手苏探晴所刺杀,炎阳道五大势力仅余弄月庄与淡莲谷,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昔日武林第一大帮已然名不符实。随着摇陵堂声势大涨,振武盟在隆中建立,江湖格局已呈鼎足三分之势。而在此江湖形势微妙之际,蒙古第一高手铁湔约战江南大侠“解刀”陈问风于洛阳,更增添了一份不可预知的变数。   江湖未定,外患又生。永乐二十二年二月中旬,蒙古十七万鞑靼铁骑囤积塞外,战事一触即发,百姓人心惶惶,四处逃散。大明朝开国五十年后,迎来了最为严峻的时刻,在这样的情况下,明成祖朱棣亲率三十万大军,继永乐十四年、二十年、二十一年后第四次御驾北征,意欲一举平定旧元残部。   而在风光如画的洪泽湖上,云气奔驰,波痕皴皱,夕阳落映在湖面上,碧绿清澈的湖水上漾起一片玫瑰色的华彩,灿然如锦。初春的微风吹乱了如镜的湖面,传来一股芦苇的清芬之气。悄寂的湖心不时跳起几尾银鱼,激起一圈圈的涟漪,四岸浮嚣着歌声人语,几艘画舫悠悠往来,依然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盛况。   在那最大的一艘五彩画舫上,一位皂衣老人立于船舷边。舱中舞影幢幢,丝竹悦耳,似乎正有一场盛宴,可他却是面色凝重,遥望湖光山色沉吟不语,对舱中的管弦之声充耳不闻。老人身边一位青衫少年轻声问道:“父亲,你看那浪子杀手可会来么?”   皂衣老人目光落在手中一张短笺上,微微一叹:“他既然敢留贴通名,想必不会爽约。”   信笺上是龙飞凤舞的几行字:   冰壶露床,月移西厢,流萤过窗,泛舟湖光。听闻天湖山庄富甲江南,尚请罗前辈备下十名美人,若干醇酒,万两黄金,一付赌具。明夜子时苏某将携玉笛与十指赴约,与君于洪泽湖上放情一赌。   关中浪子苏探晴拜上   原来这名皂衣老者名唤罗天湖,乃是江南武林中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江南罗家本是绸缎富户,说起昔日大商贾罗枫远江湖上可谓无人不晓,他不但掌控了江南八成以上的绸缎生意,还开了大大小小十七家遍布江南的银庄,可谓是财倾天下。更难得罗枫远虽是一名商人,却全无吝啬之气,一意结交天下英雄,家中养着数百名食客,不但朋友有难立时相助,便是遇着落难的陌路人,亦是挥金如土,颇有江湖人仗义疏财的豪气。   罗枫远老来方得一子,便是罗天湖。罗枫远一心想宝贝独生儿子接管自己的产业,从小便请来有名的学究教其学问,只望能教出一个状元光宗耀祖。不料罗天湖却对识字断文全无兴趣,反是喜欢跟着家中那些食客动弄拳脚。罗枫远数次劝诲无效,也只好由着他,后来便送罗天湖到江南“行云剑派”中习武。   三十年前洪泽湖中水匪横行,官府几次出兵剿灭,都被这群水匪借着对地形熟悉、水性高强而逃遁。反是变本加厉抢劫过往行商,被劫者不但财物尽失,往往性命亦不保。这帮水匪早看中罗枫远家道殷厚,趁某日罗枫远随船押货时将其绑架,不但一船财物尽失,还传信罗家勒索五十万两银子,罗家上下早慌了手脚,连忙备下银两送给水匪。谁知那帮水匪深知罗家养有不少奇人异士,怕其报复,收了银两后竟将罗枫远灭口弃尸湖中。   那时罗天湖刚刚艺成尚未出师,惊闻噩耗后立刻赶回家中奔丧,可叹罗枫远生前交友无数,却平空惹上这场大祸,落得横死水匪之手,尸骨不全。他家中的食客大多是混吃喝之辈,见主人惨死,亦哄然散去。罗天湖服丧四十九日后,将家丁遣散,孤身一人驾船闯入洪泽湖中,追踪十七日后,竟凭单身只剑终将那帮水匪尽歼于剑下。   此役令罗天湖声名大噪,大仇得报后他亦无意禀承父业,带着剩余的数十名忠于罗家之人,在洪泽湖畔建立了天湖山庄,自设刑堂,专门与那些打家劫舍的黑道人物作对,捉来土匪强盗,初犯斩手,再犯挖目,三犯斩首,绝不姑息。久而久之,天湖山庄已成了江南武林中的一面招牌,而罗天湖的声望亦直追江南四老。   罗天湖平日并无其它嗜好,惟好赌博。想不到这一次竟收到关中浪子苏探晴的战书,约他在洪泽湖上豪赌一场。   青衫少年见罗天湖沉思不语,忍不住愤声道:“苏探晴算什么东西,竟敢口出狂言,孤身挑衅,还说什么携玉笛与十指赴约,分明不将我天湖山庄看在眼里,他以为他是剑圣曲临流、解刀陈问风么?”说到这里,见罗天湖严峻的目光盯来,冷哼一声,住口不语。   这位青衫少年乃是罗天湖二子罗宜刚,年方十七,一手家传的行云剑法却已颇有火候,在天湖山庄中仅次于罗天湖,少年得志一向目中无人,虽听过浪子杀手苏探晴的名字,却并未放在眼里,见父亲神色凝重如临大敌,心中大大不以为然,忍不住出声泄愤。   罗天湖对罗宜刚厉声叱道:“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懂得什么。苏探晴享誉关中,自有真才实学,似你这般大意轻敌,只怕与他交手接不下几个照面就落败了。难道未听说郭宜秋被刺杀之事么?”   罗宜刚不服道:“江湖传闻大多言过其实,杀手行刺不择手段,郭宜秋年事已高,疏于防范,才被这苏探晴用见不得光的手法暗算得手,苏探晴自身武功却未必见得高明,我就不信他能敌过得爹爹威振江南二十余年的惊雷剑。”   罗天湖以剑法成名,其剑七尺二分,双锋两刃,舞动时隐隐发出行云布雷之声,名为“惊雷”,乃是江南九大名剑之一。他这些年已久不与人动手过招,俨然以隐世高手自居,偶尔出马捉拿一些江洋大盗,亦是手到擒来,平日听到的都是些奉承之言,这番话虽是出于爱子之口,倒也受用,面色稍霁:“爹爹可不是怕他,浪子杀手虽然厉害,好歹亦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武功再高亦有限。我只是担心他既敢如此公然挑衅,必有所恃,只怕这件事绝不仅仅是一场赌局那么简单。”叹了一口气:“天湖山庄在江湖上惹下不少仇家,可莫要一时失策坏了名声。”   罗宜刚微微色变:“父亲的意思是说浪子杀手此次来,背后有摇陵堂撑腰么?”   罗天湖沉声道:“摇陵堂雄踞洛阳多年,早就觑伺着江南。而此次苏探晴刺杀郭宜秋,炎阳道正在四处通缉他,可他不但不隐迹江湖,反而大张旗鼓约赌老夫,极有可能是摇陵堂试探之举,一旦被他生出事端,摇陵堂便可趁此借口兵发江南,而天湖山庄则是首当其冲……”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分析大有可能,不禁忧心忡忡长叹一声:“所以此次定要小心从事,纵是苏探晴稍有过份之举,能忍则忍,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罗宜刚大声道:“郭宜秋素有侠名,炎阳道身为武林第一大帮,向执中原武林牛耳,何不设局将苏探晴擒下,也可替我江南武林出一口恶气。”   罗天湖连声叱道:“你不可造次,一切皆要听从老夫的安排。天湖山庄一世英名,可不能毁在你这个畜生手里。”   一个声音悠悠传来:“人说江南宿老安于享乐,早已不复当年叱咤江湖的豪勇,如今一见罗庄主,果然不假。”   罗宜刚惊回首,拨剑喝道:“什么人?”   却见一个白衣人立于船头,背朝罗天湖父子二人,似在眺望洪泽湖光。湖风强劲,将他白衣吹起,直如欲飘然而飞,如若画中人物。   罗宜刚正待冲前,被罗天湖一把拉住。暗惊这白衣人出现的绝无征兆,船身没有丝毫晃动,他父子二人武功皆可算一流好手,却直到听见他开口说话后才发现这名不速之客,看来对方武功应该不在自己之下,凝神望去,双目眯成一条缝:“来者可就是人称浪子杀手的苏少侠么?”   白衣人转过头来,冷冷道:“罗庄主无须惊慌,在下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听闻浪子杀手约赌罗庄主于洪泽湖上,一时心痒来看看热闹。”他脸上如戏子般带着一张面具,瞧不见真面目,听声音年纪甚轻,应该在二十上下。   罗天湖听来者并非苏探晴,松了一口气。他刚才一番示弱的言语被白衣人听到,心中大不痛快,不过他这些年被声名所累,处处谨小慎微,见对方一派泱然无惧的高手风范,倒也不敢造次。正要交待几句场面话顺便打探一下白衣人的来历,一旁的罗宜刚大喝一声:“天湖山庄岂是你这种鬼鬼祟祟小毛贼撒野的地方……”长剑出鞘,一个箭步跨出,使一招家传行云剑法中的“吴刚伐桂”,打算一剑将对方扫下船去。他年少气盛,见对方口中丝毫不将父亲看在眼里,更是不与真面目示人,早就憋了一口气,忍不住抢先发难。   谁知罗宜刚才一提步,那白衣人已大步迎上前来,看似往明晃晃的剑光上撞去,却在长剑近身前猛一侧身避开剑光。与罗宜刚对面而立,目光冷冷望向罗天湖:“这就是罗庄主的待客之道么?”白衣人与罗宜刚相距极近,罗宜刚的鼻尖几乎触到白衣人的面具,更是无法发挥长剑的攻击力,连忙往后疾退,谁知那白衣人亦步亦趋,如影随行,仿佛紧紧贴在他的身上,不给他适当的出手距离。   罗宜刚从小到大不知与人争斗过多少次,却从未见过这般打法,只觉得对方冰冷的鼻息喷在脸上,心头发毛,头微后仰,提膝朝白衣人小腹撞去。白衣人早已判断出罗宜刚的行动,左足迅如闪电般踏在罗宜刚的右足上,“格格”两声轻响,罗宜刚大叫一声,足趾已被踩折了两根。   罗天湖见爱子受挫,又是心疼又是心惊。这白衣人料敌先知,出手诡异,当是劲敌,只看那形如鬼魅的身法,自己也未必是其对手。连忙叫道:“犬子莽撞,还望少侠手下留情。”又对罗宜刚喝道:“还不退下赔礼。”   罗宜刚脚趾被踩,欲退不能,被那白衣人冷冷的目光扫在脸上,足尖剧痛,心头更是大悚,不得不服软。垂下头嗫嚅道:“小弟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兄台多多谅解。”   白衣人攸然退开,仍是回到起初站立的地方眺望湖景,犹若从未移动过。   罗天湖拱手道:“请教少侠尊姓大名。”   白衣人头也不回:“路过之人,罗庄主何必多问。”   罗天湖忍住气:“舱中备有酒菜水果,请少侠移步一叙。”   白衣人淡淡道:“我说过只是来看热闹,不劳庄主费心,饮食自会取用,不必多叙了。”转身进入舱中。   罗天湖与罗宜刚面面相觑,不知这神秘倨傲的白衣人是何来历。罗宜刚强忍剧痛,悄声对罗天湖道:“舱中有父亲邀请的十余名江南武林人士,我们一拥而上,不怕宰不了这小子。”   “不成器的畜生。”罗天湖低骂一声:“你还嫌惹得事不够多么?”不再理罗宜刚,转头亦走入舱中。暗咐他接到苏探晴的帖子不过两天,请来好友助拳亦都是秘密行事,这白衣人却如何知晓?只怕与苏探晴不无关系,见到那白衣人绝不在自己之下的武功,才知道天下能人辈出,自己恐怕真是老了。这一刹,罗天湖忽莫名生出一份不详的预感:享誉江南二十余年的天湖山庄,这一次只怕会栽个大跟斗……   船舱当中是一张大大的赌桌,两边设有八桌酒食,已坐有十余名形貌各异的武林人士,大多是须发皆白的老者,这些人都是罗天湖请来的好友,其中不乏江南武林中颇有名望的高手。罗天湖果然准备好了十余名舞姬,此刻如蝴蝶穿花般游走于桌前,忙于伺候这干宾客。舱中春色无边,惟有那白衣人独自占据一张桌子,既不与旁人说话,也不饮酒吃菜,只是垂目静坐,那些舞姬亦远远避开他。   舱中诸人大多相识,本是相互劝饮大声喧哗,忽见那神情冷漠脸戴面具的白衣人进来,不知怎地心头都涌上一股寒意,声音亦小了许多。刚才船舱外白衣人与罗宜刚一番争斗事发突然,大多人都未能有所察觉;有几位武功略高者虽隐有所觉,但吃亏的是罗宜刚,罗天湖都强忍不发作,他们也不便出头。这些人昔年虽都是叱咤江湖的一方雄主,如今功成名就年事已高,早已息了争名夺利之念,此次来天湖山庄亦大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   见罗天湖踏入舱中,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举杯笑道:“久不见罗兄,依然身体健朗,昔日风采不减,这一杯务请赏面。”   罗天湖笑道:“鲁兄上月喜得外孙,小弟杂务在身未能亲临,这一杯应该是小弟敬你才对。”这位五十余岁的老者名唤鲁飞,乃是江南十九剑派中“逐月”剑派的掌门。性格最是豪爽,朋友遍布天下,武功虽非同门最高,却被同门一致推为掌门,他的独生女儿嫁给了黄山派大侠于万里,上月产下一子,宴客十日,极尽奢华,引为江南武林的盛事。   诸人一同起哄,同饮了这杯酒。罗天湖瞅一眼那白衣人,见他丝毫不为舱中气氛所动,暗生警惕。   一人趁着酒劲来到白衣人桌前:“这位兄台为何不给面子?”   白衣人淡然道:“我不喜喝酒。”   那人呵呵大笑:“今日如此热闹,一众好兄弟重聚,鲁兄又新得外孙,纵是醉了又何妨。”抬手要来拉白衣人。   白衣人眼中精光一现,罗天湖只怕他发作,连忙上前打个圆场:“这位少侠不喜热闹,又不好酒,这一杯酒老夫替他干了。”   白衣人也不谢罗天湖,冷冷道:“浪子杀手马上就到,罗庄主可莫要喝醉了上不了赌桌。”   众人虽都知罗天湖请他们来是因为苏探晴的缘故,但显然罗天湖自知难敌苏探晴,方才请来一众好友助拳,顾忌罗天湖的面子互有默契谁也不提及这个话头,想不到被白衣人抢先说了出来,舱中气氛不免有些异样。   罗天湖尴尬一笑:“少侠不必担心。老夫岂会因贪杯误事?何况不过是一场赌局,输了从头再来,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白衣人悠然道:“若是输了天湖山庄的声望,罗庄主还能从头再来么?”   罗宜刚见舱中人多,胆气亦壮,踏前一步欲大声喝止。却见那白衣人的目光闪电般望在自己的足尖上,疼痛似乎又加重了一分,张了张口未发出声来。   左首第二桌上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见气氛凝重,连忙转开话题道:“听说浪子杀手一向只在关中活动,为何会来到江南,而且还刺杀了炎阳道的郭护法……”   另一人接口道:“听说是摇陵堂派苏探晴出使炎阳道,趁郭宜秋不备方才一举得手。”   右首一人嘿然道:“摇陵堂与炎阳道争斗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无非是为了争霸天下,炎阳道也好,摇陵堂也好,反正与我们也没有多大关系。”   一人大笑道:“魏兄说得不错,江湖上轮流坐庄,炎阳道风光了这些年,亦该让位了。”众人齐声附和。   要知金陵本是江南武林的范围,炎阳道的崛起令这些江南武林人士心怀妒忌,如今见到炎阳道落势,不免都有些幸灾乐祸,此乃人的心理作祟,纵是这些自命侠义的武林前辈亦未能免俗。   鲁飞还算有些见识,沉吟道:“摇陵堂声望不佳,若是让擎风侯统领江湖,却未必是件好事。”   那姓魏的老者哈哈一笑:“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摇陵堂势力再大,在这江南的地盘上也轮不到它作主。闲话休提,只管喝酒。”   白衣人将这番话听在耳中,忍不叹了口气。一位老者斜睨着白衣人道:“这位兄台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听说苏探晴亦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亦是常常身穿白衣,而且又懂得易容之术……”言下之意怀疑白衣人正是苏探晴假扮。   白衣人眼望舱顶,自言自语般道:“如果我真是浪子杀手苏探晴,又何须装神弄鬼对付这帮只知胡吹大气的老头子。”他的声音虽低,舱中诸人却听得清清楚楚,这番话无疑惹了众怒。登时有几人站起身来横目相向,只等罗天湖一发话便出手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罗天湖亦是暗生怒意,只是对那白衣人诡异武功心有余悸,又不愿在苏探晴到来前多生事端,忍一口气劝住众人:“此位少侠无意路过此处,老夫见他亦是武林中人,便约其同来舱中相聚。虽并不知他的来历,但浪子杀手公然约赌老夫,想必不会使出这等不入流的手段。少年气盛,说话不免有欠考虑,诸位一大把年纪自然无需较真。其实老夫今日约来大家,并非是为了对付那浪子杀手,而是想借此机会让我们这些久不见面的老头子聚一聚,来来来,大家再饮一杯。”这几句话软中带硬,既含蓄又不失面子,果不愧是久经风雨的老江湖。众人大声叫好,一同举杯共饮。   罗天湖凝目盯住那白衣人,心想若他还要出言挑衅,纵是百般不情愿也只好出手了。幸好那白衣人只是冷哼一声,神情漠然不再言语。   鲁飞又道:“眼见子时将近,那关中浪子苏探晴既然下战书约赌罗兄,为何现在还不见他现身?”   一位老者道:“我听说五日前苏探晴在治山约‘铁面飞索’刘梦华比拼轻功,那刘梦华的铁面功虽仅是二流的外门硬功,但那名为‘飞索横渡’的轻身功夫却可在江南武林中排得上字号。两人从山脚下同时出发,苏探晴却比刘梦华足足领先了半柱香到达山顶,然后飘然不知所踪。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也不知是真是假。”   另一位老者接口道:“据我所知,三天前浪子杀手确实出现在铜城,亦是下战书挑战大侠许怀功。许怀功与炎阳道颇有渊源,一面以言语稳住苏探晴,一面派人暗中通知炎阳道。谁知苏探晴二话不说玉笛便已出手,许怀功只好挺枪应战。他的银枪亦算江南一绝,但苏探晴的玉笛连攻二十七招,许怀功却无法反击一招,只得弃枪认输。而等到萧弄月与柳淡莲赶至铜城时,苏探晴早已远去……”   罗天湖沉吟不语,他早听说了这些事情,刘梦华与许怀功的武功并不在他之下,浪子杀手既然胜得如此容易,只怕他亦难以讨得好。幸好苏探晴只是与他赌一场,若是输了虽然脸面无光,却也不会太过狼狈。   一人见罗天湖脸色阴沉,安慰道:“罗兄不必担心,我们这么多人在此,那浪子杀手不来则已,来了定教他灰头土脸。”   鲁飞皱眉道:“此事说来确是有些蹊跷。按理说苏探晴刺杀郭宜秋后,在炎阳道的大肆围捕下,本应隐姓埋名逃回洛阳,可他偏偏在江南大张旗鼓四处树敌,不知是什么缘故。”   一位老者笑道:“莫非他是失心疯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白衣人突然冷笑道:“苏探晴绝没有疯,他为何如此做法,只有我能猜到一二。”   船舱外传来一声大笑:“原来这里竟有知音,小弟苏探晴尚要多多请教。”   这声音虽不震耳,罗天湖等人却一齐站起身来,面望舱门,如临大敌。只有那白衣人安坐不动,朗笑道:“苏兄既然来了,何不进来说话?”   一位二十岁出头、身穿白衣的年轻人大笑着应声而入,正是浪子杀手苏探晴。他在金陵府郊外那小山洞外与梅红袖告别后,当即找个隐蔽的地方养好内伤。他虽是第一次受如此重的伤,但在那小山洞中借“凝怨盅”之力治疗后已大有好转,加上他体质极佳,二日后便已痊愈。然后北上赶回洛阳,一路上四处挑战,七日内连续击败江南四大高手,不但在江湖上大出风头,亦成为江南武林各门各派的公敌。   罗天湖连忙迎上前来,抱拳道:“久闻苏少侠之名,今日一见,果是一表人材,英雄出少年。”   苏探晴微笑道:“罗庄主客气了。”又对在座众人深施一礼:“诸位前辈在上,晚辈苏探晴这厢有礼。”江湖上以讹传讹,早将浪子杀手形容成一个穷凶极恶的人物。众人本道苏探晴此次约赌罗天湖多半不怀好意,必是一付气势凌人的嘴脸,想不到他如此彬彬有礼,又见他浓眉亮目,面容英俊,一身白衣不沾一尘,脸颊边还有两个圆圆的酒涡,给人一种亲切感。看起来不但不像名动关中的浪子杀手,反倒似一位邻家少年。心中皆是生疑,忙不迭还礼。   苏探晴目光锁在那白衣人身上:“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白衣人傲然道:“我的名字告诉苏兄不打紧,却没必要让这些无关的人知道。”此语明显不将罗天湖等人放在眼里,罗天湖面上阵青阵白,碍于苏探晴在场,强压怒气。   苏探晴亦是一怔,原以为这白衣人必是罗天湖请来的帮手,不料却得到如此回答。心中隐隐觉得对此人颇为熟悉,但听其语声却甚陌生,亦不像故意改变声音。微微扬眉道:“我与兄台素昧生平,可兄台却好象十分了解小弟,实是令小弟百思不解。”   白衣人摇摇头:“我并不了解苏兄,正如苏兄也不了解我。”   听着白衣人说话,苏探晴莫名又泛起一种熟悉的感觉,暗觉惊讶,口中道:“刚才在船外听兄台说能猜出小弟一路挑战江南高手的用意,只道是遇见了知音,急急进来见过诸位,谁知原来竟是场误会。”   白衣人目光闪动:“我听到刚才有人对苏兄言语不敬,忍不住替苏兄辩解一下。至于苏兄一路树敌的缘故么,小弟虽不是苏兄的知音,却能猜出个大概。”   苏探晴大笑:“何不说出来让小弟判断一下真假?”   白衣人嘿然一笑:“罗庄主已等得不耐烦了,苏兄赢够了银子后请我喝酒,我便告诉苏兄。”听他口气似乎早料定苏探晴必会赢得这一场赌局。   罗宜刚见苏探晴与这白衣人年龄与自己相差不多,却旁若无人只顾说话互相说话,将满舱人不看在眼里,忍不住对白衣人大声喝道:“你不是不喜欢喝酒么?”   白衣人眼睛一翻:“踩折了罗少庄主的脚趾,心意大畅,忍不住想饮酒助兴。”   罗宜刚一声怒吼,朝白衣人冲去。料想父亲与一众前辈在旁,断不会让自己吃亏。身形才动,眼前白影一闪挡在身前,定睛看去,却是苏探晴轻移脚步拦在了他,若不收足便会撞个满怀。   罗宜刚见苏探晴模样俊秀,不似有什么力气,心中一横,并不停步,肩膀一侧,直往苏探晴的胸口撞去。谁知才稍动念头,苏探晴手中玉笛似有意似无意地提起,端端遥指在自己右肩玉井穴,玉笛虽静止不动,但这般大力撞在穴道上亦会受伤。罗宜刚欲想停步已然不及,百忙中一拧腰避开穴道,苏探晴玉笛微晃,仍是对着罗宜刚的玉井穴。   罗天湖大手疾伸,一把将罗宜刚拉了回来,总算避免爱子当场出丑。耳中听那白衣人抚掌赞道:“虽还未见苏兄的濯泉指,但看到这以静制动,待机而发的玉笛剑法,亦算不虚此行。”   苏探晴朝白衣人微微点头,谦然一笑。转身手指赌桌,对罗天湖道:“天色不早,罗庄主请。”其实他很想与白衣人多说几句话,不过目前炎阳道四处张榜通缉他,罗天湖或许已通知了炎阳道中人,最好还是速战速决,免得另生事端。   罗天湖来到赌桌前:“却不知苏少侠打算如何赌?”那赌桌上各式赌具一应俱全,看来罗天湖果是有备而来。   苏探晴拿起一个骷筒笑道:“晚辈喜欢爽快的赌法,便是掷骷子吧,一把定胜负,点子大者便赢。”   罗天湖沉声道:“赌注是什么?”   “晚辈信中早已说得明白。”苏探晴游目四顾一番,微笑道:“既然美人都在,想必万两黄金罗庄主亦早准备好了。”   罗天湖默然来到舱边几个大箱子旁,伸手将一只箱子掀开一角,登时金光四射,里面果然都是黄澄澄的元宝:“天湖山庄从不曾在江湖上失了信用,苏少侠若是在赌桌上技高一筹,这些金子便都是你的。”罗天湖与在江湖上最有名的不是他的武功,而是千杯不醉的酒量与嗜赌如命。他自问以自己在赌桌上几十年的经验,绝不会输给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更是故意强调在赌桌上一见高低,纵是万一输了也当是破财消灾,总好过与名满关中的浪子杀手真刀真枪地拼上一场。这份避战怕事的心理,却是不便说出来了。   鲁飞道:“老夫年纪最长,便厚着面皮做这一场赌局的仲裁,苏少侠可有异议么?”   苏探晴面对一众昔日名动江南武林的各路豪杰,仍是不露半分惊惶之色,毫不在乎地耸耸肩膀:“如此也好。”   鲁飞呵呵一笑:“赌桌上半凭实力半凭运气,谁也不能说有必胜的把握,万一苏少侠输了,不知要拿什么东西抵押?”   苏探晴将玉笛放在赌桌上:“这支玉笛陪了我十几年,如果罗庄主赢了,便拿去吧。”   鲁飞大笑:“苏少侠不是在说笑吧,赌桌上最讲究公平,苏少侠下得这个赌注嘛……比起罗庄主的万两黄金来似乎有些不够份量。”   苏探晴不慌不忙扬眉一笑:“晚辈一旦输了,若是罗庄主有用得着晚辈的地方,尽可吩咐。纵是要了区区的性命,也绝无怨言。”满舱皆哗,苏探晴自不会轻易以命做赌,看来竟是有必胜的把握。   鲁飞愕然道:“苏少侠莫非是说笑?”   苏探晴正色道:“晚辈纵然赌技未必精熟,却不敢有失赌品。”   罗宜刚道:“你万一输了耍赖,我们总不能强行将你擒下。倒不如你先点了自己穴道……”话说到一半,已被罗天湖以目光制止。   苏探晴微一沉吟,从脖子上取下那方当年小顾送给他的挂玉,放在玉笛旁边:“此玉乃是晚辈平生最好的兄弟所赠,从不离身,晚辈把它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便做此次赌局的信物吧。”   罗天湖豪笑道:“劣子口无遮拦,苏少侠千万莫放在心上,老夫信得过你。若是老夫侥幸胜了,也绝不会为难,苏少侠尽可从容离去。”   苏探晴淡然道:“人生不过一场豪赌,杀人者博命,赌桌上博胆。我既然敢来,便不会输不起。”   白衣人目光闪动望着那方碧色挂玉,忽抚掌大笑道:“好一句‘杀人者博胆,赌桌上博胆’。苏兄此语甚得我心,小弟便押宝在你身上。若是罗庄主胜了,在下这一条性命也愿交给天湖山庄处置。”   苏探晴大觉惊讶,他与这白衣人素不相识,想不到对方竟然愿以性命交托。他虽对这一场赌局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取胜,毕竟赌桌上无常胜之军,万一失手岂不连累了他?但看白衣人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并不将胜负放在眼里。罗天湖与其余人互视一眼,只道是苏探晴与这白衣人早就相识,故意演了一场戏。他们人虽多,气势上却无疑是苏探晴与白衣人大占上风。   鲁飞道:“既然如此,便请苏少侠与罗兄上前掷骷,一决胜负。”   苏探晴举手道:“罗庄主请先掷。”   鲁飞又问道:“若是掷出十八点怎么办?”三个骷子最大便是十八点,那是掷骷子中的至尊,极难掷出,百把中不过出现一两次,鲁飞见识过罗天湖的赌技,对他信心十足。他猜出苏探晴以濯泉指名震江湖,必是对指力极为自信,方才提出掷骷子决胜负。但掷骷子毕竟不是武功,要想掷出十八点的至尊点数,指力、技巧、力量、运气缺一不可,纵是武功天下第一的高手若没有一番苦练,亦未必能做到。索性先问个清楚,好让苏探晴输得无话可说。   苏探晴悠悠道:“若是同点则不分高下,双方再掷一把直到分出胜负为止。”   罗天湖道声:“好。”也不多话,上前将三只骷子放入骷筒中,轻轻摇晃。他有八成把握可掷出十八点,至不济也可立于不败之地。只是这一把骷子不但有万两黄金的赌注,更事关天湖山庄的名声,心头亦不免有些紧张,紧咬嘴唇,指尖泛白,双手亦有些颤抖。   罗天湖摇骷良久,大喝一声将骷筒拍在桌上,缓缓拿起手。鲁飞上前将骷筒揭开,三粒骷子全部六点朝上,赫然正是十八点的至尊。   罗天湖暗舒一口气,对苏探晴做个请的姿式。   苏探晴赞道:“罗庄主宝刀不老,晚辈佩服。”他却不似罗天湖那般郑重其事,上前随随便便地抓起骷筒往桌上一兜,已将三粒骷子兜在筒中,也不见他如何运力摇晃,很随意地将骷筒按在桌上。鲁飞小心揭开骷筒,微微一愣,面色不由有些发白,果然亦是一个十八点。但苏探晴的神态可比罗天湖轻松多了,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鲁飞愣了半晌,沉声道:“双方不分胜负,请继续。这一把轮到苏少侠先掷了。”料想苏探晴第一把或是运气极好,总不能连续掷出至尊来,若稍有疏忽,罗天湖便可乘机取胜。   苏探晴微微一笑:“晚辈自当从命。”随手一掷,竟然又是一个十八点。   原来苏探晴从小在华山绝顶跟杯承丈练习武功时,正是用掷骷子的方法磨练指尖的感觉。华山生活清苦,并无其余娱乐,苏探晴整日与骷子作伴,不知不觉中练成了赌术绝技,十六种点数想掷出任何一个皆是随心所欲,信手而来。他本就悟性奇高,加之又有毅力,当年难把那不通常理的五孔木笛吹得那么动听便可见一斑。想不到少年时练就的赌术并未在赌场中大放异彩,却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满舱皆静,只有白衣人的鼓掌不绝入耳:“二位赌得精彩,令我大开眼界。不过若是你一把至尊我一把至尊,岂不是要掷到天亮。罗庄主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可要多加小心哦。”   罗天湖冷哼一声,长吸一口气,上前将骷筒拿起。摇了半晌,却迟迟不落下,额间汗珠滚滚而落,显然没有十足的把握掷出十八点。   罗天湖赌了几十年原不该如此不济,但刚才白衣人的说话看似无意,却已击中了罗天湖的要害,令他心理大受影响,这正是赌场大忌。何况这一场赌局事关重大,又当着这许多好友故交的面,他实是输不起。   就在这时,大船猛然一侧,罗天湖站立不稳,身体几欲滑倒,下意识地以手扶桌,却忘了手中正拿着骷筒,这一下骷筒虽然端端正正落在赌桌上,但谁都知道里面绝不可能是十八点。在场诸人皆是一惊,如此岂不是输了?齐抬头望向苏探晴,看他在这等局面下会如何说?   谁知苏探晴却是一脸戒备之色,凝神细听船外的动静,似乎根本未将赌桌上的变故放在眼里。   船底下忽发出格格的响动,浑如有什么猛兽欲从水底钻出一般。罗天湖等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这才想到刚才船身倾斜实是大不合情理。似这等豪华大船行于几无风浪的湖面上,本应该是稳如平地,岂会忽然倾斜?诸人刚才心念赌局的胜负,无暇顾及,此刻都觉得蹊跷。   苏探晴突然大喝一声:“诸位小心。”话音未落,变故忽生,船底一声大响,蓦然裂开一条大缝,湖水汩汩涌入,阔达十余丈的大般竟然一分为二。鲁飞、那白衣人与几名老者在半边船上,苏探晴、罗天湖父子却留在了另半边船上。   白衣人静立不动,座船的晃动对他似乎并无影响,炯炯目光锁在两船间越来越大的裂缝。蓦然起身跃入苏探晴这一侧,口中宛若平常笑道:“小弟刚才与苏兄并肩参赌,此刻自应与苏兄共御强敌。”   舱中深陷,水流产生了极大的吸力,令船只往舱中倾侧,人人站立不稳滚做一团。一名舞姬一声惊叫,往那裂缝中掉下去。她身边正站着罗宜刚,百忙中一把拉住罗宜刚的小腿,罗宜刚本就被白衣人踩伤脚趾下盘不稳,被那舞姬一带,亦扎手扎脚地朝裂缝滚落下去。而更令人吃惊的是,一把黑如漆墨的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水底探出,直斫罗宜刚的大腿。   苏探晴身形疾出,先俯身一把抓住那舞姬的背心,硬生生地将她提起,右手食指弹出一记指风将刀震歪,同时横身将罗宜刚撞往罗天湖,口中犹道:“殃及罗庄主坐船,晚辈日后必将补报。”   血光迸现,那名姓魏的老者未能及时闪避开水下的伏击,被一刀砍在前胸,重伤倒下。   罗天湖乍遇变故,早惊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接住摔过来的罗宜刚:“到底是何人施暗算我天湖山庄?”   白衣人头也不回,冷冷道:“罗庄主莫高看了自己,对方并非针对你而来。”又瞅一眼如临大敌的苏探晴,淡然道:“若非为了引出强敌,浪子杀手又何需挑战罗庄主?”   苏探晴微微一震,想不到这白衣人果然知道自己的意图。他这一路上之所以四处树敌,连续挑战江南高手,确是为了引出严寒。他虽有意在回洛阳之前将擎风侯手下最可怕的严寒杀死,但自从在金陵府于梅红袖的帮助下逃出严寒伏杀后,严寒亦消失了踪影。两人虽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方甘心,但一个是名噪关中的浪子杀手,一个是擎风侯暗藏多年的秘密武器、摇陵堂的头号杀手,皆是江湖上难得遇见的超一流杀手,对隐伏、跟踪之术都是极精通。苏探晴无法找到严寒,只好主动现出行迹,引严寒来找自己,这一路上故布疑阵,便是用自身为诱饵,不怕严寒不出现。   不过严寒虽是恨透了苏探晴,亦是极谨慎的高手,见苏探晴如此大显形迹,自然也猜到了他的用意,前几次苏探晴挑战江南高手时虽已暗地跟踪,却一直隐忍不发,直到此次在洪泽湖上方才下手。而且一出手便先毁去船只,断去苏探晴的退路。   苏探晴知道以严寒一人之力断无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凿沉大船,他那些黑衣手下必潜伏在水下,自己寡难敌众,只能以智谋取胜。他深知严寒嗜血好杀性格,只求能除掉自己,这满船无辜性命皆不会放在他眼里,一旦有人落水便立下杀手。自己若是出手救人只恐被严寒伺机所趁,当下之计惟有先设法离开断船,亦算救了这一船人的性命。   苏探晴灵机一动,足尖一伸将那张赌桌高高挑起。赌桌撞破舱壁而出,苏探晴同时腾身而起,人在半空中踩在赌桌上,使出一股巧劲,在空中翻滚不休的赌桌微微一滞,不偏不倚地平面朝上稳稳落在湖心。苏探晴以桌为舟,足下催力,连人带桌往湖岸移去。   水下刀光一闪,剖桌而上直刺苏探晴。木屑纷飞中,赌桌已被劈为两半。苏探晴早已飞身跃起,头下脚上,玉笛疾出击在钢刀上,借着一弹之力在空中一个倒翻,稳稳落在半张赌桌上,左手再出濯泉指刺落从水下射来的一枚暗器,哈哈大笑:“小弟正嫌此桌笨重,多谢严兄帮忙。”那赌桌用上等红木所制,大半都沉在水下,桌面上正好可立足一人。   水下刀光连闪,苏探晴身体在湖面上腾跃不定,足下控制着半张赌桌,丝毫不见慌乱。那刀光虽急,却再不能劈中赌桌。水下的严寒固是出招凶狠,每一刀都激起大片水花,声势惊人;但苏探晴身法潇洒从容,神情淡定自若,招式迅如闪电,指法灵动犀利,口中仍不忘调笑对手。经过几年的江湖历练,再加上这段时期赴金陵险死还生、危机四伏的磨砺,他的武功已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这一番交手兔起鹘落,看得人眼花缭乱。罗天湖等人稳住船只后在远处观望,方知浪子杀手果是名不虚传,心头又是惊惧又是佩服。   眼见苏探晴还差数丈的距离即将上岸,蓦然水底下张开一张大网,往苏探晴兜去,网上还挂着数柄尖刀利刃,一旦苏探晴被网住必无幸理。苏探晴心中一惊,那网覆盖面积极大,罩住三丈方圆,平日这渔网当然难伤及他分毫,但现在水下尚有一个不断出招的严寒,稍有分心便会中他毒手。当前最好的策略是弃桌避网,但那样一来势必再无借力落入水中,看严寒在水下行动自如,可见其水性精熟,在水下自己却未必是他对手。   白影一闪,一直立在船中观战的那名神秘的白衣人忽然一掠数丈,脚尖点在水中起伏的另半张赌桌上,微一借力冲天而起,如一只大鸟般俯冲而下,右手弹出一把寒光四射的软剑,那软剑长不过三尺,剑身柔软,在空中弹缩不定,他却以此软剑像大开大阖的长刀般使出一招“泰山压顶”,正劈在渔网上。只听一阵切金断玉般的急响,渔网被短剑剖开,渔网上所挂的数柄利刃亦被短剑斩断,落入湖中。看来那软剑竟是无坚不摧、削铁如泥的宝物。   白衣人借宝剑与渔网相交之力跃上湖岸,回首扬声大笑道:“好不容易见到这一场龙争虎斗,岂能令小人偷袭得手。”   苏探晴见到白衣人那柄宝剑,忽有所动,心神略分下行动稍缓,足下半张赌桌已被水下严寒一刀劈中。水花四溅中,两条人影在湖心旋转而上,在空中连续交手十余招后,方才斜斜分开。两人都是擅长近身博击的小巧功夫,这下贴身相斗已各自挂彩,苏探晴白衣见红,肩膀上被严寒斩中一刀,而严寒落入湖中后亦是泛起一股红潮,显然也受了不轻的伤。   苏探晴身体朝湖岸方向飞去,眼见还有几步就到湖岸,却已力竭落下。水面哗啦一响,数名黑衣人已从水下露出头来,他们身穿紧身水靠,各执兵刃,像黑色的潮水般往苏探晴落足地方游去。   苏探晴伤势虽较严寒为轻,但若被这群黑衣人围攻,不给他包扎伤口回气的机会,待严寒再度杀来,情势必危。眼见苏探晴将落入水中,白衣人右手轻扬,劈下一截柳枝朝苏探晴掷去:“苏兄小心。”   苏探晴在空中道一声:“多谢兄台援手。”运起碧海青天的身法,脚尖轻点柳枝,身子平平飞出,一掠上岸,与白衣人并肩而立。   黑衣人纷纷从水中上岸,呈一个扇形朝两人包围过来。走在最后的一人身材壮硕,面色阴沉,赤裸的身上纹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豹子,显得极为凶恶,正是擎风侯的心腹、摇陵堂的头号杀手严寒。他右手执短刀护在胸前,垂下的左手还在不停地滴血,那是刚才与苏探晴在空中交手时,被玉笛刺穿。   “十五、十六、十七、十八……”白衣人好整以暇计算着黑衣人的数目:“对方共有二十三人之多,苏兄可有信心么?”   苏探晴亦是暗暗心惊。他本以为在金陵府时与梅红袖联手杀死几名黑衣人后,算来严寒最多还有五六名手下,想不到如今竟还有这么多人,猜想应该是摇陵堂在江南暗布下的人马。   白衣人显然已看出严寒是其中领头者,泰然道:“苏兄只管对付敌方首领,其余小喽啰由小弟打发如何?”   苏探晴扯下一幅衣衫包扎伤口,沉声道:“敌众我寡,既然打不过,当然是走为上策。”   白衣人奇道:“难道浪子杀手诱来强敌,竟是打算不战而逃么?”   苏探晴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兄台请随我来。”当先往右方奔去。   白衣人略略一怔,只好跟上苏探晴。严寒与众手下合在一处,亦朝两人追来。   湖右边是一座丘陵,丛林密布,怪石横生,一条小径直通山顶。苏探晴却不走小径,而是钻向密林深处。苏探晴身法略缓,等白衣人疾行两步赶上自己,低声道:“小弟在这里布下了不少机关,兄台务必紧跟着我。”原来苏探晴自知一人之力难以尽歼严寒与其手下,所以每到一处挑战江南高手前都预先在附近设下了埋伏。   白衣人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苏探晴为何不战而退,竟是早就计划好在这片山林中伏击敌人:“浪子杀手果是名不虚传,幸好小弟并非苏兄的敌人。不过苏兄为何会如此信任小弟呢?”   苏探晴笑道:“不知为何,我一见兄台便感投缘,直觉你我是友非敌。而且兄台刚才仗义援手,岂能再有所隐瞒。”   “得苏兄此言,小弟大感欣慰。”白衣人眼中杀手一闪:“你我今日联手,管教摇陵堂第一杀手有去无回。”   苏探晴道:“兄台竟能瞧出摇陵堂杀手的身份,小弟亦可隐隐猜到了兄台的来历了。”   白衣人豪然一笑:“我早说过,小弟并不会对苏兄隐瞒名字……”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惨呼,想必是严寒的手下踩上了苏探晴设下的埋伏。   两人口中说话如常,脚下却是不停一路狂奔,转眼已到半山腰。一方大石横拦在山道上,两边皆是万丈高崖。苏探晴蓦然停步,细细察看那方大石,眼睛一亮,冷然道:“我们在此伏击!”   白衣人击掌赞道:“好,用兵之道,正应该虚实相间。敌人绝不会料到我们会掉转头来反戈一击,定教其元气大伤。”远处又是一声惨呼遥遥传来。   当下两人商议一阵,又在周围布置一番,然后各自藏匿身形,静待敌人近前。   不多时,严寒带着剩余的十几名黑衣人来到此处。   一人黑衣人爬上树顶眺望一番,跃下禀报道:“前方看不到那两人的影子。”   严寒目露凶光,仔细看看周围,蓦然抬手止住手下的行动:“且住,这里恐怕有埋伏,三人一组搜索周围。”他毕竟是超一流的杀手,对环境极为敏感,一见到那方大石,亦想到苏探晴与那白衣人可能在此设伏。   那群黑衣人训练有素,小心翼翼地搜索四周。他们一路上山连遇埋伏,先是一名黑衣人掉入满是倒刺的陷阱中,两名黑衣人被竹箭射毙,又有两人踩到绊索引动大石被活生生砸死,早已是草木皆兵。   严寒带着几名黑衣人来到那大石前,已感应到有人藏在石后,微一摆头令两名黑衣人分从左右绕到石后察看,他则是短刃在手严阵以待。   “啪”得一声大响,一个黑衣人不小心踢中一根野藤,那野藤绷着的一棵大树蓦然弹回,如张弓拾箭般射来一根巨木,另一名黑衣人急忙往后闪躲,不料又被一根野藤一绊,一脚踏空,惨叫着由悬崖上跌落下去。   严寒眼见手下中伏坠入山崖,却是头也不回,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大石,冷冷道:“出来。”   大石后白影一闪,苏探晴露出头来朝严寒一笑:“严兄小心了。”   严寒一声怒吼,猛然朝苏探晴扑去。谁知才跨出步,却见那方大石晃荡几下,竟朝着他直压过来。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块大石何止万钧,一旦压实了岂不成了一摊肉浆?严寒顾不得击杀苏探晴,身体急退,背靠在一棵大松树上,大石激起漫天尘埃,由他身畔轰隆隆的滚入山下。严寒刚刚舒口气,忽觉背心一痛,已被锐物刺入后心。严寒毕竟是一流高手,稍觉不对已下意识地朝侧面滚开,但见松树喀喇一声巨响,粗大的树干竟从中折断,松针如雨倾下,一道白影从树心中闪出,掌中寒光一闪,直刺严寒,正是那白衣人。与此同时,大石后的苏探晴亦一跃而出,玉笛疾闪,两名黑衣人连叫声都不及发出,已被玉笛点在咽喉上……   原来苏探晴与那白衣人先合力将大石底下的泥石移开,又将周围的藤蔓斩断,只要苏探晴稍加用力一推便可令大石滚动。又凭着白衣人削铁如泥的宝剑将那大松树中间挖空,白衣人藏于其中。先是苏探晴滚动大石惑严寒耳目,算好他必是退到那大松树旁,白衣人透树而出直刺其后心的短剑才是真正的杀着。若非严寒身经百战反应极快,只怕已难逃此劫。   严寒在地上连打几个滚方避开白衣人凌厉的剑招,狼狈不堪。苏探晴趁乱又击倒两名黑衣人,在余下黑衣人包围圈合拢之前与白衣人汇合,往山顶冲去。   严寒又惊又怒,激起凶性,继续穷追不舍。   苏探晴与白衣人且战且退,一路上又除掉了几名黑衣人,各自也受了些轻伤。到了山顶,却见四面皆是万丈悬崖,竟是一条绝路。   白衣人看着严寒带着尚余下的七名黑衣人缓缓逼近,低叹道:“看来只好硬拼了。”经过一路拼杀,他与苏探晴亦是强弩之末,黑衣人虽然单打独斗武功皆远远不及,但胜在人数众多,这一战胜负尚属未知。   苏探晴长啸一声,豪气尽现:“敌人锐气已泄,正是与之决一死战的时候!”   严寒当先上到山顶,眼神如伺伏猎物的饿狼,透着一份怨毒:“苏兄逃无可逃,我要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苏探晴跨前两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只怕此处乃是严兄的埋骨之地。”   严寒冷冷一叹:“其实我亦极佩服苏兄,若有选择亦绝不想与你为敌。只可惜你我各为其主,今日之局必分生死。黄泉路远,苏兄珍重……”   苏探晴哈哈一笑:“为何听起来严兄似乎极有把握置小弟于死地?”   身后一个漠然的声音接口道:“那是因为有我!”寒光一闪,白衣人掌中软剑疾射而出,竟是刺向苏探晴的后心!   第三十一章 洛阳惊变天下动   随着白衣人出剑刺往苏探晴的后心,严寒亦是低喝一声,直朝苏探晴冲来。刹时苏探晴已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况。何况那白衣人本是与他并肩作战,何曾想自己的战友竟会突然下此辣手?   好个苏探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竟然对身后白衣人的出招不闪不避,反而直撞入严寒的怀中,玉笛使一招“莺燕无情庭院悄,惜与青楼忍泪听”,这一招名虽凄婉,却是一记不计生死,拼着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式,此情此景下使来,更有一种身陷绝境的愤怨伤怀之意。   严寒胜券在握,自不肯与苏探晴两败俱伤,略退一步,右手短刃斜扬而起抵住玉笛的来势,左掌护胸提防对方濒死一击,眼中仿佛已见到白衣人的软剑穿过苏探晴的胸口……   白衣人的剑光已及苏探晴的后心,却蓦然一折,软剑贴着苏探晴的身体弯出一道美妙的弧线,径直刺向了严寒的心脏!   严寒大惊,护胸左掌往下一压,正挡在白衣人刺来的软剑上。但严寒左掌起先被苏探晴玉笛刺穿,这一下虽是准确无误地握住软剑,却无法阻止软剑的进击,加上剑锋锐利无比,半只左掌已被切下,随即深深刺入了他的胸膛!   严寒吃惊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插在胸口的软剑,口唇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衣人猛一翻腕,软剑在严寒的胸口一搅,鲜血如箭般射出丈高。严寒大叫一声,半跪于地,手抚前胸,死死盯住白衣人的眼神里渐渐散去光芒,喉中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七名黑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一时皆愣在原地。白衣人身形疾出,剑光电闪,三名黑衣人咽喉已被割断,余下四人发一声喊,连滚带爬往山下跑去。   白衣人剑光绕上一名黑衣人的脖颈,冲天血雨中一颗斗大的头颅平飞而起,他足下不停,复又朝另一名逃跑的黑衣人追去,口中犹道:“苏兄欲成大事,可不要有妇人之仁。”   苏探晴心中暗叹,他虽不愿胡乱杀人,但知道要想回到洛阳得到擎风侯的信任,这些黑衣人绝不能留活口。展开身法追上一名黑衣人,玉笛刺在他灵台大穴上,将其击毙。   白衣人亦将另一名黑衣人格杀,扬声掷出软剑,正中最后一名黑衣人的后心。刹那间严寒与他一众手下已然尽数被歼。   苏探晴上前从最后那名黑衣人的尸体上拔出软剑,在掌中查看一番,脸上露出深思之色,潜意识中有一种的感觉稍纵即逝,一时捉不住头绪。等白衣人走近身旁,将宝剑递给他:“此等神兵利器,确配得上兄台。”   白衣人嘿嘿一笑,收剑落鞘:“刚才我在背后出剑,为何苏兄不闪不避?”   苏探晴叹道:“小弟信你不会出手伤我。不然在洪泽湖边你大可袖手不理。” 奇 书 网 w w w . 3 q i s h u . c o m   白衣人摇头道:“那时纵然我不出手,严寒亦绝没有把握一举擒杀苏兄。这个解释难以令我满意。”   苏探晴哈哈一笑:“或许是因为小弟早已瞧出了兄台的身份。”他略微一顿,目视白衣人的双眼,缓缓道:“炎阳道中最为神秘的‘影子杀手’江东去,又岂会是背后施暗算的卑鄙小人。”   “苏兄从何处知道小弟的名字?”白衣人眼神忽厉,瞬即隐去,淡然道:“既是‘影子杀手’,背后出手杀人亦不足为奇。”这个神秘的白衣人正是江东去。   苏探晴道:“江兄的身份乃是弄月庄萧庄主告知小弟的。”   江东去点点头:“这样也好,小弟本就没有打算对苏兄隐瞒身份,却怕苏兄之前并未听说过小弟的名字,如今看来应该不用再费唇舌解释了。”   苏探晴微笑道:“我虽不知‘断腕’计划的详细内容,但亦可猜出江兄必是其中最关键的人物!”他这番话其实有所保留,萧弄月并没有告诉他江东去的情况,甚至柳淡莲提及江东去此人时亦是闪烁其词,而他第一次听到江东去的名字乃是在襄阳城外的荒郊里,由铁湔的口中得知。不过他早就怀疑“断腕”计划中另有隐情,一如擎风侯令他刺杀郭宜秋只是迷惑炎阳道之举,真正的杀手另有其人。   江东去微微一震:“想不到苏兄果然知道‘断腕’计划,难怪萧庄主表面上派人四处搜捕你,却又令我暗中接应苏兄。”   苏探晴暗叹一声,在郭宜秋惨遭毒手之际,萧弄月还能如此信任自己,实属不易。   江东去目视苏探晴:“萧庄主如此做法,郭护法显然并非死在苏兄手下,到底是何人下得毒手?”   苏探晴缓缓摇头,颓然道:“那日等我进入宜秋楼时,郭护法已然遇难。下手之人手法干净利落,一招毙命,小弟实看不出半点端倪。”   江东去问道:“苏兄如今怎么打算?”   苏探晴冷然道:“我本为好兄弟顾凌云才应摇陵堂之命刺杀郭宜秋,想不到擎风侯又派严寒伏杀我,显然并没有释放顾凌云的诚意,我此去洛阳见机行事,若是不能救出顾凌云,便让擎风侯抵命!”   江东去深吸一口气,长声叹道:“苏兄能为兄弟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小弟佩服。”   苏探晴想到身陷囹圄的顾凌云,少年时那些约定重又浮现脑海,眼神中透出一份生死不渝的坚定:“我这一生知交不多,他却是我最当意的好兄弟。纵是刀山火海,亦要救他脱困!”   江东去拍拍苏探晴的肩膀:“既然如此,我们洛阳再见。”转身往山下走去。   苏探晴扬声道:“江兄亦算是与小弟同生共死,竟不愿以真面目相见么?”   江东去略停脚步,却没有回头:“大功告成之日,再与苏兄坦诚相见。”足下发劲,飘然远去。   苏探晴望着江东去远去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他曾由许沸天口中知道江东去曾是段虚寸收买名单上的一员。可如今的情形看起来,江东去却是假意被摇陵堂收买,真正目的仍是要完成“断腕”计划,对擎风侯实施致命一击,所以才故意诱杀严寒。不过铁湔又曾提及此人,显然亦与蒙古人有所往来,这可绝非炎阳道的对待外敌的一贯态度,难道江东去的身份仅仅只是炎阳道的影子杀手么?还是另有其它不可告人的身份?真可谓是一个迷。   事实上从苏探晴看破江东去身份开始便暗有提防,刚才江东去从背后出剑时他绝非是因为信任对方才不闪不避,而是感应到对方的杀意并不是针对自己,所以才宁任背心要害暴露在江东去的剑下,一意强攻严寒。   在当时的情形下,若是仅凭武功与严寒对抗,绝不会那么轻易将一众敌人全歼,可叹严寒一心以为江东去会助他杀了苏探晴,却不料江东去临阵倒戈,反令自己丧失了性命。   不过这其中似乎总有些地方令他觉得蹊跷,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犹如骨鲠在喉,似有一团迷雾遮掩了事实的真相……   苏探晴心境澄明,游然物外,默默思索着。一阵凛冽的山风吹来,他心底兀然电光一闪,已捉住了那份微妙的感觉,一个大胆而荒谬的想法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洛阳城,移风馆。   物换星移,人事变迁。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无数变故,甚至连移风馆的昔日老板齐通亦做了顾凌云的刀下亡魂,但作为洛阳城中最大的酒楼,移风馆从来都是客满为患。   一位面色红润商贾模样的中年人正坐在移风馆二楼临窗的一个座位上,一面百无聊赖地饮着酒,一面望着窗外涌动的人群,似在发呆。但如果有人与他对面相坐,必会惊奇地发现在这个外表痴呆商人的脸上,却有着一双明如刀锋的眼睛。   这个商人正是苏探晴所扮,在洪泽湖畔击杀严寒后,他既担心顾凌云的安危,又挂念林纯,一路星夜兼程,仅仅五天后便赶回了洛阳。再过四天,与擎风侯的一月之约便将期满。   炎阳道护法之首郭宜秋的死讯早已传遍江湖,在炎阳道在大肆通缉下,人人皆知凶手正是浪子杀手苏探晴。虽然擎风侯派严寒伏击他,但身为摇陵堂主、洛阳亲王,至少表面上绝不会失信于天下,不然若令天下英雄齿冷,日后再也不会有人投靠摇陵堂为其效力。所以苏探晴绝不能暗中去找擎风侯,那样只会被其趁机灭口,他现在需要等一个机会,一个公开场合下与擎风侯见面的机会。   苏探晴此次秘密潜返洛阳,尚没有与司马小狂、卫醉歌等人联系。毕竟洛阳城中摇陵堂耳目众多,在见到擎风侯之前,他并不想多生枝节。   不觉间,已至仲春时节。远方山色朗润,绿水纵横,弥望菁葱,飞鸟穿林;城中柳枝放青,嫩蕊吐芽,杂花生树,春色撩人。洛阳花会天下驰名,无论小桥流水之滨,曲径回廊之中,皆有万枝干朵争奇斗艳,春风吹面,芬香沁怀。   可不知为何,看到街上路人行色匆匆,来往士卒交头接耳,苏探晴感觉到有一种异样的气氛在洛阳古都中弥漫着。或许是因为十日后便是铁湔约战陈问风的时辰,在大明与蒙古即将开战之际,这两位绝顶高手的比拼不但决定着两国武林的声望,更对交战将官的士气提高起着关键的作用。而摇陵堂是否与蒙古人暗中联系,擎风侯又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亦全是未知之数。苏探晴眼望窗外,陷入沉思中。   忽听有人自言自语般喃喃叹道:“别袖无情,啼妆有恨,抬眉仿见长安头。粗茶淡酒,敬谢来何,五十狂歌供宴寿。”   苏探晴转头看去,却见一位三十余岁寒酸文士坐在酒楼角落中击桌长吟。他身穿一件淡青色长袍,质地华贵,却是污浊不堪,也不知有多少时候未洗。手抚额角,似乎才从宿醉中清醒过来,醉眼惺忪。不过虽是一付极度落魄的模样,眉眼中却掩不住一份恃才凌物的傲气。揉揉眼睛,拍桌大叫一声:“小二,再赊一壶酒。”他口中说赊账,脸上倒是理所当然的表情,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更奇的是店伙计忙不迭地依言送上一壶美酒,态度极为恭敬。那文士二话不说,提起酒壶便往嘴里送去。他显然尚未完全清醒,一壶酒倒有大半从嘴角流出,也不揩拭,一任酒水流入脖颈中。   苏探晴来时早注意到此人独处一桌昏睡不醒,尚奇怪为何洛阳最大的酒楼何以会容忍这样一个貌似乞丐者放浪形骸,岂不是将客人都赶跑了?此刻见到这等情形,心中一动,叫来店伙计问道:“那一位可就是洛阳大才子罗清才么?”   店伙计点点头:“客官想必是才来洛阳不久,不然怎会不认得名满洛阳的罗大才子。”   苏探晴叹道:“久闻罗大才子之名,想不到竟落到这个地步。”他曾听林纯说起罗清才对她颇为关切,念及佳人,不免对这潦倒落魄的大才子生出一分怜惜之情。   店伙计连忙以指按唇,嘘了一声道:“客官小声点,若是被罗大才子听到你如此说,免不得又要来与你争论一番。”   苏探晴听店伙计的语气,想必罗清才平日常常与人争辩闹得不可开交,似这等文人唇舌尖利,又无人敢得罪,倒真是沾惹不起。当下摸出一绽银两递给店伙计:“我替他把欠下贵店的债都清了。”   店伙计嘿嘿一笑:“这倒不必了。罗大才子可是本店的一付活招牌,不知有多少客人慕名而来,只为能与其结交。不过罗大才子脾气古怪,如果看你顺眼,几杯酒下肚便可义结金兰,但若是瞧你碍眼,只怕会骂得你狗血喷头。”   苏探晴奇道:“既然如此,你家掌柜自当奉上酒食,为何又要他赊账?”   店伙计道:“这乃是罗大才子坚持如此,说是什么君子不受嗟来之食,若是掌柜不让他赊账,日后便无颜相见。何况他哪天心情好了,留下些字画墨宝,洛阳豪门皆亦是高价哄抢。所以掌柜吩咐我们随时准备好笔墨纸砚,而且绝不能怠慢他,要什么就给什么,若是万一惹得他不高兴,小的饭碗也就保不住了。”   苏探晴听得好笑,原来堂堂洛阳大才子竟是这样一个妙人。又想到林纯说过当日顾凌云被擒时罗清才曾在场,并通过读唇之术瞧出了顾凌云对那时的移风馆掌柜齐通说得一句话,而且那句话似乎颇为关键,事后罗清才亦坚决不肯告诉林纯……如今想来,这句话只怕是与“断腕”计划有关,或是顾凌云自甘就擒心意激荡下,忍不住透露了一星半点。   想到这里,苏探晴对罗清才举杯一笑:“独酌无趣,若是罗兄不弃,何不让小弟做个东道,同饮一杯。”他倒未必想打听出那句话,而是因为顾凌云与林纯的缘故对罗清才心生好感,欲与其结交。   罗清才慢条斯理地望着苏探晴:“素不相识,你凭什么请我?”   苏探晴微笑道:“世外何须论隐逸,天下谁人不识君。”   罗清才一愣,显是未料到一个商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诗句。仔细盯了苏探晴半晌,忽大叫一声:“来两壶好酒,一盘牛肉,全算在我的账上。”   店伙计想不到一向白吃白喝的罗清才竟会请客,疑惑地望一眼苏探晴,暗咐此人看似模样平凡,想不到竟有如此大的来头,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苏探晴连忙道:“久慕罗兄之名,这一顿原该我请。”   罗清才怪眼一翻:“我罗大才子难得请一次客,这个面子你给也罢,不给也罢,若是酒喝不完,我便倒在阴沟中。”罗大才子本是别人对他的尊称,他如此自诩却也理所当然。   苏探晴知道推辞不得,走到罗清才的桌前,举杯爽快道:“既然如此,罗兄请。”   罗清才一杯酒下肚,曼声吟道:“想当初,笑筵歌席连昏昼,斗酒十千。叹如今,雅俗熙熙物态妍,忍负芳年。”   苏探晴微一思索,接口道:“人世不过百岁,寄情嘉景。忍把浮名牵系,白头吟曲。”   罗清才哈哈大笑:“好一句‘忍把浮名牵系,白头吟曲’,此句可浮一大白。”   罗清才起初所吟之句,大有落魄江湖,心志难平之意;而苏探晴却劝他人生不过百年,名利皆如过眼烟云,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两人只顾吟诗作对,酒到杯干,不多时两壶酒已喝完。苏探晴少时喜文,这些年在江湖上遇见得都是些粗豪汉子,难得与这等饱学文士结交,十分尽兴。   酒酣意畅,相见恨晚,彼此引为知己。罗清才虽是见过许多奇人异士,但似苏探晴这般谈吐不俗,意态从容、颇有大家风范的商者却是平生仅见,想遍江湖上的各等人物,对方的身份亦猜不出半点头绪。他一向疏狂洒脱,眼高于顶,从来是别人主动结识他,他倒懒于问别人姓名。谁知苏探晴丝毫不提自家来历,反而引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终是心痒难耐,忍不住道:“兄台神华内敛,必非寻常人物,却不知应当如何称呼?”   苏探晴微笑道:“萍水相逢,罗兄何必追根究底?”   罗清才一愣:“说得也是,我这一问太着痕迹,反是落了下乘。”   苏探晴正容低声道:“罗兄不要责怪,小弟此次来洛阳乃是要做一件秘密之事,若是有人知道罗兄与小弟结交,只恐有所不便。”此话倒非虚言,苏探晴这次来洛阳意欲刺杀擎风侯,怕给罗清才惹来麻烦,所以才隐瞒姓名。   罗清才大笑:“原来如此。可惜无论兄台想如何低调从事,都难以如愿了。”   苏探晴奇道:“这是为何?”   罗清才傲然道:“再过十日就是蒙古第一高手铁湔与江南大侠陈问风约战的日子,所以这几天三山五岳的各路人马齐聚洛阳城。但这许多的英雄豪杰中,却仅有兄台能与我罗大才子畅谈半日,可见兄台绝非泛泛之辈。洛阳城什么都不缺,惟独缺少人才。我且与你打个赌,只要兄台走出移风馆,必会有豪门相请。”他这话绝非夸口,罗清才无疑是洛阳城中最有眼光的人,凡经他品评过的诗词字画、宝剑骏马等皆可高价卖出,苏探晴能与之共饮半日,自非寻常人物。   苏探晴却未想到这一点,不由暗暗叫苦。他虽改装易容,却瞒不过高手的眼光。如果与擎风侯段虚寸等人相对,立刻便会露出破绽。可若是现在匆匆离去,只怕更会惹人生疑,苦笑一声道:“能得罗兄如此看重,小弟心甚欣慰,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罗清才得意一笑:“非是我自夸,这世上英雄人物能被我看在眼里的,亦不过区区数人而已。”   苏探晴沉声问道:“却不知在洛阳城中,能入罗兄法眼者又有几人?”   罗清才思索道:“洛阳几朝古都,数万兵甲,更有摇陵堂雄踞一方,可谓是藏龙卧虎之地。但以我之见,纵观整个洛阳城中的王官达人、武林宗主,仅有三个人可值得一提。”   苏探晴知道这位罗大才子虽非武林中人,却是眼光独到,极有见识,他口中所指的三人必都非同小可,接口道:“擎风侯昔日名列中原五大宗师之一,又是御赐亲王,权势滔天,所辖摇陵堂隐隐已成为武林中最大的势力,可谓是一代枭雄,想必他定是罗兄口中的一位。”   罗清才摇头道:“擎风侯锋芒太露,不通收敛之道,虽然权极名重,风光一时,却难以持久。”   苏探晴想不到罗清才会如此说,微觉惊讶:“敛眉夫人女中豪杰,又是剑圣曲临流的惟一传人,家传剑法难觅敌手,罗兄又如何看她呢?”   罗清才皱皱眉:“敛眉夫人身为女流,刚勇果敢处却不让须眉,本可有一番成就。但先被其父名望所累,再被其夫权势所压,若不能摆脱束缚另立门户,终其一生亦只能碌碌无为。”   苏探晴沉吟道:“却不知罗兄心目中,洛阳城中何人方算是值得一提的人物?”   罗清才缓缓道:“段虚寸老谋深算,许沸天虚怀若谷,此二人皆非久居人下之辈,却宁为擎风侯所用,必有所图。我虽与他们相交数年,却一直看不破其心中所想。若推洛阳城中人物,当以‘断续二先生’为首。”   苏探晴心中一动,罗清才眼光精准,观察细微。许沸天身负刑部秘令调查擎风侯,纵是一向隐忍锋芒,也被他瞧出破绽。而段虚寸城府极深,虽身为摇陵堂军师,但是否真的忠心于擎风侯,抑或是另有打算?脑中思咐不休,随口问道:“却不知还有一人是谁?”   罗清才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林纯姑娘虽是擎风侯义女,掌管摇陵堂中舞宵庄,却是心地善良,洁身自好,她虽算不上什么风云人物,却是我罗大才子最欣赏的人。”喃喃一叹:“媚脸已非朱淡粉,香红全胜雪笼梅。如此女子,怎不令人怜惜?”   苏探晴想不到罗清才对林纯的评价如此之高,听到林纯的名字,忍不住心中怦怦乱跳,与林纯在弄月庄告别后已有十余日,想必她早已回洛阳城,也不知如今是否安好,是否记挂着自己?念及她明眸凝肤、冰姿雪艳,思念渐浓,恨不能立刻去侯府找林纯,以慰相思之苦。   罗清才抬目望来:“听到林姑娘的名字,兄台似乎心有所触,莫非是相识?”   苏探晴暗责自己定力不足,以致被罗清才瞧出异常,亦不由佩服他敏锐的观察力。身为杀手,凡事皆不应动于色,由此可见他对林纯实是种情已深。幸好他面上易过容,神情倒不曾露出破绽。淡然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弟久闻林姑娘芳名,不由一时忘形,倒让罗兄见笑了。”   罗清才盯了苏探晴良久:“似乎我罗大才子所看中的人物,都会与林姑娘沾上一丝半点的联系……”脸露怅意,喃喃道:“上次在这移风馆中遇着一位少年英雄,亦是与林姑娘有关,这可真是奇了。”   苏探晴问道:“却不知那位少年英雄现在何处?”   罗清才叹道:“天妒英才,所以时运不济,身陷囹圄,恐怕难逃一劫。”   苏探晴立知罗清才所说的少年英雄正是顾凌云,正犹豫应该如何打探出顾凌云所说的那句话,忽乍觉身后一道凌厉如剑的目光锁住自己,杀机隐现。惊回首,却见一条黑影从斜刺里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直冲过来,掌中精光一闪,刺向苏探晴的后心,刹那间寒光沁肤,刀气袭人,杀意大盛。   虽是骤然遇险,但对方提前泄出的杀气已令苏探晴心生警觉。苏探晴临危不乱,低喝一声侧身避开对方兵器锋芒,右指连弹,酒桌上数只杯盏齐飞起撞向来人,左掌同时按在桌上,运劲一挑,酒桌从头顶上翻过,立在身后替他挡住了这必杀一击。   “笃”得一声轻响,寒光刺在桌上,一闪而没。对方掌中兵刃显是不可多见的宝物,穿桌而过后在桌面上留下一道极薄的缝隙。   来人身随意动,一招击空并不多做纠缠,撞破窗户飞了出去。事起突然,以苏探晴的洞彻入微的目力,亦只看到一条矫健的黑影在屋脊上纵跃如飞,往远处遁去。   苏探晴正欲追赶,却见坐于椅中的罗清才手抚咽喉,仰面朝天摔倒。苏探晴急忙扶起他,在罗清才的咽喉上赫然有一道极薄的伤口,血水正如喷泉般涌出,眼见已无生望。罗清才无神的双眼看着苏探晴,嘴唇嚅动不休,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终于吐出一口长气,垂头殒命。可叹他当初曾对林纯说过隐隐觉得顾凌云被擒之事亦是他命中一劫,想不到今日果然应验,亦算是造化弄人。   苏探晴盯着罗清才喉间那一道伤口,又惊又怒。似这般不费任何多余力量、一击致命的伤口,他曾在金陵府宜秋楼中见过:郭宜秋胸口所中的刀伤,与此同出一辙!   苏探晴轻轻放下罗清才的尸体,一个箭步从移风馆窗中跳出,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隐藏形迹,全力施展“碧海青天”,朝敌人逃走的方向追去。听得身后移风馆中哗声大起:洛阳大才子罗清才横死移风馆中,这绝对是洛阳城中最具轰动的大事!   苏探晴起步稍迟,追出二十余步后已然不见刺客的影子。对方显然早算好了退路,奔出几步后便混入人群中,洛阳城人流杂乱,再难寻找。不少行人见到在屋顶上腾跃如飞的苏探晴,纷纷指点不休。苏探晴虽明知道在光天化日下施展轻身功夫实是太过骇人眼目,但乍见杀害郭宜秋的真凶,如何肯放过这条线索,何况对方在自己眼皮底下击杀罗清才,岂肯甘休?跃至附近最高的一幢房屋顶上,如箭目光巡视四周,意欲找出刺客。他记得在移风馆中与罗清才说话时,有一位男子不声不响地来到侧后方坐下,出于浪子杀手的一贯谨慎,他曾望了那男子一眼,只见对方身穿青衣,相貌平常无奇,当时并未放在心上,想不到竟是如此可怕的一位杀手。   苏探晴目光掠过人群,蓦然锁住一个青衣人的背影。那人混在人群中缓缓前行并无异常,但以浪子杀手的敏锐感觉,立刻瞧出他看似悠闲行步,却是浑身肌肉绷紧,满怀戒备,似乎随时准备暴起伤人。他只恐误伤路旁无辜行人,冷冷传声入其耳:“老兄行迹已露,自信能摆脱我的追踪么?”他并不怕打草惊蛇,自咐只要盯住了此人,绝不会被他甩脱。   那青衣人微微一震,驻足抬头望来,陌生的面孔上有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周围行人并未听到苏探晴的传音,但见他杀气满面望向这边,登时一阵骚动,拥挤着渐渐往后退去,腾出一片空地,仅留下那青衣人挺直如枪的身影。   苏探晴居高临下,衣袂飘风,战意澎湃,缓缓抽出玉笛,昂首肃声道:“兄台身手敏捷,武功惊人,可敢与苏某放手一战?”他一生对敌皆是极为冷静,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激动。这一路从洛阳至金陵,面对各种各样的危机,整个事件中似乎潜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此刻,他有一种直觉,只要擒下这名可怕的青衣人,一切真相就将浮出水面。   而最令苏探晴难以抉择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一旦事情的真相果然符合他的猜想,他应该如何面对!   在苏探晴凛然杀气的笼罩下,青衣人仍能从容一笑:“兄台穷追不舍,一意求战,小弟自当遵从。”他的嗓音故意压得极为低,显然不愿意让苏探晴听出原来的声音。蓦然右手一伸,一把短刀在他掌中徐徐转动,那短刀仅有七寸长短,更似是一把匕首,刹时银光如蛇影乱舞,耀人眼目。   苏探晴知道对方必也易容,深吸一口气:“以兄台的武功,何需藏头露尾,何不以真面目相见?”   青衣人大笑:“这有何不可?”左手在面上一抹,已将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除去,随手抛在地上。   看到青衣人除下面具,苏探晴蓦然一愣。青衣人的面貌极为熟悉,却绝非他心中所料想的另一张面孔。那青衣人诡异一笑,趁苏探晴怔住的一刹那,身影已如游鱼般没入人群中。苏探晴这才恍然大悟,他刚才眼中看到的极为熟悉的面孔竟是自己的模样。青衣人有备而来,人皮面具下竟还另戴了一张极似苏探晴模样的面具,任何人乍见自己的影子都不免心生诧异,他就把握住苏探晴失神的那一刻再度逃逸,可谓极工心计。   浪子杀手岂容青衣人轻易逃脱,大喝一声,凌空飞下,玉笛直取对方后心要害。   “嗖”得一声,一柄暗器从人群中发出,直射苏探晴。那枚暗器来势迅快,认位奇准,算好了苏探晴身体下落的速度不偏不倚地正射面门。不过这枚趁机偷袭的暗器虽然凌厉,自然伤不了全身功力提聚至最高的苏探晴,但只要苏探晴接挡暗器稍有延误,便足以让那青衣人乘隙逃脱。   苏探晴在空中腰腹用力,翻一个跟斗减缓下落之势,暗器从脚底一掠而过钉在墙上,乃是一枚小小的铁刺。苏探晴身体下沉,左掌疾出击在墙上,借力斜斜朝那青衣人逃走的方向落去。这枚暗器虽是掌握了极好的时机而发,却无法令苏探晴追击的身法稍有耽搁。   一个浑厚清朗的声音大喝道:“何人敢在洛阳城闹事,还不快给我拿下。”一条人影自人群中腾空而起,与苏探晴在空中连对三掌。这三掌力道沉雄,隐含阴寒之力,苏探晴纵想再追那青衣人亦是力不从心,与来人一同落在地上。目光冷冷望着对方。   来人三缕长髯,面容儒雅,可谓是玉面丰神,与苏探晴对视片刻,惊呼道:“原来竟是苏公子!”   苏探晴苦笑,语气中暗含讥诮:“段先生来得不早不迟,当真是算无遗策。”来人正是摇陵堂二先生之一、“算无遗策”段虚寸。段虚寸红光满面,气色极好,与上次见面时相比,似乎再没有那种低调从事隐忍锋芒的感觉,而是显得春风得意。   段虚寸一脸惊讶,仿佛刚刚认出苏探晴:“苏公子何日回洛阳,怎么不提前通知我去接应?”又望着青衣人逃走的方向:“那人是谁?苏公子为何要追他?”   苏探晴心中暗骂,以段虚寸之眼力,纵然易容也定然早就认出自己,最不济见到自己的玉笛也会醒悟,却偏偏装出才认出自己的模样,有意无意地导致那青衣人趁机逃走,难道两人竟是同伙?他心中有百般猜疑,面上却不露声色:“此人在移风馆中杀死了罗清才,小弟一路追凶,想不到仍被他逃了。”   段虚寸一呆:“我听手下报告罗大才子被杀,这才连忙赶来。急切之下见到苏公子竟未认出,还只道是凶手,所以匆匆出手,想不到无意间反令真凶逃窜,实是失责。”说罢面露惭愧之色。   苏探晴见段虚寸神情逼真,若非真心流露,那定是极善于做戏,心头冷笑,忍不住讥讽道:“人称段先生‘算无遗策’,想必早已布置好天罗地网,不怕那刺客逃到天上去。”   段虚寸脸现尴尬:“我这就命摇陵堂兄弟在城中搜捕,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回头对左右低声吩咐几句,几名摇陵堂手下分头离去。   苏探晴知道纵有千般疑虑,亦无法从段虚寸口中得到证实,释然一笑,走上前把刚才射在墙上的那枚铁刺取下,双手递给段虚寸:“段先生的飞虹刺与花月掌果是名不虚传,小弟刚才若稍有疏忽,只怕已没命与你相见了。”段虚寸早年人称“花月宁似镜中真,飞虹翩跹逐风来”,形容得便是他赖以成名的两大武功:花月掌与飞虹刺。不过这些年来段虚寸在摇陵堂中处理文书内务,极少显露武功,“算无遗策”名头渐响,而他原本的绰号已渐渐被人淡忘。   段虚寸接过飞虹刺随手放入怀里,哈哈一笑:“苏公子说笑了。区区雕虫小技,又如何伤得了名动江湖的浪子杀手?”   “段先生何必过谦。刚才小弟注意力皆放在那名刺客身上,以段先生出手所拿捏的时机来看,若想一举致小弟于死地,小弟亦只有束手就范。”苏探晴冷哼一声:“只是小弟奇怪段先生明明有机会伤人立威,却为何故意手下容情,仅仅拦下我便作罢?”其实刚才就算段虚寸暗下毒手亦未必能伤到苏探晴,他如此说一来迷惑对方,二来暗示段虚寸故意放走那名青衣人。   段虚寸嘿嘿一笑:“洛阳城这几日龙蛇混杂,来得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段某岂能乱下杀手。”他这解释倒也合情合理。两人看似言谈晏晏,暗地里却是针锋相对,互相试探。   段虚寸十足一条老狐狸,苏探晴难以从他口中觅到破绽,虽然明知他故意放走那青衣人,但目前的情况下与他撕破脸皮有损无宜,亦只好装做相信了他的解释,不再追问。叹道:“可惜罗清才一介名士,竟落得如此下场。”   段虚寸亦是一叹:“我曾听手下大致说起当时的情形,那刺客意在刺杀苏兄,却收势不及伤了罗大才子,这也算是罗大才子的命中劫数,苏公子不必太过内疚。”   苏探晴回想移风馆刺杀的一幕:以那青衣人诡异迅捷的身手来看,若是事先不露半点征兆蓦然出手,至少有六七成把握可将苏探晴击伤,但青衣人发招前先隐杀气令他有所警惕,更是算好了他闪避的方向,看似误伤罗清才,其中却大有玄机。极有可能青衣人的目标就是洛阳大才子罗清才,但罗清才虽是平日眼高于顶,卖弄口舌得罪了不少人,但谁也不会与他这样一个狂士较真,又何需出动青衣人这样可怕的杀手呢?对方杀死罗清才的动机到底是什么?难道就是因为顾凌云那一句话么?他当然不会让段虚寸觉察到自己的想法,顺着他的话接口道:“罗大才子因小弟而死,实是令小弟心中不安。还请段先生将其厚葬,以慰我心。”   段虚寸满口答应。又凑上前对苏探晴附耳低声道:“苏公子刺杀郭宜秋得手,已是近日来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少年英雄,亦成了那些自命侠义者的眼中钉,此处说话多有不便,且随我去侯府议事吧。”   苏探晴暗咐自己在洛阳城中追杀青衣人虽是露了形迹,但也另有益处,至少人人皆知浪子杀手已回到洛阳,摇陵堂不敢公然杀人灭口。虽感觉到段虚寸的说话隐有别情,却也夷然不慎,点头道:“请段先生带路。”   段虚寸似是看出苏探晴心中所想,命人牵过两匹马,与苏探晴并肩驰马,前呼后拥地往侯府方向行去。苏探晴心中暗叹:段虚寸做事果是滴水不露,故意从洛阳城中招摇而过,一来明示刺杀郭宜秋的行动正是摇陵堂所策划,可在江湖上立威;二来可免去自己恐怕摇陵堂杀人灭口的疑虑。   眼见侯府在望,段虚寸忽问道:“对了,我倒忘了一件事。数日前严寒曾去金陵府接应苏公子,不知苏公子可碰见了他?”看似无意间问起,段虚寸目光却紧紧盯着苏探晴的侧面,观察他会对此问题有何反应。   苏探晴早有防备,故作惊奇:“我只当林姑娘是被弄月庄中摇陵堂内应所救,原来竟然是侯爷手下爱将严寒亲自出手,可惜我却没有能与他汇合,不然也不会被炎阳道追得那么狼狈了。”他料定以严寒孤僻倨傲的个性,必定是单独行事,只带着自己的心腹随从,而且在未完成暗杀自己的任务前亦不会派人回洛阳复命。而严寒被杀时只有江东去在场,严寒手下亦被全歼,段虚寸应该无法知晓此事。何况这些天来浪子杀手把江南武林搅得天翻地覆,段虚寸亦很难在各种传闻中分辨真假。   段虚寸淡淡“哦”了一声,冷哼道:“幸好苏公子未遇见他。据我所知,严寒此去怀有赵擎风密令,目的是杀苏公子灭口……”   苏探晴胸中大震。想不到段虚寸不但明说此事,更是直呼擎风侯的名字,摇陵堂中必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难怪会觉得洛阳城中气氛古怪。正要详细询问,却见从擎风侯府中涌出一队卫兵,在侯府前分左右列队,中间一人全身披挂甲胄,神威凛凛,并非洛阳王擎风侯,竟是敛眉夫人!   苏探晴停鞍下马,强按心头震荡,对敛眉夫人拱手问安。留神看那些卫兵中并无擎风侯的亲兵,林纯亦不在其中,敛眉夫人眼神迷茫,神情似乎略有不妥,但她大半面目被铁盔挡住,一时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心念电转,仍是猜不透洛阳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惊人变故。   敛眉夫人目光在苏探晴身上游移一番,淡淡道:“近一月不见苏公子,风采却更胜从前。请入府。”微一挥手,卫兵整齐如一地让出一条通道。   苏探晴心中忐忑,不知侯府中是否设有埋伏,并不依言入府,长吸一口气问道:“林姑娘可安好么?”他本想问擎风侯在何处,话到嘴边连忙改口。看这般情形,洛阳城中主事之人极有可能已换成了敛眉夫人。想到罗清才在移风馆刚刚说过敛眉夫人若想有所作为必得先脱出擎风侯的控制,难道竟是一语成谶?可若说洛阳城忽起兵变,实是太难以令人相信,江湖上也没有丝毫风声。   敛眉夫人叹道:“苏公子若还挂念林姑娘的安危,就请入府详谈。”   苏探晴轻轻一颤,把不准敛眉夫人此语是擒下了林纯当人质要胁自己还是另有原因。想到林纯或许有难,心急如焚,再也顾不得许多,策骑昂然入府。   擎风侯府中看似并无异常,只是仆佣少了许多。敛眉夫人当先引路,径直来到侯府内院的慑心堂前。敛眉夫人也不卸甲,将左右远远屏退,仅留下苏探晴与段虚寸。三人踏入慑心堂中落座,在慑心堂昏暗的灯光下,气氛忽然变得凝重。   苏探晴数度想开口询问林纯的情况,但看到敛眉夫人与段虚寸的神情,实不知应该从何问起。   段虚寸轻咳一声,率先道:“苏公子何时回洛阳的?”   苏探晴如实答道:“小弟今日清早才入洛阳。”   段虚寸呵呵一笑:“怪不得苏公子还有暇去移风馆饮酒行乐。”   敛眉夫人忽问道:“苏公子可觉得洛阳城与以往有何不同么?”   苏探晴注意到敛眉夫人说话前都要先望一眼段虚寸,一如当初段虚寸对擎风侯惟命是从,心中暗惊。略一思索道:“小弟亦感觉到洛阳城外松内紧,如临大敌。本还以为是因为铁湔与陈问风约战之事,现在听夫人如此问,自还有其它的原因。”   段虚寸点点头:“苏公子直觉不错。洛阳城这几日表面如常,暗中却已是全城戒备,所以我才会在城中四处巡视,正巧碰见了苏公子。”   苏探晴按捺不住:“到底发生了何事,还请夫人与段先生明告。”   敛眉夫人欲言又止。段虚寸寒声道:“夫人万万不可优柔寡断,此时必须痛下决心,不然日后恐怕难以全身而退。”说到此处,段虚寸似乎感觉到自己语气过重,垂下头柔声道:“属下一心为夫人着想,不恭之处还请夫人谅解。苏公子做事一向颇有决断,夫人不妨征求他的意见。”   听段虚寸的语气,苏探晴更一步证实了敛眉夫人已接管洛阳城的猜想。不过看起来敛眉夫人似已有些六神无主,凡事都要听从段虚寸的意见。   敛眉夫人叹了口气,望向苏探晴:“苏公子可是真心替赵擎风效命么?”   苏探晴知道此刻再不能有犹豫,朗声道:“苏某入洛阳、闯金陵、刺杀郭宜秋……全都是为顾凌云,绝非为了擎风侯。”   敛眉夫人沉吟不语,苏探晴眼望段虚寸:“段先生如果愿意相信小弟,请告知真相。”   段虚寸低叹,一字一句道:“赵擎风谋反了!”   这一点苏探晴倒早有预料,剑眉一扬:“他现在何处?”猜想擎风侯或是已被敛眉夫人与段虚寸软禁起来,擎风侯虽是独揽摇陵堂大权,却难以防备身边人的反叛。   谁知段虚寸却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赵擎风现在何处。他十日前借口闭关练功,从侯府搬入金锁城中,临走时不带任何仆从,连一向不离左右的严寒亦被他派往金陵接应苏公子。数日来堂中事务皆由我与夫人共同处理,直到昨晚有要事寻他,才探知他竟已于三日前秘密带五百亲兵入京。”他长叹一声,加重语气道:“赵擎风此去京城目的可疑,据段某与夫人一并推断,他极有可能欲趁当今圣上御驾亲征、京师中防卫空虚之际,意图谋权篡位!”   苏探晴倒吸一口冷气,刹时所有难解的疑虑涌上心间,种种线索汇集在一起终于理出一份脉络:铁湔与擎风侯确实暗中勾结,只不过目的并非是想让蒙古大军进犯中原,而是以塞外战事为幌子,调开京师军力,真正的目的是让擎风侯暗中入京,登基篡位!   除了大明数十万官军外,武林势力亦是朝野中难以忽视的一股力量,所以铁湔约战陈问风、擎风侯让自己去金陵刺杀郭宜秋皆是故布疑阵,目的就是转移开武林各门派的注意力,趁着江湖大乱朝廷自危的时候,凭着擎风在朝中只手遮天的势力,自可一举控制京城。至于带兵深入塞外的永乐皇帝朱棣,只要断去大军粮饷,再给蒙古铁骑透露一些军事消息,不几日便将大溃而败,一旦永乐皇帝死于乱军中,擎风侯或立其子做傀儡皇帝,或是自己登基加冕,满朝文武百官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不得不承认,擎风侯虽是利欲熏心,野心极大,但在兵法谋略上确有其过人之处。此举虽是兵行险着,却有着极大的成功可能。   不过纵然现在苏探晴想通了擎风侯布局的种种关键之处,却已对局势的发展无能为力。凝神看着段虚寸,缓缓道:“以段先生‘算无遗策’的行事风格,想必早已对此做好了预防措施。”他这一次称呼段虚寸的外号绝没有讽刺之意,而是看着段虚寸笃定的神态,料定他必伏有后着。何况上次与敛眉夫人见面时,敛眉夫人话语中已隐隐透露擎风侯想要谋反的意图,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段虚寸续道:“赵擎风行事机密,此次入京所带之人并无摇陵堂手下,亦没有洛阳军卒,而是事前派严寒在金锁城中秘密操练一群死士。段某身为摇陵堂军师,虽隐隐隐觉察到一些蛛丝马迹,却直到现在才真正醒悟其谋反的意图。纵然及时补救,却没有十足的把握。赵擎风三日前由洛阳动身,一路急行军,估计再有两日便可抵达京师……”转头望着敛眉夫人道:“所以夫人必须在这两日内有所决断,立刻与赵擎风划清界限,否则日后不但身败名裂,更会祸及九族。”   敛眉夫人叹道:“以段先生之见,我应该如何做?”   段虚寸肃容道:“请夫人不再封锁消息,立刻将赵擎风谋反之事昭告全城,并安抚五万士卒免生哗变。属下则全力控制摇陵堂众,只有如此方可避过此劫。不然一旦赵擎风事败,恐怕下次就是数十万勤王之师围攻洛阳的局面了。”   敛眉夫人仍有些犹豫:“我与赵擎风毕竟夫妻一场,万一他此去京师并非谋反,我们岂不是将他逼上绝路?”   段虚寸大声道:“纵然赵擎风并非谋反,但其不听皇命私自领军入京亦是无可赧免的死罪,夫人若再念夫妻之情,害得不但是洛阳全城百姓,只怕连剑圣曲老前辈的一世英名亦难保全!”   听到段虚寸提及老父,敛眉夫人终于动容,望着苏探晴缓缓道:“苏公子也是与段先生一个意思,认定赵擎风此去京师是谋权篡位么?”   苏探晴静静听段虚寸与敛眉夫人的对话,已对事态了然于胸。朗然道:“以小弟的推测,擎风侯带军入京虽是意图不明,但确有极大可能谋反。夫人如今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赌擎风侯成功登位,二是及早抽身事外,与其划清界限,以免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何去何从,夫人自当有主见。”   敛眉夫人叹道:“我若叛夫,岂非被世人不齿?”   苏探晴正色道:“忠义难全,夫人应知如何取舍。清者自清,如果夫人大义灭亲,世人只会暗赞夫人深明大义,何敢有妄言?”   敛眉夫人紧紧咬住嘴唇,沉思良久痛下决心:“好,我曲敛眉虽嫁给赵擎风,却绝非唯夫是命的女子,一切均由段先生安排。”   段虚寸喜道:“此事不宜耽搁,我这就去布置。”对敛眉夫人与苏探晴匆匆拱手,转身出门。   敛眉夫人手抚额角,瘫坐在椅中,呆呆地不发一言。她虽是久经风浪,毕竟只是一位女子,这几日努力掌控大局已令她心力交瘁。   苏探晴亦陷入沉思中。他并不惊讶擎风侯终于起兵谋反,反而是段虚寸对此事坚决的态度更令他感觉惊讶。以段虚寸谋定后动的行事风格,既然能公然挑动敛眉夫人反叛擎风侯,定是有十成把握认为擎风侯篡位之举必将以失败收场,不然一旦擎风侯得掌大权,首先便会拿段虚寸这个摇陵堂叛徒祭旗立威,以收杀鸡骇猴之效。擎风侯成败未知,段虚寸又凭什么有如此胆气与之对抗?除非一切早就在段虚寸的掌控之中,擎风侯此去京师根本不会成功,日后亦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想到罗清才说过段虚寸绝非久居人下的评语,隐有所悟:如果擎风侯死了,敛眉夫人力难服众,摇陵堂中惟一掌权之人便只有段虚寸一人!   苏探晴越思索越觉心惊,如此分析得到的结论是:擎风侯的一切行动早就落入段虚寸算计之中!而刚才段虚寸对敛眉夫人的一番威逼利诱,亦不过是做足噱头而已。想到这里,苏探晴蓦然抬头问敛眉夫人道:“许先生现在何处?”   敛眉夫人神情恍惚,随口道:“这几日我心慌意乱,未曾见过许沸天。”   苏探晴心头雪亮,许沸天身为摇陵堂仅次于擎风侯、敛眉夫人、段虚寸的第四号人物,岂会突然在洛阳城销声匿迹?他由刑部派来监视擎风侯,对其谋反之事必定早有所觉,如今既然不在洛阳,极有可能是早去京师做好安排,也只有如此方可解释段虚寸面对擎风侯谋反为何依然镇定自如,因为他早就知道擎风侯此去京师一败涂地,“算无遗策”的名头岂是白叫?   苏探晴又想到一事:“擎风侯私自入京乃是大罪,五百人的军队亦难以悄然无声经由沿途州府,他不怕令京师有所警觉么?”   敛眉夫人叹道:“这一路上赵擎风当然不会露面,五百士兵则是打着护送纯儿入京的名义,沿途官府亦不会追查。”   苏探晴一怔:“林姑娘为何入京?”   敛眉夫人恨声道:“赵擎风能有今日地位,多半是凭他表妹赵可儿之力。这些年皇上疑他拥兵自立,赵可儿亦是年老色衰渐渐失宠,他便早早预留下了纯儿这一条退路……”   “什么?”苏探晴这才真正大吃一惊。   敛眉夫人眼露怨毒之色:“苏公子难道还看不出来我当日让你带纯儿离开洛阳的真正意图么?”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眼角皱纹聚集,像是一下子老了数十岁:“赵擎风心机深远,之所以收养纯儿,又派她从小入京学习宫廷礼仪,目的就是要让她做第二个赵可儿!”   听到敛眉夫人说到擎风侯送林纯入京做皇妃,苏探晴蓦然色变,胸口如遭雷炙,直身而起:“夫人为何不早告诉我?请替我备一匹快马,我立刻去追赶……”直到此刻,他才醒悟到林纯之所以会在睡梦中伤人的缘故,那绝非因为林纯身患隐疾,而是擎风侯在林纯年幼时请人对其施以秘术,以备日后送她入宫后得泽龙恩后伺机弑君!为保权势,擎风侯真可谓是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   敛眉夫人无奈道:“赵擎风三日前离开洛阳,一路上必是星夜兼程,纵是现在赶去只怕也来不及了……”   苏探晴虽明知敛眉夫人所说是实情,但林纯命悬一线,如何能置之不理?何况看段虚寸笃定的神态,擎风侯此去京师凶多吉少,林纯与之一路,巢倾卵破下绝难全身而退。越想越是心焦,额间渗出豆大的汗珠,喃喃道:“这该如何是好?”踏入慑心堂以来,纵是听到擎风侯谋反的消息,苏探晴亦保持着浪子杀手宠辱不惊的本色,这还是第一次露出如此惶急的神态。   敛眉夫人沉沉一叹:“纯儿虽非我出,与我的感情却胜似亲生女儿。赵擎风欲送她为妃之事她并不知情,家丑不可外扬,亦不便直言相告于她。我瞧出她早有离开洛阳之意,所以坚持要你带她同赴金陵,只盼她不再回洛阳这是非之地。唉,可惜天算不如人算,纯儿一入洛阳便被赵擎风软禁起来,着手准备礼车贡物送她入京。为此我极力劝阻,甚至不惜与赵擎风大吵一场,他一怒之下搬出侯府。起初我还以为他过几日后会改变心意,谁知他竟是利欲熏心,连与我反目搬入金锁城都是早就设好的计划,正好瞒住我暗中点兵起程,等发现时为时已晚……”   苏探晴念及林纯娇俏面容,盈盈笑语,心如针扎:“无论如何我也要去救纯儿,若是纯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会放过赵擎风。”   敛眉夫人听到苏探晴以“纯儿”相称,略微一愣:“原来苏公子与纯儿……”   苏探晴心念林纯安危,顾不得给敛眉夫人解释他与林纯微妙的感情,匆匆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赶赴京师。”   敛眉夫人盯住苏探晴,柔声道:“江湖传闻浪子杀手铁面无情,但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时,便直觉苏公子并非表面上的样子,而应是个情深意重之人,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能将纯儿的终身托付给你,我亦可放下一桩心事。”   苏探晴不料看似不通人情的敛眉夫人如此说,心头感激,深深一揖:“多谢夫人成全。洛阳城还请夫人主持大局,段虚寸此人城府太深,夫人仍需提防。”   敛眉夫人听到苏探晴直承对段虚寸的怀疑,眼中神色复杂,欲言又止。苏探晴急于相救林纯,也未放在心上。在慑心堂门口停下脚步,回头道:“不知顾凌云现在何处?小弟已完成摇陵堂交托的任务,还请夫人应诺放人。”   敛眉夫人歉然道:“赵擎风搬出侯府时,已将顾凌云秘密押解至金锁城中。虽暂无性命之忧,却一时相救不得。那金锁城主安砚生乃是赵擎风的心腹,赵擎风临走时令他严守金锁城,连我亦无法进入。但听堂中秘报,昨夜却有七名高手偷偷潜人金锁城。”   苏探晴目光若电,缓缓道:“他终于来了!”   敛眉夫人毕竟是摇陵堂二号人物,立刻反应过来:“你说的是铁湔!?”随即抚胸痛心道:“想不到赵擎风果然暗中勾结蒙古人,我真是耻其为夫。”   苏探晴沉声道:“大敌当前,请夫人务必振作。”   “苏公子尽可放心去救纯儿,我必会全力保证顾凌云的安全。我虽是一介女流,却亦懂得大义……”敛眉夫人长身而起,抽剑出鞘,面上掠过一丝英气,对苏探晴郑重道:“我以剑圣之女的名义发誓,绝不会让蒙古人的阴谋得逞,令剑圣之名蒙羞!”   苏探晴紧握双拳,目射精光,大步踏出慑心堂。   第三十二章 剑啸长空思何如   第三日的傍晚,冀南定州府以西绵延数百里的太行山脚下,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骑如飞驰来。苏探晴满面风尘,神情憔悴,一袭白衫已被尘土染成灰色,只有那一双眼眸依然明亮,透出百折不屈的坚毅之色。   告别敛眉夫人离开洛阳城后,苏探晴已不眠不休连续赶了三日两夜的路程,途经新乡、安阳、邯郸等地,眼见将至定州,离京城还有两日的路程,人与马都已接近体力所能承受的极限。若非胸中尚有一股坚强的信念不断支撑着,他早已崩溃。   再行出几里路,座下马儿忽然失蹄,一个趔趄将苏探晴摔下。苏探晴灵巧地一个箭步滑开,落在地上。却见马儿已是口吐白沫,倒毙在即。但他势必不能因此却足不前,只能低叹一口气,歉然地轻抚一下垂死马儿汗湿的鬃毛,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奔去。   从金陵府回洛阳的路上,苏探晴本已想好面对擎风侯时的种种应变方案,谁知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洛阳城中已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不但顾凌云依然身陷囹圄,郭宜秋与罗清才死于同一名刺客手下,擎风侯起兵谋反亦导致林纯落入险境,事态变化至此,当真令他始料不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炎阳道虽有对付擎风侯的“断腕”计划,擎风侯也趁此各方掣肘的机会秘密实施他筹划多年的谋反大计。   经过与敛眉夫人一番谈话,许多难解疑团渐显眉目。擎风侯不愧是一代枭雄,他膨胀的野心并不仅仅局限于江湖霸主、武林至尊,而是要君临天下,问鼎中原!此次谋反计划缜密,不但摇陵堂一众手下惑然不知,甚至连敛眉夫人也并不了解内情,直至发现擎风侯率军秘密奔赴京城方才恍然大悟。惟一知道擎风侯计划的人只有铁湔,这两人联手起来,确有将天下英雄玩弄于掌股之间的实力。   铁湔先在隆中发起振武大会,再与陈问风约战洛阳,同时苏探晴赴金陵刺杀郭宜秋,令江湖上风云突变,不但吸引了整个武林的注意力,对朝廷也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在摇陵堂与炎阳道一触即发的形势下,迫使江南至中原一带各州府聚结兵力紧守城池,以防炎阳道报复。然后铁湔挑唆鞑靼可汗在塞外调动蒙古大军牵制大明军队……而这些都只是惑人眼目之举,待江湖势力齐集洛阳、各州府官兵不敢轻举妄动、永乐皇帝御驾北征,导致京城防卫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擎风侯则趁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以送林纯入京选妃的名义做掩护,率领精兵入京。那五百人乃是严寒在洛阳暗中训练的死士,个个武艺高强,猝不及防下确有足够有实力攻下防御松懈的京城。严寒因为是剑圣曲临流的弟子,未必肯参与谋反,所以擎风侯将他派去金陵伏杀苏探晴,也使得那五百死士只会服从擎风侯的命令,只要一举攻下京城,谋反计划便完成了大半,余下无非就是擎风侯以铁血手段控制京师的文武百官,加冕登基了。   擎风侯当年收养林纯时便已有反意,经过近二十年的筹谋,这个计划可谓是天衣无缝。可惜擎风侯却有一点致命的疏忽:他虽提防着许沸天,却忘了还有一个在摇陵堂隐忍多年,事实上却绝不肯蛰伏其下的段虚寸!而这一点疏忽,便足以决定成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段虚寸身为摇陵堂军师,绝不可能对擎风侯的谋反计划一无所觉,一面怂恿敛眉夫人掌握洛阳兵权断去擎风侯的退路,一面暗中通过许沸天与京师通风报信。可以肯定在去京师的路上必是早已设下埋伏,等待擎风侯与五百死士钻入天罗地网中,若能就此除掉擎风侯,摇陵堂便可完全落入被段虚寸的控制之下。   这是一场尔虞我诈的争斗,局中的各等人物用尽心机,无非为了“权、利”二字。   以苏探晴的浪子心性,并不愿意参与这一场权力斗争,无奈却要为救心爱之人而不得不深陷其中!他虽已基本掌握擎风侯的全盘计划,却已无力改变什么,只盼能在擎风侯赶到京师前救出林纯。   苏探晴弃马步行,抄近路翻过几个山头。这一路狂奔令他汗如雨下,体力透支,真元几乎耗尽。心知以这样的状态纵是追上擎风侯的人马,亦无法救出林纯,只好略做休歇。跃上道旁一棵大树,藏身于枝桠之中,闭目调息。   他虽星夜兼程,此时离京城尚有两日的路程,而擎风侯比他早三日离开洛阳,算来应该已抵达京师,等自己赶去时或许一切已成定局,不由万分沮丧。但为了林纯,哪怕仅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竭尽全力。他与林纯同赴金陵,一路上误会重重,直到在潜龙道中面临生死一线才互吐衷肠,谁知才初尝情味又是长长的别离,念及佳人,心中又是甜蜜又是焦躁。经过这一路的策马飞奔,苏探晴实是疲惫至极,本只想小憩一会,却终于支持不住迷迷糊糊地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苏探晴忽然被一阵蹄声惊醒。警觉地睁开眼睛,却见十余名身穿大明官兵服饰的骑士从藏身的树下经过,而前方半里处尘烟四起,蹄声隆隆,竟似有大队人马沿官道行来。看那声势,只怕不下千人之众。   苏探晴心中一惊,抬头见一轮圆月挂于中天,已是深夜时分。在这个时候如何会有官军夜行?连忙隐好身形,凝神细看。   那些骑士所骑马匹皆是蹄包软布,口藏果核,骑士们不发一声,不停地绕着圈子来回穿插,仅以旗语传递信号,空中尚有猎鹰纵横飞翔,看来应该是大队人马的探哨。沿途民居都被封死房门,严禁百姓出入。幸好苏探晴早早藏在树上,并没有被这群骑士发现。   远方无声无息地出现大群兵马,仿如一条缓缓移动的黑线朝前压来。先锋是五百骑兵,随后是黑压压的大队步兵,枪矛举空,长刀出鞘,两侧则是数百弓箭手压阵,皆是箭在弦上时刻待发。所有士卒全副武装,盔明甲亮,目测只怕不下三千之众,而在大军最后的粮草辎重中竟还有云梯、攻城车等大型器械。全军偃旗息鼓,人数虽多,却是不闻一丝喧哗,显然是训练有素、配备精良的大明精兵。   苏探晴心头疑惑,无法判断这许多人马是何来路。此处离京师不过四、五百里,士兵调动原属平常,但这般深夜行军又不事张扬就极不合情理了。以当前的形势算来只有三个可能:一是大明官兵伏击擎风侯后进军洛阳扫除叛军;二是擎风侯掌控京师后派军回洛阳清肃异己,接应铁湔;再就是塞外鞑靼可汗派遣部队化装为大明官兵直插中原腹地……苏探晴随即否定了最后一种可能,兵贵神速,蒙古铁骑虽然强悍,却绝无可能带着攻城车等大型器械突出奇兵。   苏探晴不敢贸然行动,屏息静气等大军从脚下经过。幸好他出身杀手,极善藏匿,不然在大军中若是被发现,纵有飞天入地之能,亦难逃几千人的围攻。   等到大军走过半柱香后,最后尚剩余两骑探哨远远坠着大部队。苏探晴借着树枝掩护悄然缀在两骑身后,打算伺机擒下两人问清这队人马的来历。   左边那名骑士座下白马,手持大砍刀,右边那人黑马长枪。两人不时左顾右看,极为警惕。正好一朵乌云飘来遮住月光,苏探晴趁此机会闪身落在两人身侧几步远的一棵树梢上。   左首骑士蓦然停马,侧头倾听:“九弟,我似乎感觉到有人。”口音是正宗京片子。苏探晴未想到一个普通骑士竟有这么好的耳力,微觉惊讶。此刻大军前去不远,若是他们呼喝起来自己虽可脱身,却无法擒住两人审问。只好借着树枝掩住身形,静观其变。   右首骑士笑道:“五哥大紧张了,大概只是林鸟经过罢了。”   左首骑士讪然一笑:“或许是我听错了。”   苏探晴刚刚松了一口气,两骑从他脚下经过,心中忽生警觉,不假思索冲天而起。刀光一闪,苏探晴原本落足的树枝已被劈断。身体尚未落下,一道枪影已凌空击到,直刺他的右臂。原来那两名骑士竟是故意说话消去苏探晴的疑心,其实早已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   苏探晴低喝一声,一把握住枪头,玉笛横格在枪杆上顺势滑下,身体直落,左指弹向对方的眉心。那骑士料不到苏探晴变招如此之快,若不松手,玉笛就将击在手腕上,惊咦一声退开半步让开指风,双手握枪拼力一抬,欲将苏探晴挑入空中。同时另一名骑士亦及时赶到,大刀由上而下朝苏探晴当头劈至!   使枪者臂力极大,这一挑不下万钧之力,苏探晴身体悬空不易使力,却于半空猛一缩身,玉笛在大刀上一拨,借力使力,弹身从刀光枪影中闪出,同时一指刺向使枪者的前心膻中大穴。使刀者收势不及,大刀正击在长枪上,那枪杆竟以纯钢所制,当得一声巨响,声震数里。使枪者纵是力大无比,亦经不起这错愕一击,在马上摇晃一下,空门大露,苏探晴一指击中他胸口要穴,指尖几欲折断,原来对方重铠披身,这凌厉一指正好刺在胸前护心镜上。   不过使枪者虽有护心镜护住要穴,但濯泉指指力何等霸道,刹时胸口如遭重锤,这一指将他从马背上击落,滚出五六步远,咯出一口血,胸前要害被重击,加之身上铠甲沉重,一时爬不起身来。   使刀者惊叫一声:“好小子,且吃我一剑。”他虎口已裂,索性将右手大刀朝天一抛,从腰畔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挽起七八朵剑花,将苏探晴面门罩住。而前方大军听到那一声刀枪相交的巨响,已有十余名骑士呼喝着策马朝此奔来。   苏探晴暗暗叫苦,此人拔剑出招一气呵成,绝不在江湖一流高手之下。原以为不过是两名普通官兵,想不到竟是如此高手。幸好刚才趁着对方轻敌先挫败一人,不然两人若是刀枪联手,自己身疲力竭下未必能稳操胜算。   使刀骑士本还存着活擒苏探晴之意,见到苏探晴一招击倒同伴,知道遇见劲敌,执剑在手,长啸一声,展开万千剑势,犹若长虹经天,招招不离苏探晴要害。不过他身在马背,加上身披重甲,转动极不灵变,剑法虽然犀利,却失于笨重。苏探晴见此人剑法娴熟,不似是惯于马战的将官,心中一动,已有了破敌之策,料想二三十招内应该可以擒下对手,只可惜大军转瞬即至,自己全无机会审问了。心中起着速战速决的念头,运起“碧海青天”身法,绕着马匹快速转圈,手中玉笛寻隙直进,只往对方下盘出手,眨眼间已连发七招。   两人以快打快,剑光如雷鸣电闪,玉笛若银龙乱舞,那骑士转折不便,奈何不了苏探晴的游斗战术,气得哇哇大叫,却觅不到弃马步战的机会。堪堪斗到第十三招,苏探晴寻个破绽,玉笛击向对方右环跳穴,那骑士偏腿闪过,苏探晴却不收招,玉笛径刺在座下白马。马儿吃痛,一声长鸣人立而起,那骑士猝不及防下失去平衡,被马儿掀翻。白马斜冲出,骑士的左腿却一时尚不及脱蹬,倒挂着被白马横拽而去。   苏探晴自然不会放过这时机,一个箭步上前,濯泉指点向那骑士的面门……   “嗖”得一声,一支长箭急速射来,犹如长了眼睛般端端从白马与那骑士胯下的一丝空隙中穿过,直射苏探晴面门。苏探晴来不及制敌,手腕一沉,五指疾抓,将箭支握在手中,只觉掌心剧痛,那小小箭支中蕴着一股巨力沿手腕直冲寸关,竟然拿捏不住箭支,百忙中急急偏头,长箭由颊边掠过,劲风扯面仿若刀割。苏探晴心头大骇:这一箭如此强劲,更附着沛莫能御的内力,普天之下能有如此武功的怕也不过十人,不知是何人所发?   又是一箭射来,这一次却是将那骑士的鞍蹬射断,免去被马匹拖曳之苦,一个浑厚苍老的语声从飞速赶来救援的数骑中传来:“何方小贼敢伤我徒儿?”来骑极快,话语出口时尚在二百步开外,说完最后一个字距离已拉近至百步。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声音并没有随着距离逐渐接近而增大,仍是保持着起初的音量。   苏探晴避其箭、闻其声,已知对方必是难得遇见的一流高手,眼见十余骑在数步外转眼即至,已来不及擒敌,当机立断飞身而起掠上树梢,打算及早抽身而退。谁知才踏上树枝,脚下蓦然一空,树枝已被一箭射断。对方这一次是连环三箭,一箭断树,一箭射胸,另一箭却是射向苏探晴脚下三尺处。苏探晴以手拨开穿胸一箭,内息一滞,身体下落,小腹正好凑上飞来的第三支箭。原来对方竟是早已算好了苏探晴一足踏空后的下落之势,如此箭术当真是神乎其技!   眼见长箭将至,好个苏探晴,在空中长吸一口气,玉笛刺入树干,缓住下落之势,右足飞起踢落箭支,趁势一个凌空倒翻,稳稳立于树顶上,身体随着树枝上下起伏,凝神望向越来越逼近的强敌,思量应对之法。   使刀骑士爬起身来,扶起受伤的使枪骑士。两人拦住苏探晴的退路,却不再出手,而是满面肃容,执械而立。使枪者抚胸恨声道:“我师父马上就到,小子你有种就不要逃,等我卸去盔甲再战一场!”刚才苏探晴那一指虽有护心镜消去大部份力道,仍是令他受创不轻。听他的语气,对其师敬若天人,有十足把握可生擒苏探晴。   苏探晴心想这两名骑士武功皆不凡,其师武功更可想而知,就算自己武功能与之匹敌,一旦陷入大军包围绝无幸理。但以其鬼神莫测的箭术,纵是现在立刻逃走,只怕也难以一面闪避箭支一面突围,必须要想出万全之策方可脱险。看着前来救援的十余骑只在二十步外,忽朝着两名骑士做个鬼脸,微微一笑:“大丈夫能屈能伸,走为上计!”作势往后疾退,两名骑士急跨几步阻他逃跑,不料苏探晴只是虚晃一枪,身体蓦然前冲,竟是迎着追来的十余骑而去。   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人人都以为苏探晴必是寻机逃跑,谁知他却往不退反进,一个人面对几千大军,何异于以卵击石。这也是苏探晴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无奈之举,与其在那射箭者的窥视下逃走,倒不如冒险一搏,若不能先将这箭法高强者除去,纵勉强逃走亦会力竭后被大军重重围住。至少在失去射程的近距离内,可令对方的箭术无用武之地。   苏探晴直冲入十余名骑兵中,借着小巧的身法从马群中穿插而过,蓦然玉笛一扬,认准一位手持长弓头戴金盔之人击出。   那人亦料不到苏探晴如此勇悍,长弓横拨,格住玉笛来势,谁知苏探晴只是虚招,玉笛一侧,笛口正对长弓,一点星光从玉笛中飞出,口中长笑:“你也吃我一记暗器。”   “铮”然一声轻响,玉笛中射出的一枚铁刺正中弓弦,登时将弓弦割断。金盔人虽是武功极强,却也仅防着苏探晴反扑之势,不料他竟有如此应变之法,借玉笛中的暗器一举破去长弓。   苏探晴身法极快,与众骑错身而过,等对方勒住马头转回身来,苏探晴已在数步之外。他算定对方来箭如此强劲,必也要借用弓力,寻常长弓未必能发挥其箭术,一招得手后更不迟疑,转个方向朝侧面山麓中奔去。只要能逃入山岭密林中,便有一线生机。   那头戴金盔者显是领头之人,挥手令十余骑四散围堵苏探晴,怒喝一声,大掌一拍座下马匹,借力凌空而起,朝苏探晴追去。这一纵身,才看出他身材十分高大,肩阔腿长,一步跨出几近三丈之远。   苏探晴急催内力,奔出十余步,却听得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竟是无法摆脱对方的追踪。此人轻身功夫之高大出意外,虽不惧与之缠斗,但势不能等众骑合围。金盔人冷喝道:“无胆匪类伤我徒儿,老夫五招内毙你于剑下。”   苏探晴听他苍老的声音年纪已然不轻,想不到体力犹胜壮年。口中笑道:“你休要胡吹大气,追上我再说吧。”   两人脚下丝毫不停,眼看苏探晴离那片树林还有三十余步的距离,金盔人急催内力,大喝一声:“追上你有何难!”蓦然开口长啸,声若霹雳,林鸟惊飞,草叶颤动,身法亦快了一倍。苏探晴耳中一震,身形不由一缓。心头暗凛,自问无法如他在急速奔跑中运气长啸,此人内力不但远在自己之上,亦绝不在陈问风、擎风侯、铁湔等当世高手之下,他到底是谁?!   以双方速度推断,金盔人极有可能在苏探晴赶到树林前截住他。苏探晴当机立断,蓦然在高速中停步转身,玉笛使一招“万里蓬莱归无路,一醉瑶台风露轻”,这一招本是横击前胸,但他知道金盔人全身甲胄,便略抬高几寸,点向金盔人双眼。同时左手食、中、无名三指其出,射出三道指风分刺金盔人咽喉、眉心、太阳穴。面对平生难遇的劲敌,苏探晴一出手便是笛指齐发,绝技倾囊而出。   金盔人乍受反击,却不退不避,反是低头俯身,双手按腰,身体前倾,整个人如一柄淬火之剑迎着玉笛逆冲而至。苏探晴从未见过这般以身抵招的古怪打法,略微错愕,三记指风已然刺空,玉笛往下一沉,迎着金盔人扫去。   金盔人身至中途,双手猛然由腰侧挥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已趁势出鞘。原来他这古怪姿式竟是为了出剑,由于他身体平伸,长剑就如从怀中弹出一般,实是诡异难言。饶是苏探晴久经战阵亦是变招不及,宝剑与玉笛结结实实硬碰一记。   “铛”然一声巨响,苏探晴被这仿如鬼斧神工的一剑震开七八步,虎口大痛,玉笛几乎脱手飞出,心头的震骇无以复加。杀手之王杯承丈的武功本就讲究一招制敌,锋芒毕露,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声势惊人。但比起这金盔人气势来亦是逊了一筹,出道至今,从没有人能一招之下就令自己吃这么大亏。   金盔人朗声大笑:“小子知道厉害了吧。”他口中说话,宝剑却没有半分停顿,亦是在空中划出数朵剑花,罩住苏探晴的全身。刚才那名骑士的剑法虽然与之类同,却绝无如此横扫千军的威势,似乎一剑即出,天下万物皆无以能拒!   苏探晴心中一震,已知来者是谁!无奈对方盛怒之下剑招如水银泄地,连一丝回气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到,只能苦苦防御,等对方这一轮进攻锐气稍减。   苏探晴边退边挡,虽是败相渐露,玉笛却是紧守门户,不留一丝破绽。他知道对手内力极深,玉笛与宝剑相交采用粘、缠、捻、挑四诀,借力化开长江大河般的剑招,不与金盔人硬碰。金盔人一口气攻出十九剑,却无法刺中苏探晴,亦是大感愕然:“好小子,想不到竟是一流高手,且看老夫的这套‘万佛归宗’剑法……”剑招一变,不复方才的迅捷如风,剑尖如挽千斤重物,大开大阖,极具古意。   这一来苏探晴再无法用巧劲化去剑上重力,迫得连续硬接几招,虽是震得右臂酸软难当,却依然能勉力撑住。   金盔人这一套“万佛归宗”的剑法极耗内力,加上他成名数载,却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久攻不下,心头亦不由急躁起来;而苏探晴眼角瞅见四周十余骑已将自己围在中央,心中一横,索性放下伺机逃遁的念头,全力迎战。再斗几招,将玉笛交于左手,右手骈指如剑,濯泉指法纵横而出,金盔人一时不适苏探晴的反手笛招,又顾忌他犀利的指力,此消彼长下,反被苏探晴渐渐扳回些许劣势,十招内已可反攻两三招。   金盔人一套剑法堪堪使完,虽大占上风,却也无法立时制住苏探晴,正要再度变招,却听苏探晴昂声道:“前辈既然刚才订下五招之约,何不收手?”   金盔人一愣,刚才他说五招内可令苏探晴毙命,显然是对这年轻人的武功估计不足。虽是自重身份不愿食言,但当着这许多门下弟子,如何忍得这一口气,收剑漠然道:“你已落入重围,纵是老夫宝剑不出手,你自问还有机会逃生么?”   苏探晴泰定一笑:“晚辈路过于此,无意遇见大军,原本并不想与前辈发生冲突,但若是被迫突围求生,恐怕也只好出手不容情了。想必前辈也不愿意看到两败俱伤的情况吧。”   刚才两骑士抢先对苏探晴出手,三人过招的情形被金盔人看在眼里,知道苏探晴所言属实,又见他困于千军之中仍是不卑不亢,面不改色,眼中露出一丝欣赏:“也罢,念你年纪轻轻能有这一身武功修为亦算不易,只要你能答应老夫一个条件,便放你一条生路。”   苏探晴对金盔人深施一礼,“前辈有何吩咐尽可明言。”   金盔人见苏探晴对自己态度恭敬,神色稍缓:“军情机密不可泄露,你须得随军三日,老夫保证这三日中你的安全,然后便可让你离去。”   苏探晴心头雪亮,算来三日后大军正好抵达洛阳,对金盔人的身份再无怀疑。暗咐再过五六天亦是铁湔与陈问风约战的日子,自己无论如何亦要赶回,随大军回洛阳原无不可……只是林纯生死未卜,自己还要先去打探她的消息,沉吟道:“除此之外,晚辈可还有别的选择?”   那使枪的骑士愤声道:“等我解开铠甲,再与你斗一场,若你能胜了我,便让你走。”   “住口!子青你技不如人就该服输,有何资格再挑战?”金盔人厉声喝道:“何况纵然是公平对敌,你也未必是这位少侠的对手。经此一挫,要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回去再苦练几年,免得丢了老夫的面子。”那使枪骑士名唤陆子青,在金盔人门下排行第九,见师父动怒,虽仍是满面忿然,亦只得闷声不语。   苏探晴见金盔人众目睽睽下并不护短门下弟子,不愧是一代宗师的风范,正想表明身份,却听金盔人冷冷续道:“你既然不愿随军同行,老夫便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再能接下老夫一剑,立刻放你走。”   苏探晴听到金盔人如此说,不由生出一股傲气,心道纵是你名满天下,我就不信自己连你一剑也接不住。打定主意凛然一笑:“久闻前辈以八十一招无念剑法合而为一,创出一招威霸天下、无坚不摧的‘有所思’,晚辈不才,愿冒险一试!”   金盔人一怔,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既知老夫的名头,竟还敢如此大言不惭。老夫练成此招后,剑下从无活口,而且一招出手连老夫自己也控制不了剑意,是生是死全凭你自己的本事,你可想明白了么?”原来这位金盔人不是别人,正是敛眉夫人的父亲、京师无念剑派掌门人、人称“剑中之圣”的当世绝代宗师——曲临流!   苏探晴深深吸一口气,目光中流露出尊敬与怅惘:“习武之人皆以能与前辈交手为荣,晚辈纵是毙命剑下,亦只算是技不如人,绝不会怪责前辈。”他当然知道这汇集无念剑派八十一式剑招精华的“有所思”乃是剑圣曲临流名震天下的绝技,被武林中称为百年来最为强悍的一招剑法。虽然并无半分把握接下这一剑,但苏探晴心念林纯安危,想到既然曲临流带兵来此,擎风侯的谋反计划必告失败,而乱军之中林纯只怕亦难以幸免,黯然心伤之下,再也顾不得许多,将生死成败尽皆置于脑后,只想与面前这位天下第一剑客放手一战,尽吐胸中郁气!   曲临流豪然大笑:“好!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近十年来你是第一个敢面对老夫无所畏惧的人,若你能在这一招‘有所思’下逃生,老夫便交下你这个小朋友!”以他剑圣之尊能说出如此话,显然是对苏探晴极看重了。   苏探晴心知曲临流这一剑非同小可,缓缓退开几步,玉笛横胸摆出全力防御的姿态,沉声道:“请前辈不吝赐教!”   曲临流悠然的神色一转为凝重,长剑缓缓提至胸前,如怀抱揽月,剑锷朝天剑尖指地,眼神遥望远山春水,若有所思。武功到达曲临流的地步,已将那些炫人眼目的繁复剑招弃之不用,注重的是剑中之神韵,讲求不战屈人。这一式“有所思”尚未出手,在场之人却无不感觉到一份怅然萧索之意,战志大减,数匹战马齐齐后退,一名武功较低的骑士不禁手头一松,兵刃掉落在地。   苏探晴身处局中,更是感应强烈。但觉面前的老人似化为了一座沉静的大山,无论如何也无法撼动其分毫,而自己就若是一叶在浩瀚大海中飘浮的小舟,虽然怒海狂涛尚未及身,却已远远牵制着一举一动,似乎稍有动作便会在惊涛骇浪中翻覆,那份动辄受困于人的感觉实是前所未有……   曲临流目光若即若离,神色若明若暗,眺望远方的眼神渐渐垂下,终于锁定在苏探晴身上,蓦然一声大喝,长剑漾起月虹,荡起一泓银光,排山倒海般往苏探晴逼去。   曲临流剑势虽不迅快,但那份千钧压力已在宝剑及身之前直迫而来。苏探晴全身肌肤一紧,汹涌而来的剑气如同实质般迫入体内,心口若遭重锤一击,明知此时万万不能退让,却仍是不由自主退开半步以避过这一剑无坚不摧的锋芒。这一退不但令他原本严密的防御露出一丝空隙,更引发曲临流绵密剑势的无数后着,刹时苏探晴前后左右皆被一层光幕所罩住,手中玉笛若有千斤之重,每一分一厘的移动都要耗去大量体力。最可怖的是直到现在他也感应不到曲临流出剑的目的,似乎全身上下任何地方稍露破绽便会引来对方雷霆一击。   在苏探晴的眼中,曲临流这一招似快似慢,明明迅疾剑光织成了一张密实的光网,可偏偏每一个动作又令人瞧得清清楚楚。眼看宝剑似乎要朝自己的咽喉刺来,颤动的剑尖却又转向罩住胸腹;左肩刚刚感觉到剑锋的锐利,剑光忽又指向右腿……曲临流出招看似疾捷无比,剑意却慢得不合常理,欲收欲放,凝而不发,反令苏探晴根本不知应该重点防御何处。名动天下的“有所思”原来竟是将八十一式无念剑法化为诱敌虚招,直到引出对手破绽后方才发动最后一击。   旁观众骑只见曲临流的宝剑从四面八方如潮水攻来,而苏探晴端立剑气中心,身体就像钉在地上般巍然不动。剑光吞吐不定,虚幻难测,玉笛则是紧守门户,不给丝毫可趁之机。诸人难得见剑圣施展绝技,皆是目不暇接,屏息静气,连喝彩声都不闻,只有那嗡嗡作响的剑锋划空之声笼罩全场。   苏探晴暗中叫苦,曲临流攻无定所,虽是惑敌虚招,却无法视之不见,因为曲临流余力藏而不露,虚招亦随时可能化为实招。苏探晴纵能瞧破剑光中几处弱点,却不敢贸然出击,惟恐对方只是诱己发招,只能静待对方逐渐将剑势尽展。他心知若是被对方眩目的剑招所惑,随剑光亦步亦趋绝难久持,索性闭上双眼,守住灵台一丝清明,全心神捕捉对方剑意攻击的部位。可是,一旦曲临流蓄满剑势发出那惊天动地的最后一击,自己是否还能接得下?   曲临流竟尚有余暇开口:“好小子!只要你能在老夫这招‘有所思’下全身而退,日后武功必将突飞猛进,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听他语气就像在指点门下弟子,哪有半分博命过招的样子。   那一刻,曲临流出剑不过半招,剑锋未至,剑意已沁入肌肤,令苏探晴倍感压力,冷汗湿透衣衫,仿佛已与之对峙了数个时辰。   刹那间,在天下第一名剑的强势逼迫下,在这生死一线的紧要关头,苏探晴体内潜能尽被催发,精、神、气都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巅峰状态,已隐隐领悟到武学的至高境界。他虽闭目不见,却蓦然感应到曲临流漫天虚招化为一记重刺直往右胸而来,长啸一声,守紧门户的玉笛如龙翔长空、虎傲丛林、鹰俯大地、豹跃山巅般骤然击出,对剑光不封不挡,反点曲临流眉心要害。   面对这一招接近完美几无破绽的“有所思”,苏探晴破釜沉舟以攻对攻亦是迫不得己。料定曲临流绝不会与自己拼得两败俱伤,只要玉笛能与长剑相碰,虽是内力不及,却可趁兵刃相交时剑网露出的一丝空隙脱身。   然而,苏探晴凝集全身内力的反击一招竟全然击在了空处!这才知“剑圣”曲临流立于武林巅峰数十年绝非侥幸,刚才竟是以无形剑气化为有质剑招诱使苏探晴出手,苏探晴拼力一招徒然无功,脚步已乱,右肩露出空门,剑光暴闪,电掣而下。   苏探晴心头一寒,对剑圣这化虚为实的最终一击已无抵抗之力。耳中忽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急促高叫:“外公,不要伤他……”苏探晴全身巨震,抬眼望见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之人虽亦是身披战甲,但那熟悉的纤纤身影、如花面容与苏探晴脑海中思念的影子一一重叠,正是他令牵肠挂肚、苦苦思念的林纯。   这一切似真似幻,恍若梦中相逢。苏探晴原以为林纯凶多吉少,此刻看到佳人无恙,再无牵挂,剑光虽将及身,心头已然无憾。灵台刹时清明,丹田新力重生,攸忽间已把握到剑圣出招的惟一破绽,左手下意识地连弹三指,竟在如山剑影中端端弹在剑背无锋处,玉笛随即划出,终于捕捉到稍瞬即逝的时机,准确地挡在来剑之上……   “铛”然一声巨响,苏探晴被震出七八步,胸口翻腾,几乎吐出血来。但这威凌天下的“有所思”亦终于被他于忘情忘我中破去!   林纯本在军中随行,看到剑圣出阵对敌还只道是遇见什么山贼大盗,谁知赶来时却见到苏探晴几乎毙命剑下,慌忙策骑冲来阻止。这一刻真情流露再也顾不得许多,飞马赶至一跃而下,几乎是跌入了苏探晴的怀里,哇得一声大哭起来。想到刚才苏探晴险死还生的一幕,犹是心悸不已。两人在潜龙道中初尝情味又被迫分离,压抑多日的相思此刻尽情释放,在众人的眼光中紧紧相拥,浑然忘了身外一切。   一条细小的黑影亦钻入两人之间,原来是驭风麟认出苏探晴,见女主人忘情,也迫不及待上前与他亲热。   曲临流一把掀去头上金盔,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果然配得上老夫的外孙女!”他的“有所思”虽被苏探晴破解,但看到一路忧容愁闷的外孙女终于得遇情郎,亦是满心欢喜。   那使枪骑士讶然道:“原来你就是小师妹在睡梦里也一直念叨不停的苏探晴,我陆子青折在你手里,也算不枉。”   林纯满面嫣红,从苏探晴怀中抬起头来瞪一眼陆子青:“陆师哥你再胡说八道,下次做错了事情被外公惩罚我可不会再替你说情了。”   苏探晴心想此人性情豪爽,倒是值得一交的汉子。朝他微微一笑,将怀中的林纯扶起,对曲临流倒身下拜:“晚辈苏探晴拜见剑圣。我因挂念纯儿安危一路急奔京师,看到大军来到伺机刺探,鲁莽之处还请前辈谅解。”这时才觉得全身酸软,内力几乎耗尽,虽然勉强破去“有所思”,但只要刚才剑圣再多补一剑,必是无力抵抗。   曲临流捻须长笑:“既是误会一切休提,军情紧急,大军即刻进发洛阳,路上再与苏少侠详谈。”   大军即刻起程,曲临流将手下众弟子介绍给苏探晴,与苏探晴对敌的使刀骑士名叫卫天愁,排在门下第五,与大师兄霍桥、九师弟陆子青并称为无念剑派三英。陆子青与林纯最为交好,他性格耿直,起初对败于苏探晴之手极为不服,得知他身份后态度大为改观,其余弟子却对苏探晴颇不以为然。   苏探晴见识过卫天愁与陆子青的武功,虽能算上江湖一流高手,却远不及曲临流,心知无念剑派因剑圣而名动天下,拜于他门下的大多是京师中高官重臣的子弟,未必能有什么真才实学。不过也正因无念剑派手下弟子多是大有来头,所以曲临流虽仅挂了一个御林军教头之职,在京城的影响力却是极大。   林纯爽直,也不避嫌,非要与苏探晴共乘一骑,曲临流对她显是十分疼爱,虽是军纪森严,竟也由她胡闹。最令苏探晴意外的是许沸天亦在军中,两人此次相见,更觉投契,从林纯与许沸天的叙述中,苏探晴了解到这些日子里种种事情的详细经过。   那日苏探晴离开弄月山庄后,在萧弄月的事先安排下,东方天翔果然轻松将林纯救出弄月庄。林纯听了苏探晴的吩咐,对东方天翔并无怀疑,将两人约定于山神小庙也一并告知,谁知东方天翔将此事暗中通知严寒,强行掳走林纯,严寒则暗设埋伏,若非梅红袖阴差阳错相救,苏探晴几乎就死在那山神庙中。   东方天翔带林纯回洛阳,林纯一见擎风侯立刻追问当年塞外屠村之事,擎风侯却坚称并不知情,林纯半信半疑之下,想到平日义父对自己疼爱有加,心中念及父女之情,矛盾不已。谁知擎风侯只是故意用言语稳住林纯,暗施散功药物将她软禁起来,连敛眉夫人也不能相见。也正因擎风侯知道当年东窗事发,一旦传入朝中便会给政敌弹劾的口实,索性准备起兵谋反。林纯偷听到擎风侯欲送自己入宫的消息,这才追悔莫及,奈何全身功力尽失,难以逃走。又想到苏探晴在金陵生死难料,这些日子心中凄苦难言。   而擎风侯秘密领军一出洛阳,段虚寸立刻惊觉,以“算无遗策”的精明处事,早已暗中查知许沸天的来历,连忙第一时间通知许沸天。摇陵堂二先生皆是处事果决计谋深沉之辈,两人平日虽略有嫌隙,在此大事关头亦尽弃前嫌,定下计策:许沸天快马赶入京师报信,段虚寸则去见敛眉夫人稳住洛阳局势。   许沸天知道永乐皇帝远征北疆,朝中大臣多与擎风侯交好,何况擎风侯虽带兵私自入京,却无谋反之证据,便径直来找在拜为御林军教头、在京师影响力极大的剑圣曲临流。曲临流得信后大吃一惊,擎风侯起兵谋反,他身为岳父亦难逃其责,当即入宫启禀太后,自愿擒下擎风侯将功折罪。太后原无主见,自然听从曲临流之策。   当下曲临流从京师御林军中挑出四千忠心耿耿的将士,再加上无念剑派近千名弟子,共五千人马在京城南五十里处设下埋伏。许沸天熟知擎风侯用兵之法,猜到其行军路线,以十倍之众围之,果然一战功成,擎风侯五百死士溃不成军,策划多年的谋反之计就此瓦解。   擎风侯原是踌躇满志,何曾想自己的行动尽落入算计中,乍然遇袭下,五百死士伤亡殆尽,仅领着几十人拼死杀出重围。这还是因为许沸天与曲临流担心乱军中误伤林纯,下令手下军士尽量生擒敌人之故,不然以擎风侯五百兵力面对十倍精锐,纵是严寒亲传的死士,亦难逃一劫。   曲临流与许沸天在乱军中救出林纯后,从她口中进一步证实了擎风侯的谋反之意。曲临流深知擎风侯为人,既已起兵走上不归路,绝不肯就此善罢甘休,必会回洛阳重整军马力图东山再起。以摇陵堂的实力,若不能乘势一举除掉擎风侯,等其恢复元气后患无穷。所以一面派人入京报信,一面挥军昼夜急行,直逼洛阳。   听苏探晴说出段虚寸与敛眉夫人已控制洛阳局势,决意与擎风侯划清界限,曲临流松了一口气:“敛眉这孩子虽是女流之辈,在大关节上却不含糊,也不枉老夫一番教导。”   苏探晴却想到摇陵堂若是落入城府极深的段虚寸手中,只恐比擎风侯掌权时还要可怕。许沸天接口道:“摇陵堂三大城主中,安砚生与风入松皆是极忠于赵擎风,洛阳虽已被敛眉夫人控制,金锁城势必将与赵擎风共进退。”   苏探晴道:“我从洛阳临走时得知铁湔亦来到了金锁城中。”   许沸天沉吟道:“赵擎风已没有退路,铁湔乃是他惟一可投靠之人。不过铁湔约战陈问风之事天下皆闻,若是我们大兵压境强行进攻金锁城,未免不合武林规矩。”   曲临流目中精光一现:“赵擎风这个逆贼绝不能留,老夫就以江湖规矩会一会那号称蒙古第一高手的铁湔,看看他到底有何能耐?”   第三十三章 月夜论道悟玄通   苏探晴对曲临流说明了洛阳城目前的情况后,几人合议一番,料定擎风侯带领一批残兵败卒必然无力攻下洛阳,只有先退入金锁城中再作图谋。   摇陵堂兴起后,擎风侯集数万民工在洛阳城西北十里处靠山修建金锁城,乃是摇陵堂退守的最后一道防线,虽远远比不上洛阳墙高城厚,却也可算是一座可自给自足的小型城堡。不过既然洛阳已在敛眉夫人控制之下,像攻城车、云梯等影响行军速度的大型器械皆可徐徐押送,当下曲临流点足二千轻装骑兵直扑洛阳。   二千骑兵急行一日后进入豫境,当晚在汤阴县扎营休息。   汤阴乃是宋朝抗金大将岳飞的出生之地,林纯与苏探晴久别重逢,心花怒放,虽一路行军亦不感疲惫,约他去岳飞庙中相会。苏探晴本顾忌军营中诸多条律,却捺不住林纯的央求,何况他闲云野鹤的浪子心性也不将这些约束放在心上,便与林纯悄悄离开军营。军中大多是无念剑派的弟子,加上都知道林纯是曲临流最疼惜的外孙女,对两人进出亦是睁只眼闭只眼,无人阻拦。   两人一路上情话绵绵,互诉离别相思之苦。驭风麟蹦蹦跳跳在一旁跟随,亦给两人平添不少乐趣。到了岳飞庙中,苏探晴却一整衣襟,不复嘻笑之色。   林纯笑道:“你这呆瓜,怎么一入庙便一本正经地像个小和尚?”   苏探晴在岳飞神像前恭恭敬敬拜了三下,方才正色道:“似我等修习武功,正是为了除暴安良、保家卫国。岳元帅一生精忠报国,抵抗外族侵我中原,高风亮节人人敬佩,在他神像前岂敢有丝毫不恭?”   林纯见他如此郑重,倒不便取笑他。   一声大笑从庙外朗然传来:“说得好,男子汉大丈夫正应当有如此报负!”却是剑圣曲临流的声音。   林纯惊道:“外公你怎么来了?”   曲临流从庙外大步而入,呵呵一笑:“你们这两个小鬼半夜离营,老夫身为主帅岂能不知?”   苏探晴对曲临流的突然现身亦是毫无准备,又是惭愧又是佩服,虽说他心神都放在身边佳人身上,但曲临流能一路跟踪不被他发觉,功力之深果不愧剑圣之名!   林纯想到这一路上与苏探晴的情话岂不都被外公听在耳中,大窘之下上来揪曲临流的胡子。曲临流哈哈大笑,竟任由林纯揪下他几根白胡须,看得苏探晴目瞪口呆。若说堂堂剑圣被人揪下胡子,只怕普天之下也无人敢信。   曲临流平生只有敛眉夫人一个女儿,而擎风侯却因修习童子功无法令敛眉夫人有后,如今剑圣年事渐高,再不复当年雄心壮志,只想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虽与林纯相处不久,这个收养的外孙女却是他心中最珍爱的宝贝。   曲临流陪林纯打闹一阵,面容一整:“纯儿在庙外稍等片刻,外公与苏少侠有话要说。”   林纯虽不情愿离开苏探晴,见曲临流神情严肃,猜想会不会是说起自己的终身大事,俏脸飞红,抱着驭风麟乖乖走出庙外。   曲临流却并不开口,而是先对岳飞神像拜了三拜,神态虔诚。   苏探晴不知曲临流要对自己说何事,心头忐忑。正胡思乱想间,曲临流转过身来,目光盯在苏探晴身上:“年纪轻轻有如此武功已是不易,更能深明大义,实属难得,纯儿看上你,眼光果然不错。”   苏探晴又惊又喜,谦逊几句,恭身谢过。曲临流长叹道:“老夫此生最大的错事便是将敛眉许给赵擎风这逆贼,若非此次事先得到消息及时补救,一世英名亦丧在他手。可见儿女后辈的终身大事必须慎重考虑,武功固然重要,人品与出身亦都不能含糊。”   苏探晴何等聪明,立刻听出曲临流语中隐有深意,似乎并非愿将林纯托付给自己那么简单,正要追问,曲临流一摆手,转过话题道:“老夫创下‘有所思’,自问此招妙若天成,已达武学极境,想不到却仍被你破去,难道这一招中仍有未被我发觉的破绽么?”   苏探晴不知曲临流为何提起此事,心想这老人虽是一大把年纪,却嗜武若命,所以对此耿耿于怀。谦然道:“想必前辈早已识出晚辈来历,所以手下容情。”   “不错,老夫虽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濯泉指与玉笛剑法,但也隐隐猜出你的身份,更怀有一分惜才之意,所以那一剑并未使出全力。不过……”曲临流摇摇头,续道:“不过我本意是剑指在你咽喉时方才留力不发,却万万未料到你能在剑势及体的刹那间准确掌握到老夫的剑路。你可还记得是如何破去老夫那一招‘有所思’的么?”   苏探晴回想那时情形,惑然摇头:“晚辈本已束手待毙,却忽见纯儿奔来,迷茫中随手发招,想不到竟误打误撞侥幸躲过一劫。不怕前辈笑话,那时晚辈心中只有纯儿,根本未想到如何破招……”   曲临流眼中豁然一亮,陷入苦思中。苏探晴不敢打扰,垂手静立。   曲临流蓦然大叫一声:“我明白了!”转眼看着苏探晴,目光中满是一份慈爱:“你可知道老夫刚才领悟到了什么吗?”   以苏探晴的聪明,自然知道曲临流所想通的必是武学至理。只要自己开口求得剑圣的言传身教,保证一生受用不尽。但曲临流此语分明有收己为徒之意,与他相识不过短短一日,能如此看重自己多半是因为疼爱林纯,方才爱屋及乌……苏探晴外表淡雅,骨子里却是极有傲气,不愿因林纯之故受此恩惠,只是不知应该如何婉拒。   曲临流将苏探晴的迟疑之色看在眼里,呵呵一笑:“杯承丈亦是老夫久仰之人,只不过他杀手之王的名号虽在江湖上响亮,朝中对他却颇有微词,你若能拜入老夫门下,自然大大不同。”   苏探晴恍然大悟,这才明白曲临流刚才为何会对自己说起人品、出身等话语,原来竟是担心自己的外孙女嫁给杀手之王的弟子,毕竟杀手之王乃是刑部通缉要犯,剑圣若与之联姻,不免给给朝中政敌留下话柄。一念至此,暗生怒意,朗声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晚辈不愿另投师门,剑圣美意,敬谢不敏!”   曲临流不料苏探晴严词拒绝,既欣赏他的傲气,又恨他不识自己苦心,低低一叹:“人各有志,那也由你吧。”   苏探晴也觉自己语气过重,看到曲临流眼角皱纹横生,威震天下的剑圣似乎一下子老了几岁。又想到自己师门之事只告诉过林纯,曲临流既然能得知此事,无疑曾与林纯谈及过自己,可见确是愿意将林纯许配自己方会起收徒之念。何况擎风侯谋反一事几乎祸及剑圣全族,他一家老小功业皆在京师,如此考虑原也无可厚非;又想到无念剑派下一代弟子中并无出众之人,曲临流欲收自己亦出于爱才之心,不由对面前老人暗生一丝同情之意,低声道:“晚辈自幼父母双亡,若是前辈不弃,可收下晚辈这个义孙。”   曲临流盯着苏探晴半晌,竖指而赞:“心之所想即能付诸于口,果是个不拘俗礼光明磊落的少年!”剑圣名满天下,在朝中又极有影响力,不知多少人想入其门而不得,苏探晴此举不免有高攀之嫌,却因心中并无他念所以才直言无忌毫无做作,因此剑圣才夸他一句“不拘俗礼光明磊落”。   苏探晴这才醒悟自己出言莽撞,看曲临流并不直接答应自己,面上微微一红,讪然不语。   曲临流宽厚一笑,忽又道:“以你所见,老夫那一招‘有所思’最厉害之处是在什么地方?”   苏探晴沉思道:“剑势欲出未出凝而不发时,晚辈但觉全身上下无一不是破绽,无法把握到前辈的剑意,而等到前辈剑势展开直取中宫时,反而没有之前的压力。”   曲临流缓缓颌首:“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姿质绝非寻常。可惜我门下弟子虽多,却无人能及上你的领悟力。”他目光闪动,忽暗催内劲,身体平平移开五尺,盘膝坐在岳飞神像前的一个蒲团上,缓缓道:“不妨尽你所能,攻老夫一招试试。”   苏探晴微微一怔,只见曲临流似是正襟危坐如临大敌,又似是全身放松状极悠闲,仿佛绝无任何防备,浑身皆是破绽。但若是自己贸然前攻,却没有把握在击中对方前不被其反趁虚而入。那一招“有所思”本就令他心有所悟,只是当时生死一线无暇细想,此刻渐渐掌握到一丝关键,眉头微皱,思索起来。   曲临流见苏探晴并不急于出手,而是凝神伺机而发,满意一笑:“你可懂丹青之术?”   苏探晴不知曲临流心意,如实答道:“晚辈略知一二。”   曲临流微笑道:“老夫对此曾有研究。一幅画中,最奇妙的线条是弧形,若是连之成圆,便是完美无缺,但若中途半端,反而不伦不类。”   苏探晴被一言点醒:武学一道与画理相通,如果将诱敌虚招比做是线条,而出手攻击的一刻便是那线条的端点。若能始终保持圆转如意,本身无隙可乘,而一旦画到尽头,自然也就露出了破绽。“有所思”在使出最后一剑前可以给对方极大的压力,就是因为剑招本身如圆弧般自成体系,而最后一剑发出时,就像笔意将尽,反而留下了一丝可乘之机。   想到这里,苏探晴缓缓绕着曲临流转起了圈子。五指伸缩不定,并不刻意锁定目标,而是在欲攻非攻之际伺机引发曲临流的破绽,正如“有所思”攻无定所,凝力不散,窥准时机方才发出惊天一击。   曲临流徐徐点头,对苏探晴的虎视置若罔闻,忽伸出一指在地上划了起来。他内功精深,一指划下地面沙石飞扬,竟以指作笔疾书。   曲临流对苏探晴的威胁视若不见,专注写字,反令苏探晴无从下手。一丝明悟涌上心头,忽也盘膝坐在曲临流对面,目光紧盯他疾速移动的指尖,心无旁骛,陷入至静状态。   曲临流手中不停,语中大有深意:“你终于明白了!原来要破去老夫的‘有所思’,便须得有所痴!”那日苏探晴在剑圣剑光及体的一刹眼中只见林纯,浑然忘了身前的威胁,反能破去杀招。正如此刻曲临流一意痴于写字,令苏探晴无从出手。可曲临流势必不能一直写下去,等他笔意尽时,便是苏探晴进攻的最佳时机。   中华武学经过千百年来的去芜存精,在不断改进完善下形成了许多不同的门派。最主要的几个名门大派皆源自少林,当年达摩祖师创下少林罗汉拳法,料敌先知、以攻为守;传至宋末元初,出了一个大宗师张三丰,太极拳法与太极剑法一改刚猛强铸的少林武学,而是反其道行之,讲究以柔克刚,后发制人,武当与少林亦并肩为天下两大正宗武学。   “剑圣”曲临流天纵奇才,身赋异禀,在他的手中武道终于又有了全新的突破。“有所思”并不倚重攻守,而是努力保持一种平衡。要知任何武功招式,无论攻守,在出招的一刻皆会露出破绽,对战双方就只看谁能在对方补去破绽之前抢先掌握先机。而“有所思”却故意令杀招凝而不发,延长对峙过程,直到引发敌人致命破绽时方才施出雷霆一击。   虽然“有所思”亦非完美无缺,至少在出招制敌的一刻已打破了攻守的平衡,露出破绽。但曲临流能在传统武学的基础上别出机杼,独僻天地,已是当之无愧的武林宗师!   曲临流最后一笔写出,苏探晴蓦然弹身而起,双掌闪电击出,曲临流欣然大笑,四掌相交,各自飘退。苏探晴虽不能伤及曲临流分毫,但曲临流的守势已然被瓦解。   曲临流欣然大笑:“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林纯从庙外飞身进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她虽听不到两人的对话,但在庙外等得心焦,忽听到掌击之声,还道苏探晴与曲临流发生了误会,急忙闯入察看究竟。   曲临流苏探晴挤挤眼睛,笑道:“纯儿莫慌,老夫只是让苏小弟品评一下书法而已。”   林纯不知所以,望着苏探晴,眼中露出探询之意。   曲临流也不多解释,转身往庙外大步走去,口中淡然道:“老夫说过,若是苏小兄弟能接下那一招‘有所思’,便结交你这个小朋友。”略一停步,又续道:“日后若无外人在场时,如何称呼老夫亦由得你吧……”   林纯只听了半句,猜想曲临流语意,还道是允了苏探晴的求亲,顿时心头鹿撞,面生红霞,惊喜莫名。   苏探晴却知曲临流故意以“小兄弟”称呼自己,表明虽传功于他,却并无师徒情份。最后一句回答算是收下自己这个义孙。这老人面冷心热,起初自己却全然误会了他,感受着那份关切挚爱之情,心头惭愧,恭身对曲临流离去的背影拜下。   曲临流头也不回,却对身后情形犹若亲见:“老夫虽与你论交,但因纯儿之故,这一拜老夫亦受得起。小兄弟日后可要好好待纯儿,若是欺负了她,老夫绝不轻饶。”又仰头望月,豪然大笑:“今日写下这几个字,可谓是老夫平生杰作啊!”声音犹在耳边,人已渐远。   林纯与苏探晴两人之间感情经过许多波折,如今得到剑圣曲临流的公然支持,再无后顾之忧。飞身扑入苏探晴怀中,四手互牵,忘情拥吻,心中皆是畅美难言。   隔了不知多久,林纯才从苏探晴怀中探出头来,指着地下奇道:“外公写下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那正是剑圣曲临流刚才以指疾书所写下的:含敛之道!   含敛之道!见到这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苏探晴已体会到武学的至高境界。   大军赶至洛阳,敛眉夫人与段虚寸出城迎接。曲临流已有数年未见过爱女,在这等情形下相见,不免一番唏嘘。当下敛眉夫人与段虚寸将剑圣、苏探晴、林纯等人接入侯府议事,许沸天则亲自领人去城中四处张贴告示,一面将擎风侯谋反之事昭告天下,一面安抚洛阳军民。   段虚寸将这几日情况大致说明。两日前,亦是苏探晴离开洛阳后的第五天,擎风侯率败兵赶回洛阳,敛眉夫人率洛阳士卒拒守城门不出,段虚寸则在城墙上痛斥擎风侯。摇陵堂中本还有不少人立场犹豫,见到擎风侯大败而归,再无迟疑,纷纷对段虚寸表明效忠之意,段虚寸这些年身为摇陵堂总管,本就暗中收买不少人心,接管摇陵堂亦是顺理成章,敛眉夫人反是退居次位。而擎风侯心知凭几十名残兵败将强攻洛阳无望,只好暂入金锁城中与安砚生等人汇合。   曲临流问道:“那蒙古高手铁湔可来了么?”   段虚寸答道:“铁湔率数十名塞外高手早已来到金锁城中,却一直并无动静。赵擎风前日回来后,铁湔于昨晚派人飞箭传书,信中不但约陈问风三日后在金锁城中一战,还着重强调此次比武无关国事,全按江湖规矩一决高下,为求公平起见,双方皆不得在比武前另生风波,更将派去刺探情报者弃尸金锁城外,言下之意是表明态度决意维护赵擎风。”   苏探晴细心:“铁湔申明只约陈前辈一人前去金锁城中么?”   段虚寸摇头道:“铁湔信中措辞激烈,看那意思此次约战绝不仅限于他与陈大侠之间,而是中原武林与塞外高手的一次大决战。”   曲临流沉吟道:“如今金锁城还有多少兵马?”   段虚寸道:“金锁城归安砚生所管辖,原只有两百多名摇陵堂弟子,风入松率近百名心腹手下入城,铁湔又带来了约七八十名塞外高手,再加上赵擎风的残兵败卒,共有近四百人。不过这几日里不断有人偷偷出城弃械投靠我们,如今算来已不足三百之数。而洛阳军力可达两万,加上曲前辈手下两千精兵,若依段某用兵之计,有把握在半日内攻陷金锁城……”   林纯忍不住插口道:“金锁城中只剩一些乌合之众,何必再出动大军,还是依江湖规矩解决吧。何况对方还有顾凌云为人质,若是大军强行攻城,只恐对方无望之下索性拼个玉石俱焚。”   苏探晴知道林纯心软,不忍见昔日摇陵堂中兄弟自相残杀。她虽对擎风侯恨之入骨,但毕竟十余年的父女情份尚存,此刻擎风侯末日临头,亦不愿落井下石,何况也绝不能坐视好兄弟顾凌云的安危不顾,轻拥着她出言表示赞同。   曲临流点点头:“老夫亦有此意,南刀北剑联合起来,倒要见识一下蒙古第一高手有何惊人的本事。”   段虚寸见到林纯与苏探晴神情亲密,自然猜出原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妒色:“这几日江湖人物来了不少,不少人仰慕剑圣风采,皆在府外等候,待段某给曲先生逐一引见。”   曲临流沉声道:“炎阳道可来人了么?”   段虚寸回答道:“赵擎风昔日一意对抗炎阳道,引起武林偌大风波,段某心中一直不以为然。如今赵擎风势尽,自当与炎阳道化敌为友,萧弄月与柳淡莲皆已赶到洛阳。”   曲临流赞道:“段先生有此仁厚之心,希望日后摇陵堂能在你手下重振雄威。”剑圣此次来洛阳可算是朝中钦差,此语一出,段虚寸接管摇陵堂之事几可定局。段虚寸面色不动,恭身谢过。   苏探晴心中暗叹,段虚寸野心只怕不在擎风侯之下,更是极会隐藏心思,剑圣与之初见岂能识破?正想有机会应该如何出言提醒曲临流,忽见许沸天匆匆赶来,先将军情禀报曲临流后,低声对苏探晴道:“有人急着要见苏兄与林姑娘,请快随我来。”   苏探晴想到杯承丈去塞外接顾凌云的母亲杜秀真,算来差不多已可赶回洛阳,莫非是师父要见自己?对曲临流告别声罪,急急与林纯随许沸天而去。刚刚出了侯府几步,冷不防被人一把抱住:“二弟、三妹,可想死大哥了。”两人定睛一看,大喜过望,原来却是结义兄长俞千山。旁边三山五岳人马齐聚,江南四老、苍雪长老等人皆在其中。   因为再过三日就是铁湔与陈问风约战之时,武林中谁也不愿错过这百年难遇的一战,稍有头面的人物大多已赶至洛阳,俞千山以振武盟盟主之名义,带着江南四老、苍雪长老等数百人浩浩荡荡前来,最是威风。   苏探晴记得在襄阳城见到俞千山时,他还不过是一名寻常江湖汉子,如今成为一统江南武林同道的振武盟主,言谈举止已颇有大家之风,心甚欣然。当初振武大会时为了要破坏铁湔的阴谋,苏探晴与陈问风暗助俞千山登上盟主之位,原只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而江南四老等人一来不甘被铁湔所利用,二来俞千山身为“小魔女”杜秀真之徒,统领江南武林亦算是名正言顺,迫于形势方才勉强表示支持。不料俞千山虽看似外貌平常,胸中却实有丘壑,加之重情重义,极明事理,近一个月下来将振武盟管理得井井有条,不但一众手下皆服,更因炎阳道与摇陵堂两强相争实力大减,振武盟已一跃成为武林中最具势力的帮派。   俞千山这些日子听到江湖上流言四起,一直担心苏探晴与林纯的安危,只是盟中事务太多无法分身,只能令手下四处打探消息两位义弟义妹的下落,亦在第一时间率众赶赴洛阳。如今总算见到两人安然无恙,方才放下一份心事。三人久别重逢,尽诉离情,惹得林纯又哭又笑。   又听旁边一人开口道:“数日不见,小姑娘可出落得越发漂亮了。老夫本还等着苏少侠与你同去江南山庄作客,如今看来倒要先在洛阳讨一碗喜酒喝了……”却是明镜先生在一旁捻须长笑。   林纯脸嫩,知道明镜先生虽是大把年纪,却是爱开玩笑的顽童心性,瞪他一眼:“喜酒没有,本姑娘银针倒有一双,你要不要?”一句话惹得周围人尽皆大笑起来。   曲临流的声音悠悠传来:“纯儿不得胡闹,面对长辈岂可没大没小?”   明镜先生大笑道:“我若也有个这么乖巧伶俐的外孙女,可舍不得如曲剑圣一般重言相责。”   “老夫的宝贝孙女只有一个,你可休想抢走。”身随音到,曲临流从侯府中大步而出。剑圣虽是名满江湖,却一向久驻京师,诸人大多首次见到他,纷纷过来相见,一时场面混乱。   一个浑重的声音悠悠传来,压过噪杂喧哗,长叹道:“老夫一念之差,如今却是悔之晚矣。”曲临流只闻其声,立知对方内力奇高,乃是足可与自己一较长短的绝世高手,扬首发问道:“来者可是陈问风陈兄么?”   陈问风蓦然现身,拱手抱拳哈哈一笑:“曲兄果然是好耳力,陈某才一出口便被你认了出来。”   南刀北剑被誉为中原两大绝世高手,却一人久驻京师,一人游走江南,直到此刻方才相会。曲临流上前对陈问风还礼,奇道:“听陈兄刚才所言,却不知有何憾事?”   陈问风故作捶胸顿足状:“老夫一念之差将你的宝贝外孙女收为义女,算起来岂不是比你矮了一辈?”众人本道陈问风会道出什么惊人缘故,想不到竟是为此事,皆是哄然大笑起来。   曲临流早听林纯说过此事,哈哈大笑:“改日让纯儿重新再拜你一遭,陈兄若还不满意,就算比老夫高一辈也无妨?”两人眼神相对,双手互握,同声长笑,相惜之情溢于言表。剑圣风范淋漓、气度迫人;解刀游戏风尘、侠气凛然。两人本还暗有比拼之意,如今相见却各生敬重。   见到南刀北剑携手共抗塞外强敌,周围人顿时掌声雷动。   苏探晴与林纯慌忙上前拜见陈问风,陈问风眼望苏探晴道:“江湖虽传言你刺杀了郭宜秋,老夫却一直不肯相信。直到见了萧庄主,听了他的一番解释,才知一切都是针对赵擎风的计划。你能为了大局忍辱负重,甘愿背上刺杀郭宜秋的罪名,老夫总算没有看走眼!”   却见一身白衣手执长箫的萧弄月从人群中缓步走出,依然潇洒如旧,先见过剑圣,然后对苏探晴道:“赵擎风已被迫入绝路,‘断腕计划’无需继续执行,我已命人收回炎阳道对你的追杀令,并传信江湖你杀了严寒替郭大哥报仇之事……”眼望苍天,沉沉一叹:“郭大哥在天之灵若能看到赵擎风伏诛的一刻,泉下有知,亦必欣然。”   苏探晴眼中精光一现,在萧弄月耳边低声道:“萧兄放心,小弟已知真正刺杀郭前辈的凶手是谁。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亦会给萧兄一个交待!”   萧弄月愕然望来,他本以为郭宜秋必是死在严寒之手,听苏探晴语气似乎其中还另有隐情。   苏探晴心知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对萧弄月打个眼色,示意容后再叙。却在人群中看到柳淡莲带着梅红袖静立于不远处。见到自己的目光望来,梅红袖立刻别过头去,神情颇不自然。而柳淡莲却是一付心有所思的样子,与周围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想到梅红袖将自己与林纯诱入潜龙道之事,生怕林纯见到梅红袖又出波折,连忙转开视线。幸好林纯只顾着与俞千山说个不休,倒没有发现柳、梅二女的身影。   不久前江湖上还四处追捕浪子杀手,谁知他不但是炎阳道对付擎风侯的关键人物,更是振武盟盟主俞千山的结拜兄弟,还得到了剑圣的赏识,如今已成为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少年英雄,众人纷纷前来问安。苏探晴见到罗天湖与罗宜刚亦在人群中,上前欠身施礼道:“洪泽湖上一战,害罗庄主座船损毁,晚辈日后自当补偿。”   罗天湖慌忙道:“能结识苏少侠这等少年英雄,罗某心愿已足,你若再提什么补偿之事,便是瞧不起我天湖山庄了。”苏探晴一笑作罢。罗天湖父子看到周围诸人对他们皆颇有羡慕之意,不由有些飘飘然,似乎能与浪子杀手攀上交情已成了天下的荣幸。   人群中又闪出司马小狂、卫醉歌等人,与苏探晴一一相见。   苏探晴连忙问起顾凌云的情况,司马小狂叹道:“那金锁城中高手如云,铁湔那厮更是与手下操练了一套古怪的阵法,几乎让我等全军覆没。看来想要救顾兄弟只怕还要大费一番周折。”原来司马小狂与卫醉歌一直留在洛阳,伺机相救顾凌云。起初擎风侯府戒备森严,投鼠忌器下不敢贸然攻入,等擎风侯离开洛阳后,段虚寸立刻派人暗中联络两人,告知顾凌云被囚于金锁城之事。当晚司马小狂与卫醉歌率“七色夜盗”偷偷潜入金锁城,却仍被铁湔与一众蒙古高手杀退,折损了十几名兄弟。   苏探晴见司马小狂右肩、胸口都包着白布,卫醉歌亦是神情萎顿,隐有内伤,不由暗暗心惊。算来他们受伤已是五六日前的事情,却至今未愈,可见两人当时伤势极重。“盗霸”司马小狂的斫玉钩与卫醉歌的辞醉剑联手,再加上数十名“七色夜盗”是何等实力,又皆是精于飞檐走壁的轻身高手,却仍然惨败而归,可想而知铁湔有备而来,座下那数十名塞外高手各各身怀绝技,须得小心应付。想到自己上次来洛阳时段虚寸对此事绝口不提,已猜到段虚寸故意对司马小狂与卫醉歌等人透露顾凌云的下落,绝非什么好意,而是欲借刀杀人,心头暗恨。   苏探晴留意到人群中并未发现杀手之王杯承丈的影子。私下朝俞千山暗暗打听,得知杯承丈果然曾与俞千山会面,问清了杜秀真在塞外所住之处后方匆匆告别。默算与杯承丈在淡莲谷外一别后,已过了二十余天,此去塞外虽然路途遥远,若是快马加鞭来回亦不过十七八天的路程,纵然有所耽搁也早应该赶回洛阳,莫非又另生波折?转念想到师父行踪诡异,仿若神龙见首不见尾,又素来不愿与这些武林白道人物交往,只得先将此事放下。   萧弄月对苏探晴刚才的言语心存疑问,瞅个空当,把苏探晴拉到僻静处:“听苏兄刚才的言外之意,难道杀害郭大哥的另有其人?”   苏探晴肃容道:“小弟亦仅是推断怀疑,并没有十足把握,等查出真相再告诉萧兄吧。”   萧弄月看苏探晴神情郑重,虽满腹疑惑亦不便再追问。苏探晴似随意发问道:“不知江东去可来到洛阳了么?”   萧弄月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似是奇怪苏探晴追问江东去的下落。黯然长叹道:“我与柳谷主昨晚才至洛阳,江东去比我们早来几日。前晚夜探金锁城,却误中铁湔毒手,更被弃尸城外,惨不堪言……”   “什么?”苏探晴大吃一惊:“江东去死了?”他听段虚寸说派出的暗探被铁湔所害弃尸立威之事,本只道是普通的摇陵堂手下,想不到竟是江东去。   萧弄月奇道:“苏兄为何如此关心他?”   苏探晴按住心中震惊,脑中急转不休。如果江东去真的死了,那么他推断出来的“真相”就全然错误!想起一月前在襄阳城外听到铁湔说过江东去乃是他安插在炎阳道的内应,江东去又怎会被他所害?难道只是障眼之法,另外又暗藏毒计。不过铁湔此人心计太深,收买江东去之事真假难辨,炎阳道的“影子杀手”与蒙古人联手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传到江湖上不但耸人耳目,对炎阳道的名望亦有损无益。想到这里,苏探晴决定先不对萧弄月说出心头的怀疑,毕竟尚无真凭实据,“真相”还有待进一步证实,沉声道:“若无江东去之助,小弟亦难以成功击杀严寒。所以才关切他的下落,想不到洪泽湖一别,竟成永诀,实令人扼腕。”将洪泽湖上与严寒一战的情形详细说出,趁机询问江东去的来历。   “事到如今,‘断腕计划’已然无用,炎阳道中的一些机密也可告诉苏兄知道。”萧弄月缓缓道:“不瞒苏兄,江东去的真正身份乃是炎阳道中的‘影子杀手’,本是‘断腕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擎风侯事变后,就是他首先与段虚寸联络,才令炎阳道与摇陵堂在短期内化敌为友……”   苏探晴插口道:“摇陵堂与炎阳道对峙多年,江东去如何能轻易联系到段虚寸?”   萧弄月不答反问:“以苏兄的聪明才智,难道没有发觉‘断腕计划’中一个最大的破绽么?”   苏探晴一怔,灵光一闪:“你是说顾凌云故意被擒之事?”   萧弄月点点头:“若不是在摇陵堂中有内应,我炎阳道怎么会先令老盟主赴义,再让顾凌云涉险,徒折大将?”   “段虚寸!”苏探晴刹时而悟。顾凌云既能在移风馆中杀了齐通,自然早知道有埋伏,他却依然孤身前往,导致身陷囹圄,若不是摇陵堂中有一个势力极大的人可保证他的安全,又何须如此?而这个内应竟然就是摇陵堂的第三号人物——段虚寸!如此说来,段虚寸去关中找自己亦是整套计划的一部份。正如他事先所想到的,“断腕计划”中真正给擎风侯致命一击的人并非自己,而是段虚寸!也因如此,段虚寸才会知道他与顾凌云少年时相识,那正是顾凌云亲口告诉了他。而将严寒调离洛阳、诱反擎风侯、顺势接管摇陵堂等等举措亦全是段虚寸一手策划!   萧弄月续道:“段虚寸此人深不可测,绝不可轻视之,早在一年前便已暗中与炎阳道来往,还秘密来过几次金陵,与他接头之人便是江东去。江东去乃是顾凌云推荐入炎阳道中,武功门派知之不详,仅对顾凌云惟命是从。其人精通刺杀之术,数次替顾凌云出手刺敌立功从无失手,又不喜名利,便成为了我炎阳道中的‘影子杀手’。在顾凌云的示意下,也不知他用何方法与段虚寸取得联系,着手扳倒赵擎风,那时便已隐有‘断腕计划’的雏形。数月前洪老盟主病重,自知其命不久,便与郭大哥、顾凌云、江东去和我共同定下‘断腕’之计,先诱叛徒刘渡微出手刺杀洪老盟主,然后顾凌云千里追杀刘渡微后故意失手被擒,段虚寸向赵擎风推荐苏兄行刺郭大哥,江东去负责与段虚寸暗中联络,至于最后的刺杀计划连我也不知详情。想不到事情发展至今,郭大哥与江东去不幸遇难,顾凌云生死难料,惟有段虚寸借赵擎风谋反之机独揽摇陵堂大权,反而成了最大的赢家,此人号称‘算无遗策’,果然名下无虚,只怕我们全都落入他的算计中……”   苏探晴问道:“难道洪老盟主与郭护法当初定下‘断腕计划’时就不疑段虚寸有诈么?”   萧弄月道:“此计划乃是顾凌云强力推荐,并不惜亲身犯险。顾凌云侠气凛然,武功高强,投奔洪老盟主以来立功无数,极得手下兄弟爱戴,所以才能在短短时间内坐上炎阳道第二护法的位置。他与赵擎风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我们都绝对相信他。而且也都知道段虚寸绝非久居人之辈,有足够的理由除去赵擎风。有他在摇陵堂中做内应,‘断腕计划’确有七成以上的成功把握!”   苏探晴闭目思索良久,缓缓吐出一句话:“江东去与郭老前辈可有仇隙?”   萧弄月何等聪明,立刻猜出苏探晴话中的意思,惊讶道:“难道苏兄怀疑郭大哥被江东去所杀?这……应该不可能,至少他没有出手的动机。”   苏探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问道:“萧兄可亲眼看到江东去的尸体?”   萧弄月叹道:“那具尸体剑刃加身,残缺不全,极难辨认,何况小弟亦从未见过江东去的真面目,实不知真假。”   苏探晴一挑眉:“萧兄竟未见过江东去的真面目?”   萧弄月道:“他每次出现时都戴着面具,小弟曾听顾凌云说他被人毁容,所以不愿以真面目示人。”面上稍露不悦之色:“苏兄无须多疑,顾凌云文武双全,豪气干云,不但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子,更有识人之能。江东去既然能得到他的信任,炎阳道中每一个兄弟也都绝对相信顾凌云的判断,何况江东去如今已然身死,小弟不愿对此再多加揣测。”   听萧弄月如此说,苏探晴暗叹一声,不再多言。他已把握到了一点蛛丝马迹,现在只要找到真凭实据印证自己大胆的猜想!   当晚以曲临流为主,段虚寸客陪,在擎风侯府大摆宴席,款待一干武林人士。此次洛阳之会云集中原武林各门各派的重要人物,实是近年难得一见的盛况。虽然两天后便是铁湔约战陈问风的日子,但诸人见当世两大绝顶高手剑圣、解刀齐至,岂会把铁湔放在心上,皆是放怀痛饮,宾主尽欢。   苏探晴本不喜这等场面,奈何林纯爱热闹,只好勉强相陪,幸好柳淡莲与梅红袖或是因为不便与林纯相见,并没有出席,倒免去些麻烦。苏探晴被一众江湖人物围住,饮了数十杯酒后,渐觉不胜酒力,借口如厕独自溜了出来,坐在花廊边上静思。   正好一名婢女端茶经过,见到苏探晴独坐,停下脚步问道:“苏公子怎么不去陪着你的林姑娘?”   苏探晴酒力上涌,正觉头昏脑涨,随口答道:“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不知轻重,林姑娘乃是堂堂剑圣的外孙女,又岂会是我的?”   那小婢掩口笑道:“我们下人可都知道苏公子与林姑娘的事情,私下里都说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苏探晴抬起头来,觉得小婢面熟,定睛一看:“咦,这不是小菊姑娘么?”原来正是敛眉夫人的近身婢女小菊,当日苏探晴初来洛阳时跟踪司马小狂到敛眉夫人的居所,因与小菊说了几句话,几乎害她被敛眉夫人斩去一条胳膊,所以印象极深。   小菊喜道:“苏公子记性真好,竟然记得我。”   苏探晴微笑道:“你现在不怕与我说话了么?”   小菊知道苏探晴随和,嘻嘻一笑:“夫人不在身边,我怕什么?”   苏探晴问道:“怎么我刚才在席间未见到夫人?”   小菊道:“夫人这段时间身体不舒服,在敛眉居中休息。因为客人太多人手不够,所以叫我来帮忙送茶。”   苏探晴微微一惊:“夫人患什么病?”   小菊脸上闪过一丝古怪之色:“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夫人不让我们说。”   小菊的古怪表情自然瞒不过苏探晴的锐目,他微一皱眉,心想不管段虚寸如今有多大的权势,表面上敛眉夫人仍算是洛阳城之主,何况尚有她父亲剑圣曲临界流在场,纵是偶患小恙,如此场合不出面仍是有些蹊跷。酒意也醒了几分,低声道:“你且悄悄告诉我,我保证不说出去就是。”   小菊对苏探晴极有好感,瞅瞅四下无人注意,将嘴附在他耳边轻轻道:“夫人近十几日来神情倦怠,动不动就觉得恶心犯呕,有时吃一点点东西都会吐出来,我们一些下人悄悄议论只怕是喜事,却不知夫人为何不让我们说出来……”   苏探晴猛然吃了一惊。擎风侯修习童子功之事自然不会让下人知道,而敛眉夫人如果真是有了身孕,她会与何人有私情?难道是……   “呆瓜,你怎么在这里?”原来林纯在厅中见不到苏探晴,便抱着驭风麟出来寻他,却正好将小菊对苏探晴附耳轻言的情景看在眼里,冷冷哼了一声。   小菊慌忙告退。苏探晴听了小菊的一番话正陷入沉思中,冷不防臂上剧痛,竟是被林纯狠狠揪了一记,惊跳起来,看到林纯脸蕴怒色,一时尚不明白她为何事生气,苦笑道:“以前你喝多了酒就会蒙头大睡,如今却学会掐人了,不知以后还会有何变化?”   林纯想到在襄阳城中大醉之事,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瞬即板起脸:“你刚才和小菊那丫头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苏探晴这才恍然大悟,嘻嘻一笑拉起林纯的手:“摇陵堂的舞宵庄主名震江湖,原来竟也会吃醋……”   林纯甩了几下,挣不开苏探晴的手,瞪眼道:“大庭广众之下,你这无行浪子竟敢非礼本姑娘?”   看到林纯醋意横生的模样,苏探晴忍不住心头暗笑,喃喃道:“不知那天是谁强行让小弟与她共乘一骑,还是在数千士卒面前……”话音未落,胳膊上又中了林纯一记重手。大叫道:“姑娘饶命,小弟知错了,区区几千人马如何算得了‘大庭广众’……”   林纯被看苏探晴一本正经说笑的样子,一腔怒气早已烟消云散,忍不住笑骂道:“你这个呆瓜,就会油嘴滑舌。你刚才到底和小菊姑娘说什么,还不给本姑娘快快如实招来?”   苏探晴心想敛眉夫人有身孕之事关名节,最好还是不要让林纯知道,胡乱编个理由搪塞过去,笑道:“既然林庄主嫌此处人多眼杂,不如我们去找个僻静地方说话?”   林纯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她少女情怀初萌,一颗芳心早已牢牢系在苏探晴身上,心上人在身旁轻言温语,意乱情迷之下亦忘了追问小菊姑娘之事,啐道:“现在洛阳城中到处都是武林高手,哪有什么僻静之处,你还是给我乖乖的吧,休要疯言疯语。”   苏探晴轻拥着林纯,叹了一口气:“你与夫人的关系可好?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林纯沉思道:“夫人面冷心热,看起来一向极严厉,不要说下人,连义……赵擎风都不时受她几句抢白,可对我确是不错,名义上是我的义母,其实就像一个大姐姐一样,我有什么心事也都愿意告诉她。对她一直心存感激……你为何会提起她?”   苏探晴不愿多言,眼望天穹点点繁星,转开话题道:“那你可知道我最感激的人是谁?”   林纯先后猜了杯承丈、陈问风等人,苏探晴都是含笑摇头。林纯赌气道:“若不愿意说就算了。”   苏探晴微微一笑,续道:“我最应该感激的人,却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子。”   林纯奇道:“你说得是谁?”   苏探晴缓缓道:“记得我初入洛阳时,正值元宵佳节,城中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亦如今夜一般。我在洛阳城中闲逛,为了救一个小孩子,竟与一位美丽的姑娘在空中牵手,那时我就想,若能与她此生携手,夫复何求?想不到如今竟然美梦成真,看来定是救那孩子感动了上苍,才让我能有这一场前世修来的缘份……”   林纯这才知道苏探晴说得是两人初见时的情形,心头感动,口中却道:“原来你这呆瓜心里还另外记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快说她是谁?”   苏探晴俏皮一笑:“说也奇怪,为何一看到你这个丑八怪,我竟然就想不起她是谁了。”   林纯气得又要揪苏探晴,却被他一把握住小手:“你若再掐我,我可真去找那位美丽姑娘了。”   林纯赌气道:“反正我是个丑八怪,你去找她好了。”   苏探晴哈哈大笑,在林纯耳边吹一口气,柔声道:“就算你真变成个丑八怪,我也只会做你的呆瓜……”   林纯心神俱醉,只觉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句更动听的话语。念及与苏探晴一路上种种风波,只想再多听他几句绵绵情话,却是脸嫩说不出口,加之过往人多,亦不方便与他过份亲热。眼珠一转:“我想到一个僻静的好地方,你敢不敢陪我去?”   苏探晴眉宇含笑,正色道:“只要林庄主一声吩咐,刀山火海,小弟在所不辞。”   林纯嘻嘻一笑:“不如我们去夜探金锁城。”   苏探晴吓了一跳:“你当是闹着玩么?若是铁湔把你擒下当人质,连你外公亦要受他要胁。”   林纯不忿道:“铁湔也未必胜得过你我联手,你不敢去就直说吧,何必搬出外公做幌子?哼,刚刚还大言不惭刀山火海,在所不辞,这么快就露马脚了。”   苏探晴拗不过她,只好道:“也罢,我们去先查看一下地形也好,却不要贸然入城。”   林纯其实只想与苏探晴独处,满口答应。当下两人悄悄出了侯府,往洛阳城西行去。   第三十四章 风云欲动雾霭重   此刻已至二更,一轮皎月挂于中天,犹如珠玉在盘,泻下清澈的光波,朦胧的雾气将天穹染上一层淡淡的幕布,深碧湛青的云空点缀着漫天繁星。   金锁城位于洛阳城西北十里,背靠险山,滨临涧河。两人由洛阳西门出城,走出几里后来到一条长长的山谷中。林纯解释道:“此谷名为龙盘谷,长约有里许,乃是入金锁城的必经之路。”   苏探晴看那谷地险峻,两旁壁直如墙,树林密布,一旦被封住谷口,便成插翅难飞之势,不由暗暗心惊。擎风侯毕竟是兵法大家,在此易守难攻之处修建金锁城,纵有大兵侵犯,亦可抵挡一时。   两人小心避开金锁城巡哨,只挑林深之处行走,过了半柱香的时分,金锁城已遥遥在望。苏探晴忽一把拉住林纯,闪入一棵大树后。   林纯只道苏探晴欲与自己亲热,脸生红晕,正要出言调笑,却见苏探晴以指按唇,示意她噤声,眼望前路,面色古怪。   林纯由树叶缝隙中望去,前方若隐若现一道红影,一名身穿红衣的女子俏立金锁城下。林纯吃了一惊,低呼道:“这不是梅姑娘么,她半夜三更来这里做什么?”   月夜下那名红衣女子身材苗条,腰挂长剑,正是梅红袖。   苏探晴暗暗叫苦,他最怕林纯与梅红袖相见说起潜龙道之事,谁知躲来避去仍是在这里不期而遇。梅红袖对他痴情一片,虽不曾令自己动心,但蒙她数次相救,这份感激之情一直铭记于心,却只恐林纯心直口快不善掩饰,若是此刻对梅红袖兴师问罪,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场面。   苏探晴一面胡思乱想,看梅红袖神态似是十分焦急,不住来回踱步,时而望向金锁城中。却听林纯低声道:“趁她还没有发现我们,还是悄悄回去吧。”   苏探晴以为林纯故意如此说,面上略有些不自在。林纯白他一眼,幽幽道:“若你想要找她说话,我也不拦着你。”   苏探晴苦笑一声:“你若是怀疑我与梅姑娘间有什么关系,那可真是冤枉了我。”   林纯翘起指尖点在苏探晴的脑袋上:“我就知道你这个呆瓜会错了我的意思,我又岂会不知你对我的心意?梅姑娘也是个苦命的女子,便把你借给她一会儿,好让她开心一点。”   苏探晴见林纯不似故意说反话,忍不住问道:“难道你不恨她么?”   林纯叹道:“若非情深之故,她又怎会有非常举动。红颜命薄,匆匆一生能遇见一位可以钟情的人又谈何容易?我现在有了你自觉十分幸福,也希望她能快乐一些。”   苏探晴听林纯这样说,心中大是感激,在她耳边低语道:“想不到你竟能如此体谅别人的心意,我真是很高兴。人生有你这样的知己,更有何憾。梅姑娘虽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却已对你深情相系,何必徒惹她的烦恼,我们还是回去吧。”   正要悄悄离开,忽见金锁城中奔出一人,来到梅红袖前低声说了几句话,梅红袖大声说句什么,看起来似是略有争执,只是距离太远听不真切。等那人回到金锁城中后,梅红袖愣了一会,转身缓缓走来。两人怕被她发现,只好藏在树丛中。   林纯在苏探晴耳边低声道:“奇怪,梅姑娘为何与金锁城的人说话,难道……”   苏探晴亦是生疑,心想莫非梅红袖与金锁城中暗通消息?转念一想,梅红袖乃是苗族,不似汉人与蒙古人之间充满了深仇大恨,此事虽是令人难以置信,却也不无可能。对林纯小声道:“等她走过后,我们跟在后面,看她到底是何目的?”   梅红袖走过苏探晴与林纯藏身的地方,看似神思不属,却忽然停下脚步,轻轻道:“苏公子,出来吧。”   苏探晴这才想起自己身中梅红袖布下的“凝怨盅”,梅红袖自有所感应。轻按一下林纯的肩膀,示意她留在原地,自己则现身出来:“梅姑娘,你好。”   梅红袖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盯住苏探晴,眼神幽怨。   苏探晴本想问梅红袖为何深夜来此,见她这般神情,亦不知应该如何开口。梅红袖凄然一笑:“是剑圣派你来跟踪我们的吧,早知此事瞒不住,我且与你一同回去见他就是。”   苏探晴胸口一震。他虽不明白梅红袖口中的“我们”指的是何人,但听她她语气,确是与金锁城中有联系。急忙道:“梅姑娘不要误会,小弟并非曲老前辈派来的,只是无意中见到了你。咳,却不知梅姑娘来此有何事情?”   梅红袖叹道:“苏公子既然如此说,按常理小妹原应杀人灭口,可苏公子身受‘凝怨盅’,若你死了,小妹也不免身受其害,这该叫我如何是好?”   苏探晴讪然一笑:“梅姑娘说笑了。既然能出言提醒小弟,自然不会突施辣手。”   梅红袖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若是平日自然是说笑,但此事却又另当别论。只要能保全淡莲谷的名声,小妹纵死又何妨?”   苏探晴听梅红袖说到淡莲谷的名声,刹时想到一种可能性,惊道:“柳谷主入城了?”   梅红袖垂下眼睑,低声叹道:“苏公子果然是绝顶聪明。”这一句话被她暗含怨意幽幽说来,似是语带双关,既夸奖苏探晴反应机敏、料事入微,又似怪他选择了林纯而将置她的深情于不顾,苏探晴听在耳中,百般不是滋味,也不知林纯听到这番话会有何感想,只怕自己胳膊上还要多添几处青肿。   梅红袖似是不愿多谈,大步朝前走去。苏探晴急忙追上几步:“柳谷主到底因何原因入金锁城,还请梅姑娘见告。”   梅红袖摇摇头:“小妹言尽于此,苏公子不必多问。若是心存怀疑,尽管让剑圣来拷问小妹吧。”   苏探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林纯从林边闪出,拦住梅红袖的去路:“梅姐姐留步。你自然知道苏公子绝不会把此事告诉我外公,但若是淡莲谷真的与金锁城暗通消息,那可绝不仅仅是你一人的事情,而是关系着整个中原武林……”   苏探晴如梦初醒,大局当前,岂能顾及儿女私情。上前与林纯并肩携手,沉声道:“赵擎风已然谋反,铁湔狼子野心,蒙古人对我中原虎视眈眈。梅姑娘虽对小弟有救命之恩,但此事关系重大,若是梅姑娘不说出柳谷主入城的原因,小弟绝不肯甘休。”   梅红袖语气坚决不容置疑:“柳谷主入城仅是私人原因,绝非为了对付中原武林。至于其中详情,请恕小妹不能告诉两位。”看苏探晴与林纯神情亲密,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小妹要走了,若是两位强要留人,不妨出手。”施施然从两人身边走过。   苏探晴与林纯面面相觑,他们虽然口中强硬,却也势必不能就此向梅红袖出手,只得任她离去。待梅红袖走出几步后,林纯忽然轻声吟道:“会少离多,韶华匆匆,盟誓未许红颜换……”正是梅红袖在弄月庄外那间小神庙中唱得曲子。   梅红袖身形一震,回过身来道:“小妹这一去,只怕日后再无相见之时,两位请保重。”   林纯惊讶道:“梅姐姐要去何处?”   梅红袖一时略有些茫然:“天涯海角,皆可容身。”   苏探晴道:“再过两天就是陈问风与铁湔约战的日子,梅姑娘不参加么?”   梅红袖语音已有些哽咽,凄然道:“若没有柳谷主将小妹从苗疆带至中原,或许小妹已成了孤魂野鬼。她纵有千般不是,亦是我心目中最尊敬的好姐姐,又何忍见她为情捐生……”说到此处,似是发觉失言,匆匆收声。   苏探晴刹那间想到在洛阳城中见到柳淡莲神思不属的样子,心头灵光一现,脱口道:“她爱上了铁湔?!”   梅红袖微震:“当前形势下,谁都可看出铁湔必败无疑。只希望两位能看在小妹的薄面上,给她留下一条生路。”她虽没有直承其事,但语意中无疑肯定了苏探晴的判断。   苏探晴心头雪亮,怪不得柳淡莲会与铁湔联手出席振武大会上,更出手杀了钱楚秀,原来竟是因此之故。   林纯失声道:“柳谷主怎么会爱上铁湔,这岂不是瞎了眼睛?”   梅红袖轻轻一叹:“起初我也对此百思不解,后来才知道原来‘情’之一字,根本没有任何道理可讲。林姑娘同为女子,自当明白其中欲罢不能的感觉……”想到自己亦是不由自主地爱上了苏探晴,语声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   苏探晴肃容道:“梅姑娘确定柳谷主是自愿留在金锁城中么?或许是被铁湔强行扣押了。”   “刚才柳谷主派人给小妹传了几句口信,若是其中有诈,言语中必会留下破绽。”梅红袖摇头怅然道:“小妹深知柳谷主的个性,若非下定了决心,她也绝不会不听我苦苦相劝,执意要来金锁城中面见铁湔。”   林纯犹不解道:“铁湔虽与陈大侠公平约战,但他一意维护赵擎风,朝廷与中原武林都绝不会放过他。如今金锁城已被大军团团围住,柳谷主这一去岂不是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苏探晴正色道:“对此小弟倒能理解。若是铁湔处境无忧,也许柳谷主尚能痛斩情丝,可正是因为铁湔目前势危,才无法弃之不顾。且不论柳谷主此举的好坏是非,这份忠义之心已可得到小弟的敬重。”   梅红袖眼中盈泪,深深一福:“能听到苏公子这番话,小妹心中欣慰至极。”转头对林纯道:“如此体贴的男子天下少有,难得更能对妹妹一片痴情,姐姐真是羡慕,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林纯拉住梅红袖的手:“好姐姐,你不要急着走,随我们先回洛阳吧。外公面前我会找机会替柳谷主求情,且等义父与铁湔决出胜负后再做打算。”   苏探晴亦对梅红袖郑重道:“梅姑娘不妨先留下来,柳谷主虽是一时糊涂,却并无大恶,小弟必将竭尽全力保证她的安全。”   梅红袖淡然一笑:“也罢,我就再等两日。不过目前心中很乱,只想先找个地方静静思索一番。后日再见吧。”言罢不顾两人劝阻,飘然离去。   苏探晴眼望梅红袖渐远的背影,心头起伏难平。想到自己当初明知林纯乃是擎风侯的义女,又误认为她钟情于好兄弟顾凌云,却仍是深陷情关难以自拔,可见感情之事确不可以常理相论。柳淡莲眼高于顶,向来对男人不假辞色,又身为炎阳道重将,想不到亦被铁湔所惑。不过若是不论出身来历,铁湔文武双全,风度翩翩,确也值得倾心,何况像柳淡莲这样外表冷漠的女子,一旦动情必是不顾一切,名利生死全都可抛弃,亦令人叹惜不已。   一念至此,不由将林纯轻轻抱入怀中,长叹一声。林纯似也感应到苏探晴的心意,在他颊边轻轻一吻,柔声道:“比起梅姐姐与柳淡莲来说,我觉得自己实在很应该满足了。等义父击败铁湔,救出顾凌云后,我们就再不管江湖中事,先与俞大哥同去塞外,再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厮守一生,只不知那样你会不会觉得闷?”   苏探晴刮刮她的鼻子:“有你在身边,我永不会觉得闷。”   林纯又道:“哎呀,我倒忘了一事。我听外公说此次赵擎风谋反亦牵连到师父,我们还要再去京师一趟。”   苏探晴道:“你不是说师父对你并不好么?如今想来,她必早与擎风侯有勾结,从小训练你也只是为了日后将你送入宫中伺机机行刺圣上,何必还管她?”   林纯叹道:“世上诸事皆有因果。若没有她传我一身武功,或许我们也不会相识。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我的师父,岂能眼睁睁看她落难。”又掩口笑道:“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行事只凭喜好,从不为他人着想。自从认识了你后,竟就希望天下人人都能如我一样快乐,看来浪子杀手不但杀人于无形,还可以不知不觉劝人为善,日后不如改行做教书先生吧。”   苏探晴知道林纯原本行事亦邪亦正,如今能有这许多改变,自是因为爱己极深,心中感激,忍不住抱紧她几分:“我日后只做你一个人的先生,教你吹笛吟诗可好……”   林纯拍手笑道:“好啊好啊,不知还有什么可以教的?”   苏探晴见林纯兴高采烈的小女孩模样,放声大笑起来,在她耳边低声道:“以后再教你如何给我们生个小呆瓜。”   林纯大窘,跳起来追打苏探晴:“死呆瓜,看我怎么教训你。”   两人嘻闹一阵,林纯问道:“柳淡莲投奔铁湔之事只怕无法隐瞒,我们是否应该将其中缘故告知外公呢?”   苏探晴亦觉头疼,柳淡莲仅是叛敌也就罢了,偏偏还牵扯到名节。此事一旦公之于众,对炎阳道的名声极为不利,梅红袖作为柳淡莲的心腹,怕也难脱干系。在炎阳道几位重要人物中,洪狂、郭宜秋、刘渡微已死,顾凌云至今仍被擎风侯囚于金锁城,再加上柳淡莲之事,仅留下萧弄月一人独撑大局,日后恐怕再难有称雄江湖的实力。缓缓道:“柳淡莲毕竟也是江湖上一号人物,未必甘心被铁湔掌控,依我看此次入金锁城亦报着劝服铁湔的念头,若是现在把此事张扬出来,岂不迫得她无法回头。我们暂不必对剑圣说起,且看看事态变化再说吧。”   林纯犹豫道:“我只怕到了约战之时才蓦然得知此事,会影响义父的情绪,若是因此而败给铁湔,那可是得不偿失了。”   苏探晴一想也是道理,怅然叹道:“我会找机会给陈老前辈透露一二。”   经此变故,苏探晴与林纯也再无暗察金锁城的兴趣,匆匆回到洛阳。   刚刚入城,一名摇陵堂的弟子上前禀报道:“剑圣在侯府慑心堂中议事,请林姑娘与苏少侠速速前往。”   苏探晴与林纯不知发生了何事,急急来到侯府。宴席已散,慑心堂内仍是灯火通明,曲临流、段虚寸、敛眉夫人、陈问风、萧弄月、许沸天、江南四老等人皆在场。许沸天将苏探晴拉在一边简单说明原委,原来谈论得正是柳淡莲夜入金锁城之事。   却听段虚寸道:“柳谷主在此汉蒙交战的紧要关头做出这等事情,实被天下英雄所不容。萧兄须得立刻与之划清界限,以示炎阳道的立场。”   苏探晴见段虚寸脸有得色,心想柳淡莲入金锁城之事何等机密,却也瞒不过段虚寸这头老狐狸,只怕段虚寸早就派人暗中盯梢。如今段虚寸身为摇陵堂之主,自然巴不得炎阳道势微。正要开口,林纯瞧不惯段虚寸那一付落井下石的嘴脸,抢先道:“有外公与义父在此,再加上中原武林的数千英雄,铁湔等人必败无疑,纵有柳谷主投靠亦难扭转局势,段先生又何必小题大做?”   段虚寸干笑道:“林姑娘说得不错。柳淡莲一人并不足虑,但就怕铁湔趁此机会分化炎阳道,加之顾凌云尚在赵擎风手中,一旦我们投鼠忌器,被他们伺机逃出,日后东山再起,岂不令害了天下苍生?国家大事面前,一切个人恩怨皆可放下,所以萧庄主必须当机立断,不给铁湔、赵擎风之流可乘之机!”段虚寸何等精明,口才又犀利无比,此刻搬出这些大道理,反显得理直气壮。江南四老虽与炎阳道素来不睦,但念及江南武林一脉,本都欲替柳淡莲分辩几句,听段虚寸如此说,亦只好默不作声。   苏探晴忍不住道:“段先生何以能肯定柳谷主的动机?小弟虽与柳谷主仅数面之缘,却知她刚烈果敢,绝非投敌叛变之人,相信她此去金锁城的必有其难言的苦衷。”萧弄月感激地朝苏探晴望了一眼。   段虚寸叹道:“段某本也相信柳淡莲绝不会做此事。但铁湔好歹亦算是一个人物,此等事情当不会信口雌黄,他既然敢在天下英雄面前公开宣布柳淡莲投靠之事,必有所恃,想来亦得到了柳淡莲的首肯。不然后日岂不难以下台?”他直称柳淡莲之名,显然已不将她当做自己人。   “铁湔公然宣称?”苏探晴吃了一惊:“难道……”   曲临流沉声道:“一个时辰前收到铁湔传书,我们才得知此事。”   苏探晴蓦然一震,这才明白段虚寸并非跟踪柳淡莲才知此事。算起来一个时辰前柳淡莲刚刚入金锁城不久,铁湔立刻就派人传信,可见是早有预谋。转念想到柳淡莲明知这等局面还甘愿投奔铁湔,多半是提前得到了铁湔的传信。而铁湔在比武即将到来之际忽出此举动,不但可减弱己方的实力,更是极大打击了中原武林的士气,心计之阴沉可见一斑。他本以为铁湔与柳淡莲确是两情相悦,如今看来铁湔竟只是利用柳淡莲,鄙夷其人其行,怒气暗涌,几乎冲口将他们之间的真正关系说出来。   敛眉夫人叹道:“柳谷主身为女中豪杰,一向是我所敬重的人物。我们还是先不要公布此事,萧庄主暗中约束炎阳道手下,等后日陈大侠与铁湔一分胜负后再做决定吧!”   苏探晴想到小菊的话,抬头瞅一眼敛眉夫人,果然觉得她比往日微有发胖,眉宇间春意隐露,前几日虽觉异样却无多想,如今看来只怕不假。如果她真是怀有身孕一事属实,与敛眉夫人有私情的人极有可能是段虚寸,也难怪此次接管洛阳敛眉夫人对段虚寸惟命是从。可段虚寸对敛眉夫人又有几分真心?只怕多半还是为了满足他的野心。而敛眉夫人身为女子,又是在这敏感的时候,只怕已猜到了柳淡莲投靠铁湔的真正动机,所以方出此言。   曲临流朗声道:“敛眉所言有理,此事暂时不宜宣布。不管铁湔玩什么花样,武功相较可来不得半点含糊,只要陈兄一战功成,他便再无翻身的机会!”剑圣既然开口,段虚寸纵不甘心,亦只好勉强答应。   陈问风笑道:“看来老夫肩上的压力不小,这便早早回房休息,养精蓄锐下以备后日一战,至少不能扫了中原武林的颜面。”当下诸人又谈论一会,各自回去休息。   明镜先生却特意叫住苏探晴:“苏少侠请借一步说话。”   林纯笑道:“有什么事情不让我听么?”   明镜先生嘿嘿一笑,大手一挥:“男人说话,小姑娘先回避一下。”   林纯赌气道:“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愿意听呢。”   苏探晴随明镜先生来到僻静处,明镜先生面呈犹豫:“老夫与苏少侠一见投缘,所以有些话才不吐不快。不过此事亦未必做得准,唉……”   苏探晴见明镜先生欲言又止,奇道:“前辈有何事情尽管开口,无需顾忌什么。”   明镜先生犹豫良久方道:“老夫一生杂学甚多,除了对三国特别有研究外,琴棋书画天文地理命相算理皆有涉及,虽杂而不精,却也颇有心得。林姑娘国色天姿,冰雪聪明,老夫极为欣赏她,你们两人郎才女貌可谓是天作之合,不过……”   苏探晴灵光一闪,脱口道:“前辈可是看出林姑娘命中有何缺陷么?”他蓦然想起在隆中城初遇明镜先生时,他曾说起精通命相之术,但见到林纯时似乎神色颇古怪,当时就有所怀疑,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询问。   明镜先生吸一口气:“苏少侠果然机敏。老夫不妨实言相告,林姑娘颧高眉淡,左颊三痣,此乃与其父相克相生之面相……”   苏探晴隐隐记得当时明镜先生看到林纯问得第一句话是:“令尊身体还好。”想不到竟是如此缘故,微笑道:“林姑娘仅是赵擎风的义女,她的亲身父亲早已仙去多年了,而且亦正是赵擎风所害!”   “正因如此方才令老夫不安!”明镜先生叹道:“生此面相之人,与其父应是一荣俱荣一损皆损。实不相瞒,红颜薄命,林姑娘本应是早夭之相,却因其父亡而生,此乃相克;而如今赵擎风朝不保夕,只怕亦会因其义父亡而亡!”   苏探晴胸中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明镜先生续道:“振武大会之时老夫并不知晓林姑娘的身份,亦不便多言。此次相见,又细细查看了她的面相。此等危言耸听的话语原不应诉诸于口。但老夫欣赏你二人,所以才直言无忌,一来希望苏少侠心中有数暗做预防,二来也盼拼得道破天机,化解这一劫数。”   苏探晴知道明镜先生若无把握断不会出此非常之言,而且他道破天机,若是冥冥之中真有神灵,只怕亦会迁怪于他。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惶惑,勉强笑道:“天意难违,人各有命。晚辈本不信鬼神之说,但前辈既然如此提醒,自当小心提防。”   明镜先生喃喃一叹:“或许只是老夫太过在意之故,命相之数原也做不得准。此事不必告知林姑娘,苏少侠心里有数便是了。”拱手辞别苏探晴。   苏探晴愣在原地。林纯早已等得不耐烦,上前狠狠揪了他一把,方才令他如梦初醒。   林纯嘻嘻一笑:“我猜你们必是又辩争什么三国的事情,明镜先生只怕说不过你丢人现眼,所以才不让我旁听。”   苏探晴顺林纯语意点点头,强压心头烦恼,柔声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林纯却忽然扭捏起来:“才不要你送,这侯府中到处都是眼睛,要是被他们看到我们什么举动岂不羞死人了。”飞快上前拧一把苏探晴的鼻子,大笑跑远。   当晚苏探晴便住在初来洛阳时所住的客馆中,旧景仍在,情势已非。那时他尚是擎风侯请来的客人,如今却要与之决一死战,不由大感天意难测。擎风侯虽已扳倒,顾凌云尚未救出,而那杀死郭宜秋与罗清才的真凶仍逍遥法外,而他首先怀疑的便是那炎阳道中神秘的“影子杀手”江东去,江东去绝不可能死于铁湔之手,只怕这也是铁湔留下的一着伏兵。只是在目前尚无证据的情况下,他只有把一切怀疑尽藏于心中,静等时机揭破真相!   又想到明镜先生说的话,心神一时恍惚起来。他虽不信命相鬼神之说,却无法将之抛在脑后。心想纯儿对自己实在太过重要,纵是饶擎风侯不死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擎风侯身犯谋反重罪,又犯了江湖众怒,就算自己不杀他,其他人又岂会放过他?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门外人声喧哗。披衣出门,却见几十名守卫来回奔走,苏探晴拦住一名守卫问道:“发生何事?”   那守卫回答道:“把守候府南院的七名兄弟都被击晕,只怕有夜行人突然闯入。兄弟们正在搜查。”   苏探晴心想剑圣、陈问风都在此地,竟还有人敢夜闯,真可谓是大胆至极。忽听自己房内微有响动,心中一动,随口敷衍几句支开守卫。转身进入房内,床上赫然盘膝坐着一人,全身黑衣,双目如电:“小晴!”正是师父杯承丈。   苏探晴连忙上前拜见:“剑圣与陈老前辈都在侯府中,师父何必冒此大险。只须在城中留下记号,徒儿自会前去相见。”他们师徒间早就订下一套联络方法。   杯承丈叹道:“师父有负小晴重托,所以急着回来见你。”   苏探晴一惊:“难道师父并未找到小顾的母亲么?”   杯承丈摇摇头,长长一叹,却不说话。   苏探晴见杯承丈神情凝重,仿佛别有隐情,只怕塞外之行另有事情发生,正要开口相询,却见杯承丈蓦然一弓腰,咳出一口血来。苏探晴这才注意到杯承丈面如淡金,胸口一滩黑色痕迹,似是鲜血,大惊道:“师父受伤了?是何人所为?”连忙握住杯承丈的右手,将内力输送过去。   他两人内力源出同门,疗伤事倍功半,不多时杯承丈已缓过一口气:“不过是一些小伤,并不妨事。主使伤我之人就在洛阳城中,所以我才要冒险前来见你!”复又嘿嘿一笑:“放心吧,师父虽然老了,却还不到行将就木的年纪,若不是捉住守卫查问你的住处,纵然剑圣解刀亲来,亦未必能发现我的行迹。”这一句话说得豪情四溢,依稀又见杀手之王的气势。   在苏探晴的询问下,杯承丈这才将塞外之行细细道来。   原来杯承丈那日在淡莲谷外告别苏探晴后,先秘密找到俞千山,自承是苏探晴之师,蒙他所托打探杜秀真的下落。俞千山虽不识杯承丈,亦不清楚苏探晴的师门来历,但见杯承丈武功极强,不卑不亢,提及苏探晴时眼中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份关爱之情,也就信之不疑。当下把杜秀真在塞外安身的地址告诉了杯承丈,还将随身的信物交予杯承丈。   杯承丈一路马不停蹄直赴塞外,按俞千山的指引总算找到了杜秀真。昔年清丽绝俗、以一套天山剑法名震江南的“小魔女”乍逢夫死子散的大祸,已变成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妇。但杯承丈刺杀顾相明之时她正在场,加之杯承丈这些年来面貌并无多大改变,一见之下立刻认了出来,杜秀真虽记不起往事,却直觉杯承丈乃是自己的仇人,坚持不肯随他同行,两人还动上了手。   直至杯承丈出示了俞千山的信物,杜秀真方才勉强同意与他同赴洛阳。杯承丈对当年刺杀顾相明之事内疚于心,一路上细心照看杜秀真,渐渐赢得她的信任。   在杯承丈悉心询问下,才大致得知顾相明死后杜秀真心痛难当,又被敌人乘虚而入,将她与长子掳走,更强行污辱了她。后来杜秀真拼死伺机抱着儿子逃出,被对方一路追杀,终于母子失散。杜秀真经此刺激,患上了失忆的病症,日后如何会流落到塞外已然记不清楚,她那些年四处飘零,念及亡夫幼子,凄苦难当,若非无意间遇到俞千山,将一身武功相传有所寄托,只怕早就了此残生随夫于九泉之下……   杯承丈对当年之事亦心存怀疑,本想打探出污辱杜秀真是何人,但稍一提及,杜秀真便是失态痛哭,只得好言劝慰,暂时不提此事。   杀手之王杯承丈原本亦正亦邪,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亦觉理所当然。直到错杀顾相明后方才心性大改,自觉前半生罪孽深重,这才隐居世外,安于山野。此刻找到杜秀真后,既愧于当年之事,又一心想有所补偿,不免失于警惕,竟在入关前的一个塞外小城中被敌人所趁,中了对方在酒食中下得药物……   幸好对方并未想到杯承丈乃是江湖上少见的绝顶高手,虽将误服迷药的杜秀真擒为人质,却困不住杀手之王,被他带伤逃脱。   杯承丈伺机相救杜秀真,不料杜秀真虽是疯癫,但十余年前被掳失身的情节却是平生奇耻大辱,铭刻于心,如何肯让昔日悲剧重现,竟趁敌人疏忽时夺剑自尽。   杯承丈恸心之下尽现杀手之王本色,将一众敌人尽歼。安葬好杜秀真后,这才带伤赶回洛阳……   杯承丈讲罢这一场风波,沉沉一叹:“我当年杀了顾相明便一直耿耿于怀,如今杜秀真亦因我而死,心中实是痛悔难当,所以宁愿故意不治伤势。若不是想着要见两个人一面,真想就此撒手人世,也算是给顾大侠夫妇一个交待。”   苏探晴慌忙抱住杯承丈:“师父何出此言……你若离开了小晴,我以后怎么办?”一时有些口不择言:“再说杜伯母神智已失,或许这样亦是她最好的解脱,师父又何必因此太过责怪自己……”   “我意已决,你无需多言。”杯承丈虎目蕴泪:“我已听说了你种种所作所为,在江湖上亦算是略有侠名。想不到我杯承丈一生沾染血腥无数,却能教出这样的好徒弟,也算是老天有眼,不至让我抱恨终身。此次来洛阳,亦只想见你最后一面,日后只要你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师父泉下有知,也必欣慰。”   苏探晴深知杯承丈为人果敢,他既抱下必死之心,徒劝无益,只有慢慢令他打消这个念头。转开话题道:“师父说此次来洛阳想见两个人,一个是徒儿,还有一人不知是谁?”   杯承丈叹道:“赵擎风毕竟曾是我的好兄弟,如今他虽是咎由自取,我却不忍坐视他落难……”   苏探晴怔住了:“难道师父竟想助赵擎风?”   杯承丈苦笑摇头:“剑圣、解刀齐至,天下英雄汇于洛阳,师父纵有此意亦力不从心。只是当年我因刺杀顾相明后被他在那山神小庙中伏击灭口而与之反目,如今想来,那或许是一场误会。我一大把年纪,此事若不问个明白,死不瞑目!”   苏探晴自从得知擎风侯修习童子功后便对此事生疑,当下将自己所知情况尽告杯承丈。杯承丈沉吟不语,眉头紧皱,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看来果然是这样了,那个真正的凶手直到现在也不肯放过顾大侠夫妇,又惟恐当年之事泄露,所以才派人去塞外追杀杜秀真。”   苏探晴早想到必是振武大会上俞千山泄露了杜秀真藏身塞外一事,方才引来敌人。若非杯承丈及时赶到,杜秀真一个半疯的妇人只恐早就无声无息地被人灭口了,冷然问道:“伏击师父与杜伯母的凶手是何人派来的?”   杯承丈正色道:“那帮凶手一共有十九人,都被我逐一杀死。我曾分别拷问六人主使者是谁,回答的都是同一个名字,应该不假。看来顾大侠蒙冤十余年后,如今终于到了真相大白的一天!”   苏探晴目射精光,问道:“这个主使人到底是谁?”   杯承丈长吸一口气,在苏探晴耳中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苏探晴眼睛一亮,一个悬疑多年的谜团终于迎刃而解!   然而,在这大战将至、风云欲动的时候,还有更多的谜团,如同层层雾霭挡在他的面前,等着他去一一破解!   第三十五章 铁鞍梦解生死愁   时光弹指即过,转眼已是两天后,到了江南大侠“解刀”陈问风与蒙古高手铁湔约战的日子。   这一战万众瞩目,又是在大明与塞外元朝旧部重燃战火之际,影响力已不仅仅是中原、塞外两大绝顶高手之争,任何一方得胜都会对提升本国士气起到极大作用。在那个逞血性之勇的时代,两国交兵军力的布置、将帅的谋略固然重要,高昂的士气亦足以扭转战局。所以毫不夸张地说,此战可谓是近数十年来最重要的一场武学巅峰对决。   赶来洛阳的中原各门各派人物已不下三四千之众,人人争睹这百年难逢的决战,反倒令剑圣左右为难。毕竟金锁城中仅馀数百人,若是中原武林以千人之众犯之,纵胜亦觉不武。何况金锁城不过弹丸之地,亦容不下这许多人一涌而之。   当下由段虚寸出面召集各门派首脑,除了摇陵堂、炎阳道、振武盟、少林、武当等名门大帮可各带十人出场外,余下门派仅由掌门与两名弟子随行,纵是如此,亦多达五六百人。再加上剑圣由军中抽调的高手与无念剑派的数十名弟子,共计八百人,浩浩荡荡往金锁城进发。   清晨春意袭人,路边枝放新芽,花姿肆吐,蝶飞蜂舞,鸟鸣啾啾。但每个人的心中皆对这无限春光视若不见,只想着即将来临的这一场大战。   “剑圣”曲临流与“解刀”陈问风并肩行在众人之前,随后是炎阳道护法萧弄月、少林方丈空嗔大师、武当苍雪长老、新任振武盟主俞千山、江南四老、敛眉夫人、段虚寸、许沸天、“辞醉剑”卫醉歌、“盗霸”司马小狂以及一众武林名宿,再加上江湖各门派的掌门与长老,可谓是中原武林精英齐出。   前晚苏探晴与杯承丈相见后,杯承丈执意当夜离开侯府,言明两日后自去金锁城。苏探晴知道师父因害得顾凌云之母杜秀真身亡,心绪大坏,存了一死相殉的念头,只能苦苦相劝几句,亦不敢勉强他与剑圣等人相见。打定主意待陈问风击败铁湔救出顾凌云之后,定再不管江湖诸事,好好陪着师父杯承丈解开他心头的郁结。   杯承丈来到之事苏探晴仅告诉了林纯,两人有意落在剑圣等人之后,在人群中留意寻找杯承丈与梅红袖,却并未看到。苏探晴料这两人绝不会错过今日局面,必是易容改装随众而行,既不愿意与自己相见,也只得作罢。   来到金锁城外的龙盘谷口,剑圣停下脚步,沉声道:“此谷狭长如蛇行,易守难攻,铁湔精通兵法,若是在此处设伏断去归路,再以火攻,足以让我方阵脚大乱,不得不防。”当即吩咐二十名无念剑派弟子守住谷口。那二十名弟子虽极想目睹陈问风与铁湔这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战,奈何剑圣令下,只好有精无采地答应。   剑圣又低声向陈问风道:“听说陈兄曾在振武大会上见过铁湔的出手,可有把握胜他?”   陈问风垂头深思一番,心知此战已是非胜不可。要知铁湔率塞外高手孤身南下,擎风侯叛军大败而归,若是对方含哀兵之势还能赢得此战,对中原武林的打击将是不可估量。他脸上那满不在乎的神情渐渐消退,正容道:“铁湔虽声名不著,但此人身怀六十四经堂诸般绝技,功力深厚,实乃一大劲敌。不过也正因其各项武功皆通,难以精纯,老夫虽不敢妄言可胜之,却有十足把握拼个两败俱伤。”   剑圣微微一震,知道陈问风看似游戏风尘不理世事,骨子里却有一股豪侠之气,此战势在必胜,不惜任何代价。绝顶高手交锋纵有高下亦仅差一线,若是一方心存死志,破釜沉舟,最大的可能就是玉石俱焚。沉声叹道:“陈兄能有如此想法,曲某敬服。”   陈问风哈哈一笑:“曲老兄何必自谦,纵是换你上场必也是一样的念头。”   剑圣亦是大笑:“此战事关天下苍生,个人声望已在其次。若是陈兄不敌,老夫自当出手,绝不会让蒙古人得逞。”   陈问风故意连呸几声:“尚未交手,曲兄就已先设想好小弟败于敌手,岂不大涨敌方志气,灭了自家威风?曲兄好意,恕小弟不收。”话虽如此,却是举掌与剑圣三击,眼中都流露出相知相得之情。   两人说话时并未有意压低语音,周围人听在耳中,尽皆叹服。虽说“解刀”陈问风直言没有取胜把握,但这份并不低估敌人的气度与那直面生死的勇气却令人心生敬重。而剑圣曲临流宁可将数十年声望置于脑后,言明陈问风一旦不敌他亦会出手挑战铁湔,那份势胜此战的信念令每个人的心中都涌起冲天战志,恨不能身先士卒,奋力杀入金锁城中。   入谷行了半里路,并无异常,也不见敌方暗哨出没。眼见将至金锁城,忽听号炮齐鸣,城门大开,一行人迎了出来。当先两人一位儒士装束,面相清矍,双目有神,另一位高冠华服,浓眉阔鼻,五缕长髯,不怒而威。正是蒙古第一高手铁湔与昔日洛阳王赵擎风。   两人身后还跟着十几人,形貌各异。最惹眼的当属一位铁塔般的黑面大汉,手执铁鞭,威风凛凛,乃是金锁城主安砚生;旁边一位中年文士,面容清瘦,正是梳平门主风入松;更有一位身长九尺赤膊的蒙古大汉,眼神如电冷冷盯着剑圣等人,望到俞千山时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却是在振武大会上被俞千山重创的蒙古勇士勃哈台。其余人物大多高颧隆鼻,皆是铁湔由塞外召来的异族高手,神禽谷三弟子亦在其中。最后一人赫然竟是柳淡莲,不过她始终低垂着头,似乎愧见中原武林人物。   苏探晴听到人群中发出一声熟悉的叹息声,心中微微一跳,转头看去,却是一位面若淡金的陌生汉子,看其服饰应该是炎阳道中的弟子。他耳力极好,任何声音几可过耳不忘,立刻听出此人是梅红袖所装扮。大概见到柳淡莲随着铁湔公然出面对抗中原武林,忍不住为之惋惜。又想到萧弄月既然让梅红袖化装随行,自然也知道柳淡莲投奔铁湔的真相,暗叹一声,与梅红袖对视一眼后微微点头以示招呼,拉着林纯往队伍前列行去。   安砚生等十余人在金锁城下三十步外一字排开,压住阵脚。铁湔与擎风侯两人大步迎来,铁湔朗然大笑道:“久闻南刀北剑的大名,今日有缘相见,实乃铁某三生有幸!”   剑圣初次与铁湔见面,看其龙行虎步,行止间隐见名家风范,不由低声叹道:“大好男儿,奈何作贼!”   铁湔来到阵前,目光从诸人身上逐一扫视,最后缓缓落在剑圣与陈问风的身上,慨然道:“在此情形下,纵是剑圣率数万大军直逼金锁城,铁某亦无话可说。但陈兄依然应约前往,果是仁义无双。铁某亦非不知好歹之人,若是战败,自当一死相谢!”事到如今,他依然能面色从容,不见慌乱,更能直言生死,果不愧是一代宗师。这番话虽示弱,却自有一股破釜沉舟的豪气,顿令金锁城诸人热血沸腾,士气大涨,齐举兵器狂呼。   陈问风剑眉一展:“铁兄能如此堪破生死成败,纵是敌人,亦赢得了老夫的十分敬意。”   剑圣亦淡然道:“铁兄尽可放心,老夫身怀太后口谕,只要铁兄与逆贼赵擎风授首,其余人等概不追究。老夫可用剑圣之名义保证:此次全依江湖规矩而战,绝不会滥杀无辜。”   铁湔与擎风侯皆是微微一怔,按理说擎风侯谋反乃是诛九族的重罪,与之同谋的安砚生、风入松等人皆难以幸免,太后下此口谕实属难得。而剑圣若是率领大兵强行屠城,将异族高手一网打尽亦无可指责,他能出此言,自也是怀着一份仁义之心。   擎风侯回身对手下沉声道:“赵某自咐必死,此刻若有人不愿与我同赴此难,便请离开金锁城,赵某绝不阻拦。”金锁城头上站满了摇陵堂众,将双方对话听得真切,却无一人离城弃械投降。擎风侯威震洛阳数十年,如今留在身边的都是忠心之士。   剑圣大笑:“金锁城中果有重情重义的汉子!”转身下令道:“传老夫将令,一旦铁湔与赵擎风败亡,只要对方不顽抗到底,便放其逃生。”身后数百人齐齐呼应,比金锁城刚才的举动更具声势。   目前双方实力相差悬殊,金锁城已处于绝对下风。但铁湔一上来便直言若不敌陈问风当场自刎,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举,剑圣等人却不为所动,而是以仁义化解对方拼死一战的决心。大战虽尚未开始,言语间已是斗智斗勇,各显锋芒。   铁湔漠然哼道:“我与陈兄之战胜负未知,剑圣此语恐言之尚早。”   剑圣厉喝一声:“铁兄身为汉人,却助蒙古人侵我中原,无论你与陈兄胜负如何,老夫皆不会放过你。”   铁湔哈哈大笑:“若铁某能侥幸胜过陈兄一式半招,自当再请教剑圣绝学。”   陈问风淡淡道:“想不到铁元山的后人竟然为虎作伥,实是负了他远赴塞外的一番苦心。”   铁湔眼中闪过一丝令人不敢逼视的寒光:“良将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祖上既不容于中原武林,远赴塞外亦是迫不得已,陈大侠何必出言相辱铁某先人,岂不有失风度?”   陈问风心头暗叹,看这情形铁湔只怕并不知铁元山当年身负背叛之名投奔蒙古人的真相,毕竟已是数百年前的事情,旧话重提不免太过小家子气,而且铁氏一家老小尚在塞外,若此事传入蒙古大汗耳中,怕是抄家灭族之祸。他生性光明磊落,闷哼一声,不再言语。   剑圣目光转到擎风侯身上:“赵擎风,见了岳父大人还不跪拜谢罪么?”   擎风侯苦笑道:“成王败寇,千古之定论。赵某谋算不精,咎由自取也怨不得别人。不过连累了老人家,心头不安。今日便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宣布,与曲氏敛眉之婚约已解,从今以后赵某与曲家更无瓜葛。”抬头望着剑圣缓缓道:“老人家若仍觉心意难平,一会儿尽可约赵某一战。”擎风侯毕竟一代枭雄,虽大势已去,风范犹存。这番话昂然道来,亦不失高手气度。而且他言语中并不直呼剑圣之名,仍是显得十分尊重。   林纯虽然恨透了擎风侯,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毕竟十余年相处,那一丝残存的感情岂能说断就断?在目前的情况下,谁也无法替擎风侯开脱,眼见曾万分敬重的义父面临众叛亲离的境地依然负隅顽抗,纵然口中强硬,亦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不由一搐,颤抖的小手紧紧攥住苏探晴。   苏探晴感应到林纯的心情,又想到明镜先生告诉自己关于林纯与擎风侯的话,怅然一叹。擎风侯虽是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但昔日霸主为了空名虚利落到如此地步,亦令人心生惋惜,若有选择,他宁可置身事外,放其一条生路。再偷偷望一眼敛眉夫人,她听了擎风侯当场休妻的这番话后,面上虽仍是不动声色,一如往常的平静,那双凤目中却射出复杂至极的神色……   天意难测,造化弄人,世间情欲恩怨的纠缠,原本就是这般欲舍难休!   剑圣长长一叹,目光从擎风侯身上移开,望向铁湔:“铁兄打算在何处与陈兄一战?”   铁湔一笑:“剑圣何必性急,今日乃是中原武林与塞外武林相聚一堂的大日子,且让小弟先将这些外族高手一一介绍,何况其中也不乏中原武林的老朋友……”柳淡莲的身体一震,望向铁湔,欲言又止,眼中神色茫然。   苏探晴立刻猜出铁湔故意这样说,目的就是要将柳淡莲投奔之事当众说出。前来金锁城的数百中原武林人士虽隐隐知晓此事,却皆以为柳淡莲有何把柄落在铁湔手中,出于无奈方才阵前反戈。若是将柳淡莲爱上铁湔的实情当众说出,铁湔一死柳淡莲势必无颜苟活,只有殉情一途。虽然此举不能救铁湔一命,但那心理上微妙的波动或许足以影响陈问风对战的心态。铁湔此人实在是工于心计,在此生死关头,一切可供利用之处都不放过。   苏探晴岂会等铁湔开口,跨前几步:“铁先生运筹帷幄,决断千里,巧借江湖各势力不露声色策动了这一场惊天秘谋。晚辈虽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对铁先生的雄才大略亦感钦佩,可谓是心中极敬重的一位大敌。而事已至此,铁先生又何必行小人之举,徒令晚辈心生鄙薄?”场中只有铁湔、柳淡莲、林纯、梅红袖等寥寥数人明白苏探晴话中的真正含意。   柳淡莲感激地望了苏探晴一眼。铁湔低头沉思良久,面上隐露愧色,挥手令手下打开金锁城门,侧身让开道路,举手相请:“请剑圣与陈兄等人入城再叙。”又凝目锁紧苏探晴:“这位想必就是近来风头最劲的关中浪子苏少侠了。振武大会上未能一睹真容,想不到竟是这般风流俊俏。”苏探晴在振武大会上化名秦苏,又戴着面具,铁湔当时虽猜出了苏探晴的身份,却到今日才见到他的真面目。   苏探晴见铁湔放下柳淡莲之事不提,拱手谦然一笑,不复多言。   剑圣与陈问风率众人入城,皆是一呆。原来城中房舍大部份已拆除,留下一大片空地,在方园三十余丈的范围内立有几十堆大石,场中间则搭有一座八尺高三丈余宽的高台。高台被那石群围在中间,显得极为诡异。   铁湔朗笑道:“为了与陈兄一战,老夫特意在金锁城中如此布置,诸位可还满意么?”   众人心中生疑,不知铁湔有何诡计。明镜先生低声道:“看这情形,倒似是当年诸葛武侯布下的八阵图。”诸人闻言凝神细看,那些石阵东一堆西一堆十分零乱,浑如一个个小山丘,瞧不出什么端倪。明镜先生、苏探晴与萧弄月等人略通阵法,石堆的布局却与他们胸中所知并无雷同。只隐隐觉得阵中鬼气森森,大有玄机,虽知铁湔此举必有古怪,却无法猜破其心意。   铁湔淡然道:“明镜先生可忘了我们在振武大会上的赌局?这里一共是六十四堆石块,每一堆下皆藏有一本六十四经堂的秘籍……”   明镜先生截口道:“当初铁先生说好,只要陈大侠现身一见,便将归还秘籍。如今可变卦了么?”   铁湔哈哈大笑:“此一时彼一时。铁某虽可淡看生死,但蝼蚁尚且贪生,既然手上还有最后一副牌,若不好好用之岂能甘心?”   明镜先生一瞪眼,正要出言驳斥,剑圣抬手止住他:“铁兄有何提议,不妨直说。”   铁湔道:“天下英雄齐集于此,若是仅看我与陈兄一战,未免无趣。倒不如双方各派六十四位高手比武,胜一场便得一本秘籍,不知剑圣意下如何?”举手一挥,六十四名异族高手奔入场中,各占一方石堆。铁湔则率其余人退至高台另一侧,与剑圣等人相隔四五十步的距离。   中原武林齐声大哗,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六十四场比斗一场不失,势必无法尽数得回秘籍,更何况六十四场拼斗下来,只怕需要几日光景。苏探晴等人虽知铁湔绝无可能束手就范,却也未想到他竟然有此异想天开的提议。   陈问风哈哈大笑:“铁兄真会开玩笑,难不成要搭台子开戏班么?是否还有其它更好的建议?”   铁湔傲然道:“既然剑圣、陈兄等人认定铁某无路可逃,这最后一场决战自然要轰轰烈烈,方才不负铁某之名!若不然,索性一拍两散,诸位尽可率大军攻入金锁城,看还能抢下几本秘籍?”   苍雪长老怒道:“铁先生你亦算是武林宗师,何必出尔反尔,行此无赖行径?”   铁湔双目若电,冷笑道:“当初说好仅是与陈兄切磋武功,如今却已成是不死不休之局,难道要让铁某引颈以待,方称诸位之意么?原来所谓自命侠义之辈,却也不过如此!”众人一时哑然,铁湔虽毁诺,但值此命悬一线之际,凭这六十四卷武学秘籍作最后一搏,倒也无可厚非。这番话尽管强词夺理,却也不好辩驳,在振武大会上谁又能料到铁湔挑战陈问风乃是调虎离山之计,实是为了助擎风侯暗中策反?看此情景,中原武林虽是实力远在对方之上,但若想安然保住六十四卷武学秘籍,也只好接受这看似公平、却正中对方下怀的建议。   剑圣长吸一口气,声压全场,一字一句缓缓道:“好,便请铁兄与老夫开始第一战!”看来他也被铁湔激起真火,不惜抢在陈问风之前挑战铁湔。   “剑圣既有意,铁某自当奉陪,不过却不是现在。”铁湔不慌不忙,微微一笑:“一场盛宴,主菜自然要留到最后。”   擎风侯越众而出,跃上石阵中的高台:“第一战便由老夫抛砖引玉吧。”目中隐喷怒火,遥遥盯住段虚寸:“段先生可敢与老夫一战?”他筹划多年的谋反大计之所以功败垂成,全因段虚寸之故,心中恨透了他,首先出场搦战。   铁湔好整以暇,冷笑道:“赵兄挑战摇陵堂叛将,原也是情理之中。此战的彩头便是少林派的达摩棍法吧!”   剑圣等人的目光齐集在段虚寸身上,一时皆无良策。段虚寸自然不是擎风侯的对手,但第一战的胜败最为关键,段虚寸不敌也还罢了,若是示弱避战,则更影响己方士气。   段虚寸出列:“段某虽叛赵兄,却是为了国家大事,不得不叛,心中无愧!天下英雄对此事亦自会有一番评价,由不得赵兄信口雌黄。”众人只道段虚寸要应战,不料他微一停顿,继续道:“不过赵兄这些年对段某亦是仁至义尽,呵护备至。段某虽不才,心中尚存忠义,不敢与赵兄拔剑相对,还请见谅。”对擎风侯深施一礼,复退入阵中。   众人又是不屑又是佩服,段虚寸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不但巧妙地避开擎风侯挑战,亦对其声名无损。“算无遗策”果然是条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剑圣心中踌躇,擎风侯做了他多年的女婿,当知其武功深浅,纵观己方数百武林豪杰,恐怕亦只有区区几人能与之匹敌。目光落在苏探晴身上,心想这小子能接下自己一招“有所思”,足有与擎风侯一战的实力,转眼却又见到林纯满脸凄楚,知她绝不愿意见到情郎与昔日义父一战,亦只好作罢。而其余人中如俞千山、萧弄月、卫醉歌等人虽有意出战,却无必胜把握。   少林方丈空嗔大师一声轻咳,正要下场,人影一闪,却是陈问风抢先一步掠上高台,嘿嘿一笑:“既然剑圣抢了老夫的对手,说不得也只好找赵兄出这一口恶气了。”   铁湔冷然道:“陈兄果是耐不住寂寞。若你我都能战而不亡,尽可再来一场较量。”   原本是铁湔与陈问风的决战,却因铁湔的三言两语再生变故,成了一场混战,这当然是铁湔与擎风侯早就安排好的。众人心中不由都生出一份惊怖之意,若是今日不除铁湔,等其返回塞外重整旗鼓,必将是中原的心腹大患!   “解刀”陈问风名动武林,早年初出江湖时以快刀成名,刀路千变万化,曾以一刀劈木却中分九截,得了一个“刀破九关”的名号,随内力渐深,对刀意的理解亦是更加精湛,刀越来越慢,由“裂帛化七弦”转为“六道轮回”,然后是“五斗折腰”的刀法,直到最后创出“一刀解谈笑,二刀解情仇,三刀解生死”的“解刀”之法,方才成为与剑圣并肩的中原两大绝顶高手之一,这些年已绝少出手。而擎风侯当年亦是中原五大高手之一,残风掌与碎玉剑法历数十年而不败,御封洛阳直到做了摇陵堂主后,亦再难有机会出手,前月在洛阳城中力挫“辞醉剑”卫醉歌乃是他近年来惟一一次显露武功。而铁湔毕竟才堀起江湖不久,相较之下,陈问风与擎风侯的这一场交锋更令人期待。只不过在此情形下,恐怕分出胜负的同时亦会分出生死!   林纯眼中盈泪,忽然把头埋入苏探晴怀里。苏探晴拍着她的肩膀,无言以慰。擎风侯养育她多年,陈问风认她为义女,此刻两人交手,她又何忍相看?   擎风侯似是早料到陈问风的出场,脸上并无惊容,凝神道:“陈兄的刀呢?”   陈问风淡淡一笑:“老夫自觉刀剑凶气太盛,早已弃之不用了。赵兄尽可拔剑!”台下人群中发出惊讶之声,想不到有“解刀”之名的陈问风竟然不用刀!   擎风侯郑重点头,缓缓抽出腰间宝剑:“想不到陈兄武功已精进至此,赵某这些年来忙于琐事,武技已不复当年之勇,惟有以掌中利剑对阵陈兄,方有一隙之机。”此语不免有些示弱,若在平时定会引来一片嘘声。但到场中原武林中人的皆是可独当一面的高手,深知这种场面下,越是如此隐忍越不可小觑,有人甚至在心中暗暗埋怨陈问风托大,若是稍有闪失,岂不令对方称心如意?   剑圣微一皱眉,他自然知道陈问风刀法已至极境,刀可谓随处不在,绝非小视擎风侯。若对手是别人,他已可判定陈问风必将取胜,但擎风侯心机阴沉,残风掌碎玉剑数年前就已傲视武林,这些年虽被摇陵堂事务缠身,但一心筹谋篡位,武功绝未放下,胜负尚难断言。   擎风侯一剑在手,蓦然像变了一个人,目观鼻,鼻观心,陷入至静之中。他的“晅光”宝剑在洛阳被卫醉歌震断,此刻掌中剑名“银蟾”,亦是削铁如泥切金断玉的宝剑,虽不及“晅光”柔韧灵动,锋锐处犹有过之。乍一舞动,已是银虹耀眼,寒意沁肤。   陈问风却仍如平常般随意而立,面上似笑非笑,眯成一条缝的双眼中透出精光,眨也不眨地凝在擎风侯的剑尖上。两人皆知对方成名多年,对敌经验丰富,不敢贸进,各自守紧门户,静待出手时机。上千人屏息闭气,目光汇集在高台上,不闻丝毫喧闹之声。   对峙中擎风侯长剑忽一翻动,将阳光反射入陈问风眼中。趁陈问风眨眼疏神之际,蓦然大喝一声,出剑直刺陈问风左胸,左掌亦在刹那间拍向陈问风的腰胁。   擎风侯这一剑如波浪般起伏难测,随着剑势忽沉忽扬,“银蟾”宝剑仿若活物,犹如出海银蛟,伴着无形的滔天巨浪,电射而至陈问风胸前。看似剑意悠然,激起的劲风却吹得陈问风白发与衣衫往后直飞。   陈问风却不及时回击,而是步踏连环,刹那间身形在剑雨中游动不休,先避开残风掌的锋芒,待剑势将尽之际,右掌迅捷拍出,准确地击在“银蟾”宝剑平刃无锋之处,身体如风中柳絮般借力弹开。肉掌与宝剑相交,竟隐隐发出金铁之声!   剑圣长叹:“武功练至‘解刀’之境,天下万物莫不是刀。赵擎风的碎玉剑法阴柔难测,软剑吞吐不定,本是极难防范,但陈兄这一记‘手刀’胜在臂短力强,却是对付此招的最佳手段。”众人这才知陈问风已练成传说中的“手刀”,信心大增。   擎风侯一招无攻,软剑弹如蛇影,如狂风暴雨般一阵急攻,不给陈问风回气之机。陈问风身法飘忽,掌势或劈或挑,竟将如山剑影压住。擎风侯剑光稍敛,掌势加急,倏然双掌合拢再左右一分,由“童子拜观音”的招式霎忽之间变成一招“初开阴阳”,掌至中途剑光复又大盛,幻出数朵剑花,竟是掌剑合一,向陈问风痛下杀手。   陈问风右手如挥弦弹琴般连挑,擎风侯每一朵剑花乍开便被他以掌力压制,看来是大占上风;但两人左掌交手的情形却正好相反,擎风侯左掌连连进击,陈问风却只是以灵动的身法避开,似不敢正对残风掌的锋芒。   这番交手场面极其少见,双方各占一半的攻势。两人以攻对攻,只争瞬息先后,在陈问风看来,只觉铁掌逼近,闪躲艰难;而在擎风侯眼中,对方的“手刀”却将“银蟾”剑攻得险象环生,虽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却处处受制于肉掌,难以尽施杀手……   但见陈问风出手越来越慢,起初一招九式,渐化为一招七变,然后是一招六击,随之一招出手,五指袭向五处穴道……原来他虽是以掌发力,却是暗合刀诀,由“刀破九关”至“裂帛化七弦”,再变为“六道轮回”、“五斗折腰”……苏探晴将两大武学高手过招之景看在眼中,大有所悟。心里亦是越来越紧张,知道等到陈问风一招三变时,就已是使出“一刀解谈笑,二刀解情仇,三刀解生死”的绝技,恐怕那时就将分出胜负!   擎风侯暗暗叫苦,双方看似平分秋色、势均力敌,旁观者却无从体会随着陈问风招式越来越慢,劲力亦在逐渐加重,而且每一记“手刀”击出皆生出一股回旋之力,数刀合一产生了强大的粘力,令自己掌中“银蟾”宝剑沉若千斤;而残风掌法徒耗内力,陈问风却是有意避开不与之正面交锋。他的武功本就是以残风掌为主、碎玉剑法为辅,因此看似剑光极盛,真正的杀着却全在掌力中。而陈问风偏偏一味缠斗,不与他掌力相对,如今锐气渐泄,已有内力不继之感。残风掌与碎玉剑法已发挥至十成,对方却显然尚未尽全力,若等到那传闻中的“解刀”一出,岂不只有俯首称臣?擎风侯此刻方知武功比起陈问风实是略逊半分,若不出奇兵,断难胜得此战!   激战中擎风侯长啸一声,左掌似发忽收,右手“银蟾”软剑经他内力催逼,竟抖得笔直,剑尖如挽重物,缓缓划出。这一式大出陈问风意外,他本以为擎风侯会弃剑以掌强攻,谁知擎风侯早料到陈问风的意图,偏偏反其道行之,将全身功力集于剑上,任陈问风虽练成了“手刀”,毕竟是血肉之躯,势不能与这寒光四射的宝剑硬捋。   陈问风亦是低喝一声,对擎风侯当胸一剑不闪不避,沉腰坐马一掌划出,掌尖隐露青光。场中见识高明之人皆是忍不住惊呼——原来陈问风不但练成了“手刀”,更修成了无上刀气,那是刀道的巅峰!   青光击在剑锋上,两人同时一震,各退三步。这一下硬拼毫无取巧的可能,乃是内力相较,看是半斤八两各擅胜场。但擎风侯苦心一剑已被破去,接下来就要面对陈问风的“解刀”之全力反击了!   陈问风得势急进,掌锋青光暴涨,如有形之刃般直刺擎风侯面门,口中长吟:“莺解新声蝶解舞,花不能言惟解笑!”正是“解刀”三击之第一招:“一刀解谈笑”!   这一招速度极快,配合着陈问风奇妙的步法,似乎才一发招已递至擎风侯面前,擎风侯心头微震,刚才一记硬拼自己尚不及回息,而对方的解刀绝技已出,看来陈问风内力浑厚精深处已胜了自己一分。激斗中不及细想,软剑电掣而出,隐含风雷之声,端端撞在袭来的青光之上。   “叮”得一声轻响,犹若美人梦中一记无息花落,几不可闻。擎风侯虽挡住“解刀”必杀一击,然而陈问风这招“一刀解谈笑”正击在“银蟾”宝剑剑脊无锋处,“银蟾”宝剑本就属于轻薄软剑,经不起陈问风集全身力道的重击,被撞断成两截。   众人喝彩声尚不及出口,擎风侯弃去断剑,双掌齐出,一左一右分袭陈问风双肩!   原来却是擎风侯心知纵能接下此招,亦必会落于下风,索性放手一搏,故意断剑化去这招“一刀解谈笑”的无数后着,可谓是兵出险着。   陈问风刀气断剑即收,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反手斩向擎风侯袭来的双腕,口中再吟:“日月争辉无暝色,豪笑堪解恼人情!”“解刀”三击之第二招“二刀解情仇”已然发出。这一式却是豪情万丈,直若视天下如无物,看似信手挥来,那份激昂痛烈之态却足可气吞山河!   擎风侯心头大骇,却非是因为陈问风这一招凌厉无比,而是这一招将起初数记“手刀”所留下的混沌之气尽数连成一体,仿佛刚才交手的数十招只不过是这一招的前奏,如今方合而为一化为整体,就好似蓄满了水的长堤突然崩口,那股强势沛莫能御!   擎风侯一代宗师,岂能一招受制?猛喝一声,身体在空中奇异地一扭,竟从那密布的刀气中强行破萤而出,右掌抵住陈问风全力一击。“咯”地一声,擎风侯的右臂已被这无坚不摧的一击所断,但他的左掌亦趁中招时的一丝空隙按在陈问风的左胸上……   陈问风对擎风侯这拼死一击犹如视而不见,一声长叹:“吴钩挑破天下关,铁鞍梦解生死愁!”那一刻,陈问风面露惘然之色,脸上老泪纵横,他仿佛是一位征战多年的将军,独立于古道雄关之上,迎着猎猎长风、莽莽云涛,望着满目的疮痍山河、残肢断首,慨然长呼。那份萧索凄凉之意涌入每一个观战者的心头。   “解刀”三击之最后一击——“三刀解生死”亦同时发出!一掌击下,那茫茫刀气竟脱手而出,如一道刺破苍穹的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直没入擎风侯的右胸。“解刀”的精华,原来就是将刀“解”开!   这一招出手,是否就已定生死存亡?!   “砰”然一声大响,两道身影乍合即分。擎风侯手抚右胸,半跪于地,眼望陈问风,喃喃吐出几个字:“陈兄神功,赵擎风拜服!”张嘴喷出一大口鲜血。   陈问风身体摇晃数下,终于没有倒下,嘴角亦有一条血线缓缓流下。擎风侯右胸虽然受他刀气重创,但对方濒死反击,按在左胸的那一记残风掌亦令他绝不好受。   铁湔上前扶着擎风侯退开,微一摆首示意,一名异族高手俯身从石堆下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恭恭敬敬递到剑圣面前。铁湔长叹一声:“‘解刀’名不虚传,陈兄神功盖世,纵是小弟亲身上阵,怕也难避开这惊天一击!这一本达摩棍法敬请收下。”   陈问风点点头,却不出声。他所受的伤远比表面上重得多,一张口只怕就会喷出血来,缓缓走回阵中,望着剑圣苦苦一笑:“曲兄,幸不辱使命。”喉间微动,却是强咽下了一口急涌而上的鲜血。   中原武林一方发出震天的欢呼声,陈问风虽亦负伤,但毕竟是胜了这一场。   剑圣将达摩棍法交给少林方丈空嗔大师,空嗔大师虽是得道高人,乍见失落多年的本门秘籍物归原主,亦不由心潮翻腾,颤抖着双手接下。   苏探晴在俞千山耳边低语几句,俞千山点点头,大步上前,望着一直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勃哈台:“第二场便由小弟重会故人吧!”原来苏探晴怕铁湔再玩什么花样,知道俞千山武功足可胜过勃哈台,有意让他出场挑战,若能连胜两场,当令对方士气大泄。   勃哈台上次在振武大会上被俞千山重创,对其恨之入骨,虽明知武功略有不敌,却无法对公然挑战视而不见,怒喝一声,正要出场。却听铁湔悠然道:“见到陈兄的‘解刀’绝技,老夫亦不由手痒难耐,想必剑圣业已等不及了,不妨下场与铁某一战。”   苏探晴心头蓦生警兆,按理说铁湔绝不应该如此性急,若说是擎风侯败退令他心生战志,实在太不符合他一贯沉稳的作风,难道其中有诈?眼看陈问风重伤难战,若是剑圣有何闪失,敌人再按事先安排好的策略生出什么变故,中原武林群龙无首下,或就会给铁湔、擎风侯等人可趁之机!   剑圣亦同时想到这一点,与陈问风互视一眼,心中泛起一丝疑惑。   俞千山沉声道:“既然铁先生愿意出手,何不先赐教俞某?”   铁湔漠然道:“老夫与俞兄素识,不便痛下杀手。”   苏探晴心知俞千山未必是铁湔的对手,更不迟疑,上前拉住跃跃欲战的俞千山,对铁湔朗声道:“上一次惜败于铁先生之手,这一次就由晚辈再来请教吧。”   铁湔不屑道:“败军之将,安敢言勇?”   “初生之犊猛虎可畏。”剑圣大笑:“此一时彼一时,铁兄安知苏少侠会重蹈前车之鉴?此战便由苏少侠出场,若是铁兄不愿与之交手,可换人再战!”他隐隐猜出铁湔的用意,又对苏探晴的武功极有信心,所以方如此说。   铁湔与苏探晴上次交手仅仅险胜半招,心知己方阵中无人能敌得过浪子杀手,目中闪过一丝狠毒:“振武大会上对苏少侠手下容情,这一回铁某绝不留手。若是剑圣痛失爱将,可休怪我!”   苏探晴夷然不惧,长笑道:“上一次晚辈对铁先生亦未敢痛下杀手,鹿死谁手总要试过才知。”   陈问风强压胸口烦闷,低声对剑圣道:“苏少侠只怕还不是他的敌手。”   林纯亦轻拉剑圣的衣袖,关切之情溢于面容。   剑圣却微微摇头:“少年人不经磨练难成大器,何况他能接下老夫的‘有所思’,武功已窥大乘之堂奥,只要再经此役,普天之下能胜他的人亦屈指可数了!”这句话说得极轻,只有身旁几人听到,众人表情不一,大多是惊喜交加,惟有段虚寸脸上妒色一闪而过。   陈问风惊讶地望着苏探晴,只有他这样的绝顶高手才真正知道接下剑圣的绝技“有所思”意味着什么。那是攀越武道极峰的一级重要的台阶,只有经过那种生死一线的拼搏后,苏探晴的武功才可以真正踏入绝顶高手之境界,从今之后,就只有他自己独行于武学巅峰中探索,努力超越极限,直至寂寞求败!   苏探晴飘然下场,跃入高台中。风吹起他雪白的长衫,犹若临风玉树。   铁湔望着苏探晴,亦是有些惊疑不定,此刻的白衣少年与一月前在振武大会时见到的似已有所不同,信心的增长仅仅是一个方面,更可怕的是那份怀揽天下的气度,刹那间,他已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足以与自己公平一战的对手!铁湔的心里忽就泛起一丝难言的沮丧:自己精心设计的布局难道又会被这无畏少年所破吗?   苏探晴感觉到自己正面临一个人生关头,只要过了此关,从此再无所惧,纵然就此败亡,亦是无怨无悔。   这一刻,苏探晴的心情一如止水不波,浑然忘了一切。   忘了在场的近千高手、忘了仍身陷牢笼的顾凌云、忘了心意难平的师父杯承丈、忘了一片痴情的梅红袖……甚至这一刻他的心中,深爱着的林纯亦渐渐模糊,只是望着苍莽山川,无边天地,精神至纯至静,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境地。   苏探晴望着缓缓走来一脸凝重的铁湔,只说了一个字:“请!”   第三十六章 破阵伏曦诛真凶   铁湔来到高台下,猛吸一口气,身体径直跃上八尺高台,与苏探晴相隔五步而立。   崆峒派天渡长老看到铁湔上台时膝盖不见弯曲,浑如僵尸,不由大吃一惊道:“这分明是本派的‘平步青云’身法,铁湔他从何习来?”剑圣与陈问风互视一眼,各自叹了一声。他们虽从明镜先生处得知铁湔精通许多中原各大门派的绝技,但据说这“平步青云”身法不但是崆峒派的不传之秘,而且必须身怀崆峒独门内力方能使得出来,也难怪天渡长老如此惊讶!平心而论,铁湔无疑是一位天赋极高的武学奇才,偏偏大好身手却助纣为虐,替蒙古人效力,实是令人可叹可惜。   苏探晴玉笛斜指铁湔:“振武大会交手十招未能尽兴,晚辈今日再度领教高明!”   铁湔负手从容而立,冷喝道:“这一次你便不会有那么好运了,出手吧。”   苏探晴微微一笑,身形忽动,“碧海青天”步法踏出,身沉一线,脚踩七星,绕着铁湔疾速转起了圈子。铁湔大笑:“前车之鉴犹在,苏少侠真可谓是冥顽不化啊!”两人上一次在振武大会上交手时,苏探晴就因被铁湔“驳势”之功所逼,不得不以动制静,绕其疾速转圈后被迫发招,如今再度交手,竟仍是故伎重施。   那时两人约战十招,武功各有保留,铁湔固然手下容情,苏探晴亦怕被明镜先生瞧出自己的身份,最为犀利的濯泉指一直未能出手,而铁湔亦充分利用了苏探晴的心理,在最后关头诱他以指相袭,苏探晴惊觉铁湔用意后蓦然收招,方被铁湔所趁,在胸口上虚点了一指。事隔一月后,两人皆对那一战记忆犹新,此番交手各有策略。铁湔对苏探晴的玉笛剑法已大致了然于胸,本预想苏探晴定会以玉笛剑法为辅,用濯泉指法主攻,不料看情景苏探晴浑似忘却了那次失利的教训,仍是依样而行。铁湔心头冷笑,暗暗运起“驳势”大法,身体虽站立台中不动,目光却游移于苏探晴全身,欲窥准破绽后闪电出手。   谁知苏探晴奔行良久,对“驳势”大法的威胁视若不见,虽越奔越快,却是神完气足全无力竭之相。玉笛伸缩不定,欲攻未攻,五指暗捏口诀,似弹似挥,不但身形上全无破绽,更是隐露出强大的战志与坚定的信心。看似在全力催功急行,神情却是意态悠远,若置身局外,玉笛剑法与濯泉指仿佛仅是信手而使,并没有一招一式针对铁湔而发,既令铁湔战意稍减,却又令其不得不暗生提防,那份攻守无措的矛盾心理在心头勾留不去。   铁湔不知苏探晴经过与剑圣一战后,领悟了“有所思”中的含敛之道,已是今非昔比。虽依样绕圈,却并不为铁湔气势所迫,而是牢牢掌握着主动权。他虽有一身惊世骇俗的诸般神功,空负诱敌深入的“驳势”大法,却丝毫感应不到对方出手目的与时机,生平对敌无数,却还是首次遇见如此不为所动的对手。心头暗凛,知道眼前少年人绝非昔日吴下阿蒙,武功已踏入超一流的境界,收起轻视之意,暗将掌力提至十成,定神细看苏探晴的身法,待机而动。   “含敛之道”的精华便在于维持攻守的平衡,既不贪功急进,亦不抱残守缺,而是努力在均势中引发敌人的破绽。若是普通的对方乍遇此情景,必是难以承受玉笛剑法与濯泉指的压力发招抢攻,苏探晴初习神功,本还并不娴熟,若是铁湔早早强行出手,或能一举占得先机;偏偏铁湔这等武学大行家势必要先判断清楚对方的用意后方才出手,而等到苏探晴越转越急,将“含敛之道”的诀窍逐一融会贯通后,铁湔已不知不觉被他气势所牵,再无初时对战的从容之态。   陈问风暗运内息压下伤势,低声对剑圣道:“恭喜曲兄收得好徒儿啊。”   剑圣哈哈大笑:“他不是老夫的徒儿,老夫亦只是略加引导罢了。”他见苏探晴将自己所传发挥的淋漓尽致,虽非自己亲身下场对敌,心意犹畅。   振武盟弟子皆曾目睹铁湔与苏探晴在振武大会上的一战,俞千山、江南四老与苍雪长老等人原还担心苏探晴再度不敌,见经此情景皆是万分惊讶,不明白比起前番交手虽是似曾相识,场面上为何大不相同?他们不知那是因为交战两人在心理上各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场近千人中亦只有南刀北剑这两大绝顶高手能看出其中的奥妙玄机。   铁湔毕竟一代宗师,深知若让苏探晴这般继续下去,等其气势增至巅峰时再出手,纵能抵挡亦难扳回平手,大喝一声,右掌竖立如刀,直劈下去。这一掌看似平常,却是提前预判到苏探晴的身法,正是苏探晴右足刚刚落地、左足未始发力的间隙中。虽是妙到毫巅的一掌,但铁湔本欲诱苏探晴先出招再后发制人,如今却不得不抢先攻击,那份棋差一着、牵制于人的感觉对于他这样的武学绝顶高手来说,心理上已产生了十分微妙的影响,若非对方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更曾败于己手,只怕已是未战先怯了。   铁湔掌势一动,苏探晴已感应到对方左胁下露出破绽,引发后着,玉笛自然而然地击出,一招“夜寒愁听千山月,霓裳何似闻笛归”,却并不直刺铁湔左胁,而是点向他的左腿环跳穴。这一招大有深意,依然是“含敛之道”的精要,并不直接攻向对方所暴露出的弱点,而是虚实相间环环相扣,直至引出对方无法补去的破绽时方才施出绝杀一击。   剑圣看得连连点头,捻须微笑:“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铁湔冷喝一声,左足飞踢玉笛,这一脚无声无息,不带起任何风声,同时身体诡异地一旋,若退若进,瞬间已欺入苏探晴怀中,正是峨眉派的“幻踪七步”;右手变掌为拳迎头击下,这一拳却是劲道十足,拳未及体,苏探晴的头发已被拳风吹扬而起,面容犹若刀割。此招乃是泰山派的“峰立九仞”的第六式,昔日泰山派掌门松冠真人望高峰入云而创出“峰立九仞”,九式拳法连贯而出,一式强于一式,以极强的内力迫敌俯首,此刻铁湔虽仅出第六式,却浑如天成,不见丝毫中断勉强,仿佛之前五式已然出手。拳中那份刚猛动荡之势,较起泰山压顶亦不遑多让。   在场的峨眉掌门与泰山长老皆不由惊呼一声,他们自问浸淫本门武学数十年,但仅从这一招来论,似乎比起铁湔来还稍有不及,不知苏探晴要如何应对?   苏探晴玉笛避开铁湔足踢,高速的身法却不合情理地骤然一缓。这一缓大有讲究,铁湔这一式“峰立九仞”本是算准来势迎头击下,却因苏探晴身法忽慢而不得不稍变方向,力道、角度、时机皆差了一线;苏探晴诱敌得手,再疾出“碧海青天”身法,眨眼间已从铁湔拳底掠过,左手中指骈如剑戟,疾刺铁湔胸口“膻中”大穴。这一招险至毫厘,却是反守为攻的最佳应对。铁湔退步收胸,回足反踢,苏探晴脚下不停,晃身而过。   众人见苏探晴不但仅以变幻的身法就将铁湔蓄势良久的一招化于无形,更在刹那间反客为主,轻功、胆识、判断、计算、战略无一不备,稍有差池便难以避开,掌声雷动响彻全场。   台上两人兔起鹘落,以快打快,电光火石间已交手数十招。铁湔仗着内力强劲,奇功迭出,苏探晴则是身法如风,稍进即退,不与铁湔硬拼。   激头中铁湔运足内家真力,一记昆仑派“玉鼎神掌”劈去,呼呼风响,苏探晴一掠腾空而起,衣袂风飘避过铁掌,濯泉指突从半空刺下,铁湔霍地一个转身,双掌化为虎爪手,猝击苏探晴喉间“廉泉”要穴,苏探晴身形微动,玉笛一招“万里蓬莱归无路,一醉瑶台风露轻”,反挑上来,铁湔早已料到他要使这一招,抢前一步双臂一合,欲将玉笛夹住;谁知苏探晴也早已料他有此一招,玉笛一沉,笛锋反弹,转向铁湔腋下;铁湔脚步不动,身形陡然一缩,避开这招,又化虎爪为武当绵掌,一招“笑看行云”猛捣出去;苏探晴拔身一纵,飞起数尺高,斜斜下落,铁湔一声怒喝,跟踪猛扑;苏探晴微微一笑,玉笛蓦然一横,似剑般平削而出;铁湔脚下急转,反手一掌,切向苏探晴持笛的手腕,那知苏探晴仅是以玉笛诱敌,笛至中途笛势忽变,反刺向铁湔掌心,迫得铁湔移形换位……   两人互抢攻势,一招一式,毫不放松。苏探晴玉笛剑法纵横奇绝,似前忽后,似左忽右,濯泉指寻隙而出,步法刚柔相济;铁湔则是出手迅若雷霆,疾如风雨,拳掌指爪交替并用,这一场大战,台下群雄看得目眩神迷,各为己方打气助威。   林纯看得胆战心惊,既欣然苏探晴在天下英雄面前大展雄威,又恐其有失,紧张得汗湿手心,嘴唇也被玉齿咬住一道血痕,她心系苏探晴安危,不由自主往前跨出几步。   刹那间两人斗了近百招,依然是胜负难分。铁湔却因起初被苏探晴以“含敛之道”抢得先机,大费周折方勉强扳回局势,内力已耗去不少,不由暗暗吃惊。照此下去,纵能击败苏探晴,亦再无能力与剑圣一战!   铁湔城府极深,在塞外卧薪尝胆隐伏多年苦修二经堂的武功,直至大成后方出手一举夺得蒙古第一勇士之位,从此再未遇对手,自认武技已至绝顶,原以为对付苏探晴必是手到擒来,然后再趁势挑战剑圣。谁知面对这样一个年轻人施出全力亦久攻不下,反而徒耗真力,亦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心知若再不痛下决断,今日只怕真会毙命于此了!   一念至此,铁湔猛喝一声,跨步上前连发四掌。这四掌分别是少林派的“大慈大悲手”、吐蕃秘宗“渡劫大手印”、祁连山“饮雾三式”、湘西无常门“万鬼离恨”,或掌重如山、或凌虚如幻,绝不相容的四招绝学一气呵成,加之集十成功力击出,当真有鬼神难挡、仙佛莫御之势。苏探晴不知对方为何大耗真力抢攻,退开几步略避锋芒。忽见铁湔足下一跌,似是滑了一下,不及细想,玉笛已使出一招“满座衣冠胜似雪,乾坤云海鼓风帆”直取中宫,濯泉指一招“分花错柳”,三道指风同时袭向铁湔小腹。   高手相争只差一线,铁湔一招失手似再难防范苏探晴的杀手,勉强闪开濯泉指,玉笛已重重击在胸口上,身体如断线风筝一般飘下台去。这一下败得十分突然,台下近千人皆是愣了一下,中原武林的群雄方发出震天的叫好声,而金锁城诸人则是哑然无声……   苏探晴一招出手原无成算,本以为铁湔必会左退两步再迂回进击,早已备下无数后着,谁知对方竟然未避开玉笛,这一击原本未尽全力,加之铁湔在玉笛及身前已有退后之势,最多只能令铁湔受些轻伤。苏探晴心知铁湔诡计多端,只恐其中有诈。果然见铁湔落下台去后,足尖微一点地,变向飞身而出,竟朝着离高台数十步外的林纯直扑而去。苏探晴大惊,连忙强提一口真气,尾随铁湔冲下台去。   原来林纯关切苏探晴,不知不觉踏前数步,渐已进入那石阵的范围中。此刻乍见铁湔飞身扑来,急急抽出银针应战,而剑圣已立生感应,喝一声:“无耻!”腾身跃入半空,剑光急闪,电掣而下。看情形纵然铁湔能在刹那间制住猝然受袭的林纯,亦绝难抵挡苏探晴与剑圣一前一后的合力夹击。   在这关键时刻,方显出铁湔的过人之能!他急冲向林纯的身体蓦然在半空中一滞,双足反踢,倒射而回,口中尖啸三声,铁掌反朝苏探晴拍去。   与此同时,随着铁湔的长啸声起,那分站于石堆前的两名异族高手齐齐出手,或掌、或拳、或剑、或刀,目标竟是尚在半空中不及落地的剑圣曲临流!   剑圣纵能天下无敌,亦无法面对两名高手的联手一击。幸好他见势不妙,急使千斤坠身法,硬生生地将扑出的身形一沉,剑尖杵地借力往旁一跃,总算避开了大多数的攻击。饶是如此,亦被几记劈空掌力所袭中,踉跄退开几步,陷入石阵中心。那些异族高手显是经过训练,招法连贯而出,二人招数合而为一,再度击向立足未稳的剑圣!   陈问风等人见剑圣骤然遇袭,皆向场中奔去。事起突然,已不及分头击破敌人,只能合力接下攻于剑圣的这一招!刹那间陈问风、俞千山、少林空嗔大师,武当苍雪长老、江南四老、段虚寸、许沸天、萧弄月、司马小狂、卫醉歌、林纯十四人齐齐出手,再加上梅红袖与其余中原高手,共计有四五十人,各出绝学,正挡在那两名异族高手的合力一击上。   “轰”然一声巨响,这近百名一流高手的全力相搏,足令风云变色,地动山摇。陈问风等人身躯皆震,一起退开七八步,有几人武功稍差,口中已喷出鲜血来。中原武林精英齐出,竟也无法挡住这两名异族高手的联手一击!   此刻,铁湔与苏探晴已连续交手数招。苏探晴对铁湔刚才故意中招暗生疑惑,本就有所防备,但先见林纯与剑圣遇险,再看到那两名异族高手惊天动地的一击,心神大分之下,被铁湔攻得连连倒退,后心忽然一紧,已是背靠高台无路可退。铁湔脸现狞笑,右手龙爪手一把握住苏探晴的玉笛,左掌浓黑如墨,往苏探晴前胸击下。这一击乃是魔教秘功“百毒神掌”,掌中蕴藏毒力,只要沾上身体让毒素遁入经脉,便足可令敌人当场暴毙!   苏探晴眼见闪避不开毒掌,当机立断弃去玉笛,右掌反击铁湔小腹,濯泉指疾刺铁湔双目,脚下亦无声无影地飞起一脚,踹向铁湔右腿,此乃围魏驹辉之计,只要铁湔不敢拼得两败俱伤稍有退让,他便能缓一口气,伺机与剑圣等人汇合。   谁知铁湔经过与苏探晴的前后两次交手,见他一月之内武功大进,已是暗悸,深知若不趁此千载难逢的机会痛下杀手,日后恐怕已非其敌。掌势不变,仅偏首避开双目要害,拼得小腹中招亦要将苏探晴立毙于掌下。苏探晴不料铁湔狠辣至此,再想变招已然不及,只得将一身功力集于右掌中,拼尽全力击出……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人影急速从两人中间掠过,迎向铁湔的毒掌。铁湔脱口惊叫:“你做什么?……”话音未落,毒掌已被那道人影翻腕接住。   铁湔对苏探晴恨之入骨,这一掌使出十成真力,犀利无比。只听来人腕骨、肘骨、肩骨砰砰碎裂之声不绝,竟被这一掌尽数震断,掌势未尽,再撞在来人前胸上。而苏探晴亦收势不及,本攻向铁湔小腹的一掌亦正击在来人后心,而那迅如闪电的一脚却未被挡住,踢在铁湔腿上,铁湔大叫一声,松手抛开夺下的玉笛,抱着来人朝后退开。   替苏探晴挡下这必杀一击的却是柳淡莲,她胸前后心皆遭重击,赤红的鲜血从口中狂喷而出,溅了铁湔一身,软软倒在铁湔怀里。铁湔嘶声大呼:“淡莲,你为何如此?”他的声音再不复往日从容,变得喑哑。刚才那一刹,他只防备着中原武林高手,何曾想自家阵营中的柳淡莲会突然出手,本还以为是帮着自己杀敌,谁知却是以身挡招救下了苏探晴。   柳淡莲身受重创,已是语不成声,勉强道:“他曾救过我一命,你……不要杀他!”   铁湔怒喝道:“这小子怎么值得你舍命相救?”   柳淡莲努力转头望着苏探晴,一字一句道:“苏公子不必谢我,只要好好对待我妹妹就是了……”再手抚铁湔脸庞,歉然一笑:“遇见了你是我的命中劫数,虽被世人所不容,我却无悔,纵然今日死在你手里,我也很开心,很开心……”语音忽断,垂头长逝。   铁湔身体微微一震,呆了半晌,方才用颤抖的双手温柔地替柳淡莲溘上依然圆睁的双眼。   苏探晴呆立当场,他心中自然知道柳淡莲救他一命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在淡莲谷外挡住了师父杯承丈一剑,而是怕自己一死引发“凝怨盅”,令梅红袖反受盅虫之害。柳淡莲情非得已爱上了铁湔,不得不背叛中原武林,心中必是痛苦至极,如今死在铁湔手里,对她来说亦算是一种解脱。又想到当初她执意要成全梅红袖对自己的深情,在淡莲谷中强娶硬嫁,只怕也不无此缘故……   “姐姐!”化装成炎阳道弟子的梅红袖远远望见,舍命从石阵中奔来,刹时臂上、腿上各中一刀,跌跌撞撞地奔来,眼中已是泪水长流。苏探晴只恐铁湔狂怒之下出手伤她,连忙一把抱住她。幸好梅红袖所受只是皮肉之伤,尚不致命。   铁湔似听到些动静,略略抬头看向苏探晴与梅红袖,眼神中却是一片凄凉与茫然,对两人视若不见,似乎目光穿过了他们望着不知名的远处。苏探晴眼见铁湔如痴如呆,神情惘然,想来他虽利用柳淡莲,却也不乏一份真情,虽明知此刻出手有九成把握可至大敌于死地,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暗叹一声,匆匆撕下衣襟替梅红袖包扎伤口。   “轰”,又是一声巨响传来,却是那两名异族高手又与剑圣等人拼了一招。铁湔蓦然惊醒,猛然起身,仍是紧紧抱着柳淡莲的尸体,神情却已渐渐平静下来,冷冷望了苏探晴一眼:“你走吧,今日我不想杀你!”他知道刚才被柳淡莲舍身相救后,已错过了一举杀死苏探晴的最佳时机,何况目睹了柳淡莲的惨死后,对浪子杀手战意全无,纵能出手怕也无功。   苏探晴乍见柳淡莲之死,对铁湔亦生出一份同情。也不与他争辩,捡起玉笛,扶起恸哭不已的梅红袖,往那百名高手的战团中冲去。   中原与塞外高手的搏杀已至最紧要的关头,按说任那两名高手如何厉害,中原武林精英皆出,最多亦是旗鼓相当。然而那二人各占石堆,每每出手皆是石破天惊力所难挡;而中原武林的掌风一出却如泥牛入海,在那些奇诡的大石堆中化为无形,剑圣等人被对方不可思议的强势所迫,挤做一团陷于阵中,只能苦苦守御,全无回击之力。幸好苏探晴从石阵外围直杀而入,总算破开一线缺口,方令对方攻势稍减。   其余数百名中原高手欲杀入石阵,却被带伤的擎风侯率安砚生、风入松等人挡在石阵外,喊杀声直冲云霄。但金锁城人数较少,石阵外中原武林大占上风,而石阵内剑圣等人却是险象环生,江南四老与空嗔大师俱都负伤。看这情景,若双方继续缠斗下去,纵然金锁城人马会损失殆尽,陷入石阵中的数名高手亦难有生机。   铁湔大步走到石阵中一堆大石前,朗声道:“都且停手,听老夫一言!”双方各有所忌,依言暂时罢手,阵内阵外虎视眈眈。   铁湔哈哈大笑:“曲兄、陈兄,这‘伏曦大阵’的滋味如何?”他仍抱着柳淡莲的尸体,但神情已然不复方才的迷惘,重又恢复为那个啸傲天下的一代枭雄。   众人这才知那些零乱的石堆绝非随意而设,而是依着伏曦二卦的方位所定。这“伏曦大阵”外观看似平常,内中却有鬼神难测之玄机。   原来铁湔心计深沉,事事留有退路,谋反计划筹备数年,早就与那两名异族高手练成此阵。此次约战陈问风本为了转移朝廷注意力,考虑到一旦事败绝难生还,惟有靠此杀手锏做最后保命一博。果然擎风侯在京师中伏受挫,剑圣率军亲至洛阳,加上中原武林数千高手齐至,双方实力相差太过悬殊,逃走亦不甘心,便妄想用此“伏曦大阵”出奇制胜。   铁湔本定计先让擎风侯与陈问风拼得两败俱伤,再约战剑圣,伺机将其引入阵中,只要能一举除去南刀北剑两大绝顶高手,中原武林必会阵脚大乱溃不成军,再趁势攻入洛阳城,或可拼得一线生机。不料人算不如天算,万万想不到除了剑圣与陈问风之外,苏探晴的武功亦足有与他一拼之力,迫不得已才硬受苏探晴一招,借机突袭林纯引剑圣入阵。   剑圣亲身试过这“伏曦大阵”,知道厉害,口中却不肯示弱,昂然道:“你要如何?”   铁湔自知阵法仓促发动,已难以一举击杀剑圣等人,若是强行硬拼下去,金锁城实力大减后亦难以孤身从中原腹地杀出重围返回塞外。沉吟道:“铁某仅求脱身,剑圣一言九鼎,只要答应让我等安然返回塞外,铁某立时便可下令撤去大阵。”   剑圣扬眉大笑:“老夫若答应了你的要求,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铁湔叹道:“此‘伏曦’阵法乃是铁某先祖穷四十年之力所创。先祖临终遗言此阵太过霸道,两名高手每人练成一门绝学,合击之力惊神泣鬼,不到万得不已时绝不能擅用。今日既然曲兄等人已陷入阵中,插翅难逃,又何必非要拼个鱼死网破?”   苍雪长老喝道:“铁湔你亦是汉人,为何要帮蒙古人侵我中原?你可知当年乃祖铁元山宁愿背负恶名投奔塞外,却是为了我中原武林夺回两本秘籍,你如今欺师灭祖,逆天而行,铁元山泉下有知,岂能瞑目?”   “苍雪长老你错了,先祖元山负了一生的叛名,又岂是你三言两语所能洗清?”铁湔冷笑道:“何况铁某也并没有依先祖遗命将此阵献予蒙古大汗,亦非是要助蒙古人重新问鼎中原,而是欲以此‘伏曦大阵’成就千秋霸业。自古成王败寇,朱元璋由一个游方和尚的身份得掌天下难道就不是逆天行事?铁某若能一举功成,纵横天下傲视江山,又有何不可?”   剑圣决然道:“铁湔你休要再做美梦了,老夫绝不会答应你的要求。”提声大喝:“诸位英雄听着,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气节却不能丢。生死有命,徒想无益,此刻只须奋力杀敌,便无愧于心,足以俯仰天地!”剑圣须发皆张,神威凛凛,那斩钉截铁的语气与坚定的信心已激起了每一个人心中的斗志,众人齐声答应。   铁湔长吸一口气:“既然如此,明年今天便是曲兄的忌日。”   剑圣昂然无惧铁湔露骨的威胁:“为国捐生,得其所哉!天网恢恢,铁湔你纵能逃过今日,又能逃得几时?”   铁湔冷笑道:“能与剑圣解刀两大高手同赴黄泉,铁某亦是心甘情愿!”口中发出低沉的啸声,两名异族高手皆闻声欲动,战局一触即发。铁湔喝道:“老夫数至三,若曲兄还不改变主意,便拼个玉石俱焚吧。一!”   苏探晴细看石阵良久,隐有所悟,对剑圣低声道:“依我看此阵仍是按着奇门八卦所设,只不过略加变化,二人以八人为一组,再以八个小阵组成大阵,阵眼便在铁湔的位置,只是不知那里是‘生门’还是‘死门’。”所谓八门是指“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分别依八卦中“坎、离、克、震、巽、乾、坤、艮”方向而设,生、景、开三门为吉;伤、惊、休三门为乱;而杜、死两门则最为凶险,若不能认清阵法贸然而行,极有可能越陷越深。而阵眼便为整个阵法的中心,一般是主持者所处之位。   “苏少侠所言有理。”明镜先生亦瞧出些门道,沉声道:“此阵虽是诡异难测,但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我们齐攻铁湔,对方投鼠忌器,或能令阵法大乱。”   许沸天亦略通阵法,犹豫道:“铁湔岂会故意留下这个破绽。而且铁湔所处之位正是整个石阵的中心,若是铁湔有意诱我们相攻,一旦落入‘死门’中极难脱身。”剑圣闻言沉吟不语,若仅他一人陷入阵中必是奋不顾身径攻铁湔,但如今事关许多人的生死,实是难以下决断。   “二!”铁湔的声音遥遥传来:“此阵穷百种变化,曲兄虽是天纵奇才,亦未必能解开此阵。若是想率众围攻老夫,倒不妨猜一下老夫所处之位是否是‘死门’!”   明镜先生眼中精光一现,低声道:“用兵之道,虚者为实。铁湔既然摆明不惧我们攻他,我们偏偏反其道行之。”   剑圣情知当此生死关头绝不能再犹豫,暗中传声:“等铁湔数到三,我们齐冲向铁湔朝他出手。”又提声喝道:“大家拼力往外杀出,只要返回洛阳,老夫定会集结大军,将金锁城踏为平地!”此语却是故意迷惑铁湔。   铁湔冷冷一笑:“曲兄如此顽固,只怕再没有这个机会了。”微微一顿,最后一个数字终于吐出:“三!”   随着铁湔话音一落,众人齐声狂喝,各展身法朝他扑去,那两名异族高手亦同时出手。而阵外的擎风侯与金锁城人马亦与中原武林人士开始了激斗!   铁湔背靠石堆,眼看众人冲来仅有十步距离,却仍是抱着柳淡莲的尸体,全无丝毫退让之意,长笑道:“曲兄胆大包天,铁某佩服。只可惜,你中计了!”突然沉腰坐马,单掌击出。   铁湔这一掌极为奇妙,似乎并没有任何劲力,但那两名异族高手的合力一击绕过数堆大石,在铁湔面前汇集,被此掌一引一带,蓦然间俨然凝成一道气墙。剑圣身先士卒,第一个冲至气墙湔,陡然一声大喝,宝剑高举过头顶直劈而下。   这是剑圣毕生功力所聚,剑气撞到气墙上,一声大震,剑圣口角溢血,竟被弹起一丈多高。其后的陈问风等人亦急速赶来,数十名中原武林高手绝技合倾囊而出,再度击在那气墙上。   诡异至极的事情发生了,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道犹如实质的气墙被这道大力所击,骤然高速旋转起来,似形成一道冲天而起的龙卷风,大力传至每一个人身上,十余人一同跌倒!   剑圣刚刚落地,那两名异族高手已再度发掌,那道龙卷风声势更大,将剑圣等人围在其中,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引发逆冲之力,又有十余人不支倒地。   剑圣振臂狂呼:“与他拼了!”与陈问风、苏探晴等人再拼力齐出一掌。   那道龙卷风却如同汲取了所有人的力道,旋转更急,剑圣首当其冲,已被再对火倒在地。   在此情景下,谁都可看出已中了铁湔的奸计,他所处的地方正是“伏曦大阵”的死门!   那些石堆巧妙地将两名异族高手与剑圣等人的攻击牵引汇合在一起,形成了普天之下最强劲的力量,任谁也无法抵挡!而剑圣等人如今已陷入这股力量的包围之中,连一丝退路也无!   铁湔目蕴神光,将手中的柳淡莲一紧,仰天狂啸:“淡莲啊淡莲,你没有看错人,南刀北剑又算得了什么?老夫才是天底惟一的武林至尊!”   他话音未落,那股龙卷风在空中蓦然一滞,直朝他反卷而来!   铁湔惊呼一声,抬掌欲拒。但这集结了近百名天下一流高手的力量岂是他所能抵挡,砰然一声大响,铁湔抱着柳淡莲被高高抛起,足足飞出了十余丈的距离,方才落地。他身后的那堆大石亦被激得漫天飞舞,在空中尽皆化为碎片,纷纷坠地,如同下了一场石雨。   而那一道龙卷风似乎在这反噬一击中耗尽了力量,无力地再转了几个圈后,消散不见。   铁湔胸前血肉模糊,挣扎着站起身来,脸上一付不可置信的神色,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鲜血从他眼、鼻、口、耳中激溅而出,仰天嘶声高叫一声:“天……亡……我……”复又重重摔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身来。   所有人都忘了刚才的拼杀,所有人全都惊呆了!既被“伏曦大阵”霸绝天下的威力所慑,亦被大阵反攻铁湔的变化所悸。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铁湔临终前的那一句“天亡我!”已震憾全场,或许这才是惟一的解释!良久,整个金锁城中不闻半分声响。   “铛”得一声,一名金锁城弟子弃下手中长刀,跪地不语。如同受到了传染,又有几人弃去兵刃,铁湔莫名之死令金锁城诸人再无斗志,纷纷弃械投降。   这一场大战,原本是中原武林已陷入绝境,想不到竟会以突然如此收场!   剑圣惊得大睁双眼,亦喃喃念道:“怎么会是这样?”这本是铁湔临死前难以释怀的疑问,此刻也横亘在每一个人的心理。   苏探晴拍额长叹:“我知道了。”刹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等他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苏探晴朗然道:“铁元山并没有背叛中原武林,或许因为种种原因他未能将两卷秘籍夺回,但却故意创下了最后时刻反噬其主的‘伏曦大阵’,目的则是为了对付蒙古人。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在遗命中严令后代绝不可擅用此阵。只可叹铁湔野心太大,并不将此阵交给蒙古大汗,没想到最后却反而害了自己!”   剑圣恍然大悟,蒙古人若得到了“伏曦大阵”,主持阵法的自应是蒙古大将,甚至是大汗本人,只可惜铁元山的良苦用心却被其不肖子孙破坏了。而铁湔怕蒙古人得知奥秘,练成此阵后一直隐忍不发,也就无从知悉“伏曦大阵”反噬其主的秘密,今日第一次动用,便落得战死当场,亦算是咎由自取。虽然铁元山早死去多年,真实情况无人可知,但此观点应该是最具说服力的解释。   众人暗呼侥幸。铁湔身为忠良之后,又怀有绝世武功,本可有一番作为,却只因一念之差,难逃此劫;又想到柳淡莲为情义抛却名利,最后仍不免与铁湔同日而亡,皆不由唏嘘长叹。   却听段虚寸惊叫道:“赵擎风跑了!”他出卖旧主方得到今日地位,所以最怕擎风侯逃脱后暗中寻其报复。刚才虽亦受到“伏曦大阵”的反震之力,右臂麻木不堪,几乎抬不起来,却顾不得包扎伤势,先凝神搜索擎风侯的下落。   众人询声望去,果然见擎风侯独自一人往金锁城内奔去,剑圣大喝一声:“逆贼休逃。”提剑当先追了上去,苏探晴等人连忙跟上。   擎风侯虽受陈问风重创,生死关头激发体内潜能,疾奔入金锁城后的一间小木屋中。剑圣率诸人围住木屋,正欲破门而入,却见房门一开,两人缓缓走出,擎风侯左掌扣在一人背后,右手执着一柄战场中抢下的长刀,横在那人颈上,面现狞笑道:“哪一个再敢上前,我就先杀了他!”   被他挟持的那人一身破衣,双目紧闭,面容憔悴,正是炎阳道二护法,失陷洛阳数月之久的“凌云一刀”顾凌云!   剑圣一声怒吼:“放开他,留你全尸!”   擎风侯冷笑道:“多谢剑圣好意,老夫这一生也算活得痛快,反正左右都是个死,怎么个死法亦顾不得了。”   擎风侯虽已身负重伤,但余威犹在,中原武林虽有剑圣、陈问风等一众高手,却是谁也没有把握在击杀他之前安然救下顾凌云,一时场面僵持难解。   忽听一人高叫道:“都给我闪开。”从人群中挤出一人,手持铁鞭,浑身浴血,却是摇陵堂金锁城主安砚生,有几人不知他何故上前,欲要阻拦,却被剑圣止住。在此情景下,擎风侯多一两个帮手亦于事无补。   安砚生大步上前,突然跪在擎风侯面前放声大哭起来。擎风侯大惊:“砚生何故如此?”   安砚生拭干泪水,朗声道:“我安砚生一介粗人,也不管什么天下大事。堂主对我不薄,便只知尽力相报,金锁城的弟子都降了,我却不降!”   擎风侯想不到安砚生如此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长叹道:“砚生无需多言,事已至此,你便是降了以求得一命,老夫也不会怪你半分。”   安砚生脸容抽搐,忽一咬牙:“我知堂主今日必死,且先行一步。”大叫一声,铁鞭当头一击,竟自碎天灵而亡。   众人不料他如此烈性,谁都不及阻止。剑圣扼腕道:“安兄虽有恶名,但如此忠烈之士,当厚葬之。”上前对安砚生的尸体深深一躬。   旁边的段虚寸与许沸天见到此情景皆是一震,安砚生为人鲁莽,徒有勇力,又行下不少恶事,平时都不怎么瞧得起他,想不到竟是如此忠义。风入松浑身发抖,他亦跟随擎风侯多年,忠心不二,却无勇气如安砚生一般自戕报主。   林纯虽与安砚生无甚交情,但眼看他惨死,心头亦是一片茫然,紧紧握住苏探晴的手,不发一言,眼泪止不住簌簌而下。   擎风侯神色黯然,木然道:“砚生慢行,老夫随后就来。”   陈问风叹道:“赵擎风,你既明知必死,又何必再害无辜?不如放开顾凌云束手就擒,留些阴德也好转世为人吧。”   擎风侯瞬间又恢复为阴沉的表情:“事到如今,老夫也不抱生望。只想从容再说几句话,请诸位给老夫一个机会。”   苏探晴脱口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愿从赵……兄之言。”拉着林纯当先退开几步。想到初在侯府慑心堂中见到擎风侯时称其“赵兄”,如今沧海桑田情势巨变,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虽一向当擎风侯是大敌,好兄弟顾凌云尚在他手中,但先后见到柳淡莲、铁湔、安砚生的惨死,忽然生出一种厌倦之意,只想早日离开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   剑圣与陈问风对视一眼,心知在数百英雄的围攻下,也不怕擎风侯玩何花样,亦缓缓退开几步。   擎风侯目光首先盯住了段虚寸。段虚寸心头一惊,知道擎风侯恨透了自己,虽明知在众人环伺之下绝难朝自己出手,但毕竟做了他十几年的主子,积威犹存,不由又多退了两步。   擎风侯却转过头去,不再瞧一眼段虚寸,只是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哼。段虚寸本道擎风侯必会破口大骂,谁知竟轻易放过了自己,只是那份不屑之意却更令他难受,面色泛红。   擎风侯的视线停留在敛眉夫人身上,又徐徐转向林纯,眼神渐渐温柔起来,那是一种决然不同他身份的眼光:“我赵擎风纵横一生,快意恩仇,手下纵有不少怨灵幽魂,却从无半分悔意。但对你两人,却一直有份难言的愧疚之情。有时我亦在想,若是从此不问政事,能与你们共享天伦之乐,是否会令我更快乐一些……”敛眉夫人与林纯不由想到昔日一家人和睦相处的时光,皆低下了头,暗暗垂泪。   擎风侯话音未落,却听到一个声音冷冷道:“赵擎风,当你害得别人妻离子散时,是否也有一份愧疚之情呢?”   所有人皆大吃一惊!因为这一句话竟是从被擎风侯抓在掌中、看似全无抵抗力的顾凌云说出来的。   随着话音,顾凌云紧闭的双目蓦然睁开,精光四射,双手疾捷扣在擎风侯横于自己颈上的利刃上,往怀里回夺……但见他行动迅速敏捷,哪还有半分陷身牢笼的疲态。擎风侯正眼望林纯与敛眉夫人,心怀激荡下何曾想顾凌云竟未受制于己,乍然一惊尚不及应变,掌中利刃已被顾凌云夺去。顾凌云一刀在手,手握刀锋顺势反手直刺擎风侯的胁下。   擎风侯毕竟久经战阵,及时侧身闪开顾凌云这一刀,但扣在顾凌云背后的左掌亦不由松开了。顾凌云旋身飞起,左掌横击,右手长刀再现寒光,久负盛名的“凌云一刀”含愤出击,直刺向擎风侯胸膛。擎风侯勉强避开顾凌云右掌,已无法抵挡这蓄势已久的一刀,只得暗叹一声,闭目待死!   这,才是“断腕计划”的最后一击!   原来顾凌云故意失手被擒,却从未受过真正的禁制。在段虚寸的精心安排下,不但他从未服过许沸天的迷魂药物,连穴道亦未被封过,所有的一切假象都是故意装出迷惑擎风侯,目的就是等到最好的时刻致擎风侯于死地!   眼见顾凌云那仿佛雷霆万钧的刀光就要没入擎风侯的胸膛,房中忽然又闪出一条黑影,正挡在顾凌云这必杀一刀上。   “师父!”苏探晴惊叫一声,冲前扶住那条黑影,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杀手之王杯承丈!顾凌云那势在必得的一刀没有刺中擎风侯,却深深刺入杯承丈的小腹中。   杯承丈痛得面容扭曲,脸上却现出一丝笑意:“小晴,师父死在小顾手上,也算不冤枉。只要你们两兄弟日后好好相处,再不要生什么矛盾,师父一死也就心安了……”苏探晴知道杯承丈因杜秀真之死心萌死志,所以故意硬接顾凌云一刀,以求解脱。顾凌云这全力一刀何等凌厉,不但刺穿了杯承丈的小腹,刀上的内力更已震断了他全身经脉,已是欲救无门。更何况杯承丈一心求死,纵能救治恐怕亦不愿苟活。但苏探晴从小就与师父相依为命,此刻面临永诀,其情何堪?纵是他心志坚毅,此刻也再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顾凌云显然也未料到这种情况,他对杯承丈的心情十分复杂,既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亦算是帮自己习成武功报仇的恩人。当年在金陵紫心山顾相明的坟头上,杯承丈曾说过若是顾凌云习成武功后尽可找他报仇,但经过这许多年后,顾凌云早已将一腔仇恨转移到擎风侯身上,谁知这充满了复仇怒火的必杀一刀却仍阴差阳错地刺在了杯承丈的身上!   擎风侯满面动容,视周围大敌如不见,上前一把抱住杯承丈:“好兄弟,这些年你去了何处,十三年前不告而别后,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杯承丈苦笑,断断续续地道:“当年是我误会了你,如今替你挡这一刀,亦算是全了我们兄弟情谊。”他转头望向顾凌云:“其实我们都错了,真正派我来杀你父亲的人并不是他!”   顾凌云一呆:“是谁?”   杯承丈奄奄一息,空自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长吐一口气,闭目长逝!   擎风侯刚才面对生死依旧从容不迫,此刻却是虎目淌泪。他一生中结交无数,却惟有与杯承丈兄弟情谊最深。十三年前一别,始终令他耿耿于怀,想不到今日重见却已是诀别。心中思索杯承丈的语意,刹那间悟通关键之处:“顾凌云,且让老夫告诉你谁才是害你父亲的真正元凶!”蓦然飞身直扑向剑圣等人。   剑圣等人只道擎风侯濒死反扑,不假思索一齐出手。诸人均知擎风侯武功,虽身负重伤,但困兽犹斗岂敢大意,这一击皆是各人的拿手绝学。谁知擎风侯对来招不避不挡,俯冲之势全不因此而稍缓,铁掌端端击在剑圣身旁一人的胸口,自己身上亦连中数招,扑倒在地,挣扎着爬到杯承丈尸体边,哈哈大笑:“你我兄弟同日而死,亦是人生幸事!”气息忽绝,当场毙命!   被擎风侯铁掌击中的正是段虚寸。刚才他一见擎风侯扑出立刻躲入剑圣身后,料想有剑圣庇护擎风侯绝难下手,谁知擎风侯恨极了他,只求与之同归于尽。纵是段虚寸号称“算无遗策”,亦始料不及擎风侯如此狠决,刚才在“伏曦”大阵中他已受伤不轻,右手近废,虽能及时发招拒敌,手中的飞虹刺亦射在擎风侯的咽喉上,却无法挡住擎风侯这拼死一击!擎风侯虽已是强弩之末,但这一掌乃是他毕生功力所聚,实是非同小可,此刻残风掌的热力在段虚寸胸口盘踞,不由脚下一软,坐倒在地,张口喷出鲜血与腹中污物,一向儒雅的摇陵堂大先生已是满面血迹,全无半分往日风度。   苏探晴手扶杯承丈的尸身,悲叫道:“小顾,段虚寸才是害你全家的凶手,他不但假传赵擎风之命派师父杀了你父亲,还掳走了你母亲与大哥,前几日还派人去塞外杀害了你母亲……”杯承丈前日对他说出的名字正是段虚寸!   原来当年朝小魔女杜秀真求婚被拒的并非擎风侯,而是那时在江湖中人称“花月宁似镜中真,飞虹翩跹逐风来”的翩翩公子段虚寸。段虚寸自命风流,见到杜秀真清丽绝妍,不由心生爱慕,只可惜杜秀真对他丝毫瞧不上眼,后来嫁给了江南大侠顾相明。段虚寸虽是睚眦必报的性格,却知自己无法敌过顾相明,只得暗暗怀恨在心。十三年前他投靠洛阳王擎风侯,擎风侯对其十分信任,将手中的实力全盘托出,段虚寸忆起旧恨,假传擎风侯的号令让杯承丈去金陵伏杀顾相明,事后惟恐泄露,又命人杀杯承丈灭口,这才引起了杯承丈与擎风侯十余年的误会。   段虚寸中了擎风侯一掌,尚不及致命。望着脸色阴沉的顾凌云,强压伤势道:“顾大侠你莫听苏少侠胡说,我既与你联手制下‘断腕计划’,又怎会是害你父亲之人?……”话说到一半,被顾凌云凛然的目光罩来,心头不由发虚,语音亦变得结结巴巴。   顾凌云喷火的双目瞪着段虚寸:“你我虽都想除掉赵擎风,目的却绝不相同,我是为了天下苍生,而你却是想取而代之。如今事实俱在,你还要抵赖么?”   段虚寸眼中闪过一丝惧意,蓦然惊叫:“原来你也是……”话音未落,戛然而止。却是顾凌云闪电般欺身而上,一刀划断了他的喉咙。可叹段虚寸老谋深算,自命风流,亦不免为当年的恶行赔上一条性命!   顾凌云仰天长啸,声震山谷。忽朝南方跪拜于地,眼中血泪长流:“爹爹、娘,我总算替你们报得大仇,愿你们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十三年前顾相明被杀的血案至此终于真相大白!   第三十七章 兄弟阋墙情何殇   望着一地的尸首,剑圣慨然道:“元凶伏诛,不必再滥杀无辜。凡金锁城与铁湔的手下,交出兵器便可离去,若再要反抗,赵擎风与铁湔就是你们的下场。”金锁城与塞外高手战志全无,尽皆投降。   整理战场,双方交手各死伤二十余人。但擎风侯与铁湔皆战死当场,顾凌云安然而归,并终于得报雪仇,失散多年的两本武学秘籍亦尽数夺回,此次决战,以中原武林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萧弄月、梅红袖与几名炎阳道弟子本欲带回柳淡莲的尸体,但那“伏曦大阵”反噬一击何等厉害,竟将柳淡莲与铁湔的尸体击在一处,粘连难分,只得将两人合葬。这份孽情亦算是各安其命!   而敛眉夫人呆呆望着擎风侯与段虚寸的尸体,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纯亲眼见到擎风侯惨死,心绪极坏,只想离开洛阳这伤心之地。俞千山知她心情,故意笑道:“三妹,要不要大哥陪你去喝酒?等我把手边一些振武盟的事情解决后,我们再同去塞外一游。”   林纯点点头,看到司马小狂与卫醉歌等人上前抱住顾凌云,一诉别离之情。她虽曾十分关心顾凌云的安危,但此刻他既然已脱险,因苏探晴的缘故亦不便与之多言。转头寻找苏探晴,却见他静坐在杯承丈的尸首前默然不语。   林纯知道苏探晴与师父自小相依为命,感情极深,上前柔声道:“我们先将杯大叔的后事安排好,再同去塞外好不好?”   苏探晴浑如不觉,仍是静坐沉思。   林纯忍不住轻轻踢了他一脚:“你到底陪不陪我?”   苏探晴如梦初醒:“陪你做什么?”   林纯咬唇道:“我们同去塞外,要是觉得那里好,以后就再不回中原了,你……可愿意?”   苏探晴若有所思,面上神情古怪,长叹道:“可惜,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林纯气极:“好,你不要管我,等处理完你师父的后事,你只管去浪迹天涯,我自与大哥去塞外好了。”经此患难,她已懂事了许多,再不似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所以虽是自己心情烦闷,却先来安慰苏探晴。不过她刚才说出同去塞外再不回来的话,显是已有以身相许的意思,想不到苏探晴毫不领情,诸多委屈一并涌上心头,只想大哭一场。   苏探晴一把拉住林纯:“纯儿,我现在的心中很矛盾,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   在林纯的心目中,苏探晴永远都是那么充满信心,从未见过他如此刻的无助,只道是杯承丈之死令他神态失常,又是心惊又是心痛,紧紧握住他的手,千丝万缕的柔情尽缚在这个外貌单纯、身怀侠义的男子身上:“不管你这个呆瓜要做什么,纯儿都会支持你。”   苏探晴低声道:“如果我做的是万恶不赦的事情呢?”   林纯微微一惊,语气仍是坚决:“那我也会陪着你一起,就像、就像柳谷主与铁湔一样。”她心头本就没有什么正邪之分,说出这番话亦觉得天经地义,只要能令身边所爱的男子快乐,她愿意做任何事情。   “呸呸呸!两个小鬼在说什么?”原来是陈问风听到两人的对话,大步走来,严厉的目光盯在苏探晴身上:“我虽不知你这小娃娃想做什么事情,但听起来总觉得不对劲。”   林纯想不到刚才那一句充满情意的话被陈问风偷听到,大窘道:“义父,你……”怀中的小风认得陈问风是旧主人,探头嘶嘶而叫,反倒令林纯把下面的话咽回肚中。   苏探晴道:“请问前辈,若是忠义不能两全,你会如何取舍?”   陈问风略一思索,缓缓道:“公道自在人心,黑永是黑,白永是白。取忠舍义也罢,取义舍忠也罢,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在于你自己的心中是否有衡量!”   苏探晴闻言一震,似是有什么难题迎刃而解,一跃而起躬身道:“多谢前辈指点。”抱着杯承丈的尸体大步朝城外走去。   林纯见苏探晴神情大异往常,跳起来欲追。却被陈问风一把拉住。林纯急得直跺脚:“义父你怎么不看住他,难道,难道真要等他去做什么万恶不赦的事情?”   陈问风已看出蹊跷,淡然道:“我且问你一句话。”   林纯眼见苏探晴头也不回地走远,没精打彩地叹一口气:“问什么?”   陈问风道:“我们父女两人,谁与这小子更亲近些?”   林纯万万料不到在这节骨眼上陈问风竟然问出这样的问题,看陈问风一脸正色又没有半分取笑的意思,良久后才扭捏答道:“咳,应该是与我吧!”她虽是性格爽直的江湖女子,此刻也不由胸口鹿撞,满面飞红。   “老夫看人极准,苏小兄弟虽然年轻,却极有见地,心中更有一股豪侠之气。所以当初人人都认为他杀了郭宜秋,老夫却能一直相信他绝非凶手。”陈问风嘿嘿一笑,朝林纯一字一句道:“你既然与他更亲近,那就更应该相信他!”   林纯这才明白陈问风话中的意思,对苏探晴的满腹担忧刹时不翼而飞。想到这“呆瓜”虽然平日看来有些傻傻的,但大是大非的关头上却是毫不含糊。忽又望着陈问风一瞪眼睛:“你叫他小兄弟?”   陈问风哈哈大笑:“老夫确曾与他平辈论交,那可与你这小丫头没有半点关系,纵然日后做了我干女婿,亦可以叫我一声大哥。”   林纯急忙捂耳跑开,口中大叫:“才不听你胡说八道。”跑了几步,亦忍不住笑了起来。抬眼望着苏探晴渐渐远去的沉雄背影,忽然又有一种莫名的不详预感涌上心间,怎么也挥之不去。   金锁城大战两日后,苏探晴处理好师父杯承丈的后事,单独来见顾凌云,约他到移风馆一聚。   一路上苏探晴心事重重,两人默然无语。来到移风馆中坐定,顾凌云英俊的面容上神采飞扬,大笑道:“上一次来到这移风馆中,被人打得灰头土脸,今日却能与我最好的兄弟十三年后重聚,真可谓是人生一大乐事!”   苏探晴淡然道:“擎风侯、段虚寸都死了,大仇得报才是最令你开怀的吧。”   顾凌云望着神情黯然的苏探晴:“小晴,你为何闷闷不乐,莫非是怪我误伤了杯大叔么?”   苏探晴涩然一笑:“师父早萌死志,有意撞在你刀下,此事我并不怪你。”   顾凌云轻声道:“那你可是责怪‘断腕计划’中将你一直蒙在鼓里?”   苏探晴缓缓摇头,从怀中取出那支破旧的木笛:“还记得十三年前吗?我们早就说好,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只要再看到了这只木笛,刀山火海我亦会帮你报仇。”   顾凌云面上动容,脑海中似又重现两个无邪孩童间的铮铮誓言。一别经年,两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那份浓厚的兄弟情谊却不减半点。   只听苏探晴问道:“上一次在移风馆中,你杀齐通之前曾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现在可否告诉我?”   “我只是在杀他之前让他死个明白而已。”顾凌云哈哈大笑,转开话题道:“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再提。来来,你我今日开怀痛饮,不醉无归。”   苏探晴端杯在唇,却不饮下,摇头道:“我曾以为这句话无关紧要,可直到罗大才子也因此而死后,我才知道这句话是多么关键。”   顾凌云道:“时过境迁,一切都已结束了,过去的都忘记吧。不知你日后有何打算,不如你我两兄弟联手,重新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我也很想忘记一些事情,可是却做不到。”苏探晴微微一叹:“小顾,我真希望你能告诉我那句话。”   顾凌云奇道:“小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探晴不答,饮下那杯酒,蓦然一翻手腕,掷杯于地。眼中忽现神光,一字一句道:“饮下这杯酒后,你我的兄弟之情亦算是结束了。”   顾凌云大惊:“小晴,你何故如此?”   苏探晴目光锁在顾凌云身上:“你不是不愿意告诉我那句话,而是你根本就说不出来!”   顾凌云一怔,反问道:“小晴,是不是杯大叔的死令你大受刺激,所以……”   苏探晴截口道:“我很清醒,我甚至痛恨我的清醒。”他低哑的一声长叹:“我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你,小顾,还是江兄!”   顾凌云望着苏探晴沉静而隐露痛苦的面庞:“小晴!你说什么……”   苏探晴举手止住顾凌云的话:“你若是否认,便是瞧不起我的智慧了。”他的语气虽然平淡,却流露出极坚定的信心。   顾凌云完全愣住了,温暖的眼神渐渐冰冷,转而凌厉:“小晴,从小你就很聪明,现在依然如此。”他缓缓放下酒杯,手按在桌上,握紧成拳,一股杀气在移风馆中弥漫开来。   苏探晴浑如不觉,继续道:“你先不必急着杀人灭口,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顾凌云看着苏探晴笃定的神态,五指慢慢松开,叹道:“我也很想知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苏探晴苦笑道:“毕竟兄弟一场,我希望都能给对方一个真实的答案。”   顾凌云点头:“你先说。”   苏探晴沉声道:“十三年前分别后,我第一次再见你是在襄阳城外的荒郊,林姑娘从身形上认出了你,我却一直以为她认错了人……”   顾凌云叹道:“那晚我听到了你的笛声,忍不住偷偷来见。若不是想到旧日时光心中激荡,你也未必能发觉我的行迹。”旋即一皱眉:“不过那时谁都知道顾凌云已被囚禁在洛阳,林姑娘纵有疑惑,却也绝不会猜出真相,这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不错,我并没有因此而产生怀疑。”苏探晴点点头:“但我们第二次相见时,你却露出了破绽。”   顾凌云思索道:“嗯,难道是因为林姑娘的那支银针?”那时在襄阳城中苏探晴本欲查寻铁湔的落脚处,却意外发现了一个神秘的蓝衣人,一路追踪至古玩店前,蓝衣人假称苏探晴是盗墓贼,并把林纯的银针卖给古玩店主,从而一举摆脱跟踪。   苏探晴却摇摇头:“任何人都有可能得到那支银针,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而是因为当时你明明已用缩骨术改变了体型,可我仍有一种极熟悉的感觉……”他长长一叹,颇为动情地道:“我虽然看不到你面具下的真容,但那一双眼睛却与我记忆中的兄弟一模一样……这种感觉直到在洪泽湖畔与你联手击杀严寒时,也依然没有消除。”   顾凌云微微一震,默然不语。苏探晴续道:“此事从一开始就让我不解。我与你的少年相识之事只有你我与师父知道,段虚寸与擎风侯如何得知?而顾凌云失陷洛阳之事摇陵堂从未公布,又为何会引来司马小狂与卫醉歌?司马小狂曾说有一名蒙面人将消息告诉他手下,‘七色夜盗’一向行踪诡秘,此人又如何得知?现在我明白了,正因为‘断腕计划’一开始就有段虚寸的参与,所以他才会知道我与你的交情,摇陵堂的消息才会泄露,而那个蒙面人正是炎阳道的‘影子杀手’江东去,也就是你——小顾。你不但与段虚寸暗中联手,更与铁湔有勾结。铁湔与擎风侯之间亦仅仅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一旦事成之后,铁湔亦要除去擎风侯,而你就是他的杀手锏。所以你故意夜探金锁城,实际是在铁湔的安排下偷梁换柱,擎风侯自以为有人质在手,却不料看似毫无抵抗的顾凌云才是给他致命一击的人!”   顾凌云毫不否认,长叹道:“你果然是料事如神,虽有一些细节上的纰漏,大体却是无误。”他的语气突然急促起来:“不错,我是与铁湔联手订下了谋反计划,但那也是为了除掉赵擎风。你可知道这些年我想到父亲之死时是多么痛苦,赵擎风手握重权,身边高手如云,若非如此,我又怎么能报仇雪恨?我不但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还要他身败名裂,灭门九族,方解我心中大恨!纵是不择手段,亦情有可原。”   苏探晴忍不住插口道:“段虚寸才是你的真正仇人。”   顾凌云目中喷火,冷笑道:“虽然段虚寸才是我的真正仇人,但若没有赵擎风,段虚寸又有何能力派杯大叔行刺我父亲,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知道你怪我勾结蒙古人,但这份血仇不报,我顾凌云有何面目苟存于世?何况我自有主张,也绝不会让铁湔如愿,我杀了赵擎风后,下一个就是要杀他!”他盯住苏探晴:“无论如何,我一直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就算此事做法有过激之处,仍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苏探晴默然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如果你仅仅是为了报仇,我早就一走了之,此刻也不会与你在这里说话了。”   顾凌云沉声道:“难道你以为我不是为了报仇?”   苏探晴长叹一声:“你杀了郭宜秋与罗清才,也是为了报仇么?”他不等顾凌云分辩,冷然道:“你无须抵赖,莫忘了我也是名杀手,你刺中严寒那一剑虽然用真力将伤口震碎,我却依然能凭剑意看出与杀死郭宜秋、罗清才的招法如出一辙!”   顾凌云怔了一下:“你既然猜出来了,我也不瞒你。‘断腕计划’我准备了数年,绝不容有任何闪失,郭宜秋不死,赵擎风难释疑心,所以我才不得不杀了他们。”   苏探晴眼中流露出强烈的痛苦:“小顾,你到现在还想对我隐瞒么?”   顾凌云一摊手:“我什么事情都承认了,还有何隐瞒?”   苏探晴道:“你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吧。顾凌云在哪里?”   顾凌云不解:“我不就是顾凌云吗?”   苏探晴肃声道:“你是小顾、也是江东去,却不是顾凌云!”   顾凌云一呆:“我不是顾凌云又是谁?”   苏探晴冷然道:“或许是我说错了。我只知你是小顾,还知道顾相明顾大侠的幼子名叫顾凌云,但炎阳道的二护法‘凌云一刀’却不是你!擎风侯何等眼光,岂能擒下一个假的顾凌云而不知?”他微微一顿,一字一句道:“你们娈生两兄弟共用一个名字,是否事后也只能活下一个人?”   顾凌云终于变色:“你胡说些什么?我与哥哥失散多年,或许他已不在人世了。我故意被擒后不久,就由段虚寸从牢里掉了包……”   苏探晴不为所动:“我起初最想不明白的是你杀罗清才的动机?我早就知道顾凌云是故意被擒。就算罗清才用读唇术读出了那句话,你也没必要铤而走险杀之灭口。后来我终于知道了,你怕得是让我知道另外一个真相:被擒的确实是顾凌云,而他也确实是抱着必死之心!”   顾凌云手微微动了一下,似要出手,终于忍住:“小晴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真像你说的,我大哥明知必死,又何需故意被擒?”   苏探晴道:“擎风侯喜怒难测,顾凌云落在他手里,纵有段虚寸照应,也难保性命无虞。而以段虚寸的精明,从制订下‘断腕计划’的那一刻开始,就必然为自己留下了退路。除掉擎风侯可以让他掌握摇陵堂大权,除掉郭宜秋可以让炎阳道再无争雄之力,这都可满足段虚寸的野心,但若是顾凌云重回炎阳道,摇陵堂想独霸武林却要大费周折,段虚寸要想实现自己野心,就绝不会放虎归山,更何况段虚寸最清楚他自己才是顾凌云的杀父仇人……所以,在段虚寸的计划中,顾凌云也绝不可能留活口!”苏探晴眼望面色逐渐阴沉下来的顾凌云,用一种痛惜的声音道:“在江东去与段虚寸的这一场交易中,最关键的不是由顾凌云杀死擎风侯,而是让精于易容的江东去取代顾凌云,从此摇陵堂与炎阳道这两大势力都可落在你们的掌控中!”   顾凌云眼光闪动,哈哈大笑道:“小晴,你可真会编故事。如果真如你所说,段虚寸既然要除去大哥,又怎么会留下弟弟?”   苏探晴沉声道:“江东去从一开始就没有让人看到过真面目,而是作为顾凌云的影子出现。这也是你们两兄弟为了向擎风侯报仇所定下的计划,只是你大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亲生兄弟竟然野心这么大,不但趁机杀了郭宜秋,竟连他也想一并除去,取而代之!”   顾凌云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阴陟的目光望着苏探晴。   “你与段虚寸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同一种人,所以才一拍即合。”苏探晴叹道:“依我的猜想,你们两兄弟相貌如此相像,外人绝难分辨,按理说本应是由你故意被擒,你大哥、亦是真正的顾凌云坐镇大局才合情理,然而你大哥不愿你涉险,宁可自己身陷牢笼。这就是你们两兄弟间最大的秘密,而你冒险杀死罗清才,也正是为了将这个秘密隐瞒。可惜连我也不知道罗清才到底看出了什么,或许那本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你却终于因此而露出了无法挽回的破绽!你可还记得段虚寸临死前的神情与说得半句话吗?他说:‘原来你也是……’。或许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说‘原来你也是断腕计划的执行人’,而我却知道段虚寸本就是‘断腕计划’的制订人之一,他自然早知你是个调了包的顾凌云,他只是在临死前的一刻看到你的真面目竟与顾凌云如此相像,才真正明白江东去原来‘也是’顾相明的儿子!他本不担心你会杀他,因为江东去自然无须替江南大侠顾相明复仇,可醒悟到你的身份后,刹那明白了一切关键,所以他的脸上表情才会是一种恍然大悟后的惊惧!”   顾凌云冷笑:“你这个故事不可谓不动听,可惜无人能相信。”   苏探晴朗然道:“不错,顾氏兄弟的秘密只有他两人得知,我虽有推断,却无法取信于世人。但这番话我却不能不说,公道自在人心,你不要以为自己做下的事情天衣无缝,你或许能十天半月不露马脚,但你能保证几年几十年也瞒住真相么?像司马小狂、卫醉歌、萧弄月那些人都与你大哥交往多年,时间一久必有怀疑,当能猜出你的真正用意!”   顾凌云目光停在那一双筋骨毕露的手上:“我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苏探晴长长吐出一口气:“连郭宜秋都死了,炎阳道的大权舍顾凌云其谁?!但若是你大哥不死,这位子仍是他的,所以你……”   “叮”得一声轻响,两人身体同时一颤,坐椅刹那间都被震得粉碎,皆往后退开两步。苏探晴玉笛横在喉间,挡住了顾凌云无声无息地一击。   顾凌云眼中闪过一丝狂躁,声嘶力竭地大吼道:“他算什么大哥?从小到大任何事他都比我强,从来也不让着我,他是爹爹与母亲眼中的可造之材,而我就要永远活在他的影子下么?为什么我不是他?为什么?”他满脸汗珠滚滚而下,嘴唇抽搐,神情可怖,似已将要崩溃。   “住手……”林纯蓦然从移风馆的角落中冲出来,挡在苏探晴与顾凌云之间。   原来林纯早注意到苏探晴约顾凌云,见苏探晴神情凝重,还以为要对顾凌云说起与自己相恋之事,她怕两人起争执,便偷偷跟随。苏探晴与顾凌云皆是心事重重,竟然一直没有发觉。而林纯脸嫩,若被两人察觉不免尴尬,只是远远盯着,也不知两人低声说话的内容,直到乍见顾凌云向苏探晴出手,这才不顾一切抢了出来。   酒楼中宾客忽见两人动手,哄然散开。顾凌云眼中狂躁刹那不见,朝林纯冷冷道:“纯儿,想不到你如此薄情寡义,洛阳城中许下的誓言犹在,你却与我的好兄弟在一起……”   苏探晴与林纯同时一呆,顾凌云如闪电般出手,一把扣住林纯喉头。   林纯挣扎道:“他……骗……你……的!”她喉头被扣,语不成声,这句话说得无比艰难。   顾凌云回头望着苏探晴狞笑:“不错,我是骗你的,她对你真是情真意切啊!你若不想她死,就放下玉笛,自点穴道!”   苏探晴心头痛悔,他虽时刻防备着顾凌云的出手,但刚才那一刻确是误以为林纯与顾凌云曾有私情,一时心念大分,方被顾凌云乘隙而入,如今林纯被擒为人质,主动权已被顾凌云掌握。面对这昔日的好兄弟、超一流的杀手,他没有一丝把握能救下心爱的女子。尚犹豫是否应该放下玉笛,顾凌云手中一紧,林纯惨呼一声,苏探晴咬牙怒喝:“小顾,你怎么能这么卑鄙!”脱手将玉笛掷开。   顾凌云面不改色,眼神冷若寒冰:“你们这对狗男女能做出卑鄙的事情,又有何资格说我?快点自己的穴道!”   林纯喉中发出一声呻吟,她虽不知两人为何反目,但听顾凌云说出这句话,昔日对他的一丝好感已荡然无存,又是痛惜顾凌云又是担心苏探晴,眼泪簌簌而下,说不出话来只能朝着苏探晴努力摇头,无语的嘴唇摆出口型:“不要管我!”   苏探晴凝目盯在顾凌云的手上,缓缓道:“小顾,我找你之前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起你的秘密。你若还有一丝兄弟之情、还算一个男子汉,就请放开纯儿,我与你单独一战,只要你能杀死我,日后也绝不会有人知道你的秘密!若不然,我现在就将这个秘密当众说出……”   顾凌云略略犹豫一下,哈哈大笑起来,神情镇定:“既然如此最好,只要现在杀了你们我便高枕无忧。你若想当众公布尽管大声说出来好了,反正像这样的故事,也只有浪子杀手才编得出,谁又会相信?”   苏探晴气苦,万万想不到少年时真心结交的兄弟如今竟变成这般小人。只听顾凌云阴冷而缓慢地吐出一句话道:“我数三声后,你立刻自点穴道。不然,我可以保证可爱的林姑娘身上必会少一样东西!”   苏探晴眼中神光一闪,竟重又俯身将玉笛捡起。望着林纯柔声道:“纯儿,非是我不顾惜你,而是知道若他杀死了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顾凌云大喝一声,“咯”的一声,林纯右臂已被他拧断,林纯闷哼一声,咬紧牙关,痴痴望着苏探晴,脸上满写着一份信任。   苏探晴心头大恸,虽明知后果,却如何能眼见心爱之人在面前受折磨。悲呼一声:“小顾,你赢了!”脱手掷去玉笛,反指朝自己肘关节“曲池穴”点去!   林纯大惊,猛然一挣,未受伤的左肘反撞顾凌云。顾凌云口中狂笑,右手从林纯喉头滑下,一掌击中她小腹,林纯惨叫一声,口中鲜血喷出,撞碎几张酒桌软倒在地。苏探晴猱身而上,顾凌云左手已闪电般探入腰侧,绚烂刀光如一道匹练从他腰际划出,直取苏探晴前胸……   说时迟,那时快,苏探晴双指疾出,刀光忽敛,顾凌云那致命一刀山被他两指夹在中间,不能寸进!两人四目相对,顾凌云紧咬的牙缝中冷冷迸出一句话:“你知道你输在什么地方吗?因为我比你更狠,更能不择手段!我欲成大事,挡我者死!”   顾凌云猛一发力,苏探晴胸口射出一道血箭,踉跄而退。他苦于无玉笛格挡顾凌云的宝刀,虽及时挟住这必杀一击,但那有如实质的刀气已直剖入胸。   顾凌云心知苏探晴虽受重创,仍不至死,大喝一声,刀光划向苏探晴的咽喉。在这一刹,他仿佛又感觉到刺杀郭宜秋、罗清才、以及亲生兄长时心头那份冲天而出的狂郁之气,他恨这世上所有比他强的人,他要生存、他要权势、他要做武林至尊,他要让所有人臣服在自己的脚下!   蓦然间,从林纯怀中窜出一物,直朝顾凌云面门上扑去。原来林纯将小风放在怀中,此刻见林纯受伤,护主心切,飞身对着顾凌云张口咬去。   顾凌云一意杀苏探晴,何曾想小风速度奇快,眨眼间已扑至眼前,怒喝一声:“畜生找死。”刀光反卷。顾凌云这一刀何其凌厉,连郭宜秋、严寒那般高手皆难逃一刀之厄,小风虽是奇兽,却如何躲得过去,一声惨叫,竟被一刀劈为两段,血雨四溅。林纯大叫一声,小风这一路陪她,感情极深,此刻看到小风被顾凌云毫不留情的杀死,心口剧痛,眼泪如断线珍珠般落下。   顾凌云沾上满脸血污,犹如恶鬼,惟恐苏探晴回过气来,反身再扑。谁知刚踏出一步,脑中一眩,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此刻方觉得左颊阵阵麻木,眼前金星狂舞。原来刚才一时不备,被小风在他脸上咬了一口。   小风平日皆以剧毒蛇蝎为食,口中唾液含着上千种毒素,当日苏探晴被他咬在手上立时不支,何况此刻正咬在顾凌云脸上,毒力刹时入脑。   顾凌云大骇,拼力往林纯身边爬去,一面嘶声大叫:“给我解药!”   林纯受顾凌云一掌重击,连吐几大口鲜血,又见到苏探晴受创、小风被杀,心痛难当,几乎晕了过去。见顾凌云满脸血污地爬来,身体却软软地动弹不得,只能嘶声大叫:“你害死了小风,你害死了小风!”   苏探晴勉强挣扎起身,上前几步拦在顾凌云的面前。顾凌云一把抱住他的腿,口吐白沫,喃喃道:“小晴,好兄弟,救救我。”   苏探晴扶起林纯,望着垂死挣扎的顾凌云:“可惜,你杀了小风,也就杀了自己!”小风口中的毒也只有它的吮吸才能解。   毒力入脑,令顾凌云神智全失。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光,与苏探晴相遇在那间山神小庙中,翕动的嘴唇断断续续吐出几不成句的话语:“杯大叔说我们要做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都吃了苹果,土地公公为什么不罚你……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苏探晴强忍伤势,看着昔日的好兄弟落到如此地步,不由虎目含泪:“我会永远记得小顾,他是我的好兄弟!”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当年那个垂髻孩童才是好兄弟小顾,而面前这个人,宁愿一生中也没有相识过!   这是顾凌云生命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等剑圣、陈问风等人赶到移风馆时,苏探晴与林纯皆不见踪影,堂中只留下早已气绝的顾凌云,他干硬的身体已经发黑,就像一具风干多年的尸体!   移风馆在场的几人在剑圣等人的追问下,大约说了当时的情景,却没有人知道苏探晴与顾凌云为何会反目成仇,有人猜测是因为林纯之故,也有人猜测是苏探晴替师报仇,众说纷纭。   事情的真相,将永远留在浪子杀手苏探晴的心中!   第三十八章 尾声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北征明军大胜蒙古铁骑,班师回朝的途中,明成祖朱棣突发恶疾,驾崩于塞外榆木川,终年六十五岁。遗诏传位皇太子朱高炽,是为明仁宗。仁宗即位后大赦天下,减租三年,擎风侯谋反之事因元凶已诛,其余人等概不追究,但曾雄踞洛阳的摇陵堂亦因此而瓦解,许沸天重回刑部任职,风入松等人下落不明。   剑圣携女儿曲敛眉回京,借罪辞去京师禁卫教头一职,从此不现江湖。坊间传闻曲敛眉被强逼服下堕胎之药,血崩不止,武功尽废。   摇陵堂与炎阳道场争斗两败俱伤,萧弄月解散炎阳道后云游天下不知归处,武林第一大帮烟消云散。惟有振武盟在盟主俞千山,副盟主司马小狂、卫醉歌等人的率领下,重振武林声威,江湖渐定。而“解刀”陈问风一生游戏风尘,隐于市野,自此侠踪难现。   至于浪子杀手苏探晴与林纯的下落,再也没有人说得清楚。有人说曾在塞外见到过他们的踪迹;有人说他们去江南隐居,过着悠闲平淡的生活;也有人说近年来江湖上那一对神秘的侠侣就是他们易容所扮;还有人说林纯伤重而逝,苏探晴心伤之下出海远赴东瀛,从此不回中土……   这些都是难辨真假的传闻,惟一能确定的是:浪子杀手苏探晴出道不足三年,却已是江湖中的一个神话,隐成为与南刀北剑并肩而立的绝顶高手!   而洛阳城的居民却总会在某个月朗的夜晚,听到一阵若有若无、令人断肠的笛声。有好事者半夜起身察看,有时则会见到一个孤单的女子,身穿苗疆服饰,在那高高的城墙上蹁然起舞,长袖飘飘,凌波如仙,映着美丽的月虹,仿如画卷中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